春阿氏谋夫案
第十七回 避戈鸟世外求仙 薄命人狱中绝食
话说项慧甫打发车夫走后,仍与瑞珊闲谈,说起一尸一场里,当日是如何光景来。
瑞珊向真卿道:“大哥在法部当差,住家又离着很近。
阿氏的容貌如何,举动如何,大约必然知道。
像这样奇女子,我深以没见过为恨。
真翁不弃,可以略示梗概。”
真卿道:“阿氏住在监里,着实可惨。
前年与项慧甫看过一次。
后来由审录司审讯,我又看这一次。
那时正在九月底,阿氏穿着蓝布棉袄,一双福履鞋,乱发蓬松,形容枯槁,比上前次看时相差太远了。
起初部里司狱,有个姓福的,因见阿氏情影实在可惨,跟提牢姓何名叫秦猜的,二人一大发慈悲,每天以两饭一粥,送给阿氏。
监里头的女牢头,也待她极好。
山西司承审时,也很替她辩护。
直至三十三年,归了大理院,全都没受什么罪孽。
一来她为人和厚,二来这案子里很冤屈。
所以连法部带大理院,没有一个人不庇护她的。
过院之后,正卿沈家本、少卿刘若曾全极注意。
后来把范氏、普云二人被传到院,拷问了三四个月,均无口供。
还是阿氏上堂。
证明他们二人此案无罪,然后才取保释放的。
当时堂上问她,说你把他们保出去,没有他们的事,那么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呢?”
阿氏回说是丈夫已死,我亦不愿活着,只求一死。
连问了多少次,都是这话。
急得沈正卿亲自提审,问到归期,始终也都是这话。
沈正卿无可如何,只得暂且下狱听候审讯。
一面与法部堂官绍仁亭等商量。
再给各侦探家去信,调查此案的原委。
此案前连前后,自光绪三十二年,直到于今。
部院里审讯阿氏,皆极为严密。
除有她母亲德氏,常往监里送钱。
其余的阿氏戚友,一概都不许见面。
好在前些日子定案,把阿氏送部永远监禁了,闻说现在阿氏已经混上伙计了,大概如今景况,还须好些。
若像当初北所,虱子臭虫那样多,犯人疥癣那样烈害,恐怕那如花似玉的美人,早已就熬煎死了。
说着蹩眉裂嘴,很替阿氏难过。
瑞珊亦点头赞叹,太息不止。
慧甫道:“倒底农场人偏向着官一场说话,他真给法部贴靴。”
说罢,嗤嗤而笑。
众人都不解何事。
慧甫道:“你们没听说么?他说南衙门监狱,自改名法部后,很是干净,这不是瞪眼冤人吗,”一句引得瑞珊等全部笑了。
真卿道:“不是我遮饰。
现在监狱里,实在好多了。
比起从先监狱,强有百倍。
如何你说得贴靴?”
慧甫摇手道:“得了得了。
你是知其外,不察其内。
你又没坐过狱,如何知道不肮脏?”
两人越说越拧,慧甫道:“你不用抬死杠。
过日你细去看看,如果不肮脏,你叫我怎样,我便怎么样。”
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高。
增元拿着筷子,只顾与瑞珊说话,不提防旁边慧甫,猛然一拍桌子,拍的一声,把增元手中筷子,碰掉地上。
增元吓了一跳,回头见慧甫、真卿两人,还是你争我论,那里吵嘴呢。
引得砺寰等俱各失笑。
增元叫了堂倌,换了筷子,忽见车夫回来,回说谦安栈里,聂老爷没在家。
栈房里找了半天,不知上哪里去了。
慧甫忙问道:“没叫他们别处找找去吗?”
车夫回道:“别处也找了。
伙计说,聂老爷出去,没有准地方。
及至有个地方,店里也不甚知道。”
所以我赶着回来了。”
瑞珊听了此话,哈哈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
你们也不用见了,大概也见不着了。”
众人惊问道:“什么事见不着了?”
瑞珊道:“诸位不知道。”
随把昨日出去,如何把皮包放下,故意使他看见,今日有事出来,故意给他个工夫,叫他远走的话,细述一遍。
众人都点头称赞,佩服瑞珊的高见。
砺寰道:“瑞哥的高见,人倒钦佩之至。
只是案子也完了,何苦又让他远走?走不走的,有什么关系呢?”
瑞珊道:“诸位不知,我有我的道理。
以京城人物说,除去你们几位,是我素所钦仰佩服之至的。
至于别的机关,我简直没看起。
当日此案发现,我到京里来调查的时候,看见报纸揭截,听了社会的舆论,那时我的心里,十分的不明白,当时没敢说话,拜了回乌翼尉,见了回宫道仁,探明玉吉逃走,我赶紧就走了。”
慧甫道:“这也奇怪。
玉吉逃走,先生有何先知,知道他必在天津?”
瑞珊道:“这件事极容易明白。
你要知道玉吉为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慢说是姐妹情重,以致杀死春英,就是妒奸行凶的人,他与春阿氏既然有情,临到弃凶逃走时,那一缕情丝也是不能断的,一定在一交一 通便利的地方,探听阿氏消息,以定行止。
所以调查已毕,即知玉吉出去,不在通州保定,便在天津,不然就在京城附近,决意不肯远去。
当时我出安定门,到过玉吉家的茔地。”
说到此处,自己斟了盅茶。
砺寰与增元诸人全都点头称赞,叹服瑞珊的细心。
真卿亦听得楞了。
瑞珊道:“聂家看坟茔的人,名叫聂生,此人有四十来岁,貌极忠厚,据他说玉吉在他家里,除去念书,便是写书。
那时我记他写过两句诗,句句都沉痛,另外又有两句十四字凑成的联,大概是最得意的句子,字字都对得很工,上句是“此生莫种想思草”下句是“来世当为姊妹花”。
像这样清而且丽的句子,足可见他与阿氏两人,纯乎是姊妹之情,决没有不清的地方。
当时我佩服之至,恨得即时就见了此人,方才痛快。
谁想到天助成功,居然在天津地方,见了一幅对联,写的是一笔王字,对文是“欲残秋蝶浑无梦,抵死春蚕尚有丝。
下款落的是忏庵主人。”
当时我纳闷的了不得,何故这忏庵主人,专写这宗对文呢?寻来寻去,此人就住在隔壁,恰是玉吉,你道这事情奇不奇?”
说着,穿好衣服,又对众人道:“明日上午,我打算约着慧甫,先到乌翼尉家里,问他探访的什么情形,咱们几下里合在一起,若果情形相同,我们打一报告,省得疑案久悬,致使外国人看我们不起。”
众人又极口称赞道:“很好很好。
二位若明天去,我们后天晚上,仍在这里见面。”
砺寰道:“不妨多约几个人,我们热闹一天。
别管案定的怎么样,我们侦探了会子,大家听明原委,心里也痛快痛快。”
说着,走出元兴堂。
真卿的轿车,已在门前等候,大家拱手而散。
约准明日上午,瑞珊与慧甫二人,去拜乌翼尉。
瑞珊同到栈房,知道聂玉吉已无踪迹,问了问店伙计,聂老爷什么时候走的,店伙计回道:“约有七八点钟,便出去了。”
临行并未留话。
伙计一瞧,门儿敞着,赶忙的给锁上了。
瑞珊点点头,不甚为意。
想着玉吉为人,极其古怪。
虽未留话,想必在屋里案上,留下信简,或在墙壁上,留几行字,断不能飘然而去的。
不想进到屋里,寻找半日,慢说字帖儿,就是一丝痕迹,全都没有。
遂不免纳闷道:“事也奇怪,莫非他并未远走,寻个清僻地方,寻死去了不成?”
此时欲待寻去,又无方法。
有心求慧甫帮忙访一访,却又不好开口。
自己想了半天,转又自慰道:“我既放了他,何苦又去追寻。
及至我回来,不但无益,反而多事,不如放他远去,或者他殉情死了,倒也干净。”
想到这里,不免替着玉吉反倒为难起来。
因此一夜 工夫,不曾安睡。
次日清晨早起,出院散步,忽有店伙计来回,说门外有人来访,此人有三十以外,相貌魁梧,说话声音很亮,现在柜房里打听你老呢。
瑞珊听了,不知是谁,正欲出去接待,又见一店伙计陪进一个人来,果然是身材雄壮,声音很亮,远望着瑞珊嚷道:“瑞珊哥你一夜 没睡罢?”
瑞珊仔细一看,却是市隐。
随着见礼问好,又陪笑答道:“果然一夜 没睡。
你老先生何以这么高眼,莫非要学学福尔摩斯吗?”
两人一面说笑,进屋落坐。
瑞珊道:“昨日你也睡得好晚,如何却起得这般早?”
市隐惊异道:“怪得很,我睡的早晚,你怎么知道的?”
瑞珊笑道:“阁下将一进门,先以冷言刺我,我不得不以此作答。
昨夕你若睡得不晚,不能与想甫见面,不见慧甫,你焉能来到我这里,我是推理推测,究实确否,倒请你说给我听听。”
市隐点头称道:“果然不错,倒底是侦探学家,别具只眼。”
说着,取出纸烟,两人吸着。
市隐把昨日晚上如何通见慧甫,听说你到京,已将玉吉访明的话,细述一遍。
又打听如今玉吉往哪里去了,又问项慧甫什么时候来的?瑞珊一一答对。
市隐道:“西洋侦探,到底比中国强。
此事在外国境界,早已就访明啦。
岂有因一件事,搁起好几年的。
幸亏遇见了你,不然一辈子糊涂案,只知春阿氏冤,不知为什么冤。
只知盖九城有嫌疑,究不清有什么嫌疑。
你这么一来。
合算把三四年来的疑窦,满给剖解明白了,真是功德不小。”
瑞珊笑道:“论功我不敢居。
像这样希奇古怪的事,倒可以长点知识,不过这场事情,若与普通一般人说,他们未必了然。
按着中国一习一 俗,一男一女,从来就不许有感情。
除去夫妇之外,若男子爱女子,女子爱男子,就算越礼,其实爱字亦有区别,像这玉吉、阿氏之爱,那爱字是出于志诚,断不是寻常男妇所讲的爱情可比。
不可不知此中真像,你老先生知不知道?”
市隐道:“我知道得不甚详细。
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已经了然啦。
早先我很是纳闷,看着阿氏神色,很是可怪。
虽不是杀人原凶,一定是知情不举。
当日与慧甫、淡然并秋水、谢真卿诸人,我们时常研究。
若说普云与范氏所害,我想被阿氏看见,一定要声嚷起来。
若说在厨房里,先把阿氏打倒,抬入水缸,然后才害的春英,这话有些不对。
一来工夫很大,阿氏在水缸里,不能不死。
二来文光醒来亦决不致不知道。
若果真是范氏害的,阿氏万不肯自认。
这都是可疑之点,今听你这么一说,阿氏头上胁下的伤痕,原来是玉吉打的。
凶器所在,原来是凶手放的。
茅厕的板凳,原来是凶手挪的。
这么看起来,你费的这份心,可实在不小。
那么起祸的根由。
又始于何日呢?”
瑞珊大息道:“说来话儿很长。
若论起祸的根由,就由阿氏的母亲,但此事谁也不能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完了。”
市隐怪问道:“何以见得呢?”
瑞珊道:“阿氏用剪子寻死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市隐道:“知道,知道。
我听过一个人说,阿氏出阁的那天,暗在轿子里,带着一把剪子,大概没死的原因,就因为娶的那日,没同玉吉见着。
后来回家,见了玉吉,大概还麻烦一回。
以后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
瑞珊摇首道:“不对,不对。
依阁下这么说,玉吉、阿氏二人还是因奸不愤,谋死本夫了。”
市隐道:“那么起祸之前,用剪子寻死,又在何日呢?”
瑞珊道:“起祸在玉吉父母未死之前。
自从德氏悔婚,祸根子就算种下了。
可怜这十七岁的女子,又要顾名,又要顾义。
母亲之命,又不敢违。
兄弟之情,又不敢忘。
你道那阿氏心里,如何难过!不过中国风俗,在家庭父母一之 间,很是奇怪,若真能依照古礼,限制男女一交一 际,亦还罢了。
偏偏我国风俗,都是贼走了关门的多。
小时候无猜无忌,任着儿女们一处游嬉,还不要紧,到得十五六岁,儿女智识已开,就应该加点限制,才算合礼。
而中国限制法,不过限制外人,于亲戚故旧里面,从不小心。
父母心里,只合红楼梦上那邢、王两夫人一样,以为至近子女,不是外人。
讵知袭人有话,人一大心大,保存不定有点意思。
按理像这宗家法,既然是始而不慎,演成宝玉与黛玉的情魔,就应该察其心理,成其恩爱,才合道理。
一来林黛玉不至于死,二来贾宝玉也不至当和尚。
像这样绝好的姻缘,作父亲的,何妨成全成全呢。
偏偏中国礼法,不是那样。
向来以意气用事的多,不顾轻重,不顾利害,大半以王熙凤的主张为然。
看儿女这样心意,未免有悻礼教,遂不免有大发雷霆,日加束缚。
其实那相思种一子,早种在儿女心里,再欲拔除,已是不容易的事了,怎么办呢?只得以使性子,动压力,心里存一个反对的念头,早早儿给个婆家,早早了却为父母的责任。
这就是普通人民,父母对于儿女的办法。
遇着一温一 顺女子,只得信命由天,听从父母一之 命,落一个哭一阵喊一阵,勉强到了婆家,就算完了。
若遇这婆家阔绰,一切如心,或是女婿才貌,果与向日所望相差不远,犹可以转移脑筋,徐徐的改变。
若遇个蠢笨愚顽、丑陋不堪的男子,婆家再没个后成。
举目一看,正与向日所望成了反面,请问这女子心时,如何禁受得住,轻者要抑郁成病,逼出胃病肝疯来,重一重就许闹是非。
果能像阿氏这样清洁,这样的崇礼尚礼,我恐其很难得罢。”
说着,赞叹不已。
又把玉吉所写的字画诗句拿了出来。
两人一面赏玩,一面夸奖。
正在折卷之际,猛听窗榻外一人喊道:“你们只顾说话,把吃饭也忘了。”
说着,启门而入。
二人猛吓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项慧甫。
二人忙的让坐,唤人倒茶。
慧甫道:“倒茶不倒茶,倒是未节。
天已经晌午歪了,咱们吃点什么,进城访乌恪谨倒是要紧的事。”
说着,便令伙计出去叫饭。
三人把早饭吃过,看看身边时计,正正指到两点。
三人雇了人力车,迳往东四牌楼六条一胡一 同而来。
顺着马路两旁的槐风树柳影,不大工夫,已来到乌宅门首。
三人投了名刺,仆人进去回了,站在二门内,说一声请,三人谦逊一回,款步而入。
只见跟班的瑞二迎出来笑道:“三位老爷驾到,我们门房里拦了驾么”。
慧甫等听了此话,不解何故?更不知怎么答对。
市隐笑答道:“门房哪里敢拦,横竖你们老爷又问来着罢?瑞二答应声喳,走近三人面前,深深的请了安,闹得慧甫、瑞珊很是惊异。
市隐道:“我们不知道,向来这宅里规矩,凡属至亲至友来到,不准门房阻拦。
自要是一交一 情深厚些,便可以直到书房,然后门房再回话去。
这是乌恪谨侍人优厚,惟恐仆人们得罪亲友的法令,你们倒不必多疑。”
刚说到此,乌珍亦迎出来,彼此见礼,各道契阔。
乌珍道:“三位光降,何必等请呢。
我们这样一交一 情,断不用虚理客套。”
瑞珊等一面走着,见乌珍这样正直,一交一 友这样真切,不禁肃然起敬,四人来到书房,谦逊让坐。
市隐一面让坐,惟恐乌珍心里看着厌烦,随笑道:“咱们倒不必拘泥,恪谨是最怕客套的。”
瑞珊亦笑道:“我们于礼节也是疏忽的,这样倒好。”
说着,瑞二倒上茶来,叙了会别的闲话。
乌珍道:“阿氏杀夫一案,已经入奏了,不知瑞珊、慧甫两兄,看见没有?”
瑞珊等笑道:“看见了,案定也还正当。
只是内中情形,不知恪翁调查了没有?我们今日来拜,正欲向阁下请教。
闻得贵翼侦探,颇称得手,不知如何始得确情?”
乌珍听了此话,知是瑞珊等已把案情访明,来此溪落自己,乃笑道:“二位是有名侦探家,访得案中情形,必当详细。
我们翼里兵丁,一来没学问,二来没见识,何能称为侦探,尽能算是得手呢?小弟访查此案,只知范氏、普云本来不正,阿氏在家的时候,亦不正派,所以案发之后,事情是难办极啦。
我听市隐兄说,二位因着此事,很费脑力,费了一年多工夫,调查的必极详确,何妨把内中情形,指教指教呢。”
慧甫道:“属翁说哪里话来。
我们调查此案,大略与贵翼相同。
今日与瑞珊来拜,正欲向阁下叨教,代我们设一方法,别叫法部里久悬着这案。”
市隐亦插言道:“瑞珊的心很细,称得起一等价探,头把一交一 椅的福尔摩斯。
如今在天津地方,他已将原凶玉吉访明拿获,解到城里头来了。”
乌珍道:“哦,玉吉是什么人?他与这案里又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不知道呢?”
瑞珊听了此话,知道乌珍必不知道,登时在眉目间,现出得意之色,笑了两声道:“不怪恪翁不知道,大约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于是把前年进京,如何在各处采访,如何与梁妈、惠儿相见,如何向丽格、张锷并贾婆等搜问的话,详述一遍。
市隐道:“这不足奇。
要紧把玉吉的事情细同恪翁说说。
你们有责任的人,彼此同了意,也好报告法部,免得秃头文章,永没有定谳的日子。”
乌珍亦笑道:“你把玉吉的相貌及当日起祸的缘由,告诉告诉我,我也开开眼界。”
说着,便叫瑞二张罗茶水,四人凑在一张桌上,或吸烟,或饮茶。
瑞珊把天津店里访准玉吉踪迹,如何隔店居住,如何与他完结的千方百计,从头至尾,及如何迸京,如何把玉吉放走的话,又述一遍。
乌珍道:“既是把玉吉带来,何必又放他走呢?大料这玉吉一走,万无生理,你没去访访去吗?”
瑞珊道:“访也无益,慢说一去无踪,就是访出踪迹来,又该当怎么办呢?”
乌珍道:“这又奇了。
既说是合在一处,去向法部声明。
难道报告上去,有失了正凶的理么?”
这一句话,问的瑞珊等目定口呆,半晌答不出言来。
市隐道:“是呀,如此该怎么办呢?”
瑞珊搔首道:“这也不难,只要法部里尊重人道,不忍再追原凶。”
乌珍笑着摇头道:“断无此理。
果然法部里不追原凶,不另定案,我们上此报告,又能什么用处呢?若依兄弟的拙见,此案结果是好不过如此,我们既尊重人道,安见得这样定拟不是法部人员尊重人道呢,我们有若多不肯,难道法部承审人员,就没有碍难吗。
再者天下的事情,若论法按律,就没有讲道德与不道德的解说。
若对聂玉吉尊重人道主义,不忍按奸夫说拟,莫非春英之死,就算是该死了吗?此案定案时,兄弟倒知道八九。
当时定大人、沈大人、绍大人、戴大人以及善芝、樵崇、秋圃、蔡硕甫、宫道仁,并律学馆诸人,全都因为此案,很费研究,不但过部后,这般人看到这样,就是教衙门承审过此案的,钟彦三诸公,也都知是怪异。
不过阿氏到宫,供认是自己所杀不讳,此事就无法可办了。
后来报纸上很说闲话,看着司法衙门如此黑暗,一件疑案,居然费这么大周折,又不采取舆论,每遇审案时,用刑跪锁,异常严谨,不叫外处人知道消息,这不是暗无天日吗?岂知审案人员,于审判经验上,不见得毫无见识。
犯人到堂,差不多总露马脚。
一来是人怕亏心,通俗说当堂有神,就便是杀人凶犯,滚了马的强盗,只要是一朝犯案,到了公堂,不用他嘴里招供,从他气色上,就可以考查出来。
大概审过案的,全都明白这种道理。
此案见阿氏到堂,很是慌恐。
问她五句,只答一句。
不说是自己误杀,便说受婆母气,不然便是眼泪婆娑,自叹命苦。
再不然,说是此生此世清清白白,既然丈夫已死,自己也不愿活了,今请三公明鉴,似乎这一些话,虽然坐在座上,没有侦探报告,试问承审人员,心里明白不明白?不必调查,只从这几句话里,就可以揣明情形了。”
市隐道:“这也不然。
当初你审问此案时,我曾在座。
不仅是我一人,还有闻秋水并鹤、普二公,协尉福君等都在座。
怎么那时一见阿氏到堂,都说她冤枉呢?”
乌珍笑了笑道:“那是你说她冤枉,那时我只知调查,不敢公然为阿氏冤。
我问你一件事,你能记得么?”
说着,走向案前,翻了本日记来,随手递给市隐。
又笑着道:“我为这件事,受了无数闲气。
当时也不敢辩正,及至辩正,也仿佛无甚滋味,不如等到水落石出,人人都明白了,然后再说。
你瞧瞧这几项。”
随手便揭开日记,一一指与市隐看。
张、项二人,亦凑近观看。
上面一行一行都是春阿氏案子,乌珍亲笔记载的。
也有探兵钰福等报告此案的原禀,也有往来文犊,亦均有乌珍注语,句句都可哀可恸,全是伤心风俗,婚嫁不良 ,致生种种患害的话。
又翻一页,上写着聂玉吉三字,下有玉吉父母姓氏,以及前后迁移的地址。
瑞珊看了不胜惊异。
又看下一注数字:“聂者孽也。”
瑞珊看到此处,方知乌珍早把此案原凶调查清晰了。
因问道:“你可有些下不去。
我们把此案查明,诚心敬意来报告,你如何明知玉吉,却又隐瞒不说呢?”
乌珍陪笑道:“瑞翁不要见怪,我恐其所探不实,所以未敢吐露。
今听你这么一说,原来几方面的结果,都是这样,我才敢拿来现丑。”
说罢,哈哈大笑,闹得瑞珊脸上,很是难过。
可见为人作事,不可不详慎,更不可自矜自信,心存看不起人的思想。
此时张瑞珊不言不笑,自己瞒怨自己,悔不该扬扬得意,先向乌翼尉夸口。
幸亏都是故友,不拘形迹的一交一 情。
倘若外人在此,岂不令人窃笑。
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
真应了俗谚所说“能人背后有能人”了。
因又责问道:“恪翁这真是你的不对。
你怎么早不说?”
市隐亦惊异道:“这事很奇怪。
恪翁你听谁说的?我看这日记上,很是详细。
怎么我时常到这里来,你从来未提一字?”
乌珍道:“提这有什么用处?好罢歹罢,案子已经完了。
法部大理院,连提督衙门跟本翼,都明明知是玉吉,只是犯妇口里,不认有其人,更不认有其事,受尽了多少刑罚,她只说情愿抵命,咱们又有什么法子。
可惜这个女子,因为母亲不谅,闹到这步光景,如今有满腹冤枉,无处分诉。
还不如春英死后,投入水缸里,那时就死了呢。
如今受了这二年罪,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你说她那心里。
该当怎么难受哇!”一面说,一面嗟叹不己。
太息中国陋俗,不该于儿女婚姻,这般操切。
瑞珊亦叹道:“此类事情,没有法子,天生是一对可怜虫,不能不生生世世,叫人怜惜他。
若真是美满姻缘,双双的白头到老,我想倒是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滋味了。”
说着,又提起玉吉当日在天津店里,如何发牢骚,偶然给旁人写幅对字,都是大常斋的滋味。
市隐道:“这也不能怪他。
言为心之一声 ,不平则鸣,也是世间常事。
但不知玉吉心里,究竟于阿氏身上,还是姊妹的关系,还是夫妇的关系呢?依照瑞珊的说,玉吉为人,竟是个多情男子。
照恪翁所说。
阿氏亦可谓痴情女子了,”瑞珊道:“这却不然。
玉吉的心事,虽然他没同我说,然看其平素,决不是姿情放荡的男子。
相貌沉静,语言正直,我敢一言断定与阿氏两人一定归姊妹关系,决没有意外之想。”
市隐刚欲再说,慧甫先摇头道:“这话我有些不信。
他若是姊妹情重,何以他胞妹蕙儿,他竟自置不顾呢?他若是姊妹情重,如j今又犯什么牢骚呢?简断截说,一言以蔽之,就是婚姻的仇愤。”
瑞珊道:“不然,不然,你见识还是普通一般人的议论。
要论这两人感情,非具远大眼光,认明这两个冤家都是非常人,细想他设身处地,都是什么情景,再去体验他平素品行,合一交一 际上的道义,然后才可以论定。
若被你一言抹煞,这对可怜虫真是冤之枉哉。”
慧甫道:“你真会替一人遮饰。
依我这么议论。
玉吉合阿氏两人,都是绝对的好人。
仿佛她母亲德氏,倒是个起祸的根苗了。”
瑞珊道:“这也不然。
德氏为人,极为耿直。
在家教育儿女,又极严厉。
按照这宗事情原不能有,这也是不巧不成书。
偏偏阿氏过门,遇见个蠢男子,杂乱家庭。
但凡她忍得下去,我想春阿氏那样孝母,那样的一温一 柔和顺,别管怎么样,也就该认命听天啦。
玉吉也不致动气,事情也闹不出来。
将来再生儿育女,更把以前的奢望抛在九需云外,慢说她母亲不知道,春英不知道,就是春阿氏心里,也不过自怨自艾,念念那‘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的句子罢咧。
别不说。
你看《红楼梦》,花袭人出嫁蒋玉函,种种不得已的地方,还不是榜样么,不过那么一来,也没有这种事,也没有这种案。
阿氏、玉吉两人,也都是平常人,不值得这么调查了。”
慧甫再欲将话说下去,忽见瑞二进来,站在乌珍面前,悄声回道:“福大老爷求见。”
乌珍说一声请,忽又听电铃儿叮当乱响,乌珍摘下耳机,说了几句话,福寿已掀帘进来,与大众见礼。
乌珍放下耳机,问福寿有甚事情,福寿回道:“方才得了消息,说春阿氏在狱里,现染了一身潮疥,又因时令不正,狱里闹瘟疫,阿氏亦得了传染病。
至今四五天的工夫,水米俱不曾进,大概要不永于人世了。”
旁人听了此说,并无关系。
在座诸人,都是因为此案,煞费苦心的人,听说春阿氏在监患病,现已绝粒不食,不久要常辞人世的话,不由的闹了一楞。
要如何设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