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
内篇 卷十三 极言
或问曰:“古之仙人者,皆由学以得之,将特禀异气耶?”
抱朴子答曰:“是何言欤?彼莫不负笈随师,积其功勤,蒙霜冒险,栉风沐雨,而躬亲洒扫,契阔劳艺,始见之以信行,终被试以危困,性笃行贞,心无怨贰,乃得升堂以入於室。
或有怠厌而中止,或有怨恚而造退,或有诱於荣利,而还修流俗之事,或有败於邪说,而失其淡泊之志,或朝为而夕欲其成,或坐修而立望其效。
若夫睹财色而心不战,闻俗言而志不沮者,万夫之中,有一人为多矣。
故为者如牛毛,获者如麟角也。
夫彀劲一弩一者,效力於发箭;涉大川者,保全於既济;井不达泉,则犹不掘也;一步未至,则犹不往也。
修涂之累,非移晷所臻;凌霄之高,非一篑之积。
然升峻者患於垂上而力不足,为道者病於方成而志不遂。
千仓万箱,非一耕所得;干天之木,非旬日所长;不测之渊,起於汀瀅;陶朱之资,必积百千。
若乃人退己进,一陰一子所以穷至道也。
敬卒若始,羡门所以致云龙也。
我志诚坚,彼何人哉?”
抱朴子曰:“俗民既不能生生,而务所以煞生。
夫有尽之物,不能给无已之耗;一江一 河之流,不能盈无底之器也。
凡人利入少而费用多者,犹不供也,况无锱铢之来,而有千百之往乎?人无少长,莫不有疾,但轻重言之耳。
而受气各有多少,多者其尽迟,少者其竭速。
其知道者补而救之,必先复故,然後方求量表之益。
若令服食终日,则肉飞骨腾,导引改朔,则羽翮参差,则世閒无不信道之民也。
患乎升勺之利未坚,而锺石之费相寻,根柢之据未极,而冰霜之毒一交一 攻。
不知过之在己,而反云道之无益,故捐丸散而罢吐纳矣。
故曰非长生难也,闻道难也;非闻道难也,行之难也;非行之难也,终之难也。
良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必巧也。
明师能授人方书,不能使人必为也。
夫修道犹如播穀也,成之犹收积也。
厥田虽沃,水泽虽美,而为之失天时,耕锄又不至,登稼被垄,不穫不刈,顷亩虽多,犹无获也。
凡夫不徒不知益之为益也,又不知损之为损也,夫损易知而速焉,益难知而迟焉,人尚不悟其易,安能识其难哉?夫损之者如灯火之消脂,莫之见也,而忽尽矣。
益之者如苗禾之播殖,莫之觉也,而忽茂矣。
故治身养性,务谨其细,不可以小益为不平而不修,不可以小损为无伤而不防。
凡聚小所以就大,积一所以至亿也。
若能爱之於微,成之於著,则几乎知道矣。”
或问曰:“古者岂有无所施行,而偶自长生者乎?”
抱朴子答曰:“无也。
或随明师,积功累勤,便得赐以合成之药。
或受秘方,自行治作,事不接於世,言不累於俗,而记著者止存其姓名,而不能具知其所以得仙者,故阙如也。
昔黄帝生而能言,役使百灵,可谓天授自然之体者也,犹复不能端坐而得道。
故陟王屋而受丹经,到鼎湖而飞流珠,登崆峒而问广成,之具茨而事大隗,適东岱而奉中黄,入金谷而谘涓子,道养则资玄素二女,一精一推步则访山稽力牧,讲占候则询风后,著体诊则受雷岐,审攻战则纳五音之策,穷神奸则记白泽之辞,相地理则书青乌之说,救伤残则缀金冶之术。
故能毕该秘要,穷道尽真,遂昇龙以高跻,与天地乎罔极也。
然按神仙经,皆云黄帝及老子奉事太乙元君以受要诀,况乎不逮彼二君者,安有自得仙度世者乎?未之闻也。”
或曰:“黄帝审仙者,桥山之冢,又何为乎?”
抱朴子答曰:“按荆山经及龙首记,皆云黄帝服神丹之後,龙来迎之,群臣追慕,靡所措思,或取其几杖,立庙而祭之;或取其衣冠,葬而守之。
列仙传云:黄帝自择亡日,七十日去,七十日还,葬於桥山,山陵忽崩,墓空无一尸一,但剑舄在焉。
此诸说虽异,要於为仙也。
言黄帝仙者,见於道书及百家之说者甚多,而儒家不肯长奇怪,开异涂,务於礼教,而神仙之事,不可以训俗,故云其死,以杜民心耳。
朱邑栾巴于公,有功惠於民,百姓皆生为之立庙祠。
又古者盛德之人,身没之後,臣子刊其勋绩於不朽之器。
而今世君长迁转,吏民思恋,而树德颂之碑者,往往有焉,此亦黄帝有庙墓之类也,岂足以证其必死哉?”
或人问曰:“彭祖八百,安期三千,斯寿之过人矣。
若果有不死之道,被何不遂仙乎?岂非禀命受气,自有脩短,而彼偶得其多,理不可延,故不免於彫陨哉?”
抱朴子答曰:“按彭祖经云,其自帝喾佐尧,历夏至殷为大夫,殷王遣采女从受房中之术,行之有效,欲杀彭祖,以绝其道,彭祖觉焉而逃去。
去时年七八百馀,非为死也。
黄石公记云:彭祖去後七十馀年,门人於流沙之西见之,非死明矣。
又彭祖之弟子,青衣乌公、黑穴公、秀眉公、白兔公子、离娄公、太足君、高丘子、不肯来七八人,皆历数百岁,在殷而各仙去,况彭祖何肯死哉?又刘向所记列仙传亦言彭祖是仙人也。
又安期先生者,卖药於海边,琅琊人传世见之,计已千年。
秦始皇请与语,三日三夜。
其言高,其旨远,博而有证,始皇异之,乃赐之金璧,可直数千万,安期受而置之於阜乡亭,以赤玉舄一量为报,留书曰,复数千载,求我於蓬莱山。
如此,是为见始皇时已千岁矣,非为死也。
又始皇刚暴而骜很,最是天下之不应信神仙者。
又不中以不然之言答对之者也。
至於问安期以长生之事,安期答之允当,始皇惺悟,信世閒之必有仙道,既厚惠遗,又甘心欲学不死之事,但自无明师也,而为卢敖徐福辈所欺弄,故不能得耳。
向使安期先生言无符据,三日三夜之中,足以穷屈,则始皇必将烹煮屠戮,不免鼎俎之祸,其厚惠安可得乎?”
或问曰:“世有服食药物,行气导引,不免死者,何也?”
抱朴子答曰:“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药及修小术者,可以延年迟死耳,不得仙也。
或但知服草药,而不知还年之要术,则终无久生之理也。
或不晓带神符,行禁戒,思身神,守真一,则止可令内疾不起,风湿不犯耳。
若卒有恶鬼强邪,山一精一水毒害之,则便死也。
或不得入山之法,令山神为之作祸,则妖鬼试之,猛兽伤之,溪毒击之,蛇蝮螫之,致多死事,非一条也。
或修道晚暮,而先自损伤已深,难可补复。
补复之益,未得根据,而疾随复作,所以剋伐之事,亦何缘得长生哉?或年老为道而得仙者,或年少为道而不成者,何哉?彼虽年老而受气本多,受气本多则伤损薄,伤损薄则易养,易养故得仙也。
此虽年少而受气本少,受气本少则伤深,伤深则难救,难救故不成仙也。
夫木槿杨柳,断殖之更生,倒之亦生,横之亦生。
生之易者,莫过斯木也。
然埋之既浅,又未得久,乍刻乍剥,或摇或拔,虽壅以膏壤,浸以春泽,犹不脱於枯瘁者,以其根荄不固,不暇吐其萌芽,津液不得遂结其生气也。
人生之为体,易伤难养,方之二木,不及远矣。
而所以攻毁之者,过於刻剥,剧乎摇拔也。
济之者鲜,坏之者众,死其宜也。
夫吐故纳新者,因气以长气,而气大衰者则难长也。
服食药物者,因血以益血,而血垂竭者则难益也。
夫奔驰而喘逆,或欬或满,用力役体,汲汲短乏者,气损之候也。
面无光色,皮肤枯腊,唇焦脉白,腠理萎瘁者,血减之证也。
二证既衰於外,则灵根亦凋於中矣。
如此,则不得上药,不能救也。
凡为道而不成,营生而得死者,其人非不有气血也。
然身中之所以为气为血者,根源已丧,但馀其枝流也。
譬犹入水之烬,火灭而烟不即息;既断之木,柯叶犹生。
二者非不有烟,非不有叶,而其所以为烟为叶者,已先亡矣。
世人以觉病之日,始作为疾,犹以气绝之日,为身丧之候也。
唯怨风冷与暑湿,不知风冷暑湿,不能伤壮实之人也,徒患体虚气少者,不能堪之,故为所中耳。
何以较之,设有数人,年纪老壮既同,服食厚薄又等,俱造沙漠之地,并冒严寒之夜,素雪堕於上,玄冰结於下,寒风摧条而宵骇,欬唾凝沍於唇吻,则其中将有独中冷者,而不必尽病也。
非冷气之有偏,盖人一体 有不耐者耳。
故俱食一物,或独以结病者,非此物之有偏毒也。
钧器齐饮,而或醒或醉者,非酒势之有彼此也。
同冒炎暑,而或独以暍死者,非天热之有公私也。
齐服一药,而或昏瞑烦闷者,非毒烈之有爱憎也。
是以冲风赴林,而枯柯先摧;洪涛凌崖,而拆隙首颓;烈火燎原,而燥卉前焚;龙碗坠地,而脆者独破。
由兹以观,则人之无道,体已素病,因风寒暑湿者以发之耳。
苟能令正气不衰,形神相卫,莫能伤也。
凡为道者,常患於晚,不患於早也。
恃年纪之少壮,体力之方刚者,自役过差,百病兼结,命危朝露,不得大药,但服草木,可以差於常人,不能延其大限也。
故仙经曰:养生以不伤为本。
此要言也。
神农曰:百病不愈,安得长生?信哉斯言也。”
或问曰:“所谓伤之者,岂非一婬一欲之閒乎?”
抱朴子曰:“亦何独斯哉?然长生之要,在乎还年之道。
上士知之,可以延年除病;其次不以自伐者也。
若年尚少壮而知还年,服一陰一丹以补脑,采玉液於长谷者,不服药物,亦不失三百岁也,但不得仙耳。
不得其术者,古人方之於冰杯之盛汤,羽苞之蓄火也。
且又才所不逮,而困思之,伤也;力所不胜,而强举之,伤也;悲哀憔悴,伤也;喜乐过差,伤也;汲汲所欲,伤也;久谈言笑,伤也;寝息失时,伤也;挽弓引一弩一,伤也;沈醉呕吐,伤也;饱食即卧,伤也;跳走喘乏,伤也;欢呼哭泣,伤也;一陰一陽一不一交一 ,伤也;积伤至尽则早亡,早亡非道也。
是以养生之方,唾不及远,行不疾步,耳不极听,目不久视,坐不至久,卧不及疲,先寒而衣,先热而解,不欲极饥而食,食不过饱,不欲极渴而饮,饮不过多。
凡食过则结积聚,饮过则成痰癖。
不欲甚劳甚逸,不欲起晚,不欲汗流,不欲多睡,不欲奔车走马,不欲极目远望,不欲多啖生冷,不欲饮酒当风,不欲数数沐浴,不欲广志远愿,不欲规造异巧。
冬不欲极一温一 ,夏不欲穷凉,不露卧星下,不眠中见肩,大寒大热,大风大雾,皆不欲冒之。
五味入口,不欲偏多,故酸多伤脾,苦多伤肺,辛多伤肝,咸多则伤心,甘多则伤肾,此五行自然之理也。
凡言伤者,亦不便觉也,谓久则寿损耳。
是以善摄生者,卧起有四时之早晚,兴居有至和之常制;调利筋骨,有偃仰之方;杜疾闲邪,有吞吐之术;流行荣卫,有补泻之法;节宣劳逸,有与夺之要。
忍怒以全一陰一气,抑喜以养一陽一气。
然後先将服草木以救亏缺,後服金丹以定无穷,长生之理,尽於此矣。
若有欲决意任怀,自谓达识知命,不泥异端,极情肆力,不营久生者,闻此言也,虽风之过耳,电之经目,不足谕也。
虽身枯於流连之中,气绝於纨绮之閒,而甘心焉,亦安可告之以养生之事哉?不惟不纳,乃谓妖讹也。
而望彼信之,所谓以明鉴给矇瞽,以丝竹娱聋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