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
内篇 卷六 微旨
抱朴子曰:“余闻归同契合者,则不言而信著;途殊别务者,虽忠告而见疑。
夫寻常咫尺之近理,人间取舍之细事,沈浮饼於金羽,皂白分於粉墨,而抱惑之士,犹多不辨焉,岂况说之以世道之外,示之以至微之旨,大而笑之,其来久矣,岂独今哉?夫明之所及,虽玄一陰一幽夜之地,豪釐芒发之物,不以为难见。
苟所不逮者,虽日月丽天之炤灼,嵩岱干云之峻峭,犹不能察焉。
黄老玄圣,深识独见,开秘文於名山,受仙经於神人,蹶埃尘以遣累,凌大遐以高跻,金石不能与之齐坚,龟鹤不足与之等寿,念有志於将来,愍信者之无文,垂以方法,炳然著明,小修则小得,大为则大验。
然而浅见之徒,区区所守,甘於荼蓼而不识台蜜,酣於醨酪而不赏醇醪。
知好生而不知有养生之道,知畏死而不信有不死之法,知饮食过度之畜疾病,而不能节肥甘於其口也。
知极情恣欲之致枯损,而不知割怀於所欲也。
余虽言神仙之可得,安能令其信乎?”
或人难曰:“子体无参午达理,奇毛通骨,年非安期彭祖多历之寿,目不接见神仙,耳不独闻异说,何以知长生之可获,养性之有徵哉?若觉玄妙於心得,运逸鉴於独见,所未敢许也。
夫衣无蔽肤之具,资无谋夕之储,而高谈陶朱之术,自同猗顿之策,取讥论者,其理必也。
抱痼疾而言一精一和鹊之技,屡奔北而称究孙吴之算,人不信者,以无效也。”
余答曰:“夫寸鮹汎迹滥水之中,则谓天下无四海之广也。
芒蝎宛转果核之内,则谓八极之界尽於兹也。
虽告之以无涯之浩汗,语之以宇宙之恢阔,以为空言,必不肯信也。
若令吾眼有方瞳,耳长出顶,亦将控飞龙而驾庆云,凌流电而造倒景,子又将安得而诘我。
设令见我,又将呼为天神地祇异类之人,岂谓我为学之所致哉?姑聊以先觉挽引同志,岂强令吾子之徒,皆信之哉?若令家户有仙人,属目比肩,吾子虽蔽,亦将不疑。
但彼人之道成,则蹈青霄而游紫极,自非通灵,莫之见闻,吾子必为无耳。
世人信其臆断,仗其短见,自谓所度,事无差错,一习一 乎所致,怪乎所希,提耳指掌,终於不悟,其来尚矣,岂独今哉?”
或曰:“屡承嘉谈,足以不疑於有仙矣,但更自嫌於不能为耳。
敢问更有要道,可得单行者否?”
抱朴子曰:“凡学道当阶浅以涉深,由易以及难,志诚坚果,无所不济,疑则无功,非一事也。
夫根荄不洞地,而求柯条干云,渊源不泓窈,而求汤流万里者,未之有也。
是故非积善一陰一德,不足以感神明;非诚心款契,不足以结师友;非功劳不足以论大试;又未遇明师而求要道,未可得也。
九丹金液,最是仙主。
然事大费重,不可卒办也。
宝一精一爱炁,最其急也,并将服小药以延年命,学近术以辟邪恶,乃可渐阶一精一微矣。”
或曰:“方术繁多,诚难一精一备,除置金丹,其馀可修,何者为善?”
抱朴子曰:“若未得其至要之大者,则其小者不可不广知也。
盖藉众术之共成长生也。
大而谕之,犹世主之治国焉,文武礼律,无一不可也。
小而谕之,犹工匠之为车焉,辕罔轴辖,莫或应亏也。
所为术者,内修形神,使延年愈疾,外攘邪恶,使祸害不干,比之琴瑟,不可以孑弦求五音也,方之甲胄,不可以一札待锋刃也。
何者,五音合用不可阙,而锋刃所集不可少也。
凡养生者,欲令多闻而体要,博见而善择,偏修一事,不足必赖也。
又患好事之徒,各仗其所长,知玄素之术者,则曰唯房中之术,可以度世矣;明吐纳之道者,则曰唯行气可以延年矣;知屈伸之法者,则曰唯导引可以难老矣;知草木之方者,则曰唯药饵可以无穷矣;学道之不成就,由乎偏枯之若此也。
浅见之家,偶知一事,便言已足,而不识真者,虽得善方,犹更求无已,以消工弃日,而所施用,意无一定,此皆两有所失者也。
或本性戆钝,所知殊尚浅近,便强入名山,履冒毒螫,屡被中伤,耻复求还。
或为虎狼所食,或为魍魉所杀,或饿而无绝穀之方,寒而无自一温一 之法,死於崖谷,不亦愚哉?夫务学不如择师,师所闻素狭,又不尽情以教之,因告云,为道不在多也。
夫为道不在多,自为已有金丹至要,可不用馀耳。
然此事知之者甚希,宁可虚待不必之大事,而不修一交一 益之小术乎?譬犹作家,云不事用他物者,盖谓有金银珠玉,在乎掌握怀抱之中,足以供累世之费者耳。
苟其无此,何可不广播百穀,多储果疏乎?是以断穀辟兵,厌劾鬼魅,禁御百毒,治救众疾,入山则使猛兽不犯,涉水则令蛟龙不害,经瘟疫则不畏,遇急难则隐形,此皆小事,而不可不知,况过此者,何可不闻乎?”
或曰:“敢问欲修长生之道,何所禁忌?”
抱朴子曰:“禁忌之至急,在不伤不损而已。
按易内戒及赤松子经及河图记命符皆云,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算减则人贫耗疾病,屡逢忧患,算尽则人死,诸应夺算者有数百事,不可具论。
又言身中有三一尸一,三一尸一之为物,虽无形而实魂灵鬼神之属也。
欲使人早死,此一尸一当得作鬼,自放纵游行,享人祭酹。
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辄上天白司命,道人所为过失。
又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
大者夺纪。
纪者,三百日也。
小者夺算。
算者,三日也。
吾亦未能审此事之有无也。
然天道邈远,鬼神难明。
赵简子秦穆公皆亲受金策於上帝,有土地之明徵。
山川草木,井灶洿池,犹皆有一精一气;人身之中,亦有魂魄;况天地为物之至大者,於理当有精神,有精神则宜赏善而罚恶,但其体大而网疏,不必机发而响应耳。
然览诸道戒,无不云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於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虫,乐人之吉,愍人之苦,周人之急,救人之穷,手不伤生,口不劝祸,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自贵,不自誉,不嫉妒胜己,不佞谄一陰一贼,如此乃为有德,受福於天,所作必成,求仙可冀也。
若乃憎善好杀,口是心非,背向异辞,反戾直正,虐害其下,欺罔其上,叛其所事,受恩不感,弄法受赂,纵曲枉直,废公为私,刑加无辜,破人之家,收人之宝,害人之身,取人之位,侵克贤者,诛戮降伏,谤讪仙圣,伤残道士,弹射飞鸟,刳胎破卵,春夏燎猎,骂詈神灵,教人为恶,蔽人之善,危人自安,佻人自功,坏人佳事,夺人所爱,离人骨肉,辱人求胜,取人长钱,还人短陌,决放水火,以术害人,迫胁尫弱,以恶易好,强取强求,掳掠致富,不公不平,一婬一佚倾邪,凌孤暴寡,拾遗取施,欺绐诳诈,好说人私,持人短长,牵天援地,咒诅求直,假借不还,换贷不偿,求欲无已,憎拒忠信,不顺上命,不敬所师,笑人作善,败人苗稼,损人器物,以穷人用,以不清洁饮饲他人,轻秤小斗,狭幅短度,以伪杂真,采取奸利,诱人取物,越井跨灶,晦歌朔哭。
凡有一事,辄是一罪,随事轻重,司命夺其算纪,算尽则死。
但有恶心而无恶迹者夺算,若恶事而损於人者夺纪,若算纪未尽而自死者,皆殃及子孙也。
诸横夺人财物者,或计其妻子家口以当填之,以致死丧,但不即至耳。
其恶行若不足以煞其家人者,久久终遭水火劫盗,及遗失器物,或遇县官疾病,自营医药,烹牲祭祀所用之费,要当令足以尽其所取之直也。
故道家言枉煞人者,是以兵刃而更相杀。
其取非义之财,不避怨恨,譬若以漏脯救饥,鸩酒解渴,非不暂饱而死亦及之矣。
其有曾行诸恶事,後自改悔者,若曾枉煞人,则当思救济应死之人以解之。
若妄取人财物,则当思施与贫困以解之。
若以罪加人,则当思荐达贤人以解之。
皆一倍於所为,则可便受吉利,转祸为福之道也。
能尽不犯之,则必延年益寿,学道速成也。
夫天高而听卑,物无不鉴,行善不怠,必得吉报。
羊公积德布施,诣乎皓首,乃受天坠之金。
蔡顺至孝,感神应之。
郭巨煞子为亲,而获铁券之重赐。
然善事难为,恶事易作,而愚人复以项讬伯牛辈,谓天地之不能辨臧否,而不知彼有外名者,未必有内行,有一陽一誉者不能解一陰一罪,若以荠麦之生死,而疑一陰一陽一之大气,亦不足以致远也。
盖上士所以密勿而仅免,凡庸所以不得其欲矣。”
或曰:“道德未成,又未得绝迹名山,而世不同古,盗贼甚多,将何以卻朝夕之患,防无妄之灾乎?”
抱朴子曰:“常以执日,取六癸上土,以和百叶薰草,以泥门户方一尺,则盗贼不来;亦可取市南门土,及岁破土,月建土,合和为人,以著朱鸟地,亦压盗也。
有急则入生地而止,无患也。
天下有生地,一州有生地,一郡有生地,一县有生地,一乡有生地,一里有生地,一宅有生地,一房有生地。”
或曰:“一房有生地,不亦偪乎?”
抱朴子曰:“经云,大急之极,隐於车轼。
如此,一车之中,亦有生地,况一房乎?”
或曰:“窃闻求生之道,当知二山,不审此山,为何所在,愿垂告悟,以袪其惑。”
抱朴子曰:“有之,非华霍也,非嵩岱也。
夫太元之山,难知易求,不天不地,不沈不浮,绝险绵邈,
嶵嵬崎岖,和气絪缊,神意并游,玉井泓邃,灌溉匪休,百二十官,曹府相由,离坎列位,玄芝万株,绛树特生,其宝皆殊,金玉嵯峨,醴泉出隅,还年之士,挹其清流,子能修之,乔松可俦,此一山也。
长谷之山,杳杳巍巍,玄气飘飘,玉液霏霏,金池紫房,在乎其隈,愚人妄往,至皆死归,有道之士,登之不衰,采服黄一精一,以致天飞,此二山也。
皆古贤之所秘,子一精一思之。”
或曰:“愿闻真一人守身炼形之术。”
抱朴子曰:“深哉问也。
夫始青之下月与日,两半同昇合成一。
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弹丸黄如橘,中有嘉味甘如蜜,子能得之谨勿失。
既往不追身将灭,纯白之气至微密,昇於幽关三曲折,中丹煌煌独无匹,立之命门形不卒,渊乎妙矣难致诘。
此先师之口诀,知之者不畏万鬼五兵也。”
或曰:“闻房中之事,能尽其道者,可单行致神仙,并可以移灾解罪,转祸为福,居官高迁,商贾倍利,信乎?”
抱朴子曰:“此皆巫书妖妄过差之言,由於好事增加润色,至令失实。
或亦奸伪造作虚妄,以欺诳世人,隐藏端绪,以求奉事,招集弟子,以规世利耳。
夫一陰一陽一之术,高可以治小疾,次可以免虚耗而已。
其理自有极,安能致神仙而卻祸致福乎?人不可以一陰一陽一不一交一 ,坐致疾患。
若欲纵一情 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
善其术者,则能卻走马以补脑,还一陰一丹以朱肠,采玉液於金池,引三五於华梁,令人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
而俗人闻黄帝以千二百女昇天,便谓黄帝单以此事致长生,而不知黄帝於荆山之下,鼎湖之上,飞九丹成,乃乘龙登天也。
黄帝自可有千二百女耳,而非单行之所由也。
凡服药千种,三牲之养,而不知房中之术,亦无所益也。
是以古人恐人轻恣情性,故美为之说,亦不可尽信也。
玄素谕之水火,水火煞人,而又生人,在於能用与不能耳。
大都知其要法,御女多多益善,如不知其道而用之,一两人足以速死耳。
彭祖之法,最其要者。
其他经多烦劳难行,而其为益不必如其书。
人少有能为之者。
口诀亦有数千言耳。
不知之者,虽服百药,犹不能得长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