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义
第七十回 误服丹铅病归冥箓 脱身羁绁怅断鼎湖
却说戚继光等克复兴化,福州以南,一律平靖,惟沿海等处,尚有余倭万余人,往来游弋,扰害商旅,未几又进攻仙游。
继光闻警,即引兵驰剿,与倭人相遇城下,一声号令,如风驰潮涌一般,突入敌阵。
那倭酋见戚军旗帜,已是心惊胆落,略战数合,急奔向同安而去。
继光挥兵追击,至王仓坪地面,杀敌数百。
余寇奔漳浦。
继光督各哨兵,直捣倭酋巢一穴一,擒斩殆尽;还有杀不尽的余一党一,都逃向广东潮州方面,又被俞大猷迎头截击,几无噍类。
统计倭寇起了二十多年,攻破城邑,杀伤官吏军民,不可胜纪,转漕增饷,天下一騷一然,至是受了大创,才不敢入寇海疆,东南方得安枕了。
归结倭患。
当下以海氛肃清,封章入告。
世宗以为四方无事,太平可致,越发注意玄修。
方士王金、陶倣、刘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陆续应募,先后到京,作伪售一奸一等事,不一而足。
一夕,世宗方在御幄中,闭目趺足,演习打坐的工夫,忽闻席上有一物下坠,开目寻视,见近膝处有大蟠桃两枚,连枝带叶,色甚鲜美,随手取食,味甘如醴。
次日临朝,与廷臣言及,都说皇上诚敬通神,所以仙桃下降,世宗愈加虔信,即命方士等建醮五日夜。
醮坛未撤,又降仙桃。
万寿宫内所畜白兔寿鹿,各生三子,群臣又复表贺。
世宗下诏褒答,有三锡奇祥等语。
上欺下朦,成何政体。
并授各方士为翰林侍讲等官。
得勿与清季牙科进士,工科举人,同类共笑乎?陶仲文子世恩,希邀恩一宠一,伪造五色灵龟灵芝,呈入西内,称为瑞征。
又与王金、陶倣、刘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杜撰仙方,采炼药品进御。
其实此类药品,统非神农本草所载,燥烈秽恶,难以入口。
世宗求仙心切,放开喉咙,服食下去。
不料自服仙药后,中心烦渴,反致夜不成寐。
问诸众方士,统说是服食仙药,该有此状,乃擢世恩为太常寺卿,王金为太医院御医,陶倣为太医院使,刘文彬等为太常寺博士。
滥假名一器,无逾此日。
时有陶仲文徒一党一胡大顺,得罪被斥,复希进用,竟伪造万寿全书一册,诡说由吕祖乩授,内有秘方,系用黑铅炼白,服饵后可以长生,名叫先天玉粉丸,当遣一党一徒何廷玉,赍送京师。
可巧江西道士蓝田玉,由姜儆、王大任,邀他入京,屡试召鹤秘法,颇得世宗一宠一信。
回应六十八回。
廷玉遂走此门路,复贿通内侍赵楹,将方书进献。
世宗披览数页,大半言词怪僻,情节支离,不由的奇诧起来,便问赵楹道,“既云乩示,扶乩的人,现在何处?”
赵楹答说:“现住江西。”
世宗不答。
揣世宗不答意,恐已疑为严一党一。
赵楹走报田玉,田玉转告廷玉道:“你师傅大喜了。
皇上正在此惦念哩!”廷玉也欢喜不迭,即与田玉计较,诈传上命,征大顺入京。
大顺到京后,往见田玉,自恐前时有罪,不便再入面君。
田玉也不免迟疑起来,又去与赵楹商议。
赵楹笑道:“这也何妨,皇上老眼昏花,难道尚能记得吗?就使记得姓名,亦不难改名仍姓。
前名胡大顺,今名胡以宁,不就可没事么?”
大顺心喜,当由蓝田玉出面,具疏上奏,只说是扶乩的人,已经到京。
世宗随即召见,大顺硬着头皮,趋入西内,三呼舞蹈毕,跪伏下面。
偏是世宗眼快,瞧见他的面目,似曾相识,只一时记不起来,略问数语,便令退去。
世宗的体质,本是不弱,一精一神也很过得去,平时览决章奏,彻夜不倦,自从服过仙方,遂致神经错乱,状类怔忡,白日间遇着鬼物,或有黑气一一团一,瞥眼经过,不见仙而见鬼,莫非遇着鬼仙。
其实是真一陽一日耗,虚火上炎的缘故。
世宗不知此因,反令蓝田玉等,入宫祈禳。
可奈祷了数日,毫无灵验。
这岂祈禳所能免的?田玉恐缘此得罪,只说是蓝道行下狱冤死,所以酿成厉鬼等语。
同姓应该帮助,且为同业预防,田玉之计,可谓狡矣。
世宗似信非信,不得不问大学士徐阶。
徐阶奏道:“胡大顺不畏法纪,乃敢冒名以宁,混入斋宫。
蓝田玉私引罪人,胆大尤甚,臣意请严行惩处,休信妄言!”世宗愕然道:“胡以宁便是大顺么?怪不得朕召见时,装出一种鬼鬼祟祟的模样,朕亦粗忆面目,似曾见过,这等放肆小人,岂可轻恕?”
至此才知,想世宗已死了半个。
徐阶道:“宫中黑眚,出现已久,亦岂因道行瘐死,致成鬼魅?况蓝田玉系严氏一党一羽,妄进白铅,居心很是叵测。
甚至伪传密旨,外召大顺,若非执付典刑,何以惩恶?”
说得世宗勃然奋发,立饬锦衣卫拿问蓝、胡两人,交付法司严讯。
待至供证确实,拟成大辟,并因狱词牵连赵楹,一并问罪。
不意世宗反悔惧起来,又欲把他宽宥,徐阶忙入谏道:“圣旨一出,关系甚重,若听诈传,他日夜半发出片纸,有所指挥,势将若何?”
世宗乃命将蓝田玉、胡大顺、赵楹三人,一概处斩。
但世宗虽诛此三恶,斋醮事依旧奉行。
是时前淳安知县海瑞,因严、鄢伏罪,复起为户部主事,见世宗始终不悟,独与妻孥僮仆等,预为诀别,竟誓死上疏,当由世宗展阅。
其词云:
陛下即位初年,敬一箴心,冠履分辨,天下欣然。
望治未久,而妄念牵之,谬谓长生可得,一意修玄,二十余年,不视朝政,法纪弛矣;推广事例,名一器滥矣。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
吏贪一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陛下试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今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词表贺,建宫筑室,则将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
陛下误举之,而诸臣误顺之,无一人肯为陛下言者,谀之甚也。
自古圣贤垂训,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陛下师事陶仲文,仲文则既死矣,彼不长生,而陛下何独求之?诚一旦幡然悔悟,日御正朝,与诸臣讲求天下利病,洗数十年之积误,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世宗览到此处,竟致怒气直冲,将奏本掷至地上,顾语内侍道:“竖子妄言,快与朕拿住此人,不要放走了他!”太监黄锦,方在帝侧,即还奏道:“闻此人上疏时,已预买棺木,与妻子诀别,僮仆等亦皆遣散,坐待斧钺,决不遁走的。”
当下传旨,命将海瑞系狱。
锦衣卫奉命去后,黄锦复将原疏检起,仍置座右,世宗取疏重读,不觉心有所触,默念蓝田玉、胡大顺等,都是假药为名,蒙蔽朕躬,海瑞所言,亦有足取。
遂自言自语道:“这人可拟比干,但朕确非商纣呢。”
相去无几。
自是世宗遂患痼疾,渐将批奏事搁起。
自四十四年孟冬,心常烦懑,直到次年正月,服药无效,病反加重。
这是仙药的灵效。
意欲往幸承天,亲谒显陵,取药服气,遂召徐阶入见,问明可否?阶劝帝保重,不可轻出。
世宗又道:“朕觉得自己烦躁,不愿理事,因此欲闲游散闷。
倘恐朕出外后,京都震动,朕却有一法在此。
裕王年已及壮,不妨指日内禅,此后朕无所牵累,便好逍遥自在了。”
阶又奏称:“龙体违和,但教保养得宜,自可告痊,内禅一事,暂从缓议为是。”
世宗又道:“卿不闻海瑞詈朕么?朕不自谨惜,致此病困,若使朕得御便殿,坐决机宜,何至被他毁谤呢。”
始终是恶闻直言。
阶复奏道:“海瑞语多愚戆,心尚可谅,还乞陛下格外恕他!”瑞之不死,赖有此言。
世宗叹道:“朕也不愿多杀谏臣了。”
阶退出后,法司奏称海瑞讪上,罪应论死,世宗略略一瞧,便即搁过一边,并不加批,瑞因得缓死。
转眼间已是暮春,徐阶荐吏部尚书郭朴,及礼部尚书高拱,可任阁事。
于是命朴兼武英殿大学士,拱兼文渊阁大学士,既而自夏入秋,世宗痼疾愈深,气喘面赤,腹胀便闭。
求仙结果,如是而已。
乃自西苑还入大内。
太医等轮流诊治,无可挽回,延至冬季,竟崩于乾清宫,享寿六十,当由徐阶草就遗诏,颁示中外道:
朕奉宗庙四十五年,享国长久,累朝未有,一念惓惓,惟敬天勤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一奸一人诳惑,自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现在监者即释复职,特此遗谕!
遗诏一下,朝野吏民,无不感激涕零,独郭朴、高拱两阁臣,以阶不与共谋,未免怏怏。
朴语拱道:“徐公手草遗诏,讪谤先帝,若照律例上定罪,不就要处斩么?”
嗣是两人与阶有隙,免不得彼此龃龉,后文再表。
且说世宗既崩,承袭大统的嗣皇,当然轮着裕王戴垕。
王公大臣,遂奉载埨即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隆庆元年,是谓穆宗。
上皇考尊谥为肃皇帝,庙号世宗,追尊生母杜氏为孝恪皇太后,立继妃陈氏为皇后。
先是裕王元妃李氏,生一子翊釴,五岁即殇,李妃随逝,以陈氏为继妃,追谥李妃为孝懿皇后,翊釴为宪怀太子。
凡先朝政令,未尽合宜,悉奉遗诏酌改,逮方士王金、陶倣、申世文、刘文彬、高守中、陶世恩下狱,一并处死,释户部主事海瑞于狱。
瑞自下狱后,早拚一死,世宗崩逝的消息,丝毫不及闻知,只有提牢主事,已得风闻,并因宫中发出遗诏,有开释言官等语,料知海瑞必然脱罪,且见重用,此人颇有特识。
乃特设酒馔,携入狱中,邀瑞共饮。
瑞见提牢官如此厚待,自疑将赴西市,倒也并不恐惧,依旧谈笑饮啖。
酒至半酣,与提牢官诀别,托他看顾妻子。
提牢官笑道:“今日兄弟薄具东道,非与先生送死,乃预贺先生得官呢。”
海瑞不禁诧异,急问情由。
提牢官起身离座,低声语瑞道:“宫车已晏驾,先生不日将大用了。”
瑞惊起道:“此话可真么?”
提牢官道:“什么不真!今已有遗诏下来,凡建言得罪诸官,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现在监者释出复职。”
瑞不待说毕,即丢一了酒杯,大哭道:“哀哉先皇!痛哉先皇!”两语出口,哇的一声,将所食的肴馔,尽行吐出,狼藉满地,顿时晕倒狱中,良久方甦,复从夜间哭到天明,知将死而反恣啖,闻驾崩而反恸哭,如此举动,似出情理之外。
人谓海瑞忠君,吾谓此处亦未免矫强。
果然释狱诏下,提牢官拱手称贺。
瑞徐徐出狱,入朝谢恩。
诏复原官,越数日,复擢迁大理寺丞。
过了三年,除佥都御史,巡抚应天等府。
瑞轻车简从,出都赴任,下车后,即访查贪一官污吏,无论大小,概登白简。
并且微服出游,私行察访,以此江南属吏,咸有戒心。
自知贪墨不职,早乞致仕归田。
就是监督织造的中官,也怕他铁面无情,致遭弹劾,平日减去舆从,格外韬晦。
一切势家豪族,把从前朱门漆户,都黝墨作黑,以免注目。
或有在籍作恶的士绅,避往他郡,不敢还乡。
瑞又力摧豪强,厚抚穷弱,下令雷厉风行,有司皆栗栗危惧,不敢延误。
吴中弊政,自海瑞到后,革除过半。
又疏浚吴淞白茆河,通流入海,沿河民居,无泛滥忧,有灌溉利,食德饮和,互相讴颂。
历举政绩,不愧后人称述。
只是实心办事的官吏,往往利益下民,触忤当道,其时秉政大臣,如资望最崇的徐阁老,与郭朴、高拱未协,屡有争议,又严抑中官,以致宵小侧目,他遂引疾乞归。
郭朴亦罢。
高拱去而复入。
此外有江陵人张居正,尝侍裕邸讲读,穆宗即位,立命为吏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参大政。
拱与居正统恃才傲物,目空一切,闻海瑞峭直严厉,不肯阿容,暗中亦未免嫉忌。
自己刚傲,偏不许别人刚直,所以直道难行。
瑞抚吴仅半年,言官已迎一合辅臣,劾瑞数次,有旨改瑞督南京粮储。
吴民闻瑞去位,多半攀辕遮道,号泣乞留。
瑞只挈一仆,乘夜出城,方得脱身。
百姓留瑞不获,大家绘了瑞像,朝供香,暮爇烛,敬奉甚虔。
瑞督粮未几,又不免为言路所攻,乃谢病竟去。
直至居正没后,始复召为南京右都御史。
一行作吏,两袖清风,到了神宗十六年,病殁任中,身后萧条,毫无长物。
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只有葛帏敝脩,寥寥数事,不禁叹息异常,当为醵金棺殓,送归琼山原籍,买地安葬。
发丧时,农辍胞,商罢市,号哭相送,数百里不绝。
后来赐谥忠介,这就是海刚峰先生始末的历史。
小子一爱一慕清官,所以一直叙下,看官不要认做一一团一糟呢。
了却海瑞,免得后文另叙。
且有佳句一首,作为海刚峰先生的赞词道:
由来贤吏自清廉,不慕荣名不附炎。
怎奈孤芳只自赏,一生坚白总遭嫌。
欲知后事如何,且从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