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义
第七十八回 虎将征蛮破巢诛逆 蠹鱼食字决策建储
却说倭寇已退,诸军告捷,明廷发帑金十万两犒师,叙功行赏,首陈璘,次刘綎,又次麻贵。
陈、刘各擢为都督同知,麻贵升任右都督,邢玠晋封太子太保,予荫一子。
万世德毫无战功,至是亦同膺懋赏,加右副都御史,并予世荫。
董一元、杨镐,俱复原职。
惟沈维敬弃市,石星瘐死狱中,所俘平秀政、平正成等,解京磔死,传首九边,总算了事。
其时泰宁卫酋炒花,屡寇辽东,互有杀伤。
炒花为巴速亥从弟,巴速亥被李成梁击毙,其子巴土儿,与炒花思复旧怨,数来侵边,先后皆为李成梁击退。
成梁去职,总兵董一元代任,巴土儿、炒花等,且纠合土默特部,大举入犯。
一元伏兵镇武堡,令羸卒诱敌深入,奋起搏击,大破敌众。
巴土儿身中流矢,负创而逃,未几毙命。
炒花情不甘休,且嗾使青海酋火落赤、永邵卜等,相继犯边。
幸甘肃参将达云,伏兵要害,潜扼敌背,杀得青海部众,十亡八九,当时称为战功第一。
云升总兵官,镇守西陲,寇不敢犯。
及李如松自东班师,言路交章诋劾,说他和亲辱国,悉留中不报。
会辽东总兵董一元调赴朝鲜,神宗特任如松继任,如松感激主知,率轻骑出塞。
适值土默特部众内犯,便迎头痛剿,斩杀过当;乘胜进一逼一,势将捣入巢一穴一。
那番众四面来援,竟把如松困住。
如松孤掌难鸣,饷尽援绝,活活的战死沙场。
总是骄愎之咎。
有旨令李如梅往代,如梅惩兄覆辙,不敢进战,卒坐拥兵畏敌的罪名,被劾罢官。
后来复起李成梁镇辽东。
成梁素有威名,年已七十有六,莅任后,仍与番人息战互市,番人乐就羁縻,以此再镇八年,辽左粗安。
诸子究不逮乃父。
当朝鲜鏖战时,播州宣慰使杨应龙,上书自效,愿率五千人征倭。
朝旨报可,应龙方率众登程。
会因倭人议和,中途截留,乃怏怏而返。
看官!你道这应龙果有心报主么?他的祖宗叫作杨端,曾在唐乾符年间,据有播州,称臣中国。
洪武初,其裔孙复遣使奉贡,太祖授为宣慰使。
传至应龙,从征蛮夷,恃功骄蹇,历届贵州巡抚叶梦熊,及巡按陈效,迭奏应龙凶恶诸罪。
明廷以边境多事,不暇查问。
应龙益肆无忌惮,拥兵嗜杀,所居宅第,侈饰龙凤,擅用Yan寺为使令。
小妻田雌凤,妖媚专一宠一,与正室张氏不和,帷闼中屡有谮言,应龙竟诬称张氏卖一奸一,把她砍死,并杀妻母,屠妻家。
残忍已极。
妻叔张时照,上书告变,叶梦熊请发兵往讨,朝议令川、黔会勘。
应龙赴重庆对簿,坐法当斩,他愿出二万金赎罪。
长官不允,乃请征倭自效。
及中道罢兵,有旨特派都御史王继光,巡抚四川,严提勘结。
应龙似鱼脱网,怎肯复来上钩?至官军一再往捕,免不得纠众抗拒,杀死官军多名。
王继光遂决意主剿,驰至重庆,与总兵刘承嗣参将郭成等,三道进兵,越娄山关,至白石口。
应龙佯称愿降,暗中恰招集苗兵,袭破军营。
都司王之翰全队皆覆。
各路兵将,仓卒遁还。
继光遭此一挫,职位自然不固,当下奉旨夺官,改任谭继恩为四川巡抚,且调兵部侍郎邢玠,总督贵州。
玠檄重庆太守王士琦,前往宣谕,令应龙束身归罪。
应龙囚服郊迎,委罪部下黄元、阿羔、阿苗等十二人,一体缚献;并愿输款四万金,先出次子可栋为质,金到回赎。
士琦乃还,黄元等枭首市曹。
可栋羁留重庆,事不凑巧,竟生起病来,卧一床一数日,遂至毕命。
应龙不胜痛愤,领取一尸一棺,索一性一将四万认款,尽行抵赖。
一子值四万金,似乎太贵。
士琦催缴赎款,应龙复语道:“我子尚得复一活否?若我子复一活,当如数输金。”
嗣是纠合诸苗,据险自守,焚劫草塘、余庆二司,及兴隆、都匀诸卫,进围黄平、重安,戕官吏,戮军民,一奸一婬一掳掠,无所不为。
适贵州巡抚一缺,改任江东之,东之令都司杨国柱,指挥李廷栋,率部兵三千,往剿应龙。
到了飞练堡,应龙子朝栋,及弟兆龙等,率众来争。
战不数合,纷纷倒退。
国柱等追至天邦囤,陷入绝地,被朝栋、兆龙等,两翼包抄,左右猛击,三千人不值一扫,霎时间杀得一精一光。
国柱、廷栋等统行战殁。
江东之被谴夺职,代以郭子章。
又特简前四川巡按李化龙为兵部侍郎,总督川、湖、贵州三省军务。
檄东征诸将刘綎、麻贵、陈璘、董一元,悉赴军前。
应龙闻大兵将至,先纠众八万,入犯綦江。
綦江城中,守兵不满三千,哪里敌得住叛众?应龙督众围攻,绕城数匝,遍竖云梯,南仆北登,西坠东上,参将房嘉一宠一自一杀妻孥,与游击张良贤,舍命防堵,终因众寡不敌,巷战身亡。
应龙劫库犒师,屠城示威,投一尸一蔽江而下,流水尽赤。
既而退屯三溪,更结九股生苗,及黑脚苗等,倚为臂助。
李化龙驰至重庆,侦得应龙五道并出,已攻破龙泉司,乃大集诸路兵马,登坛誓师,分八路而进。
共计川师四路,总兵刘綎,由綦江入,马孔英由南川入,吴广由合江入,副将曹希彬受广节制,由永宁入。
黔师三路,总兵董元镇,出发乌江,参将朱鹤龄,受元镇节制,统宣慰使安疆臣,出发沙溪,总兵李应祥,出发兴隆。
楚师一路,分作两翼,由总兵陈璘统辖,陈良玭为副。
陈璘由偏桥进攻,良玭由龙泉进攻,每路兵约三万,十成之三为官兵,十成之七为土司。
化龙自将中军,分头策应。
又檄贵州巡抚郭子章屯驻贵一陽一,湖广巡抚支可大,移节沅州,扼守要区,防贼四逸。
部署既定,刘綎师出綦江,进攻三峒,三峒皆峻岭茂箐,夙称奇险,贼首穆炤等踞险自固,被刘綎手执大刀,斩关直入,依次破灭。
应龙素闻刘綎威名,嘱子朝栋简选苗兵,从间道出击,巧与綎军相遇,綎怒马跃出,首先陷阵,一一柄一亮晃晃的大刀,盘旋飞舞,苗兵不是被砍,就是被伤,大众抵挡不住,相顾惊走道:“刘大刀到了!刘大刀到了!”朝栋尚不知厉害,执戈来战,由刘綎大叱一声,已吓得脚忙手乱,说时迟,那时快,刀起戈迎,砉的一声,火光乱迸,朝栋手中的戈头,已被斫缺,慌忙掷去了戈,赤手逃命。
綎大杀一阵,苗众多毙,乘胜拔桑木关、乌江关、河渡关,夺天邦诸囤,杀入娄山关,驻军白石。
应龙情急万分,决率诸苗死战,潜令悍将杨珠,抄出后山,袭綎背后。
都司王芬战死,綎大呼突阵,击退应龙,另遣游击周敦吉,守备周以德,杀退杨珠,追奔至养马城。
巧值马孔英自南州杀到,曹希彬自永宁攻入,会师并进,大破海云囤,直一逼一海龙囤。
海龙囤为贼巢一穴一,高可矗天,飞鸟腾猿,不能逾越。
三道雄师,压囤为营,急切未能下手。
已而陈璘破青蛇囤;安疆臣夺落濛关,吴广从崖门关捣入,营水牛塘,连战败敌,截住贼巢樵汲诸路,于是应龙大窘,与子朝栋相抱大哭,一面上囤死守,一面遣使诈降。
总督李化龙,斩使焚书,饬诸道兵速集囤下,限日破巢。
当下八路大兵,一时并至,筑起长围,更番迭攻。
叙得烨烨有光。
会化龙闻父丧,疏乞守制,诏令墨绖从事。
化龙歠粥草檄,督战益急,且授计马孔英,令从囤后并力攻入。
应龙所恃,以杨珠为最,珠恃勇出战,为炮击毙,贼众益惧。
适天大霖雨,数日不晴,将士往来泥淖,猛扑险囤,甚以为苦。
一日,天忽开霁,刘綎奋勇跃上,攻克土城,应龙散金悬赏,募死士拒战,无一应命,乃提刀巡垒,俄见火光烛天,官军四面登囤,遂退语家属道:“我不能再顾汝辈了。”
遂挈一爱一妾二人,阖室自经。
大兵入囤搜剿,获应龙一尸一,生擒朝栋、兆龙等百余人,并应龙妾田雌凤。
为渠启衅,渠何不速死?总督化龙,露布奏闻,诏磔应龙一尸一,戮朝栋、兆龙等于市,分播地为遵义、平越二府。
遵义属蜀,平越属黔。
刘大刀叙功称最,奏凯还师。
播州事了。
外事稍稍平静,朝内争论国本的问题,又复进行。
先是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复邀内召,既入朝,仍密请建立东宫,昭践大信。
神宗手诏报答,略云:“朕虽有今春册立的旨意,但昨读皇明祖训,立嫡不立庶,皇后年龄尚轻,倘得生子,如何处置?现拟将元子与两弟,并封为王,再待数年,后果无出,才行册立未迟。”
原来王恭妃生子常洛,郑贵妃生子常洵,周端妃复生子常浩,所以有三王并封的手谕。
锡爵想出一条权宜的计策,欲令皇后抚育元子,援引汉明帝马后,唐玄宗王后,宋真宗刘后,取养宫人子故事,作为立储的预备。
议虽未当,不可谓非煞费苦心。
神宗不从,仍欲实行前谕,饬有司具仪,顿时盈廷大哗。
礼部尚书罗万化,给事中史孟麟等,诣锡爵力争。
锡爵道:“并封意全出上裁,诸公奈何罪我?”
工部郎中岳元声,时亦在座,起对锡爵道:“阁下未尝疏请并封,奈何误引亲王入继故例,作为储宫待嫡的主张。
须知中宫有子,元子自当避位,何嫌何疑?今乃欲以将来难期的幸事,阻现在已成的诏命,岂非公争论不力么?”
这一番话,说得锡爵哑口无言,不得已邀同赵志皋、张位等,联衔上疏,请追还前诏。
神宗仍然不允。
已而谏疏迭陈,锡爵又自劾求罢,乃奉旨追寝前命,一律停封。
未几锡爵又申请豫教元子,于是令皇长子出阁讲学,辅臣侍班。
侍臣六人侍讲,俱如东宫旧仪。
越年,锡爵又乞归,特命礼部尚书陈于陞,南京礼部尚书沈一贯,入参阁务。
于陞入阁,与赵志皋、张位等,谊属同年,甚相投契,怎奈神宗深居拒谏,上下相蒙,就是终日入直,也无从见帝一面,密陈国政。
当时京师地震,淮水泛决,湖广、福建大饥,甚至乾清、坤宁两宫,猝然被火,仁圣皇太后陈氏又崩。
陈皇后崩逝,就此叙过。
天灾人患,相一逼一而来,神宗全然不省,且遣中官四处开矿,累掘不得,勒民偿费;富家巨族,诬他盗矿;良田美宅,指为下有矿脉,兵役围捕,辱及妇女。
开矿本属不利,而举行不善,弊至于此。
旋复增设各省税使,所在苛索。
连民间米盐鸡豕,统令输税。
直是死要,毫无法度。
全国百姓,痛苦的了不得。
于陞日夕忧思,屡请面对,终不见报。
乞罢亦不许,遂以积忧成疾,奄奄至毙。
张位曾密荐杨镐,镐东征丧师,位亦坐谴,夺职闲住。
赵志皋亦得病而终,另用前礼部尚书沈鲤、朱赓入阁办事,以沈一贯为首辅。
惟是建储大事,始终未定。
郑贵妃专一宠一如故,王皇后又多疾病,宫中侍役,预料皇后若有不讳,贵妃必正位中宫,其子常洵,当然立为太子。
中允黄辉,为皇长子讲官,从内侍察悉情形,私语给事中王德完道:“这是国家大政,恐旦夕必有内变。
如果事体变更,将来传载史册,必说是朝廷无人了。
公负有言责,岂可不说?”
德完称善,即属黄辉具草,列名奏上。
神宗览奏,震怒非常,立将德完下狱,用刑拷讯。
尚书李戴,御史周盘等,连疏论救,均遭切责。
辅臣沈一贯,方因病请假,闻了此事,忙为奏请。
神宗意尚未怿,命廷杖德完百下,削籍归田,复传谕廷臣道:“诸臣为德完解免,便是阿一党一,若为皇长子一人,慎无渎扰,来年自当册立了。”
无非是空言搪塞。
会刑部侍郎吕坤,撰有《闺范图说》,太监陈矩,购入禁中,神宗也不遑披阅,竟搁置郑贵妃宫中。
妃兄国泰,重为增刊,首列汉明德马后,最后把妹一子姓氏,亦刊入在内。
郑贵妃亲自撰序,内有“储位久悬,曾脱簪待罪,请立元子,今已出阁讲学,藉解众疑”等语。
欺人耶,欺己耶?这书传出宫禁,给事中戴士衡,一陽一劾吕坤,暗斥贵妃,说是逢迎掖庭,菀枯已判。
还有全椒知县樊士衡,竟大着胆纠弹宫掖,至有“皇上不慈,皇长子不孝,皇贵妃不智”数语。
神宗却尚未动怒。
想是未曾看明。
郑贵妃偏先已含酸,凄凄楚楚的泣诉帝前。
神宗正欲加罪二人,忽由郑国泰呈入《忧危竑议》一书,书中系问答体,托名朱东吉,驳斥吕坤原著,大旨言《闺范图说》中,首载明德马后,明明是借谀郑贵妃。
马后由宫人进位中宫,郑贵妃亦将援例。
贵妃重刊此书,实预为夺嫡地步。
神宗略略览过,便欲查究朱东吉系是何人,经国泰等反复推究,谓东吉即指东朝,书名《忧危竑议》,实因吕坤尝有忧危一疏,借此肆讥。
大约这书由来,定出二衡手著。
顿时恼动神宗,将二衡谪戍极边,就此了案。
到了万历二十八年,皇长子常洛,年将二十。
廷臣又请先册立,再行冠婚各礼。
郑国泰请先冠婚,然后册立。
神宗一概不睬。
越年,阁臣沈一贯,复力陈册储冠婚,事在必行。
神宗尚在迟疑,郑贵妃复执盒为证,坚求如约。
经神宗取饼玉盒,摩挲一回,复揭去封记,发盒启视,但见前赐誓书,已被蠹鱼蛀得七洞八穿,最可异的,是巧巧把常洵二字,啮得一笔不留,不禁悚然道:“天命有归,朕也不能违天了。”
这语一出,郑贵妃料知变局,嗔怨齐生,神宗慰谕不从,只在地上乱滚,信口诬谤,好象一个泼辣妇。
那时神宗忍耐不住,大踏步趋出西宫,竟召沈一贯入内草诏,立常洛为皇太子。
一贯立刻草就,颁发礼部,即日举行。
越宿,又有旨令改期册立。
一贯封还谕旨,力言不可,乃于二十九年十月望日,行立储礼。
小子有诗咏道:
谏草频陈为立储,深宫奈已有盟书。
堪嗟当日诸良佐,不及重缄一蠹鱼。
立储已定,冠婚相继,其余诸王,亦俱授封,欲知详细,请看下回。
本回前叙外乱,后及内政,两不相涉,全属随时顺叙文字。
然应龙之叛,为一宠一妾田雌凤而起,神宗之阻议立储,亦无非为一郑贵妃耳,于绝不相蒙之中,见得祸败之由,多缘内嬖。
应龙嬖妾而致杀身,一土官尚且如此,况有国有天下者,顾可溺情一床一第,自紊长幼耶?迨至蠹鱼食字,始决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天意尚未欲乱明,因假虫啮以儆之。
不然,玉盒之缄封甚固,蠹何从入乎?或谓出自史家之附会,恐未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