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演义
第六十卷 拒敌军延宗力战 弃宗社后主被擒
话说齐主战尚未败,即以淑妃奔往高梁桥。
武卫奚长谏曰:“半进半退,战之常体。
今兵众全整,未有亏伤,陛下舍此安之。
马足一动,人情慌乱,不可复振。
愿速还安慰之。”
武卫张常山亦自后赶上曰:“军寻收讫甚完整,围城兵亦不动,至尊宜回。
不信,臣乞将内参往视。”
齐主欲从之,提婆引齐主肘曰:“此言难信。”
齐王遂以淑妃北走,师大溃。
死者万余人,军资器械,数百里间,委弃山积。
奔至洪洞,以去敌军既远,暂少休息。
淑妃重施新妆,方以粉镜自玩。
后喧声大震,唱言贼至,于是复走。
先是后主以淑妃有功,将立为左皇后,遣内参往晋一陽一取皇后服御、祎翟等件。
至是遇于中途。
为之缓辔,命淑妃着之,然后去。
再说周主入平一陽一,梁士彦接见,持帝须而泣曰:“臣几不见陛下。”
帝亦为之流涕。
周主以将士倦疲,欲引还。
士彦叩马谏曰:“今齐师遁散,众心皆动,因其惧而攻之,其势必举。
陛下奚疑?”
周主从之,执其手曰:“余得晋州,为平齐之基,卿善守之。”
遂率诸将追齐师。
或请西还,周主曰:“纵敌患生,卿等若疑,朕将独往。”
诸将乃不敢言。
于是星夜疾驰。
后主入晋一陽一,忧惧不知所为,向朝臣问计,皆曰:“宜省俺息役,以慰民心,收遗兵,背城死战,以全社稷。”
后主以为难。
是役也,安德王延宗独全军而还。
后主壮之,因曰:“吾欲留安德守晋一陽一,自向北朔州。
若晋一陽一不守,则奔突厥以避之,再图后举。”
群臣皆以为不可。
时阿那肱有兵一万,尚守高璧。
周师至高璧,阿那肱望风退走。
后主遂决意遁去,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于北朔州,以安德王为相国、并州刺史,总山西兵,谓曰:“并州兄自取之,儿今去矣。”
延宗曰:“陛下为社稷主,幸勿动。
臣为陛下出死力战,必能破之。”
提婆曰:“至尊计已成,王勿阻。”
乃夜斩五龙门而出,欲奔突厥。
从官皆散,不得已,仍向邺。
穆提婆西奔周军,令萱见其子降周,惧诛,遂自一杀。
周主以提婆为柱国、宜州刺史,下诏谕齐臣曰:“若妙尽人谋,深达天命,官荣爵赏,各有加隆,一如提婆爵赏。”
或我之将士,逃逸彼朝,无问贵贱,皆从荡涤。
自是齐臣降者相继。
延宗知周师将至,同诸将固守,诸将请曰:“王不为天子,诸臣实不能为王出死力。”
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
下诏曰:武平孱弱,政由宦竖。
斩关夜遁,莫知所之。
王公大臣,猥见推一逼一。
忝为宗藩,祗承宝位。
呜呼,痛大厦之将倾,唯恃背城借一。
回狂澜于既倒,庶几转弱为强。
勖哉卿士,无负朕怀。
于是大赦,改元永昌。
以唐邕为宰相,莫多娄敬显、和阿于子、段畅、韩骨胡为将帅。
众闻之,不召而至者前后相属。
延宗发府藏及后宫美一女,以赐将士,籍没内参十余家。
后主闻之,谓近臣曰:“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
左右曰:“理然。”
延宗见士卒,皆亲执手称名,流涕呜咽。
于是众争为死。
周主至晋一陽一,引兵围之,四合如黑云。
延宗命敬显、韩骨胡拒城南,和阿于子、段畅拒城东,自率兵拒齐王宪于城北。
延宗体素肥,前如偃,后如伏,人常笑之。
至是奋大矟,往来督战,劲捷若飞,所向无前。
俄而,和阿于子、段畅奔降周军,周主遂自东门入,焚烧民室佛寺,合城慌乱,喊声震天。
延宗知周兵入,率数十骑自北来,以死奋击。
娄敬显见东路火起,亦从南路来援,率兵搏杀。
城中儿童妇女,皆乘屋攘袂,投砖石御敌。
周师大乱,相填压塞路,不得进。
齐人从后斫刺之,死者二千余人。
周主杂乱军中,自投无路。
左右皆惶急,宇文忻牵马首,贺拔伏恩拂马后,崎岖得出。
齐人奋刃几及之。
时已四更,延宗疑周主为乱兵所杀,遣人于积一尸一中求长鬣者,遍索不得。
然以敌既败去,冀其不复来攻,军心渐懈。
将士烧肉饮酒,多倦卧。
延宗苦战一日,亦退而少息。
再说周主回营,腹已饥甚,欲遁去。
诸将亦劝之还。
宇文忻勃然进曰:“陛下自克晋州,乘胜至北,今伪主奔波,关东响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此之盛。
昨日破贼,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大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
今破竹之势已成,奈何弃之而去?”
齐王宪亦以去为不可。
降将段畅极言城内空虚,再往必克。
周主乃驻马,鸣角收兵,俄顷复振。
及旦,还攻东门,克之。
延宗挺身搏战,左右散亡略尽,力屈被执。
周主见之,下马握其手。
延宗辞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
周主曰:“两国天子,非有怨恶,直为百姓来耳。
终不相害,勿怖也。”
使复衣帽而礼之。
唐邕等皆降于周。
娄敬显奔邺。
齐主闻并州破,惧周师来一逼一,立重赏以募战士,而竟不出物。
广宁王孝珩进曰:“为今之计,莫若使任城王将幽州道兵入土门,扬声趋并州;独孤永业将洛州道兵入潼关,扬声趋长安。
臣请将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战。
敌闻南北有兵,自然逃溃。
陛下出宫人珍宝,以赏将士,庶克有济。”
齐主不从。
斛律孝卿请齐主亲劳将士,为之撰辞。
且曰:“宜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
齐主既出,临众不复记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
将士怒曰:“身尚如此,我辈何苦为之效死!”由是皆无战志。
朔州行台高劢将兵卫太后、太子还邺,宦官荀子溢犹恃一宠一纵暴民间,劢斩以徇。
太后救之不及。
或谓劢曰:“子独不畏太后怒耶?”
劢攘袂曰:“今西寇已据并州,达官率皆委叛。
正坐此辈浊乱朝廷,若得今日斩之,明日受诛,亦无所恨。”
延宗在周军,周主问以取邺之策。
辞曰:“此非亡国之臣所及。”
强问之,乃曰:“若任城王据邺,臣不能知。
若今上自守,陛下兵不血刃。”
癸酉,周师趋邺,齐王宪为先驱。
是时齐人汹惧,望风欲走,朝士出降者昼夜相属。
齐主计无所出,复召群臣议之。
言人人异,莫知所从。
高劢曰:“今之叛者,多在贵人。
至于卒伍,犹未离心。
请追五品已上家属,置之三台,因胁之以战,若不捷,则焚台。
此曹顾惜妻子,誓当死战。
且王师频北,贼徒轻我,背城一决。
理必胜之。”
齐主不能用。
望气者言,当有革易。
乃依天统故事,禅位于太子恒,自称太上皇帝。
恒生八年矣,孝珩乞兵拒周师,不许,出为沧州刺史。
孝珩谓阿那肱曰:“朝廷不遣赐击贼,岂畏孝珩反耶?孝珩若破宇文邕,遂至长安,反亦何预国家事!以今日之急,犹如此猜忌耶?”
洒涕而去。
齐主使尉世辨帅千余骑拒周师,世辨本非将才,一性一又懦怯,出滏口,登高阜四望,遥见群乌飞起,谓是西兵旗帜,即驰还北,至紫陌桥,不敢回顾。
左右谓曰:“敌兵未至,顷所见者,群乌耳,走尚可缓。”
世辨曰:“乌亦欺我耶?我已为之胆落矣。”
归报后主曰:“周兵势大,不可抗也。”
壬辰,周师至邺。
后主及太后、幼主、穆后、淑妃等,率千余骑东走,使慕容三藏守邺宫。
周主破城入,齐王公以下皆降。
三藏犹拒战,周主引见礼之,拜仪同大将军。
三藏,绍宗子也。
执莫多娄敬显,周主数之曰:“汝有死罪三,前自晋一陽一归邺,携妾弃母,不孝也。
外为伪朝戮力,内实通启于朕,不忠也。
送款之后,犹持两端,不信也。
用心如此,不死何待?”
遂斩之。
使将军尉迟勤追齐主。
邺有处士熊安生,博通五经,闻周主入邺,遽令家人扫门。
家人怪而问之,安生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
俄而,周主幸其家,不听拜,亲执其手,引与同坐。
给安车驷马以自随。
又遣使至李德林宅,宣旨慰谕曰:“平齐之利,唯在于尔。”
德林来见,引入帐中,访问齐朝风俗政教、人物善恶,语三宿不倦。
再说齐主渡河,入济州,使阿那肱守济州关,觇候周师。
自帅百余骑奔青州,即欲入陈。
而阿那肱密召周师,约生致齐主,屡启云周师尚远,已令烧断河桥。
齐主由是淹留自宽。
周师至关,阿那肱迎降,尉迟勤奄至青州,获太后、幼主、后妃等。
齐主系囊金于鞍后,从十余骑南走。
周兵追至南邓村及之,执以送邺。
庚子,周主诏齐故臣斛律光等,宜追加赠谥;家口田宅没官者,给还其子孙。
指其名曰:“此人在,朕安得至此?”
又诏齐之东山南园三台,皆竭民脂膏为之,令皆毁拆。
瓦木材料,并以给民。
山园之田,各还其主。
东民大悦。
二月丙午,齐主纬至邺,复其衣冠。
帝以宾礼见之。
会报广宁、任城二王起兵信都,集众四万,共谋匡复。
帝曰:“此可谕之使来也。”
令后主作书招之,许以若降,富贵如故。
湝不从,乃命齐王宪、隋公杨坚引兵平之。
军至赵州,湝遣谍觇之,为周候骑所执。
解至营中,宪命释其缚,集齐旧将遍示之,谓曰:“吾所争者大,不在汝曹。
今纵汝还,即充吾使。”
乃与湝书曰:足下谍者,为候骑所拘。
军中情实,具诸执事。
战非上计,无待卜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许。
已勒诸军分道并进,相望非远,凭轼有期,不俟终日,所望知机,勿贻后悔。
宪及杨坚至信都,湝同孝珩军于城南以拒之。
其将尉相愿诈出略阵,遂以众降。
相愿,湝之心腹将也。
众皆骇惧。
湝怒,收其妻子,即阵前斩之。
明日进战,湝与孝珩亲自出马,冲坚陷锐。
齐王宪敌于前,杨忠率劲骑横击之,分其军为二,遂大破之。
俘斩三万人,执湝及孝珩。
宪谓湝曰:“任城王何苦若此?”
湝曰:“下官献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
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
宪壮之,归其妻子。
宪问孝珩齐亡所由。
孝珩自陈国难,辞泪俱下,俯仰有节。
宪为之改容,亲为洗疮傅药,礼遇甚厚。
孝珩叹曰:“李穆叔言齐氏二十八年天下,今果然矣。
自献武皇帝以来,吾诸父兄弟,无一人至四十者,命也。
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
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耳。”
初,任城母朱金婉,以失节被幽。
幼时献武不甚一爱一之。
及齐亡,而湝建义信都,独以忠孝著。
广宁王,文襄第二子,好文学,工丹青,尝于厅事堂画苍鹰,见者皆疑为真。
又作朝士图,妙绝一时。
今以兵弱被执,盖不愧高氏子孙云。
以故宪皆重之。
先是周主破平一陽一,遣使招东雍州刺史傅伏。
伏不从。
既克并州,获其子,使以上将军、武乡公告身,及金马脑二酒盏赐伏为信。
并遣韦孝宽致书招之。
伏复孝宽曰:“事君有死无二,此儿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愿速斩之,以令天下。”
及周主自邺还至晋一陽一,遣降将阿那肱等百余人临汾水招伏。
伏隔水见之,问:“至尊何在?”
答曰:“已被擒矣。”
伏仰天大哭,率众入城。
于厅事前北面,哀号良久,然后出降。
周主曰:“何不早下?”
伏流涕对曰:“臣三世为齐臣,食齐禄,不能自死,羞见天地。”
周主执其手曰:“为臣当如此也。”
引使宿卫,授为仪同大将军。
他日,又问伏曰:“前救河一陰一得何赏?”
对曰:“蒙一转,授特进、永昌郡公。”
时齐主在座,周主顾而谓曰:“朕三年习战,决取河一陰一,政为傅伏善守,城不可动,故敛军而退。
公当日赏功,何其薄也!”是时周主方欲班师,忽北朔州飞章告急:有范一陽一王绍义进据马邑,号召义旅,自肆州以北,从而叛者二百八十余城,兵势大振。
又有高宝宁者,齐之疏属,有勇略,久镇和龙,甚得夷夏之心,亦起兵数万,与绍义遥为声援,势甚猖獗。
遂遣大将军宇文神举率兵十万讨之。
大驾暂驻晋州。
正是:全齐已属他人手,一旅犹为宗国谋。
你道范一陽一王何以得据北朔州?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