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哀公名弱,其元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立为世子矣《东周列国志》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晏平仲巧辩服荆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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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 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晏平仲巧辩服荆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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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晏平仲巧辩服荆蛮

话说陈哀公名弱,其元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立为世子矣。

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胜。

次妇善媚得一宠一,既生留,哀公极其一宠一爱一,但以偃师已立,废之无名。

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为留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付招过:“异日偃师当传位于子留。”

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病废在一床一,久不视朝。

公子招谓公子过曰:“公孙吴且长矣,若偃师嗣位,必复立吴为世子,安能及留?是负君之托也。

今君病废已久,事在吾等掌握。

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杀偃师而立留,可以无悔。”

公子过以为然,乃与大夫陈孔奂商议。

孔奂曰:“世子每日必入宫问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①不可假也。

不若伏甲于宫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

过遂与招定计,以其事托孔奂,许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

孔奂自去陰召心腹力士,混于守门人役数内,阍人又认做世子亲随,并不疑虑。

世子偃师问安毕,夜出宫门,力士灭其火,刺杀之。

宫门大乱。

须臾,公子招同公子过到,佯作惊骇之状,一面使人搜贼,一面倡言:“陈侯病笃,宜立次子留为君。”

陈哀公闻变,愤恚自缢而死。

史臣有诗云:

嫡长宜①君国本安,如何一宠一庶起争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请把陈哀仔细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丧即位,遣大夫于徵师以病薨赴告于楚。

时伍举侍于灵王之侧,闻陈已立公子留为君,不知世子偃师下落,方在疑惑。

忽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同侄儿公孙吴求见。”

灵王召之,问其来意。

二人哭拜于地。

公子胜开言:“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招与公子过设谋枉杀,致父亲自缢而死。

擅立公子留为君,我等恐其见害,特来相投。”

灵王诘问于徵师。

徵师初犹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言可答。

灵王怒曰:“汝即招过之一党一也!”喝教刀斧手,将徵师绑下斩讫。

伍举奏曰:“王已诛逆臣之使,宜奉公孙吴以讨招过之罪,名正言顺,谁敢不服?既定陈国,次及于蔡,先君庄王之绩,不足道也。”

灵王大悦。

乃出令兴师伐陈。

公子留闻于徵师见杀,惧祸不愿为君,出奔郑国去了。

或劝司徒招:“何不同奔?”

招曰:“楚师若至,我自有计退之。”

却说楚灵王大兵至陈。

陈人皆怜偃师之死,见公孙吴在军中,无不踊跃,咸箪食壶浆,以迎楚师。

司徒招事急,使人请公子过议事。

过来,坐定,问曰:“司徒云‘有计退楚’,计将安出?”

招曰:“退楚只须一物,欲问汝借。”

过又问:“何物?”

招曰:“借汝头耳!”过大惊,方欲起身。

招左右鞭捶乱下,将过击倒。

即拔剑斩其首,亲自持赴楚军,稽首诉曰:“杀世子立留,皆公子过之所为。

招今仗大王之威,斩过以献,惟君赦臣不敏之罪!”灵王听其言词卑逊,心中已自欢喜。

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庄王定陈之乱,已县陈①矣,后复封之,遂丧其功。

今公子留惧罪出奔,陈国无主,愿大王收为郡县,勿为他姓所有也。”

灵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

汝且归国,为寡人辟除宫室,以候寡人之巡幸。”

司徒招叩谢而去。

公子胜闻灵王放招还国,复来哭诉,言:“造谋俱出于招,其临时行一事,则过使大夫孔奂为之。

今乃委罪于过,冀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于地下矣。”

言罢,痛哭不已,一军为之感动。

灵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处分。”

次日,司徒招备法驾仪从,来迎楚王入城。

灵王坐于朝堂,陈国百官俱来参谒。

灵王唤陈孔奂至前,责之曰:“戕贼世子,皆汝行凶,不诛何以儆众!”叱左右将孔奂斩讫。

与公子过二首,共悬于国门。

复诮②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宽,奈公子论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远窜东海。”

招仓皇不敢措辩,只得拜辞。

灵王使人押往越国安置去讫。

公子胜率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

灵王谓公孙吴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

但招过之一党一尚多,怨汝必深,恐为汝害,汝姑从寡人归楚。”

乃命毁陈之宗庙,改陈国为县。

以穿封戍争郑囚皇颉事,不为诌媚,使守陈地,谓之陈公。

陈人一大失望。

髯翁有诗叹云:

本兴义旅诛残贼,却一爱一山河立县封。

记得蹊田夺牛语,恨无忠谏似申公!

灵王携公孙吴以归,休兵一载,然后伐蔡。

伍举献谋曰:“蔡般怙恶已久,忘其罪矣。

若往讨,彼反有词,不如诱而杀之。”

灵王从其计。

乃托言巡方,驻军于申地,使人致币于蔡,请灵公至申地相会。

使人呈上国书,蔡侯启而读之,略云:

寡人愿望君侯之颜色①,请君侯辱临于申。

不腆之仪,预以犒从者。

蔡侯将戎车起行。

大夫公孙归生谏曰:“楚王为人,贪而无信。

今使人之来,币重而言卑,殆诱我也。

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当楚之一县,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谁能抗之?”

归生曰:“然则请立世子而后行。”

蔡侯从之,立其子有为世子,使归生辅之监国。

即日命驾至申,谒见灵王。

灵王曰:“自此地一别,于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旧。”

蔡侯对曰:“般荷上国辱收盟籍,以君王之灵,镇抚敝邑,感恩非浅。

闻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驰贺,使命下临,敢不趋承。”

灵王即于申地行宫,设宴款待蔡侯,大陈歌舞,宾主痛饮甚乐。

复迁席于他寝,使伍举劳从者于外馆。

蔡侯欢饮,不觉酕醄②大醉。

壁衣中伏有甲士,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起,缚蔡侯于席上。

蔡侯醉中,尚不知也。

灵王使人宣言于众曰:“蔡般弑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讨。

从者无罪,降者有赏,愿归者听。”

原来蔡侯待下,极有恩礼,从行诸臣,无一人肯降者。

灵王一声号令,楚军围裹将来,俱被擒获。

蔡侯方才酒醒,知身被束缚,张目视灵王曰:“般得何罪?”

灵王曰:“汝亲弑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犹晚矣。”

蔡侯叹曰:“吾悔不用归生之言也!”灵王命将蔡侯磔死,从死者共七十人,舆隶最贱者,俱诛不赦。

大书蔡侯般弑逆之罪于版,宣布国中。

遂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长驱入蔡。

宋儒论蔡般罪固当诛,然诱而杀之,非法也。

髯翁有诗云:

蔡般无父亦无君,鸣鼓方能正大伦。

莫怪诱诛非法典,楚灵原是弑君人。

却说蔡世子有,自其父发驾之后,旦晚使谍者①探听。

忽报蔡侯被杀,楚兵不日临蔡,世子有即时纠集兵众,授兵登埤。

楚兵至,围之数重。

公孙归生曰:“蔡虽久附于楚,然晋、楚合成,归生实与载书②。

不若遣人求救于晋,傥惠顾前盟,或者肯来相援。”

世子有从其计,募国人能使晋者。

蔡洧之父蔡略,从蔡侯于申,在被杀七十人之中。

洧欲报父雠,应募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缒城北走,直达晋国,来见晋昭公,哭诉其事。

昭公集群臣问之。

荀吴奏曰:“晋为盟主,诸侯依赖以为安。

既不救陈,又不救蔡,盟主之业堕矣。”

昭公曰:“楚虔暴横,吾兵力不逮,奈何?”

韩起对曰:“虽知不逮,可坐视乎?何不合诸侯以谋之?”

昭公乃命韩起约诸国会于厥?。

宋、齐、鲁、卫、郑、曹,各遣大夫至会所听命。

韩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首,没一个肯担当主张的。

韩起曰:“诸君畏楚如此,将听其蚕食乎?倘楚兵由陈、蔡渐及诸国,寡君亦不敢与闻矣。”

众人面面相觑,莫有应者。

时宋国右师华亥在会,韩起独谓华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师实倡其谋,约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国共伐之。

今楚首先败约,加兵陈、蔡,汝袖手不发一言,非楚无信,乃尔国之欺谩也。”

华亥觳觫对曰:“下国何敢欺谩,得罪主盟?但蛮夷不顾信义,下国无如之何耳!今各国久弛武备,一旦用兵,胜负未卜。

不若遵弭兵之约,遣一使为蔡请宥,楚必无辞。”

韩起见各国大夫俱有惧楚之意。

料救蔡一事,鼓舞不来,乃商议修书一封,遣大夫狐父,迳至申城,来见楚灵王。

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号泣而去。

狐父到申城将书呈上,灵王拆书看之,略云: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见,本以弭兵为名。

虢之会,再申旧约,鬼神临之。

寡君率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试干戈。

今陈、蔡有罪,上国赫然震怒,兴师往讨,义愤所激,聊以从权。

罪人既诛,兵犹未解,上国其何说之辞?诸国大夫执政,皆走集敝邑,责寡君以拯溺解纷之义,寡君愧焉!犹惧以征发师徒,自干①盟约,遣下臣起合诸大夫共此尺书,为蔡请命。

倘上国惠顾前好,存蔡之宗庙,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赐,岂惟蔡人。

书末,宋、齐各国大夫,俱署有名字。

灵王览毕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围,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复汝君,陈、蔡乃孤家属国,与汝北方无与,不劳照管。”

狐父再欲哀恳,灵王遽起身入内,亦无片纸回书。

狐父怏怏而回。

晋君臣虽则恨楚,无可奈何。

正是:

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任劳心。

若还心力齐齐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国,被楚巡军所获,解到公子弃疾帐前。

弃疾胁使投降,蔡洧不从,乃囚于后军。

弃疾知晋救不至,攻城益力。

归生曰:“事急矣!臣当拚一命,迳往楚营,说之退兵。

万一见听,免至生灵涂炭。”

世子有曰:“城中调度,全赖大夫,安可舍孤而去?”

归生对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吴可使也。”

世子召朝吴至,含泪遣之。

朝吴出城往见弃疾,弃疾待之以礼。

朝吴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

然未知罪之在也。

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则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怜而察之!”弃疾曰:“吾亦知蔡无灭亡之道,但受命攻城,若无功归报,必得罪矣。”

朝吴曰:“吴更有一言,请屏左右。”

弃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无妨也。”

朝吴曰:“楚王得国非正,公子宁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愤!又内竭脂膏于土木,外竭筋骨于干戈,用民不恤,贪得无厌,昔岁灭陈,今复诱蔡。

公子不念君仇,奉其驱使,怨黩方作①,公子将分其半矣!鲍子贤明著誉,且有‘当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为君,诚反戈内向,诛其弑君虐民之罪,人心响应,谁能为公子抗者!孰与事无道之君,敛万民之怨乎?公子倘幸听愚计,吴愿率死亡之余,为公子先驱。”

弃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离间我君臣!本该斩首,姑寄汝头于颈上,传语世子,速速面缚出降,尚可保全余喘也。”

叱左右牵朝吴出营。

原来当初楚共王有一宠一妾之子五人:长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围,即灵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肱;末即公子弃疾也。

共王欲于五子之中,立一人为世子,心中不决,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祷曰:“请神于五人中,择一贤而有福者,使主社稷。”

乃以璧密埋于太室之庭中,暗记其处,使五子各斋戒三日后,五更入庙,次第谒祖。

视其拜当璧处者,即神所选立之人矣。

康王先入,跨过埋璧,拜于其前。

灵王拜时,手肘及于璧上。

子干、子晳,去璧甚远。

弃疾时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当璧纽之上。

共王心知神佑弃疾,一宠一爱一益笃。

因共王薨时,弃疾年尚未长,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闻埋璧之事者,天不知弃疾之当为楚王矣。

今日朝吴说及“当璧”之祥,弃疾恐此语传扬,为灵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朝吴还入城中,述弃疾之语。

世子有曰:“国君死社稷,乃是正理。

某虽未成丧嗣位,然既摄位守国,便当与此城相为存亡,岂可屈膝雠①人,自同奴隶乎?”

于是固守益力。

自夏四月围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不能起。

城中食尽,饿死者居半。

守者疲困,不能御敌。

楚师蚁附而上,城遂破。

世子端坐城楼,束手受缚。

弃疾入城,抚一慰居民;将世子有上了囚车,并蔡洧解到灵王处报捷。

以朝吴有当璧之言,留之不遣。

未几,归生死,朝吴遂留事弃疾。

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时灵王驾已回郢,梦有神人来谒,自称九冈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

既觉大喜。

遂使驾至九冈山。

适弃疾捷报到,即命取世子有充作牺牲,杀以祭神。

申无宇谏曰:“昔宋襄用嶒子于次睢之社,诸侯叛之。

王不可蹈其覆辙。”

灵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这后,安得比于诸侯?正当六畜用之耳。”

申无宇退而叹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遂告老归田,去讫。

蔡洧见世子被杀,哀泣三日。

灵王以为忠,乃释而用之。

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陰怀复仇之志,说灵王曰:“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以晋近而楚远也。

今王奄有①陈、蔡,与中华接壤,若高广其城,各赋千乘,以威示诸侯,四方谁不畏服?然后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可以代周而为天子。”

灵王悦其谀言,日渐一宠一用。

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即用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不羹城,据楚之要害。

自以天下莫强于楚,指顾②可得天下。

召太卜将守龟卜之,问:“寡人何日为王?”

太卜曰:“君既已称王矣,尚何问?”

灵王曰:“楚、周并立,非真王也。

得天下者,方为真王耳。”

太卜爇③龟,龟裂。

太卜曰:“所占无成。”

灵王掷龟于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区区天下,不肯与我,生我熊虔何用?”

蔡洧奏曰:“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

灵王乃悦。

诸侯畏楚之强,小一柄一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

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之命,修聘楚国。

灵王谓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

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

太宰蒍启疆密奏曰:“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

……”灵王大悦。

蒍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吩咐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使之由窦而入。”

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羸马,来至东门。

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

守者指小门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窦,宽然有余,何用启门?”

晏婴曰:“此狗门,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

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

王曰:“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

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

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

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一精一选的出色大汉。

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①晏子之短小。

晏子曰:“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战,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

将入朝,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

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

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

就中一后生,先开口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

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官拜郊尹。

晏子答曰:“然。

大夫有何教益?”

成然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

何自桓公一霸之后,篡夺相仍。

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①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

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

夫自周纲失驭,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曰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

夫以晋文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强盛,子孙遂弱;庄王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尔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②也。”

成然满面羞惭,缩颈而退。

须臾,左班中一士问曰:“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

陈文子有马十乘,去而违之。

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

晏子视之,乃楚上大夫陽芶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孙也。

晏子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固近谋?吾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

今先君庄公,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暱。

婴虽不才,何敢厕身一宠一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能则去之。

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贪位也。

使人人尽去,国事何赖?况君父之变,何国无之?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

这一句话,暗指著楚熊虔弑君,诸臣反戴之为君,但知责人,不知责己。

公孙瑕无言可答。

少顷,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夸矣。

崔、庆相图,栾、高、陈、鲍相并,汝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出奇画策,无非因人成事。

尽心报国者,止于此乎?”

晏子视之,乃右尹郑丹字子革。

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

崔、庆之盟,婴独不与。

四族之难,婴在君所。

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于保全君国,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哉?”

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时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

以愚观平仲,未免为鄙吝①之夫矣。”

晏子视之,乃太宰蒍启疆也。

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婴鄙吝乎?”

启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固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君之一宠一锡①奈何敝裘羸马②出使外邦,岂不足于禄食耶?且吾闻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

祭祀之礼,豚③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

晏子抚掌大笑曰:“足下之见,何其浅也!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

草莽之士,待婴而举火者,七十余家。

吾家虽俭,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

以此彰君之一宠一锡,不亦大乎?”

言未毕,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闻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

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代。

今子身不满五尽,力不胜一鸡,徒事口舌,自以为能,宁不可耻!”晏子视之,乃公子真之孙,囊瓦字子常,见为楚王车右之职。

婴乃微微而笑,对曰:“吾闻秤锤虽小,能压千斤;舟浆空长,终为水役。

侨如身长而戮于鲁,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宋。

足下一身长力大,得无近之?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则对,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

囊瓦不能复对。

忽报:“令尹蒍罢来到。”

众人俱拱立候之。

伍举遂揖晏子入于朝门,谓诸大夫曰:“平仲乃齐之贤士,诸君何得以口语相加?”

须臾,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

灵王一见晏子,遽问曰:“齐国固无人耶?”

晏子曰:“齐国中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何谓无人?”

灵王曰:“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

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一柄一。

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

楚王惭其言,然心中暗暗惊异。

使事毕,适郊人献合一欢橘至,灵王先以一枚赐婴,婴遂带皮而食。

灵王鼓掌大笑曰:“齐人岂未尝橘耶?何为不剖?”

晏子对曰:“臣闻‘受君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

’今蒙大王之赐,犹吾君也,大王未尝谕剖,敢不全食?”

灵王不觉起敬,赐坐命酒。

少顷,武士三四人,缚一囚从殿下而过。

灵王速问:“囚何处人?”

武士对曰:“齐国人。”

灵王曰:“所犯何罪?”

武士对曰:“坐盗。”

灵王乃顾谓晏子曰:“齐人惯为盗耶?”

晏子知其故意设弄,欲以嘲己,乃顿首曰:“臣闻‘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则化而为枳。

’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

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至楚,则为盗,楚之地土使然,于齐何与焉?”

灵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将辱子,今反为子所辱矣。”

乃厚为之礼,遣归齐国。

齐景公嘉晏婴之功,尊为上相,赐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

又欲广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辞之。

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见其妻,谓晏子曰:“此卿之内子耶?”

婴对曰:“然。”

景公笑曰:“嘻!老且丑矣!毖人有一爱一女,年少而美,愿以纳之于卿。”

婴对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恶①,可相托也。

臣妻虽老且丑,然向②已受其托矣,安忍倍之?”

景公叹曰:“卿不倍③其妻,况君父乎?”

于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命:君命。

①宜:应当。

①县陈:灭陈国,成为楚之郡县。

②诮:责问。

①颜色:脸色。

②酕醄:大醉之状。

①谍者:间谍。

②载书:载入盟书;加盟。

①干:犯。

自干:自己违犯。

①方作:四起。

怨黩方作:怨言四起。

①雠:仇。

①奄有:奄,包括。

奄有:全有。

②指顾:手指目顾。

③爇:火烧。

①形:显现。

①绪:开端,旧业。

②悖:矛盾。

①鄙吝:庸俗,贪鄙。

①锡:赐。

②敝裘羸马:破衣弱马。

③豚,猪;豆:盛食之具。

①少姣:青年美丽。

老恶:老而丑。

②向:从前。

③倍:背,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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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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