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22 工程与赈灾
一个人在外省为官时总比在京师为官时对国家的贡献大。
苏东坡在元佑四年(一○八九)七月到达杭州,任浙西军区钤辖兼杭州太守,时年五十二岁。
他弟弟子由已经由户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赐翰林学士;那年冬季,子由以皇帝特使身份出使契丹,往返四个月。
苏东坡则全心全力从事工作。
秦观现在与苏东坡同住,有一年半期间,他没看见苏东坡打开书,他是用太后的恩一宠一,请求特别拨款,进行重要革新方案。
在短短的一年半之间,他给全城实现了公共卫生方案,包括一个清洁供水系统和一座医院,他又疏浚了盐道,修建西湖,稳定了谷价,不惜与朝廷及浙西邻省官员意见相左,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一精一神,只身展开救济饥谨的工作。
太守的官衙位于杭州中心,但是苏东坡却喜欢在较为富有诗意的地方办公。
他往往在葛岭下面有十三间房子的寿星院办公,因为那里风光如画。
看公文不在寒碧轩,就在雨奇堂。
我们记得雨奇堂是从苏东坡西湖诗“山色空漾雨亦奇”而得名的。
在这里,他环以修竹,外望清溪,独自处理公文。
有时,他办公的地方更远,是离杭州城十里或十五里以外的山里。
这时,他就吩咐扛着旗伞执事的衙役走钱塘门,他自己则由一两个年老的卫士跟随,从涌金门坐船,过湖面往西,到普安寺用餐。
他带几个文书到冷泉亭小坐。
他处理公事,其快如风,在谈笑之间便把一天的公事办完了。
事情办完,他往往和同僚畅饮一番,在红日西落之前,骑马回家。
城里的人站在街道两旁,看这位不同凡响大名鼎鼎的才子。
在大热的夏天,他总是躲在祥符寺,在好友维贤方丈的屋里睡个午觉。
他抛下官帽,丢下官架子,脱一下官袍,在躺椅上一伸,让仆人按摩一下两条腿。
这时仆人看见他已经用最贱的头绳把头发系在头顶上了。
苏东坡任官之时,做了些怪事:
有一个商人因债务受审。
被告是一个年轻人,苏东坡让他说明他的苦况。
被告说:“我家开了一家扇子店。
去年家父去世,留下了一些债务。
今年春天天一陰一多雨,人都不买扇子,并不是我赖债不还。”
苏东坡停顿一下,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他一看笔砚在桌子上,忽觉技痒。
他对那年轻人说:“把你的扇子拿一捆来,我替你卖。”
那人回去,转眼拿来二十把素绢一一团一一扇。
苏东坡拿起桌子上的笔,开始在扇子上写草书,画几棵冬日的枯树,瘦竹岩石。
大约一个钟头的工夫,把二十把四扇画完,把扇子一一交一一给年轻人说:“拿去还账吧。”
年轻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有这么好运气,向太守老爷千恩万谢,然后抱着扇子跑出了官厅。
外边早已传开太守大人画扇子卖。
他刚走出衙门,好多人围起他来,争着拿一千个钱买他一把扇子,不几分钟,扇子卖光,来晚一步的,只有徒叹奈何了。
有一次,一个由乡间赴京都赶考的书生,因有欺诈嫌疑而被捕。
那个书生带着两大件行李,上面写着一一交一一京都竹竿巷苏侍郎子由,下面署名苏东坡。
分明是欺诈。
苏东坡问他:“行李里头是什么东西?”
书生回答说:“我实在觉得对不起大人。
鄙家乡的人送了学生两百匹绸子,算是帮学生的盘费。
学生知道这些绸子一路之上要由税吏一抽一税,等到京都,恐怕只剩了一半。
学生心想最出名最慷慨的文人莫过您苏氏二昆仲,所以斗胆用您二位大人的名字。
万一被捕,您会体谅下情把学生释放。
学生敬求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苏东坡微微一笑,吩咐书记把行李.上的旧纸条撕去,亲自写上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地址。
并且给子由写了一封短信,一一交一一给那个双手颤一抖的书生带去。
对那个书生说:“老前辈,这次你放心吧。
即便差人把你抓到皇上跟前,担保你平安无事。
明年考中,别忘了我。”
那个穷者书生不胜惊异,万分感谢。
他果然考中。
回家时,给东坡这位诗人写了一封信感激深恩大德。
苏东坡对这件奇遇非常欢喜,请他在家盘桓了几天。
苏东坡也做了些帮助太学生的事,老百姓因此越发喜一爱一他。
杭州城有好些要改善的地方。
太守官署的房子已经过于陈旧,军人住的营房也漏雨,军一火库更是破烂不堪,城门楼上的房顶都露出一片片的天光。
有好多一百多年的老房了,都是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谬时代建筑的。
当年中国各地皆纷乱异常,只有吴越朝廷有道,民间太平,几代皇帝都深得民心。
在宋太祖已将中国其他地方全征服,吴越的皇帝为免生民涂炭,甘愿献上降服,因此东南百姓,感恩戴德,至死不忘。
以前的几任太守曾经自筑官舍,如中和堂、有美堂等新宅第,把旧房子弃置不顾。
苏东坡在杭主政时期,曾有一栋坍塌,二人惨遭压毙,另一栋倒塌时,一家四口全死在其中。
苏东坡又运用自己与皇太后的关系,他上表请求拨款四万贯修缮官舍、城门、城门楼、二十七座谷仓。
杭州城有五十万人,却没有一家公立医院。
杭州位于钱塘一江一口,海陆行旅辐臻云集,往往有病疫流行。
有些药方,历经证明,确实有效,他都公布在外。
苏东坡在密州为官时,曾经令人把有用的药方用大字抄写贴在市镇广场,做为官方,好使一般百姓知道。
有一个特别药方,他深信有效,而且一个大钱一服。
那些药方里包括好多味草药,有的是为降烧,有的为出汗,有的为开胃口,有的泻,有的补。
中医深信,一个器官有病时,全身亦必有病。
所以药方是用以使全身健康,并不只是只治某一病的。
有一个药方叫“圣教子”,包括二十种药材,其中有高良姜、厚朴、半夏、甘草、草豆宏、木猪警、柴一胡一、霍香、石窟蒲等,还包括麻黄,现在已经证明是胃液分一泌的强力兴奋剂。
苏东坡对这些零星无组织的帮助病人的办法,颇不满意,他从公款里拨出两千缗,自己捐出五十两黄金,在杭州城中心众安桥,建立了一家公立医院。
据我所知,这个“安乐坊”是中国最早的公立医院。
三年之内治疗了一千个病人。
主办此医院的道士,由朝廷酬以紫袍和金钱。
后来,此医院迁到西湖边,改名为安济坊,苏东坡离开杭州后,还照常为人治病。
不过苏东坡最关心的是杭州居民的用水问题,还有通过杭州城的运河淤泥。
在吴越时代,沿海曾筑有长墙,防止海潮进入运河,免得海盐污染城市内的淡水。
但是那道长墙如今年久失修。
城内有两道运河,以南北方向穿过城市,直接在闸口连接钱塘湾。
钱塘湾的水相混合,所以有好多淤泥,每四五年,运河河一床一就需要疏浚一次。
当年没有现代的机器,由河一床一挖出的淤泥就堆在岸边居民住家的门前。
运河长约四五里,疏浚费用很大,讨居民的厌恶,更不在话下。
更坏的是一一交一一通情形,一只船要走好几天才能走出城去。
船要用人和牛拉,而运河上的混乱不堪,简直难以描画。
苏东坡向专家请教,把运河的高度测量过,拟好一项计划,以防淤泥沉淀,才能保持运河地区的清洁。
这是他在杭州第一次的工程,始于十月,那是他到任后三个月,次年四月竣工。
问题是,那两条运河需要海水才能保持运河上的一一交一一通,而海水则带进淤泥。
在仔细研究之后,苏东坡确定的是:盐桥河通过市区,必须保持清洁,但海水可设法使之从别处流入茅山运河,因茅山运河是流经人口稀少的城东郊区。
另在钱塘一江一南部建水闸,海潮高时将闸关起,潮低时再放水。
两条运河在城北相会。
等钱塘湾的水经过郊区的运河之后,已经流过了三四里,泥沙当然已沉淀下。
盐桥河必须保持清洁,此河面比另外那条运河水面低四尺,所以郊区那条运河的水可以供给城市中的运河一部分水,那水也几乎很干净了。
为保持城内运河的水位,他又在城北余杭门外开了一条新运河,与西湖相通。
这样,水之供给不虞匾乏——疏浚城内盐桥河的花费与麻烦也就可以避免了。
这套办法很有效,他使运河的水深到八尺,城中父老说,那是前所未有的。
和运河一一交一一通同样重要的,则是供水问题。
已经试用过很多方法,想把由山泉汇聚西湖的淡水引人城中。
城中有六个水库,分散在各处,但是淡水干线管道常常损坏。
十八年前,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他曾帮助修理输水管,但是因为西湖有一种水中植物蔓延生长,根在泥中纠缠生长,遂使湖底上升,湖水变浅。
输水管既然破坏,居民只得饮用稍有咸味的水,不然就花钱买西湖的水,要一文钱买一桶。
苏东坡与当时仍然健在的和尚商量(现在已经七十多岁,当年曾经监督修理那些输水管),输水管是用大竹管子做成,经时不久,苏东坡乃用坚强的胶泥烧成的陶瓦管子代替,上下用石板保护。
这个计划需款甚多,因为要建筑三百码长的陶瓦管,由一个水库通到另一个水库。
他又把湖水引到城南郊的另两个新水库,以供军营之用,他因身为军事统领,就派一千个兵参加此顶工程,结果工做得好,时间也快。
据说,那些水库完工之后,杭州城中家家都有西湖的淡水喝。
从六个小水库供给杭州用水的工程成功之后,苏东坡自然进而想整理一个大水库,那就是西湖。
在一般人的想象里,苏东坡与今日的西湖是密不可分的。
西湖使杭州有人间天堂之称,而西湖也是人工创造下美得无以复加的艺术品。
虽然人将西湖发展,在四周建设,可是人知道不可超越的界限,知道不要侵犯自然。
西湖是人工点缀后的自然,不是人工破坏后的自然。
人类真正的智巧所创造出的,并非过度的一精一巧。
一片仙岛,上面的垂柳映入一平如镜的水中,似乎是西湖本来所自有,是自然从湖水中生出的。
长堤上的拱桥,往上看有云峰,往下看有渔船,中间一桥如虹,正相配合。
柳丝浅绿鹅黄,轻拂半隐半现的石堤,而千年古塔,矗一立天际,使人想起往日的高僧,往日的诗人。
苏堤和西湖之与杭州,正如美一女花容月貌上的双眸。
我常想,倘若西湖只是空空的一片水——没有苏堤那秀美的修眉和虹彩般的仙岛,以画龙点睛增其神韵,那西湖该望之如何?几百年来中国的游客,春季到来时,向西湖蜂拥而至,度蜜月者,在湖上泛舟垂钓,或在垂杨之下的堤上散步,以消磨时光。
有名的西湖十景包括东岸上的柳一浪一闻营;另一景是在湖上的小岛上,由苏东坡兴建的,叫“三潭印月”。
的确是,湖的四周没一个角落不使游客觉得美丽出奇而感到荡气回肠的,在晴天也好,在雨中也好。
两条长堤横卧湖面,是两个大诗人建筑的,白居易的白堤,苏东坡的苏堤。
白堤东西方向,靠近湖的北岸;苏堤,一又三分之二里长,南北方向,靠近湖的西岸。
每个堤都把湖水隔开,靠岸的一边叫里湖,堤上的拱桥下面,小舟可自里湖划到外湖。
这两道堤,在苏东坡时代,是五十尺宽,栽有垂柳,环以荷花,为杭州人追欢寻乐的广阔散步场所。
杭州的繁荣永远和供水一事有关系。
杭州发展为一个城市,实自唐朝始,当时有一位大臣把西湖打开,引水供给城中的居民。
在以前,只是一个小镇。
苏东坡在湖上动工之前,西湖一直在日渐缩小,湖面蔓草丛生,日形繁殖。
十八年之前,这些野草遮盖了十分之二三的湖面。
他重回杭州之后,看见野草已经将湖面遮盖了一半,既感到意外,又觉得伤心。
在唐朝白居易的时代,湖水灌溉了大部分的稻田,落一寸水足可以灌溉二十五亩田,每二十四小时,湖可以供水八百亩。
白居易的工程而今全已毁坏。
苏东坡刚一结束杭州城的输水管和六个水库工程,立即着手整理西湖。
从工程方面看,只是件简单事,只在清除水草而已。
这种改善工程,岂不是轻而易举吗?但是以前的主政者都没想到去做。
那几个小水库完工之前,苏东坡在元佑五年(一○九○)四月,给大后上了一道表章,简述他疏浚西湖的计划和理由。
在五月,他又上书给门下、尚书各省。
他说若不急行设法,二十余年之后,湖面将全被野草这闭,杭州居民将必失去淡水的来源。
他指出五项理由,说明必不可使此种后果出现。
说也奇怪,第一个理由,竟是个佛教的理由,说鱼类必将因此遭殃,其他理由都指西湖的供水之用,如灌溉稻田、供水给运河,最后是供给好水以便造酒,此与朝廷税收有关。
他提出要清理遮蔽湖面的水草两万五千方丈,或是十一方里。
此项工作需要二十万天的人工,按一天人工清除一方丈左右计算,每一工五十五个钱,加上三升米,全部计划需要三万四千贯,他已然筹得一半,请太后再拨给他一万七千贯。
此项计划蒙朝廷批准,苏东坡开始和数千工人和船夫一起活动起来,费时四个月,工程完毕。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处理堆积如山的水草和淤泥。
苏东坡计上心来,用以建筑湖上的长堤。
那时湖滨已密密的围起来,全是富户的庭园别墅。
由南岸步行到北岸的人必须顺着婉蜒的湖边走大约二里之遥。
一条湖上的直堤,除去可以供人步行外,也可以增加湖面的美丽,巳大为缩短往返的距离。
此一道堤上有六座拱形的桥,九个亭子。
苏东坡在时,其中一个亭子做为他的生词,里面供有他的画像,以便居民膜拜,纪念他对地方的德政。
等势利小人吕惠卿得势之后,他设法弄到一纸朝廷命令,将此纪念亭拆毁。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使湖中的恶草不再滋生。
苏东坡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把沿岸部分开垦出来让农人种菱角。
农人必须注意将自己地段按期除草。
他向中书省上书,请求确保此项税收,必须应用在湖堤和湖的保养上。
除去增加西湖的实用价值之外,不管是有意也罢,无意也罢,苏东坡也增加了西湖的美。
但是这种德政后来也遭致政敌的攻击,说他“虐使捍一江一厢卒,为长堤于湖中,以事游观”。
苏东坡又试验更庞大的计划,要扩展一江一苏的运河系统;这是苏州城外一项拖船驳运计划。
还有后来他把在杭州西湖所做的工程也施之于阜一陽一的西湖。
这些计划有些没能实现,但是附有地图的详密计划,足以证明他在工程方面的想象力。
我们必须提到他的一项庞大工程计划,不过因为他被召还京未及实现而已。
那个详密计划现今依然保存。
在钱塘一江一入杭州湾的一江一口,有一个小岛,那个地方每年船毁人亡,损失惨重。
钱塘一江一势如奔马的洪流正好与流入海湾来的海水相遇,受阻于此一小岛,遂变成了极其危险的漩涡逆流。
这个“浮山岛”之得名,就因为四周沙洲时隐时现,而驾船者无从辨认水道何在。
这些沙洲有的一二里长,据说一一夜的工夫就会完全失踪不见。
旅客乘船到杭州,这一段路最为可怕。
自浙一江一东岸来的人,宁愿在龙山横过海湾,但是从东南地区顺钱塘一江一而下的人,则不得不冒险经过。
有时可以看见落水的大人儿童哭喊救命,还没来得及抢救,已被洪流巨一浪一吞没。
但是杭州一江一上的一一交一一通还是很重要。
贫苦的西南地区人民,都以杭州以北西湖地区产的米为生,而杭州人则依赖西南地区的燃料。
盐也产在杭州湾,运销西南地区。
虽说水运危险,水运仍极繁忙,但运费高昂,因为水上风险大,运输行必须付给工人厚礼。
这样,使国家遭受无形的损失,为数达到数百万贯之巨。
苏东坡就想在深知钱塘一江一情形的人协助之下,解决这个问题。
新计划是想把通往杭州的船运移到此危险地点上面的一条路。
在苏东坡主持之下,拟定了一项计划,需款十五万贯、员工三千,为时两年竣工。
在此计划下,要将钱塘一江一引入一条八里长的新水道,水的深度足可供航运,要筑石堤一条,长两里又四分之一,在山下钻隧道六百一十尺长。
不幸这项计划正在拟定中,他必须离开杭州。
同时,他也正在为另一项更迫切的问题忙得要命,那就是饥谨的威胁即将来临。
他到任的那一年,就已收成不佳。
米价七月间六十文一斗,到九月间涨到九十五文一斗。
幸而平仓里还有存粮,他又筹划到二十万石,卖出了十八万石,才算稳住米价,在元信五年(一○九○)正月,使米价跌到七十五文一石。
在那年春季多雨,看来年成有望。
农人借钱施肥勤耕,满希望夏季丰收。
在五月六日,杭州一带大雨滂沦,多日不止,民家积水将及一尺。
农人的盼望眼看悉成泡影,随便有点儿常识之人,都能看出来,一已存粮吃光,势将挨饿。
苏东坡派人到苏州常州去视察,接到的报告是该两地全境淹水。
水库崩裂,部分稻田被水淹没,农人在划船抢救残存物品。
抢救的潮一湿稻子还可烧干,稻草用以喂牛,必须设法以济时艰,而且刻不容缓。
虽然不需大才方可预知,苏东坡却在事前早有准备。
他一向相信常平仓制度远胜过饥荒之后的救济,所以他早就不断购买谷子存满粮仓,好来应付荒年。
因为霍雨连绵不绝,他越为奋战不懈。
在半年之内,自七月开始,他给皇太后和朝廷上表七次,陈述实情,吁请急速设法。
前两次表章叫“浙西灾伤第一状、第二状。”
后面五个叫“相度准备赈济状”,七个表章合成一个情急的呼吁。
他呼救不停,直到朝廷人人觉厌烦了。
他那种急躁是太背乎中国人的一习一惯。
若干朝廷的特使也在当地,人家一言不发。
苏东坡喊叫什么?比平常多下了一点儿雨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是为自己挖掘政治上的坟墓吧?
但是他深信一分预防胜过十分救济。
在当地买,或是由外地进口,这样不断存粮,以防食粮短缺,并随时卖出以平定粮价,饥荒是可以防止的。
把粮食向贫病与饥民施舍,永远是一浪一费无用,只能触到疾苦表面,根本办法则是预防。
有远虑的人永远是气躁的。
他指出来,在神宗熙宁八年(一○七五),没有人事先做何防备,结果大饥荒来临。
神宗皇帝须要拨出一百二十五万担食米设立粥厂救济贫民,竟有五十万穷人饿死。
除去人受的灾难之外,朝廷救济、减免税款和各项岁收,一共损失了三百二十万贯。
苏东坡指出,比照之下,他去年只用了六分之一的粮食就稳住粮价,防止了灾情。
现在第二次饥荒会更甚于第一次,就犹如第二次发病会比第一次严重。
人民少量的存粮已经逐日减少,必须立即设法。
奇怪的是,除去苏东坡一个人外,别人都是无动于衷。
他一看朝廷公报,不觉大怒。
好多浙一江一和邻近的地方官都在春天奏报丰收有望,但无一人陈明新近的暴雨和水灾。
苏东坡奏准以修缮官衙的款项购买食米,因为救饥荒第一。
六个月以前,他妻请拨给五万贯购买食米,杭州当分得三分之一。
朝廷是把钱拨下来,但邻省一个名叶一温一举的税吏,却把苏东坡应得的款额剥夺了。
钱一到,人人都想分润,但是目前却无人肯陈报灾情。
苏东坡在一道密奏太后的本章里曾说:“臣近者每观邸报,诸路监司多是于三四月间,先奏雨水匀调,苗稼丰茂。
及至灾伤,须待饿便流亡,然后奏知。
此有司之常态,古今之通患也。”
他请朝廷下令调查全部灾区。
倘若他的担心实属过虑,如果其他官员与他看法不同,要他们签报担保来冬不会有饥荒发生,人民不会挨饿。
有一名官员名叫马碱。
苏东坡屡次写信有事与他会商,因为此事须与各地区配合协调。
但是此人回信说他正忙于他事,他将因公外出,冬日始可返杭。
苏东坡在给他正在浙东为官的一位好友钱般的一封信里说:“虽子功旦夕到,然此事得聚议,乃济数舍之劳,譬如来一看潮,亦自佳事,试告公此意劝之,勿云仆言也。”
在七月的报告中,苏东坡只请求拨米二十万石。
那项计划也很简单。
杭州本为产米地区,每年只须向京都缴米一百二十五万到一百五十万石,杭州仍然很殷实,能够付得出那个米额的价钱。
如蒙允许保存一部分米,杭州可以改缴同值的绸缎银两。
他只盼望朝廷准他们留下一部分充做皇粮的米,转到当地谷仓,也就可以了。
同时,在七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另一次狂风暴雨突发。
在二十四日,雨少停,但是当夜又倾盆而至。
苏东坡无法入睡,次日清晨,写了“浙西灾伤第二状”。
在西湖地区,灾情益形严重。
皇太后会对他前一道表章立即批示吗?官差邮政制度还不坏,由杭州到京都,邮递二十天可到。
八月初四,太后收到苏东坡的第一道表章,立即办理。
照惯例,表章由中书省转到户部,请求在半月之内做一报告。
二十天后,在八月二十五,公文到达苏东坡手中。
从那份公文里看,他那第一状中催请立即处理的那段最重要部分,已遭删除了。
他立刻上文户部,请求联合调查,又要求那些认为不致有饥荒出现的人,应当签署保证文件。
由八月中旬,另一次暴雨又下个不停,情况比以前更为可怕,在九月初七,苏东坡请拨的米由二十万石提高到五十万石。
这些米是预备稳定粮价的。
即使朝廷每个赔十文钱或一石赔一百文钱,朝廷全部的损失也不过五万缗。
他恐怕饥荒真正到来,那时朝廷即便花上十倍或二十倍的钱,还不能救那些饥民呢。
这番请求蒙皇太后批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官僚总会有办法把圣旨变成一张废纸的。
苏东坡还有现款在国库,问题不是何处去提款,而是何处去买米。
商人都在囤积居奇,待高价而沽。
在苏州,米价已经每个涨到九十五文。
苏东坡说要买米,但是买不到多少。
他也不过这儿买到三千斗,那儿买到三千个,如此而已。
邻近地区的官员,因为价高,不愿买米。
苏东坡认为官方应当到市场去,付出商人提出的价格,准备赔钱卖出。
时间已嫌不足,再过几十天,新收的稻子也快卖光了。
情况还是很坏,甚至邻近各地也是一样。
苏东坡在失望之下,在九月后半月,又修一道表章,请求朝廷命官员在河南安徽买米,储存在扬州,以备在饥荒来临时发与湖泊地区的灾民。
他的计划是,米要存在途中地方,万一不需要,仍可再运往京都。
杭州则可以用同等值的钱货代替每年的供米。
他的所请,又蒙批准,皇太后为此办法拨了一百万贯钱。
东坡在第三道表章的附奏中说:“今年灾伤,实信去年。
但官吏上下,皆不乐检放。
只如近日秀州嘉兴县,因不受诉灾伤词状,致踏死四十余人。
大率所在官吏,皆同此意。
但此一处,以踏死人多,独彰露耳。”
太后若信赖官吏的报告,永远不知实情。
他提醒太后,前朝曾有五十万人饿死,因为有钱无米。
“若来年人户原不缺食,不须如此率画,则臣不合过当张皇之罪,所不敢辞词。
纵被诛谴,终贤于有灾无备,坐视人死而不能救也。”
百万拨款的结果是这样:钱是在,但是没有买米。
他的五十万石米也被人剥夺了。
苏东坡和朝廷算账,官方坚称三十七万石米已经拨下来。
苏东坡坚称,在三十六万石之中,元佑四年的二十万石,不应当算在元佑五年份内,而且他上表呈请时十六万石已经在官仓之内了。
接到圣旨说拨款若干是一件事,能通过官僚的手脚又是一件事。
他在对抗官僚的长期作战中,曾写信给好朋友孔平仲说:“呜呼!谁能稍助我者乎?”
苏东坡的计划是在那年冬天出卖官米。
果不出他所料,米价飞涨。
冬季一到,他开始出卖官仓存米。
但是在元佑六年(一○九一)二月,他被调离杭州,又被召至京都充任翰林学士。
他离杭州时,所做的事尚未完成,他写信给继任的林太守,请他与所有的有关官员联系,以做决定。
他告诉林太守,在前一个月,他曾经请求保留朝廷的五十万石贡米,林太守应当暂时保留此米。
林太守以等待前任苏太守最后上朝廷表章的批示为藉口,当然可以将解来进京一事安然拖延一段时日。
那批米如不急用,到六月再送出,也不算太迟。
苏东坡在赴京途中,顺便看看苏州及邻近各地的洪水灾区,以便与各省同僚会商办法。
他发现整个地区尚淹没在水中,因为洪水尚未消退。
那时正是春天,农人还希望水能及早退去,以便春耕。
农田之在低处者,显然无望,在高处的农田里,他看见老翁与女人昼夜忙于往外放水,以人与天气对抗,似乎并无把握。
因为雨还在继续下,刚刚淘去些水,不久水又满了。
饥荒已然来临,人民开始吃稗糠,平常都是喂猪吃的,现在与芹菜或其它等青菜混合煮食。
由于缺乏干柴,人民只好生食,好多人因此患肚胀。
苏东坡在表章里曾说:“并是臣亲见,即非传闻。
春夏之间,流殍疾疫必起。”
苏东坡去了,饥荒来了,人民多病饿而死。
真难以令人相信,苏东坡到达京都后,竟遭弹劾,说他夸大灾情,“论浙西灾伤不实。”
而救百姓于饥饿竟成为政客打击他们惧怕的敌人,使之失势的题目了。
就朝廷而论,京都之内自然没有饥饿问题。
湖泊地区也还有半数人民尚未饿死呢。
那一年,苏东坡回到京都附近的颖州,就要看到长一江一以北的难民,为饥饿所迫,离乡背井,跋涉五百里,到达他的治下地区,他就要看到那幅饥荒难民图了。
但是元技六年(一○九一)五谷歉收的恶果还在后面,次年的饥荒就成了大灾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