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庐丛话
六
中国以跪拜为礼,礼无重于跪者,跪亦有可传者。
松陵吴汉槎兆骞,以事戍宁古塔,其友锡山顾梁汾贞观极力营救,尝赋〔金缕曲〕二阕寄之,词意惋至。
纳兰容若成德者,相国明珠公子,亦善汉槎,见顾词,殊感动。
顾因力求容若,为言于相国。
而汉槎遂于五年内得赐环。
既入关,过容若所,见斋壁大书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不禁大恸。
此跪之攸关风义者矣。
句吴钱梅溪泳,藏汉“杨恽”二字铜印,歙汪讱庵启淑欲得之,钱不许,汪遂长跪不起。
钱不得已,笑而赠之。
此跪之饶有风趣者也。
乡先生林贞伯官贵州臬使时,有即用知县某,到省未久,诣抚军衙参,误入两司官厅。
值藩司先在,贸然一揖。
时丁国制,彼此着青袍褂无少异,而于其顶珊瑚,则未遑措意也。
旋促坐,问姓字,藩司以实对,某亦不甚了了,唯曰:“兄乃与藩台同姓乎?”
又问贵班,藩司怫然曰:“余布政司也。”
某骇绝,亟趋出,适贞伯至,甫及门,某力阻之,曰:“老兄切不可入,藩台在内,弟顷冒昧获重咎,决非欺兄。”
贞伯曰:“吾正欲见藩台,吾入,无妨也。”
某仍力挽之,再申前说,意若甚诚恳者。
伯贞不得已,实告之。
某益惶骇,释手,大奔。
贞伯亟呼之,欲稍加慰藉,不复闻。
此事余闻之贞伯之公子,当时能举其姓名,非杜撰也。
寒士甫膺一命,来自田间,未节少疏,爰又奚责?其人天良未斲,本色犹存,得贤长官因材造就之,深之以阅历,而后试之以事,以视工颦妍笑,轻身便体者,宜若可恃焉。
勿以其僿陋而遽弃之如遗也。
乾隆丙戌,甘肃高台县民一胡一 猨、杨洪得等于武威县山中掘得金山一座,经山西民任天喜引验缴官。
此即金矿也。
当时风气未开,几诧为祥异矣。
宋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云:“北汉鸿胪卿刘融于伯谷置银治,募民凿山取矿烹银,北汉主取其银以输契丹,岁千斤。
因即其冶,建宝兴军。”
此即银矿也。
烹银二字绝新。
吾中国矿政旧矣,曩撰《惠风簃二笔》,尝谓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上下是矿字误写为令横,又误分两字。
吴孙休时,乌程人,有得困病。
及瘥,能以响言者,言于此而闻于彼。
自其所听之,不觉其声之大也;自远听之,如与对言,不觉甚声之自远来也。
声之所往,随其所向,远者至数十里。
其邻有责息于外,历年不还,乃假之使责让,惧以祸福,负物者以为鬼神,即畀还之。
其人亦不自知所以然也。
事见《晋史》。
此必电气之作用,不俨然无线电话乎?顾何以必得之困病之后?世之一精一研电学者,必能推究其故矣。
中外一交一 通之初,西国某文学士游寓北京,于厂肆购新科状元策,译而读之,佩仰甚至。
谓中国状元诚旷世鸿才也。
及次科又购之,亦大同小异焉。
于是诧绝,谓三科状元策,何如出一手也。
同治癸亥殿试,南皮张之洞策,尽意敷奏,不依常格。
先是,一江一 苏贡生吴大澄应诏上书,言殿试对策,或有傥论,试官匿不以闻,请申壅蔽之罚。
及见张策,读卷官颇疑怪。
久之,乃拟第十进呈,及胪唱,则拔置第三人,盖特达之知也。
辜鸿铭部郎居张文襄幕府久,向知其精通西国语言文字。
及见所作《尊王篇》及《叶成忠传》,则于国文亦复擅长。
其叶传之作,以讽世为宗旨,尤卓然可传。
传曰:“自中国弛海禁,沿海编氓,因与外人通市。
而暴起致资财者不一而足。
然或攻剽椎埋,弄法买奸,宗强比周,欺凌孤弱,类皆鄙琐龌龊不足道。
独沪上富人叶氏,初赤手掉扁舟,而卒起致巨万。
又慷慨好义,清刻矜已诺,犹是古之任侠,隐于商且隐于富者也。
叶氏名成忠,字澄衷,先世居浙之慈溪,后迁镇海沈郎桥,遂家焉。
父志禹,世为甿之邱氓。
后因成忠,三代皆赠荣禄大夫。
成忠岁失怙,母洪氏抚诸孤,刻苦仅以自给。
成忠九岁始就学,未几,以贫故,仍从母兄耕。
年十一,受佣邻里。
居三年,主妇遇之酷,成忠慨然曰:“我以母故,忍此辱,丈夫宁饿死沟壑耶?”
遂辞去,欲从乡人往上海。
临行,无资斧,母指田中秋禾为抵,始成行。
时海禁大开,帆船轮舶,麕集沪渎。
成忠自黎明至暮,棹扁舟往来浦一江一 ,就番舶贸有无。
外人见其诚笃,乐与一交一 易,故常获利独厚。
同治元年,始设肆虹口,迎母就养。
肆规綦微,然节饮食,忍嗜欲,与佣妇共操作,又能择人任事。
越数年,肆业益扩充,乃推广分肆,遍通商各步。
又在沪北汉镇创设缫丝、火柴诸厂,以兴工业。
且养无数无业游民。
既饶于资,自奉一若寒素,绝无豪侈气象,若构洋楼、集珍玩之类。
言必信,行必果,一交一 友必诚。
与巨公大人言,訚訚如也,绝无谄谀意。
又好引重后辈,善体人情,各如其意之所欲,故人乐为用。
性好施予,无倦容,无德色。
客外虽久,戚倘有缓急,罔不佽助。
待族人尤笃,捐金置祠田,建义庄,以赡贫乏。
附以义塾、牛痘局,蒇事,则曰:“是吾母一之 志也。”
凡里中善举,必力任其成。
购大地沪北,立蒙学堂,教贫穷子弟,拨十万金充经费,又倡捐二万金建怀德堂。
凡肆业中执事,身后或有孤苦无告者,必岁时存问,俾免饥寒。
各省有水旱偏灾,必出巨资助振款。
疆吏高其义,请于朝,屡邀一宠一 赐。
光绪己亥十月,在沪病笃。
诏其子七人曰:“吾昔日受惠者,各号友竭诚助吾任事者,汝曹皆当厚待勿替,以继吾志。”
卒年十。
先是,由国子监生加捐候选同知,赏戴花翎,荐升候选道,加二品顶戴。
余谓王者驭贵驭富之权,操之自上,日渐陵夷,则不驯至一商贾之天下而不已,悲乎。
然世之贤豪不能立功名、布德泽于苍生,若富而好行其德者,此犹其次耳。
故司马迁曰:“无岩处奇士之行。
而长贫贱,同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云云。
蕙风曰:据余所闻,叶氏起家贩果蓏。
其致富之由,无辜传殆犹有未尽。
若如辜氏所云,则亦唯是勤奋敦笃,积累而底于成,无甚异闻奇节也。
骆文忠抚湖南,左文襄居幕府,言听计从,将吏惮而忌之。
曾文忠严劾总兵樊燮,燮疑出自文襄主持,诉之京师,复构之督部。
事竟上闻,几陷文襄于罪。
赖南书房翰林郭嵩焘、大理寺卿潘祖荫斡旋之力,仅乃得免。
其后曾文正力荐之,授太常卿,督兵浙一江一 。
初,文忠疏辩文襄无罪,奉有“劣幕把持”之谕,不逞者或署左门曰:“钦加劣幕衔帮办湖南巡抚左公馆。”
及闽、浙敉平,文襄骎骎大用,声誉日隆。
昔之谤之者,群起而趋承恐后矣。
左文襄体貌魁梧,丰于肌,腋气颇重。
某年述职入都,两宫召对,文襄陈奏西北军务情形及善后方略,缕析条分,为时过久。
值庚伏景炎,兼衣冠束缚,汗出如沈,仅隔垂帘,殊蒸腾不可耐。
语次,玉音谓:“左大臣殊劳苦,宜稍憩息。
未尽之意,可告军机王大臣。”
随命内监扶掖之。
文襄不得已,退出,意极愤懑,谓身为大臣,乃不见容倾吐胸臆,而不知其别有所为也。
道光时,疆圻大吏犹知宏奖风一流 。
有湖南广文某,博学工诗,撰《湘沅耆旧集》,文名藉甚,一交一 流綦广。
无名氏嘲之以诗曰:
藩司昨日拜区区,顷接中丞片纸书。
南省无如卑职者,东斋敢说宪纲乎。
一联春海传家宝,两字如山镇宅符。
惟有新来陶太守,揭开手本骂一胡一 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