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 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
诗曰:
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
为此,达者便说:“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
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
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
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
若是财利一交一 关,自不必说。
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一团一 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
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
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
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近世罕闻。
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
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一胡一 作乱为。
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
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
前妻留下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
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从。
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耙地,出去养家过活。
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
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
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
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准。
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
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
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卿溜”,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
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
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
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
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
话说吴一江一 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
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
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熟。
忽一夜 ,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
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蹊跷。
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
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而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
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
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
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
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
萧秀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
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
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
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
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
为此,今日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
他每人位多是地方中见。
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
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
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
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一交一 与他两个。
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
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
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她的不肯放手。
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
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
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
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
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
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
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
灵官道:“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
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
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
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
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
请店里坐地。”
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
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
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
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
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
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
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着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千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
如今牵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儿寡一妇 ,又安葬了朽骨枯骸。
如此陰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
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陽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
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
广有家财,并无子女。
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
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
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
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牺牲酒醴,往坟茔祭扫。
与夫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
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文?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
旁人俱各悲凄。
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
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
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
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
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炜,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
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
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
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
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
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着怨之丛。
’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
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
使君但当悉杜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
无普闻言,默然听受。
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
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
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
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
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春郎,年方十六。
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
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一同到了仕所。
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
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
正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 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
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撇下寡一妇 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
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
克让想道:“久闻洛陽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
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
又叫儿子春郎取饼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停止。
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一交一 ,难叙寒一温一 。
这书如何写得?”
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
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陽恩兄刘元普亲拆”。
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一交一 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籍洛陽人氏。
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
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
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
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
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
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
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
我虽死亦暝目。”
又分付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
又当孝敬母亲,励一精一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
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
又嘱咐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
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
说罢,心中硬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 上,已自叫唤不醒了。
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做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
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客,如何处置?”
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
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
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
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
收拾些小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陽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一交一 亲戚,有书拜谒。”
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
便且叫请进。
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
元普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
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
先君却是伯父至一交一 。”
元普便请姓名。
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
小侄名彦青,字春郎。
本贯西粤人氏。
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
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陽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一交一 ,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
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
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
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
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
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
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一交一 ,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
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
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
酒间说起李君灵枢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
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
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
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仆服侍。
每日三餐,十分丰美。
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
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一温一 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
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
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
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
今年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
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
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
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
说罢,自出去了。
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
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
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
薛婆一一应诺而去。
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
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
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
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一习一 ,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
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客绝世。
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陽刺史。
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
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陽一杯淡水而已。
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
不则一日,到了襄陽。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
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陽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陰荏苒,又是六月炎天。
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
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
安卿吃了两盅,随后叫女儿吃。
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诺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公子雪藕调冰,浮毕沉李,也不为过。
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
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
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
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
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
更有那荷插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
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固,受尽鞭榛,还要时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
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一交一 秋再作理会。”
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
狱中罪人,皆不良 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
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
也是合当有事。
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
狱卒应诺了。
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人囚,各给凉水。
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
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
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
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
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
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
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
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
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车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
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辟。
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
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
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
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
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诌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
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
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
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
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
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
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
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
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侯旨。
奉圣旨:下大理狱鞠审。
即刻便自进牢。
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
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
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
只为为人慈善,以致招祸,累了我儿。
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一奴一,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
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术囊头之苦。
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欲要领取案亲一尸一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
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
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陽刺史裴一习一 ,抚字心劳,提防政拙。
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
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
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一尸一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
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一习一 已死,便自不欲奇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
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一尸一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
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一尸一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
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
真正无计可施。”
事到头来不自一由 ,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枢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陰灵不远,保一奴一前去得遇好人。”
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
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
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掏?”
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
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陽的薛婆。
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
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
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一奴一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
兰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
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
洛陽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陽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
也是有缘,遇着小姐。
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
这事十有九分了。
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一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
未知尊意何如?”
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珀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
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
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
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
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
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
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陽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
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
东京到洛陽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家。
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
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
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壮略试,无半点尘纷。
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
双娥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
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
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
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
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仰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
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一女。
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
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
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
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
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
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
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
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客可掏,必有隐情。
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
兰孙初时隐炜,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
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
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
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
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
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
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
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相公救拔他的。
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
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
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见得。
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
望相公思之。”
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
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
我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
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
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
意下何如?”
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一奴一婢,早晚服事。
如此厚待,如何敢当?”
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
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
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拜了爹妈。”
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
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
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
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
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一精一敏,也不辱没了女儿。
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
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
今日自有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
夫人依言。
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
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一宠一 ,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
正是:
方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榛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
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义’。
襄陽裴使君以在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
荆妻欲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
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
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育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
诸公以为何如?”
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
李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中与他穿带了。
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一声 ,却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
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一交一 拜成礼。
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
观看的是“风检才”、“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
做娇客的磨槍备箭,岂宜重问“后一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
“脱布衫”时欢未艾,“花一心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
兰孙小姐灯烛之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
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
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壮奁,一齐送将过来。
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
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
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来,见了张氏。
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
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枢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
张氏抚棺哭道:
“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
刘伯父周济了寡一妇 孤儿,又把名门贵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冥福。
不宽光陰茬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
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枢,到坟茔上来。
张氏与春郎夫妻,各各带了重孝相送。
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陽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
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宛然二冢相连。
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
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
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
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身拜下,口称“大恩人”。
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陽刺史裴一习一 ,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
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
某系狱身死之后,幼一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
恩同天地,难效涓矣。
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虽隔,敢不报知?”
那右手的一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一交一 ,难诉衷曲。
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
淑女承祧,尤为望外。
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
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茸帚。
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
言讫,拱手而别。
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
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 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
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
刘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
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所有。
但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虽然一精一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
次日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
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
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来了。”
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说得。
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
李春郎道:“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
三人所梦,总是一样。
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
春郎道:“此皆伯父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
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
不逾时,又及满月。
张氏抱了幼一女来见伯父伯母。
元普便凤“令爱何名?”
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
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
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
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
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脉气。”
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
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廖。”
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
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
但觉得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
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
日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
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奶十子。
忽一夜 ,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撩亮。
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
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
香汤沐浴饼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
夫妻两人欢喜无限。
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
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
此事便传遍洛陽一城,把做新闻传说。
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陰骘。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
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
吃了三五日筵席。
春郎与兰孙,自梯已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
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
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
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
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
还京之日,已知好夫被难而亡。
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
说是卖在洛陽。
又遣人到洛陽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
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丈、夫婿,一同赴京相会。
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
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
当下禀过刘公夫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风鸣起程。
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
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
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
张氏欠身答应“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
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
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
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
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
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
然后垂泪登程去了。
洛陽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
一日,奶十子抱了小辟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
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
随了奶十子出来玩耍了一响,奶十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
朝云接过抱了,奶十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一声 ;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
奶十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
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
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
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十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
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
不想那奶十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
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
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足计较?”
当时奶十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客,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
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
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领责。
元普分付众人道:“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
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
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
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一交一 会之际,一精一力衰徽,浮而不实,故艰于种一子。
若一精一力健旺,虽老犹少。
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
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试一精一力,消你这点疑心。”
元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
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
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
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
但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
尤云带雨,宓妃倾洛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
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
胥靡藤缠定牡丹花,绿毛龟采取芙蕖蕊。
大白金星一婬一性发,上青玉女欲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
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陽泄而止。
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
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
众女婢和奶十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
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
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
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
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
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到得这个好地位。
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
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
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
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
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
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儿。
心下不胜快乐。
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
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
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
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
本欲给假,一侯尊颜,缘侍讲东官,不离朝夕,未得如心。
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
临风神往,不尽鄙枕。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
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
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诺,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
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
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赐,表字梦符。
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觉。
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
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陰德。
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
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一女,名曰素娟,尚在襁褓。
他只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十分相得。
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
彼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
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
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
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陽刺史裴一习一 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
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
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陽来。
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
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
洛陽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仰且能识好人。
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
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三呼已毕。
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姐,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
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
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
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壁,无非积德所招。”
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奠酒。
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
刘元普开筵贺喜。
食供三套,酒行数巡。
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说。
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一交一 。
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
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
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谜。
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
其实所称八拜为一交一 ,皆虚言耳。
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
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
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
尚书母子号恸感谢。
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
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一交一 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
裴夫人起身说道:“一奴一受爹爹厚思,未报万一。
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一奴一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
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小姐。
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
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
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访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
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
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
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赐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
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
然后忽一夜 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
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
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
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
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教做知恩报恩。
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
自此世居洛陽,看守先茔,不回西粤。
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
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赐直做到御史大夫。
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
此陰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
有诗为证:
陰陽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