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四 盐官邑老魔魅色 会骸山大
诗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一江一 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清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几句诗,唐朝刘梦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
这个燕子矶在金陵西北,大一江一 之滨,跨一江一 而出,在一江一 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有翅。
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他。
登了此亭,一江一 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
就在矶边,相隔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
寺左转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
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
当时寺僧于空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一江一 水,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
载酒游观者殆无虚日。
奔走既多,灵迹颇著,香火不绝。
只是清静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践。
亦且这些游客随喜的多,布施的少。
那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修葺,日渐坍塌了些。
一日,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
寺僧出来迎接着,问了姓名,邀请吃茶。
茶罢,寺僧问道:“客官何来?今往何处?”
徽商答道:“在扬州过一江一 来,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
天色将晚,在此泊着,上来耍耍。”
寺僧道:“此处走去,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
进城止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脚踏实地,绝早到了。
若在船中,还要过龙一江一 关盘验,许多担搁。
又且晚间此处矶边风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
徽商见说得有理,果然走到船边,把船打发去了。
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来。
安顿了,寺僧就陪着登阁上观看。
徽商看见阁已颓坏,问道:“如此好风景,如何此阁颓坏至此?”
寺僧道:“此间来往的尽多,却多是游耍的,并无一个舍财施主。
寺僧又贫,修理不起,所以如此。”
徽商道:“游耍的人,毕竟有大手段的在内,难道不布施些?”
寺僧道:“多少子孙公子,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却不照顾。
还有豪一奴一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毁门拆窗,将来烫酒煮饭,只是作践,怎不颓坏?”
徽商叹惜不已。
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时,小僧便修葺起来不难。”
徽商道:“我昨日与伙计算帐,我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来。
我就舍在此处,修好了阁,一来也是佛天面上,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
寺僧大喜称谢,下了阁到寺中来。
元来徽州人心性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
见这个万人往来去处,只要传开去,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
所以一口许了三十两,走到房中解开行囊,取出三十两包,一交一 付与寺僧。
不想寺僧一手接银,一眼瞟去,看见余银甚多,就上了心。
一面分付行童,整各夜饭款待,着地奉承,殷勤相劝,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
夜深入静,把来杀了。
启他行囊来看,看见搭包多是白物,约有五百余两,心中大喜。
与徒弟计较,要把一尸一来抛在一江一 里。
徒弟道:“此时山门已锁,须要住持师父处取匙钥。
盘问起来,遮掩不得。
不但做出事来,且要分了东西去。”
寺僧道:“这等如何处置?”
徒弟道:“酒房中有个大瓮,莫若权把来断碎了,入在瓮中。
明日觑个空便,连瓮将去抛在一江一 中,方无人知觉。”
寺僧道:“有理,有理。”
果然依话而行。
可怜一个徽商做了几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惨祸。
那僧徒收拾净尽,安贮停当,放心睡了。
自道神鬼莫测,岂知天理难容!是夜有个巡一江一 捕盗指挥,也泊舟矶下,守侯甚么公事。
天早起来,只见一个妇人走到船边,将一个担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
指挥留心,一眼望他那条路去,只见不定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门里来。
指挥疑道:“寺内如何有美妇担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
带了哨兵,一路赶来,见那妇人走进一个僧房。
指挥人等,又赶进去,却走向一个酒房中去了。
寺僧见个官带了哨兵,绝早来到,虚心病发,个个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却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
指挥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两个兵到酒房中搜看。
只见妇人进得房门,隐隐还在里头,一见人来钻入瓮里去了,走来禀了指挥。
指挥道:“瓮中必有冤枉。”
就叫哨兵取出瓮来,打开看时,只见血肉狼藉,头颅劈破,是一个人碎割了的。
就把僧徒两个缚了,解到巡一江一 察院处来。
一上刑罚,僧徒熬苦不过,只得从实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赃来为证,问成大辟,立时处决。
众人见僧口招,因为布施修阁,起心谋杀,方晓得适才妇人,乃是观音显灵,那一个不念一声“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要见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从来观世音机灵,固然无处不显应,却是燕子矶的,还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
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
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为极盛。
这个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
登了此峰,西湖如享,长一江一 如带,地胜神灵,每年间人山人海,挨挤不开的。
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观音一件显灵的,与看官们听着。
且先听小子《风》、《花》、《雪》、《月》四词,然后再讲正话。
风袅袅,风袅袅,各岭位孤松,春郊摇弱草。
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
清秋暗送桂香来,极复频将炎气扫。
风袅袅,野花乱落今人老——右《咏风》。
花艳艳,花艳艳,妖烧巧似妆,锁碎浑如剪。
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常远。
一技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
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右《咏花》。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
洒空翻絮浪,积槛锁银桥。
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拥素袍。
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右《咏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模野,方一团一 镜挂天。
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
诗人举盏搜佳句,美一女 推窗迟月眠。
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右《咏月》。
看官,你道这四首是何人所作?话说洪武年间浙一江一 盐官会骸山中,有一老者,缁服苍颜,幅巾绳履,是个道人打扮。
不见他治甚生业,日常醉歌于市间,歌毕起舞,跳木缘枝,宛转盘旋,身子轻捷,如惊鱼飞燕。
又且知书善咏,诙谐笑浪,秀发如泻,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与他唱和谈谑。
一日大醉,索酒家笔砚,题此四词在石壁上,观者称赏。
自从写过,黑迹渐深,越磨越亮。
山中这些与他熟识的人,见他这些奇异,疑心他是个仙人,却再没处查他的踪迹。
日日往来山中,又不见个住家的所在,虽然有些疑怪,一习一 见一习一 闻,日月已久,也不以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称呼而已。
离山一里之外,有个大姓仇氏。
夫妻两个,年登四十,极是好善,并无子嗣。
乃舍钱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灯果,拜求如愿。
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两个,斋戒虔诚,躬往天竺。
三步一拜,拜将上去,烧香祈祷:不论男女,求生一个,以续后代。
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
十月期满,晚间生下一个女孩。
夫妻两个,欢喜无限,取名夜珠。
因是夜里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宝贝一般。
年复一年,看看长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
父母爱惜他真个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岁。
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许聘人家。
你道老来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
怎的二八当年多过了,还未嫁人。
只因夜珠是这大姓的爱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两个做了一个大指望,道是必要拣个十全毫无嫌鄙的女婿来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妇靠他终身。
亦且只要入赘的,不肯嫁出的。
左近人家,有几家来说的,两个老人家嫌好道丑:便有数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赘;有女婿人物好,学问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资财多,门户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
所以高不辏,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见这两个老人家难理会,也有好些不耐烦,所以亲事越迟了。
却把仇家女子美貌,择婿难为人事之名,远近都传播开来,谁知其间动了一个人的火。
看官,你道这个人是那个?敢是石崇之富,要买绿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掷果妇女的?看官,若如此,这多是应得想着的了。
说来一场好笑,元来是:
周时吕望,要寻个同钓鱼的对手;汉时伏生,要娶个共讲书的配头。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题《风》,《花》,《雪》,《月》四词的。
这个老头儿,终日缠着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说亲。
媒人间:“是那个要娶?”
说来便是他自己。
这些媒人,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谁肯去说?大家说了,笑道:“随你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陰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起来!”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说着女儿婚事未谐,唧唧哝哝的商量,忽见老道走将进来。
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起来相迎。
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也不回避。
三人施礼已毕,请坐下了。
大姓问道:“老道,今日为何光降茅舍?”
老道道:“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
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忙叫:“看茶。”
就问道:“那一家?”
老道道:“就是老仆家。”
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正不知这老道住在那里的,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强答他道:“从来相会,不知老道有几位令郎?”
老道道:“不是小儿,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配,老仆自己要娶。”
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还不认真,说道:“老道平日专好说笑说耍。”
老道道:“并非耍笑,老仆果然愿做门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大姓夫妇,见他说得可恶,勃然大怒道:“我女闺中妙质,等闲的不敢求聘。
你是何人?辄敢一胡一 言乱语!”立起身把他一抓。
老道从容不动,拱立道:“老丈差了。
老丈选择东床 ,不过为养老计耳。
若把令爱嫁与老仆,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礼祭吾丈于身后,大事已了,可谓极得所托的。
这个不为佳婿,还要怎的才佳么?”
大姓大声叱他道:“人有贵贱,年有老少,贵贱非伦,老少不偶,也不肚里想一想,敢来唐突,戏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丧心,何足计较!”叫家人们持杖赶逐。
仇妈妈只是在旁边夹七夹八的骂。
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说道:“不必赶逐,我去罢了。
只是后来追悔,要求见我,就无门了。”
大姓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枯骨!我要求见你做甚么?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里。”
老道把手掀着须髯,长笑而退。
大姓叫闭了门,夫妻二人气得个惹胸塞肚,两相埋怨道:“只为女儿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
分付当直的,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
这些媒婆走将来,闻知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天下有此老无知!前日也曾央我们几次,我们没一个肯替他说,他只得自来了。”
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调戏。
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
你们如今留心,快与我寻寻,人家差不多的,也罢了。
我自重谢则个。”
媒人应承自去了,不题。
过得两日,夜珠靠在窗上绣鞋,忽见大蝶一双飞来,红翅黄身,黑须紫足,且是好看。
旋绕夜珠左右不舍,恰象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
夜珠又喜又异,轻以罗帕扑他,扑个不着,略略飞将开去。
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来扑他,看看飞得远了,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赶将来。
直至后园牡丹花恻,二蝶渐大如鹰。
说时迟,那时快,飞近夜珠身边来,各将翅攒定夜珠两腋,就如两个箬笠一般,扶挟夜珠从空而起。
夜珠口里大喊,丫鬟惊报,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
大姓惊喊号叫,设法救得。
老夫妻两个放声大哭道:“不知是何妖术,慑将去了。”
却没个头路猜得出,从此各处探访,不在话下。
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如省云雾,心里明知堕了妖术,却是脚不点地,身不自主。
眼望下去,却见得明白。
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几个险峻山头,到一崎岖山窟中,方才渐渐放下。
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头,此外别无走路。
那两蝶已自不见了,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道者装扮,拱立在那里。
见了夜珠,欢欢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对洞口喝了一声。
听得轰雷也似响亮,洞忽开裂。
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夜珠急回头看时,洞已抱合如旧,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宽敞如堂。
有人面猴形之辈,二十余个,皆来迎接这老道,口称“洞主”。
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设筵席。”
猴形人应诺。
又看见旁边一房,甚是一精一洁,颇似僧室,几窗间有笔砚书史;竹床 石凳,摆列两行。
又有美妇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妇人坐,丫鬟立侍。
床 前特设一席,不见荤腥,只有香花酒果。
老道对众道:“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
就来牵夜珠同坐。
夜珠又恼又怕,只是站立不动。
老道着恼,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来,按住在坐上。
夜珠到此无奈,只得坐了。
老道大喜,频频将酒来劝,夜珠只推不饮。
老道自家大碗价吃,不多时大醉了。
一个妇人,一个丫鬟,扶去床 中相伴寝了。
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着,心中苦楚。
想着父母,只是哭泣,一夜 不曾合眼。
明早起来,老道看见夜珠泪痕不干,双眼尽肿,将手抚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乐,自苦如此?若从了我,就同你还家拜见爹娘,骨肉完聚,极是不难。
你若执迷不从,凭你石烂海枯,此中不可复出了。
只凭你算计,走那一条路?”
夜珠闻言自想:“我断不从他!料无再出之日了,要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将头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尽。
老道忙使众妇人拦住,好言劝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从容住着。
休得如此轻生!”夜珠只是啼哭,从此不进饮食,欲要自饿而死。
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无事。
夜珠求死不得,无计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里暗祷观世音,求他救拔。
老道日与众妇一婬一戏,要动夜珠之心,争奈夜珠心如铁石,毫不为动。
老道见他不快,也不来强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图他笑颜开了,欢喜成事。
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与他看,一来要他快活,二来卖弄本事高强,使他绝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随他。
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时出去,取田间稻花,放好在石柜中了,每日只将花合余拳起,开锅时满锅多是香米饭。
又将一瓮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纸封了口,藏于松间,两三日开封取吸,多变做扑鼻香醪。
所以供给满洞人口,酒米不须营求,自然丰足。
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纸为戏,或蝶或凤,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类皆有。
瞩他去到某家取某物来用,立刻即至。
前取夜珠的双蝶,即是此法。
若取着家火什物之类,用毕无事,仍教拿去还了。
桃梅果品,日轮猴形人两个供办,都是带叶连枝,是山中树上所取,不是慑将来的。
夜珠日日见他如此作用,虽然心里也道是奇怪,再没有一毫随顺他的意思。
老道略来缠缠,即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
老道不耐烦,便去搂着别个妇女去适兴了。
还亏得老道心性,只爱喜欢不爱烦恼的,所以夜珠虽慑在洞里多时,还得全身不损。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对众妇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遗体,又非山一精一木魅,如何顺从了这妖人,白受其辱?”
众美叹息,对夜珠道:“我辈皆是人身,岂甘做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术陷在此中,撇父母,弃糟糠,虽朝暮忧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如做了一世猪羊犬马罢了。
事势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宽了心度日去,听命于天,或者他罪恶有个终时,那日再见人世。”
言罢各各泪下如雨。
有《商调·醋葫芦》一篇,咏着众妇云:
众娇娥,黯自伤,命途乖,遭魍魍。
虽然也颠驾倒凤喜非常,觑形容不由心内慌。
总不过匆匆完帐,须不是桃花洞里老刘郎。
又有一篇咏着仇夜珠云:
夜光珠,也所希,未登盘,坠于淤泥。
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在劳色自迷。
有一日天开日霖,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众人正自各道心事,哀伤不巴。
忽见猴形人传来道:“洞主回来了。”
众人恐怕他知觉,掩泪而散,只有夜珠泪不曾干。
老道又对他道:“多时了,还哭做甚?我只图你渐渐厮熟,等你心顺了我,大家欢畅。
省得逼十你做事,终久不象我意,故不强你。
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转头,不要讨我恼怒起来,叫几个按住了你,强做一番,不怕你飞上天去。”
夜珠见说,心慌不敢啼哭。
只是心中默祷观音救护,不在话下。
却说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见了女儿,终日思念,出一单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访得女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
虽然如此,茬苒多时,并无影响。
又且目见他飞升去的,晓得是妖人慑去,非人力可及。
没计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悲哭拜祝道:“灵感菩萨,女儿夜珠元是在菩萨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术慑去,若菩萨不救拔还我,当时何不不要见赐,也到罢了,望菩萨有灵有感。”
日日如此叫号,一精一诚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该活现起来的。
一日,会骸山岭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十直竖将起来,竿上挂着一件物事。
这岭上从无此竿的,一时哄动了许多人,万众齐观。
罕上之物,俱各不识明白,一胡一 猜乱讲。
内中有一秀土,姓刘名德远,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饱学,极是个负气好事的人。
他见了这个异事,也是书生心性,心里毕竟要跟寻着一个实实下落。
便叫几个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绳索,做了软梯,带些挠钩、钢叉、木板之类,叫一声道:“有高兴要看的,都随我来。”
你看他使出聪明,山高无路处,将钢叉叉着软梯,搭在大树上去:不平处,用板衬着,有路险难走处,用挠钩吊着。
他一个上前,赶兴的就不少了。
连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
到得岭上,地却平宽。
立定了脚,望下一看,只见山腰一个崎岖之处,有洞甚大。
妇女十数个,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状。
有老猴数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满地。
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纤细皆见。
然后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
刘德远大加惊异。
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
当时便自想道:“这些妇女里头,莫不仇氏之女也在?”
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自己却走去报了仇大姓。
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县里听侯遣拔施行。
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到彼收勘。
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县前伺侯。
德远指与兵快路径,一拥前来。
原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在山下却与外不通,所以妖魁藏得许多人在里头。
今在岭上,却都在目前了。
兵快看见了这些妇女,攀藤附葛,开条路径,一个个领了出来。
到了县里,仇大姓还不知女儿果在内否。
远远望去,只见夜珠头蓬发乱,杂随在妇女队里。
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头大哭。
到了县堂,县令叫众妇上来,问其来历备细。
众妇将始终所见,日逐事体说了。
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为妖术所迷的。
又问道:“今日谁把这些妖物斩了?”
众妇道:“今日正要****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听得一派喧嚷啼哭之一声 ,刀剑乱晌,却不知个缘故。
直等兵快人众来救,方才苏醒。
只见群猴多杀倒在地,那老妖不见了。”
刘德远同众人献上骷髅与幡竿,真道:“那骷髅标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为神明所诛的。”
县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岭上的么?”
众人道:“岭上并无。”
县令道:“奇怪!这却那里来的?”
叫刘德远把竿验看,只见上有细字数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犹存。
具令晓得是观音显见,不觉大骇。
随令该房出示,把妇女逐名点明,召本家认领。
那仇大姓在外边伺侯,先具领状,领了夜珠出来。
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颗明珠,心肝肉的,口里不住叫。
到家里见了妈妈,又哭个不住。
问夜珠道:“你那时被妖法慑起半空,我两个老人家赶来,已飞过墙了。
此后将你到那里去?却怎么?”
夜珠道:“我被两个大蝶抬在空中,心里明白的。
只是身子下来不得。
爸妈叫喊,都听得的。
到得那里一个道装的老人家,迎着进了洞去。
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洞主’,逼十我成亲。
这里头先有这几个妇女在内,却是同类之人,被他慑在洞奸宿的,也来相劝。
我到底只是执意不肯。”
妈妈便道:“儿,只要今日归来,再得相见便好了。
随是破了身子,也是出于无奈,怪不得你的。”
夜珠道:“娘,不是这话!亏我只是要死要活,那老妖只去与别个一婬一媾了,不十分来缠我,幸得全身。
今日见我到底不肯,方才用强,叫几个猴形人掌住手脚,两三个妇女来脱小衣。
正要奸一婬一,儿晓得此番定是难免,心下发极,大叫‘灵感观世音’起来。
只听得一阵风过处,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时晕倒了。
直到有许多人进洞相救,才醒转来。
看见猴形人个个被杀了,老妖不见了,正不知是个甚么缘故?”
仇大姓道:“自你去后,爹妈只是拜祷观世音,日夜不休。
人多见我虔诚,十分怜悯,替我体访,却再无消耗。
谁想今日果是观世音显灵,诛了妖邪!前日这老道硬来求亲时,我们只怪他不揣,岂知是个妖魔!今日也现世报了。
虽然如此,若非刘秀才做主为头,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怎晓得洞里有人?又得他报县救取,又且先来报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说话处,只见外边有几个妇女,同了几家亲识,来访夜珠并他爹妈。
三人出来接进,乃是同在洞中还家的。
各人自家里相会过了,见外边传说仇家爹妈祈祷虔诚,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萨,致得神明感应,带挈他们重见天日,齐来拜谢。
爹妈方晓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话。
众人称谢己毕,就要商量被害几家协力出资,建庙山顶,奉祠观世音,尽皆喜跃。
正在议论间,只见刘秀才也到仇家相访。
他书生好奇,只要来问洞中事体各细,去书房里记录新闻,原无他意,恰好撞见许多人在内。
问着,却多是洞里出来的与亲眷人等,尽晓得是刘秀才为头到岭上看见了报县的,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尽皆罗拜称谢。
秀才便问:“你们众人都聚此一家,是甚缘故?”
众人把仇老虔诚祷神,女儿拒奸呼佛,方得观音灵感,带挚众人脱难,故此一来走谢,二来就要商量敛资造庙。
“难得秀才官人在此,也是一会之人,替我们起个疏头,说个缘起,明日大家禀了县里,一同起事。”
刘秀才道:“这事在我身上。
我明日到县间与县官说明,一来是造庙的事,二来难得仇家小姐子贞坚感应,也该表扬的。”
那仇大姓口里连称“不敢”,看见刘秀才语言慷慨,意气轩昂,也就上心了。
便问道:“秀才官人,令岳是那家?”
秀才道:“年幼磋跎,尚未娶得。”
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先:有能探访女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
这话人人晓得。
今日得秀才亲至岭上,探得女儿归来,又且先报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
趁着众人都在舍不,做个证见,结此姻缘。
意不如何?”
众人一大家喝采起来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双两好。”
刘秀才不肯起来道:“老丈休如此说。
小生不过是好奇高兴,故此不避险阻,穷讨怪迹。
偶得所见如此,想起宅上失了令爱,沿街帖榜已久,故此一时喜事走来奉报,原无心望谢。
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小觑了小生,是一一团一 私心了,不敢奉命。”
众人共相撺掇,刘秀才反觉得没意思,不好回答得,别了自去。
众人约他明日县前相会。
刘秀才去了,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有义气好人难得。
仇大姓道:“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是必完成小女亲事。”
众人中有个老成的走出来,道:“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县相公,倒凭知县相公做个主,岂不妙哉!”众人齐道:“有理。”
当下散了。
大姓与妈妈,女儿说知此事,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大家赞叹不题。
且说次日县令升堂,先是刘秀才进见,把大士显灵,众心喜舍造庙,及仇女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一一真知已过,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
县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开了疏头,用了印信,就中给与老成耆民收贮了讫。
众人谢了,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真出来。
县令问仇老道:“此意如何?”
仇老道:“女儿被妖慑去,固然感得大士显应,诛杀妖邪,若非刘生出力,梯攀至岭,妖邪虽死,女儿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
今一家完聚,庆幸非浅。
情愿将女儿嫁他,实奈真心。
不道刘秀才推托,故此公同真知爷爷,望与老汉做一个主。”
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问道:“适才仇某所言姻事,众口一词,此美事也,有何不可?”
刘秀才道:“小生一时探奇穷异,实出无心,若是就了此亲,外人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为,此反觉无颜。
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守贞好处,若为己妻,此等言语,皆是私心。
小生读几行书,义气廉耻为重,所以不敢应承。”
县令跌足道:“难得!难得!仇女守贞,刘生尚义,仇某不忘报,皆盛事也。
本县幸而躬逢目击,可不完成其美?本县权做个主婚,贤友万不可推托。”
立命库上取银十两,以助聘礼。
即令鼓乐送出县来,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拣个吉日,入赘仇家,成了亲事。
一月之后,双双到上天竺烧香,拜谢大士,就送还前日幡竿。
过不多时,众人齐心协力,山岭庙也自成了。
又去烧香点烛,自不消说。
后来刘秀才得第,夫荣妻贵。
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同日念佛而终。
此又后话。
又说会骸山石壁,自从诛邪之后,那《风》、《花》、《雪》、《月》四词,却象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毫无一字影迹。
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个好人,踪迹方得明白。
有诗为证:
崎岖石洞老光陰,只此幽栖致自深。
诛殛忽然烦大士,方知佛戒重邪一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