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一夜 东风,不见柳梢残雪。
御楼烟暖,对鳌山彩结。
箫鼓向晚,凤辇初回宫阙。
千门灯火,九衢风月。
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
艳妆初试,把珠帘半揭。
娇羞向人,手捻玉梅低说。
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这一首词,名《传言玉女》,乃一胡一 浩然先生所作。
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元宵最盛。
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
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
至晚还内,驾入灯山。
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
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
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下。
十五日,驾幸上清宫,至晚还内。
上元后一日,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
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扇执事之人。
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
华灯宝烛,月色光辉,霏霏融融,照耀远迩。
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车驾还内。
当时御制夹钟宫《小重山》词,道: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
宝舆四望翠峰青。
东风急,吹下半天星。
万井贺升平。
行歌花满路,月随人。
纱笼一点御灯明。
箫韶远,高宴在蓬瀛。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宵。
那燕山元宵却如何:虽居北地,也重元宵。
未闻鼓乐喧天,只听一胡一 笳聒耳。
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上带生葱。
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己酉岁方成次第。
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
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一温一 ,排行第五,呼为杨五官人。
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店,遂寓居焉。
杨思一温一 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一胡一 乱度日。
忽值元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一温一 看灯,同去消遣旅况。
思一温一 情绪索然,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
姨夫自稳便先去,思一温一 少刻追陪。”
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一温一 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
但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
一轮明月婵娟照,半是京华流寓人。
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一温一 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三参,铜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
思一温一 入寺看时,佛殿两廊,尽皆点照。
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
入这罗汉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一温一 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
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一温一 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
内中一个妇人与思一温一 四目相盼,思一温一 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
但见:轻盈体态,秋水精神。
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
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一流 。
思一温一 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
那行者叫得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
杨思一温一 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
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
行者道:“妇女们施些钱去了。
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
’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
思一温一 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汉院。
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
乘高望处是居延。
忍听楼头吹画角,雷满长川。
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
与民同乐午门前。
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一温一 看罢留题,情绪不乐。
归来店中,一夜 睡不着。
巴到天明起来,当日无话得说。
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
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热闹。
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一温一 恐下雨,惊而欲回。
抬头看时,只见: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
宝烛烧空,香风拂地。
仔细看时,却见四围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
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
但见:呵殿喧天,仪仗塞路。
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槍,宝光一交一 际。
香车似箭,侍从如云。
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
思一温一 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
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一温一 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一温一 呼意娘为嫂嫂。
自后睽离,不复相问。
著紫的妇人见思一温一 ,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
思一温一 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尽入其中。
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
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般,楼上有六十个合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
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一温一 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
那人见了思一温一 便拜,思一温一 扶起道:“休拜。”
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
思一温一 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
思一温一 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不妨。”
唱喏了方坐。
思一温一 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
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一奴一仆。
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
幸与官人会面。”
正说话间,忽听得一派乐声。
思一温一 道:“何处动乐?”
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
思一温一 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
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
思一温一 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夫人,不知是否?”
三儿道:“即要覆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
思一温一 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
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哥哥详细。
’”三儿应命上楼去,思一温一 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
思一温一 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
思一温一 问:“事如何?”
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问哥哥消息’。
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
传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
’”思一温一 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伫立悬望。
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
思一温一 候车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
思一温一 进前,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
郑夫人揾泪道:“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
其酋撒八太尉相逼十,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
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
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
撒八太尉妻韩夫人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
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
仓皇别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载,未忍重婚。
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
今从韩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一奴一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一江一 南人,倩教传个音信。”
杨思一温一 欲待再问其详,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一温一 道:“我家一奴一婢,更夜之间,怎敢引诱?”
拿起抽攘,迎脸便打。
思一温一 一见来打,连忙急走。
那番官脚蹠行迟,赶不上。
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
张二官见思一温一 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
思一温一 将前事一一告诉。
张二官见说,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一温一 嚯索。
思一温一 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
张二官向思一温一 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我照管店里则个。”
思一温一 问:“出去何干?”
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
杨思一温一 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楼。
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
思一温一 看时,好生而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
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
思一温一 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一胡一 乱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住处么?”
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说犹未了,思一温一 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干。
仔细读之,题道:“昌黎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街行》: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
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
等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
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
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
若将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一温一 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
我正月十五日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
这事难明。”
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干,题笔人何在?”
小王道:“不知。
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木道馆驿安歇。
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
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法禁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
当日是三月十五日,杨思一温一 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
思一温一 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
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馆门前闲看,二人都是旧日相识,认得思一温一 ,近前唱喏,还礼毕。
问道:“杨兄何来?”
思一温一 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
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入去唤他出来。”
二人遂入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
思一温一 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
思一温一 问思厚:“嫂嫂安乐?”
思厚听得说,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顾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穿篙手,刀中梢公,尔嫂嫂有乐昌硫镜之忧,兄被缧绁缠身之苦。
我被虏执于野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脱,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
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十,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
我后奔走行在,复还旧职。”
思一温一 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
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
思一温一 道:“只恐不死。
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
思一温一 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一温一 相见。
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
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
思一温一 道:“容易决其死生。
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白!”思厚道:“也说得是。”
乃入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随后,二人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
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户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满地,锁着大门。
杨思一温一 道:“多是后门。”
沿墙且行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
老儿禀性躁暴,举止粗疏,全不采人。
二人再四问他,只推不知。
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
二人遂与婆婆唱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
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说,大伯又埋怨多口。
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日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
便做到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祝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空宅便是。”
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在?”
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处,韩夫人埋在花园内。
官人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
大伯又说:“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带累我。”
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
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一温一 么?”
二人一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
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
思厚又问:“婆婆如何认得?拙妻今在甚处?”
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宅安下。
其妻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
常唤媳妇入宅,见夫人说,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
义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
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内。
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入园内去,常见郑夫人出来。
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
’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名义娘。
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
有结义叔叔杨五官,名思一温一 ,一一与老媳妇说。
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亡。”
寻常陰雨时,我多入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
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踰墙而入,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只见打鬼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
三人行步间,满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
正面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
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有数行字。
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
看了大喜道:“五弟,嫂嫂只在此间。”
思一温一 问:“如何见得?”
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好事近》: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
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一江一 南春一色 。
后写道:“季春望后一日作。”
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日写来,可煞惊人。”
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
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
东风蝴蝶相一交一 飞,对景令人益惨凄。
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
满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
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
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素空摇遥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
无言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
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
良人一过不复返,红颜欲老将如何?
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为人驱虏。”
正看之间,忽听杨思一温一 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
思一温一 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
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一大惊,急走下楼来寻,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趋入一阁子内去。
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
婆子推开阁子,三人入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韩国夫人之位。”
侧边有一轴画,是义娘也,牌位上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
面前供卓,尘埃尺满。
韩思厚看见影神上衣服容貌,与思一温一 元夜所见的无二,韩思厚泪下如雨。
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是个黑漆匣,有两个鍮石环儿。
每遍提起,夫人须哭一番,和我道:‘我与丈夫守节丧身,死而无怨。
’”思厚听得说,乃恳婆子同揭起砖,取鼻匣归弊金陵,当得厚谢。
婆婆道:“不妨。”
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砖,去掇匣子。
用力掇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
思一温一 急止二人:“莫掇,莫掇!扮哥须晓得嫂嫂通灵,今既取去,也要成礼。
且出此间,备些祭仪,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
韩思厚道:“也说得是。”
三人再掇墙而去。
到打线婆婆家,令仆人张谨买下酒脯、香烛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
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踰墙而入。
在韩国夫人影堂内,铺排供养讫。
等至三更前后,香残烛尽,杯盘零落,星宿渡河汉之候,酌酒奠飨。
三奠已毕,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读罢流泪如倾,把祭文同纸钱烧化。
忽然起一阵狂风,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灯欲灭而不灭,三人浑身汗颤。
风过处,听得一阵哭声。
风定烛明,三人看时,烛光之下,见一妇女,媚脸如花,香肌似玉,项缠罗帕,步蹙金莲,敛袂向前,道声:“叔叔万福。”
二人一大惊叙礼。
韩思厚执手向前,哽咽流泪。
哭罢,郑夫人向着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
只今元夜秦楼,与叔叔相逢,不得尽诉衷曲。
当时妾若贪生,必须玷辱我夫。
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弃妾性命如土芥;致有今日生死之隔,终天之恨。”
说罢,又哭一次。
婆婆劝道:“休哭,且理会迁骨之事。”
郑夫人收哭而坐,三人进些饮馔,夫人略飨些气味。
思一温一 问:“元夜秦楼下相逢,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车后许多人,是人是鬼?”
郑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
当时随车,皆非人也。”
思厚道:“贤妻为吾守节而亡,我当终身不娶,以报贤妻之德。
今愿迁贤妻之香骨,共归金陵可乎?”
夫人不从道:“婆婆与叔叔在此,听一奴一说。
今蒙贤夫念妾孤魂在此,岂不愿归从夫?然须得常常看我,庶几此情不隔冥漠。
倘若再娶,必不我顾,则不如不去为强。”
三人再三力劝,夫人只是不肯,向思一温一 道:“叔叔岂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时,他风一流 性格,难以拘管。
今妾已作故人,若随他去,怜新弃旧,必然之理。”
思一温一 再劝道:“嫂嫂听思一温一 说,哥哥今来不比往日,感嫂嫂贞节而亡,决不再娶。
今哥哥来取,安忍不随回去?愿从思一温一 之言。”
夫人向二人道:“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为誓,即当从命。”
说罢,思厚以酒沥地为誓:“若负前言,在路盗贼杀戮,在水巨浪覆舟。”
夫人急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发誓。
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
道罢,忽地又起一阵香风,香过遂不见了夫人。
三人一大惊讶,复添上灯烛,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费力。
收拾踰墙而出,至打绦婆婆家。
次晚,以白银三两,谢了婆婆;又以黄金十两,赠与思一温一 ,思一温一 再辞方受。
思厚别了思一温一 ,同仆人张谨带骨匣归本驿。
俟月余,方得回书,令奉使归。
思一温一 将酒饯别,再三叮咛:“哥哥无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从负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门,取路而归,月余方抵盱眙。
思厚到驿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
思厚看时,乃是旧仆人周义,今来谢天地,在此做个驿子。
遂引思厚入房,只见挂一幅影神,画着个妇人。
又有牌位儿上写着:“亡主母郑夫人之位。”
思厚怪而问之,周义道:“夫人贞节,为官人而死,周义亲见,怎的不供奉夫人?”
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从头说与周义;取出匣子,教周义看了。
周义展拜啼哭。
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足而卧。
至次日天晓,周义与思厚道:“旧日二十余口,今则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人去金陵。”
思厚从其请,将带周义归金陵。
思厚至本所,将回文呈纳。
周义随着思厚卜地于燕山之侧,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
思厚不胜悲感,三日一诣坟所飨祭,至尊方归,遂令周义守坟莹。
忽一日,苏掌仪、许掌仪说:“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虽是个女道士,德行清高,何不同往观中做些功德,追荐令政。”
思厚依从,选日同苏、许二人到土星观来访刘金坛时,你说怎生打扮,但见:顶天青巾,执象牙简,穿白罗袍,著翡翠履。
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伫精神,仿佛如莲花出水。
仪容绝世,标致非凡。
思厚一见,神魂散乱,目睁口呆。
叙礼毕,金坛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且请众官到里面看灵芝。
三人同入去,过二清殿、翠华轩,从八卦坛房内转入绛绡馆,原来灵芝在绛绡馆。
众人去看灵芝,惟思厚独入金坛房内闲看,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
信手取看时,是一幅词,上写着《浣溪沙》:标致清高不染尘,星冠云氅紫霞裙。
门掩斜陽无一事,抚瑶琴。
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
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韩思厚初观金坛之貌,已动私情;后观纸上之词,尤增爱念。
乃作一词,名《西一江一 月》,词道:
玉貌何劳朱粉,一江一 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黄芽,不顾花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
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拍手高唱此词。
金坛变色焦躁说:“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乱我观宇!命人取轿来,我自去见恩官,与你理会。”
苏、许二人再四劝住,金坛不允。
韩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坛所作之词,教众人看,说:“观主不必焦躁,这个词儿是谁做的?”
吓得金坛安身无地,把怒色都变做笑容,安排筵席,请众官共坐,饮酒作乐,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
酒阑,二人各有其情,甚相爱慕,尽醉而散。
这刘金坛原是东京人,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
因靖康年间同妻刘氏雇舟避难,来金陵,去淮水上,冯六承旨彼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刘氏发愿,就土星观出家,追荐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观主。
此后韩思厚时常往来刘金坛处。
忽一日,苏、许二掌仪醵金备礼,在观中请刘金坛、韩思厚。
酒至数巡,苏、许二人把盏劝思厚与金坛道:“哥哥既与金坛相爱,乃是宿世因缘。
今外议藉藉,不当稳便。
何不还了俗,用礼通媒,娶为嫂嫂,岂不美哉!”思厚、金坛从其言。
金坛以钱买人告还俗,思厚选日下定,娶归成亲。
一个也不追荐丈夫,一个也不看顾坟墓。
倚窗携手,惆怅论心。
成亲数日,看坟周义不见韩官人来上坟,自诣宅前探听消息。
见当直在门前,问道:“官人因甚这几日不来坟上?”
当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观刘金坛做了孺人,无工夫上坟。”
周义是北人,性直,听说气忿忿地。
恰好撞见思厚出来,周义唱喏毕,便着言语道:“官人,你好负义!郑夫人为你守节丧身,你怎下得别娶孺人?”
一头骂,一头哭夫人。
韩思厚与刘金坛新婚,恐不好看,喝教当直们打出周义。
周义闷闷不已,先归坟所。
当日是清明,周义去夫人坟前哭着告诉许多。
是夜睡至三更,郑夫人叫周义道:“你韩掌仪在那里住?”
周义把思厚辜恩负义娶刘氏事,一一告诉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寻他理会。”
夫人道:“我去寻他。”
周义梦中惊觉,一身冷汗。
且说那思厚共刘氏新婚欢爱,月下置酒赏玩。
正饮酒间,只见刘氏柳眉剔竖,星眼圆睁,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亏我,还我命来!”身是刘氏,语音是郑夫人的声气。
吓得思厚无计可施,道:“告贤妻饶耍”那里肯放。
正摆拨不下,忽报苏、许二掌仪步月而来望思厚,见刘氏捽住思厚不放。
二人解脱得手,思厚急走出,与苏、许二人商议,请笪桥铁索观朱法官来救治。
即时遣张谨请到朱法官,法官见了刘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劝谕。”
刘氏自用手打掴其口与脸上,哭着告诉法官以燕山踪迹。
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
朱法官再三劝道:“当做功德追荐超生,如坚执不听,冒犯天条。”
刘氏见说,哭谢法官:“一奴一奴一且退。”
少刻刘氏方苏。
法官书符与刘氏吃,又贴符房门上,法官辞去。
当夜无事。
次日,思厚赍香纸请笪桥谢法官,方坐下,家中人来报,说孺人又中恶。
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
法官云:“若要除根好时,须将燕山坟发掘,取其骨匣,弃于长一江一 ,方可无事。”
思厚只得依从所说,募土工人等,同往掘开坟墓,取出郑夫人骨匣,到扬子一江一 边,抛放水中。
自此刘氏安然。
恁地时,负心的无天理报应,岂有此理!
思厚负了郑义娘,刘金坛负了冯六承旨。
至绍兴十一年,车驾幸钱塘,官民百姓皆从。
思厚亦挈家离金陵,到于镇一江一 。
思厚因想金山胜景,乃赁舟同妻刘氏一江一 岸下船,行到一江一 心,忽听得舟人唱《好事近》词,道是:往事与谁论?无论暗弹泪血。
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门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一江一 南春一色 。
思厚审听所歌之词,乃燕山韩国夫人郑氏义娘题屏风者,大惊。
遂问梢公:“此曲得自何人?”
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国至燕山,满城皆唱此词,乃一打线婆婆自韩国夫人宅中屏上录出来的。
说是一江一 南一官人浑家,姓郑名义娘,因贞节而死,后来郑夫人丈夫私挈其骨归一江一 南。
此词传播中外。”
思厚听得说,如万刃攒心,眼中泪下。
须臾之间,忽见一江一 中风浪俱生,烟涛并起,异鱼出没,怪兽掀波,见水上一人波心涌出,顶万字巾,把手揪刘氏云鬓,掷入水中。
侍妾高声喊叫:“孺人落水!”急唤思厚教救,那里救得!俄顷,又见一妇人,项缠罗帕,双眼圆睁,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
舟人欲救不能,遂惆怅而归。
叹古今负义人皆如此,乃传之于人。
诗曰:一负冯君罹水厄,一亏郑氏丧深渊。
宛如孝女寻一尸一死,不若三闾为主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