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八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
古人结一交一 惟结心,今人结一交一 惟结面。
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那堪共贫贱?九衢鞍马曰纷纭,追攀送谒无晨昏。
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
一关微利己一交一 恶,况复太难肯相亲?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一交一 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一交一 最难。
平时酒杯往来,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
真个是:酒肉弟兄干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
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的。
所以陶渊明欲息一交一 ,越叔夜欲绝一交一 ,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一交一 论》,都是感慨世情,故为忿激之谭耳。
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
只因一点意气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一交一 至友。
正是:“说来贡禹冠尘动,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陽人氏。
有侄儿郭仲翔,才兼文武 ,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
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
元振谓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贾。
若但借门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
仲翔唯唯。
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
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曰,要买嘱人心归顺,只这九溪十人洞蛮夷,每年一小般赏,一年一大搞赏。
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赏常规都裁革了。
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
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进讨。
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
郭元振曰:“昔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
将军宣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
舍侄郭仲翔,颇有才干,今道与将军同行。
候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
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见。
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敢推委。
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蹋随李蒙起程。
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字永固,见任东川遂州方义尉。
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肯扶持济拔人的。
乃修书一封,特道人驰送于仲翔。
仲翔拆书读之,书曰:
吴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仲有日。
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以乎小寇,成功在旦夕耳。
保安力学多年,仅官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
况此官己满,后任难期,恐厄选营之格限也。
稳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
今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
倘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街结?
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乎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
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傀乎?”
遂向李蒙夸奖吴保安之才 ,乞征来军中效用。
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獗,逼十近内地。
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
来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杀得他大败全输。
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
天晚下寨,郭仲翔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己立矣!宣班师回州,道人宣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
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己丧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持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
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
只见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
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乎衍处屯扎。”
一面寻觅土人,访问路径。
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一声 四起,蛮兵弥山遍野而来。
洞主姓蒙名细一奴一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
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费力。
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晓勇,亲英雄无用武之地。
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侮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
全军旨没于蛮中。
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
何事唐师皆覆设?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
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
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
细一奴一逻见他丰神不见,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
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
掳掠得汉人,部分给与各洞头目。
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
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只如一奴一仆一般,供他驱使:砍柴割草,饲马牧羊。
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
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
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
有惩般苦楚!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
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畜信到中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利。
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事,不论富家贫家,都畜信到家乡来了。
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米,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随你弧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一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
乌罗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干绢,除非伯父处可办。
只是关山迢递,怎得畜个信去?”
忽然想着:“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为管记。
我之用情,他必谅之。
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己到姚州。
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
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
书中具道苦情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
不然,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
永固者,保安之字也。
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一奴一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方贤。
仲翔修书己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
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盼盼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
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
正是: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
且说吴保安毒了李都督文帖,己知郭仲翔所荐。
留妻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
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兔留神打探。
恰好解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
便写回书一纸,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畜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
忙整行囊,便望长安进发。
这姚州到长安一千余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
谁知一月前元振己薨,家小都扶枢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楞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
复身回到遂州,见了妻儿,放声大哭。
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要去赎他,争亲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
说罢又哭。
张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亲了。”
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畜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
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中不时有信畜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
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粝。
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
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畜放姚州府库。
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一字,连妻子都忘记了。
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干匹之数。
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
十载未偿蛮洞债,不如何日慰心一交一 ?
话分两头。
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粝粝的住在遂州。
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木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
家中又无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
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一四十里。
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己尽,计无所出。
欲持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
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
从长安驰騷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
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妻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妄之子也。
妄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欲营求干匹绢往赎,弃妄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
妻贫苦无依,亲往寻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
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
乃谓张氏曰:“夫人一体 忧。
下官汞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
夫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
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
张氏收泪拜谢。
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
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
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涯到驿前。
杨都督早己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
次日五鼓,杨都督起马先行。
驿官传杨都督之命,将十干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送到姚州普棚驿中居住。
张氏心中感激不尽。
正是: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身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守访吴保安下落。
不一四日,便寻着了。
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
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古人有死生之一交一 ,今亲见之足下矣。
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暂叙十年之别。
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
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
安居:“慕公之义,欲成公之志耳。”
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
所少尚一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
然后与妻相见,末为晚也。”
时安居初到任,乃于库中撮借官绢四百匹,赠与保安,又赠他全副鞍马。
保安大喜,领了这四百匹绢,并库上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托他使费。
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
正是:市时还得见,胜是岳陽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
过了一年有余,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
每日一餐,着他看养战象。
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北而走。
那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 ,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提了回去。
乌罗大怒,将他转卖与南洞主新丁蛮为一奴一,离乌罗部二百里之外。
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己非一次。
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
争亲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
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步远一步了。
那洞主号菩萨蛮,更是利害。
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各长五六尺,厚一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日常带着二板行动。
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转动不得。
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
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
十年不达中原传,梦想心一交一 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
乌罗晓得绢足干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转赎郭仲翔回来。
南洞主新丁,又引到菩萨洞中,一交一 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
那钉头入肉己久,脓水干后,如生成一般。
今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绝。
良久方醒。
寸步难移,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抢着,直送到乌罗帐下。
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一交一 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
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
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
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说。
保安见仲翔形容候淬,半人半鬼,两脚又动掸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
原来杨安居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
一见仲翔,不胜之喜。
教他洗林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
不勾一月,乎复如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棚驿中与妻儿相见。
初时分别,儿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岁了。
光陰迅速,未免伤感于怀。
杨安居为吴保安义气上,十分敬重。
他每对人夸奖,又写书与长安贾要,称他弃家赎友之事。
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
凡姚州一郡官府,见都督如此用情,无不厚赠。
仲翔仍留为都督府判官。
保安将众人所赠,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
仲翔再一推辞,保安那里肯依,只得受了。
吴保安谢了杨都督,同家小往长安进发。
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别。
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单身到京,升补嘉州彭山丞之职。
那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欢喜赴任去讫,不在话下。
再说郭仲翔在蛮中日久,深知款曲:蛮中妇女,尽有姿色,价反在男子之下。
促翔在任一年,陆续差人到蛮洞购求年少美一女 ,共有十人。
自己教成歌舞,鲜衣美饰,特献与杨安居伏侍,以报其德。
安居笑曰:“吾重生高义,故乐成其美耳。
言及相报,得无以市井见持耶?”
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躯再造,特求此蛮口奉献,以表区区。
明公若见辞,仲翔死不瞩目矣!”安居见他诚恳,乃曰:“仆有幼一女,最所钟爱,勉受一小口为伴,余则不敢如命。”
仲翔把那九个美一女 ,赠与杨都督帐下九个心腹将校,以显杨公之德
时朝廷正追念代国公军功,要录用其子侄。
杨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进谏于李蒙,预知胜败;继陷身于蛮洞,备著坚贞。
十年复返于故乡,一载效劳于幕府。
荫既可叙,功亦宣酬。”
于是郭仲翔得授蔚州录事参军。
自从离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亲和妻子在家闻得仲翔陷没蛮中,畜无音信,只道身故己久。
忽见亲笔家书,迎接家小临蔚州任所,举家欢喜无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两年,大有声誉,开迁代州户曹参军。
又经一载,父亲一病而亡,仲翔扶枢回归河北。
丧葬己毕,忽然叹曰:“吾赖吴公见赎,得有余生。
因老亲在堂,方谋毒养,未暇图报私恩。
今亲段服除,岂可置恩人于度外乎?”
访知吴保安在宦所未回,乃亲到嘉州彭山县看之。
不期保安任满,家贫无力赴京听调,就便在彭山居住。
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妇双亡,葬在黄龙寺后隙地。
儿子吴天祐从幼母亲教训,读书识字,就在本县训蒙度日。
仲翔一闻此信,悲啼不己。
因制缀麻之服,腰桎执杖,步到黄龙寺内,向家号泣,具礼祭奠。
奠毕,寻吴天祐相见,即将自己衣服,脱与他穿了,呼之为弟,商议归葬一事。
乃为文以告于保安之灵,发开土堆,止存枯骨二具。
仲翔痛哭不己,旁观之人,莫不堕泪。
仲翔预制下练囊二个,装保安夫妇骸鼻。
又恐失了次第,敛葬时一时难认;逐节用墨记下,装人练囊,总贮一竹笼之内,亲自背负而行。
吴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鼻,理合他驮,来夺那竹笼。
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因为我奔走十年,今我暂时为之负骨,少尽我心而己。”
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笼于上坐,将酒饭浇奠过了,然后与天相同食。
夜间亦安置竹笼停当,方敢就寝。
嘉州到魏郡,凡数千里,都是步行。
他两脚曾经钉板,虽然好了,终是血脉受伤。
一连走了几日,脚面都紫肿起来,内中作痛。
看看行走不动,又立心不要别人督力,勉强捱去。
有诗为证:
酬恩无地只奔丧,负骨徒行日夜忙。
遥望乎陽数千里,不如何日到家乡?
仲翔思想:“前路正长,如何是好?”
天晚就店安宿,乃设酒饭于竹笼之前,含泪再拜,虔诚哀恳:“愿吴永固夫妇显灵,保祐仲翔脚患顿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陽,经营葬事。”
吴天祐也从旁再一拜祷。
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觉两脚轻健,直到武陽县中,全不疼痛。
此乃神天护祐吉人,不但吴保安之灵也。
再说仲翔到家,就留吴天相同一居 。
打扫中堂,设立吴保安夫妇神位;买办衣袁棺捧,重新殡殓。
自己戴孝,一同吴天祐守幕受吊。
雇匠造坟,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亲一般。
又立一道石碑,详纪保安弃家赎友之事,使往来读碑者,尽知其善。
又同吴天祐庐墓一年。
那一年中,教训天祐经书,得他学问精通,方好出仕。
一年后,要到长安补官,念吴天祐无家末娶,择宗族中侄女有贤德者,督他纳聘;割东边宅院子,让他居住成亲;又将一半家财,分给天祐过活。
正是:
昔年为友抛妻子,今日孤儿转受恩。
正是投瓜还得报,善人不负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补风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
仲翔思念保安不己,乃上疏。
其略曰:
臣闻有善必劝者,固国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义。
臣向从故姚州都督李梦进御蛮寇,一战奏捷。
臣谓深入非宣,尚当持重,主帅不听,全军覆没。
臣以中华世族,为绝域穷困。
蛮贼贪利,责绢还俘。
谓臣宰相之侄,索至于匹。
而臣家绝万里,无信可通。
十年之中,备尝艰苦,肌肤毁剔,靡刻不泪。
牧羊有志,射雁无期。
而遂州方义尉吴保安,适到姚州,与臣虽系同乡,从无一面,徒以意气相慕,遂谋赎臣。
经营百端,撇家数载,形容憔悴,妻子饥寒。
拔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
大恩未报,遽尔淹段。
臣今幸沾朱级,而保安子天祐,食藿悬鹑,臣窃傀之。
且天祐年富学深,足堪任使。
愿以臣官,让之天祐。
庶几国家劝善之典,与下臣酬恩之义,一举两得。
臣甘就退闲,及齿无恶。
谨昧死披沥以闻
时天宝十二年也。
疏入,下礼部详议。
此一事哄动了举朝官员:“虽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难得郭仲翔义气,真不傀死友者矣。”
礼部为此复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宣破格俯从,以励浇俗。
吴天枯可试飘谷县尉,仲翔原官如故。”
这点谷县与岚州相邻,使他两个朝夕相见,以慰其情,这是礼部官的用情处。
朝廷依允,仲翔领了吴天祐告身一道,谢恩出京,回到武陽县,将告身付与天祐。
备下祭奠,拜告两家坟墓。
择了吉日,两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那时做一件奇事,远近传说,都道吴、郭一交一 情,虽古之管、鲍,羊、左,不能及也。
后来郭仲翔在点州,吴天拍在点谷县,皆有政绩,各升迁去。
岚州人追慕其事,为立“双义祠”,把吴保安、郭仲翔。
里中凡有约誓,都在庙中祷告,香火至今不绝。
有诗为证频频握手末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
试看郭吴真义气,原非乎日结一交一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