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演义
第三十七回 迁漠北出帝泣穷途 镇河东藩王登大位
五代史演义却说辽主废去晋主重贵,且令徙往黄龙府。
黄龙府本渤海扶余城,辽太祖东征渤海,还至城下,见有黄龙出现城上,因改号为黄龙府。
重贵闻要徙至辽东,哪得不慌,那得不悲!就是李太后以下诸宫眷,统是相向号泣,用泪洗面。
有何益处?辽主却使人传语李太后道:“闻重贵不从母言,因致覆亡。
汝可自便,不必与重贵偕行。”
李太后泣答道:“重贵事妾甚谨,不过违背先君,失和上国,所以一举败灭。
今幸蒙大恩,全生保家,母不随子,将安所归?”
语亦太迂。
辽主乃仍自赤岗入宫,所有内外各门,统派辽兵守卫。
每门磔犬洒血,并用竿悬挂羊皮,作为厌胜。
当下面谕晋臣道:“从今以后,不修甲兵,不买战马,轻赋省役,好与天下共享太平了。”
遂撤消东京名目,降开封府为汴州,府尹为防御使。
辽主改服中国衣冠,百官起居,悉仍旧制。
赵延寿荐引李崧,说他才可大用。
还有辽学士张砺,从前也做过晋臣,与延寿同时降辽,亦谓崧可入相,辽主因授崧为太子太师,充枢密使。
适威胜军节度使冯道,自邓州入朝,辽主亦素闻道名,即时召见。
道拜谒如仪,辽主戏问道:“你是何等老子?”
道答道:“无才无德,痴顽老子。”
辽主不禁微笑,又问道:“汝看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道应声道:“此时即一佛出世,亦恐救不得百姓;惟皇帝尚可救得呢。”
无非面谀。
辽主甚喜,仍令道守官太傅,充枢密顾问。
随即遣使四出,颁诏各镇,诸藩争上表称臣。
独彰义节度使史匡威,据住泾州,不受辽命。
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手刃辽使,举秦、成、阶三州降蜀。
杜威自降辽后,仍复名重威,率部众屯驻陈桥。
辽主在河北时,恐他兵众生变,曾令缴出铠仗数百万,搬贮恒州,战马数万,驱归北庭。
及辽主渡河入梁,意欲派遣胡骑,驱众入河,尽行处死。
部将谓他处晋兵,闻风知惧,必皆拒命,不若权时安一抚,缓图良策。
辽主虽然罢议,心中总不能无疑,所以供给不时,累得陈桥戍卒,昼饿夜冻,怨骂重威。
重威不得已表达军情,辽主召赵延寿入议,仍欲尽诛晋兵。
延寿道:“皇帝亲冒矢石,取得晋国,是归诸己有呢?还是替他人代取呢?”
辽主变色道:“我倾国南征,五年不解甲,才得中原,难道甘心让人么?”
延寿又道:“晋国南有唐,西有蜀,皇帝可曾闻知否?”
辽主道:“如何不闻!”延寿复道:“晋国东自沂密,西及秦凤,延袤数千里,接连吴蜀,晋尝用兵防守,连年不懈。
臣想南方暑湿,非北人所能久居,他日车驾北归,无兵守边,吴蜀必乘虚入寇,恐中原仍非皇帝所有,岂不是历年辛苦,终归他人么!”辽主愕然道:“我未曾料到此着,据汝所说,今将奈何?”
延寿道:“最好将陈桥降卒,分守南边,吴蜀便不能为患了。”
辽主道:“我前在潞州,一时失策,尽把唐兵授晋,晋得此兵,反与我为仇,转战数年,才得告捷。
今幸入我手,若非悉数歼除,后患仍不浅哩!”延寿道:“从前留住晋兵,不质妻孥,故有此患,今若将戍卒家属,徙置恒、定、云、朔间,每岁分番,使戍南边,料他必顾念妻子,不敢生变。
这却是目前上策哩!”辽主方才称善,即命陈桥降卒,分遣还营。
看官!你道延寿此言,是为辽呢?是为晋呢?还是为降卒呢?小子不必评断,但看上文辽主与延寿言,许他为中国皇帝,他喜出望外,便可知他的心术,话中有话了。
含蓄得妙。
且说晋主重贵,得辽主敕命,迁往黄龙府,重贵不敢不行,又不欲遽行,延挨了好几日。
那辽主已派骑士三百名,迫令北迁,没奈何挈眷起行。
除重贵外,如皇太后李氏,皇太妃安氏,皇后冯氏,皇弟重睿,皇子延煦、延宝,相偕随往。
还有宫嫔五十人,内官三十人,东西班五十人,医官一人,控鹤官四人,御厨七人,茶酒三人,仪銮司三人,亲军二十人,一同从行。
辽主又派晋相赵莹,枢密使冯玉,都指挥使李彦韬,伴送重贵。
沿途所经,州郡长吏,不敢迎奉。
就使有人供馈,也被辽骑攫去。
可怜重贵以下诸人,得了早餐,没有晚餐,得了晚餐,又没有早餐,更且山川艰险,风雨凄清,触目皆愁,噬脐何及!回忆在大内时,与冯后等调一情作乐,谑一浪一笑傲,恍同隔世。
富贵原是幻梦。
及入磁州境内,刺史李穀,迎谒路隅,相对泣下。
穀且泣且语道:“臣实无状,负陛下恩!”重贵流涕不止,仿佛似有物堵喉,一语都说不出来。
穀倾囊献上,由重贵接受后,方说了“与卿长别”四字!辽兵不肯容情,催穀速去,穀乃拜别重贵,自返磁州。
重贵行至中渡桥,见杜重威寨址,慨然愤叹道:“我家何负杜贼,乃竟被他破坏!天乎天乎!”说至此,不禁大恸。
谁叫你信任此贼!左右勉强劝慰,方越河北趋。
到了幽州,阖城士庶,统来迎观。
父老或牵羊持酒,愿为献纳,都为卫兵叱去,不令与重贵相见。
重贵当然悲惨,州民亦无不唏嘘。
至重贵入城,驻留旬余,州将承辽主命,犒赏酒肉。
赵延寿母,亦具食馔来献,重贵及从行诸人,才算得了一饱。
既而自幽州启行,过蓟州、平州,东向榆关,榛莽塞路,尘沙蔽天,途中毫无供给,大众统饿得饥肠辘辘,困顿异常。
夜间住宿,也没有一定馆驿,往往在山麓林间,瞌睡了事。
幸喜木实野蔬,到处皆有,宫女从官,自往采食,尚得疗饥。
重贵亦借此分甘,苟延残命。
又行七八日至锦州,州署中悬有辽太祖阿保机画像,辽兵迫令重贵等下拜。
重贵不胜屈辱,拜后泣呼道:“薛超误我!不使我死。”
求死甚易,恐仍口是心非。
再走了五六日,过海北州。
境内有东丹王墓,特遣延煦瞻拜。
嗣是渡辽水抵渤海国铁州,迤逦至黄龙府,大约又阅十余天,说不尽的苦楚,话不完的劳乏。
李太后、安太妃两人,年龄已高,委顿的了不得。
安太妃本有目疾,至是连日流泪,竟至失明。
就是冯皇后以下诸妃嫔,均累得花容憔悴,玉骨销磨,这真所谓物极必反,数极必倾,前半生享尽荣华,免不得有此结果呢!当头棒喝。
辽主德光,已将重贵北迁,据有中原。
遂号令四方,征求贡献。
镇日里纵酒作乐,不顾兵民。
赵延寿请给辽兵饷糈,德光笑道:“我国向无此例,如各兵乏食,令他打草谷罢了。”
看官道打草谷三字,作何解释?原来就是劫夺的别名,自辽主有此宣言,胡骑遂四出剽掠,凡东西两京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财畜俱尽,村落一空。
辽主又尝语判三司刘昫道:“辽兵应有犒赏,速宜筹办!”刘昫道:“府库空虚,无从颁给,看来只有括借富民了!”辽主允诺。
遂先向都城士民,括借钱帛,继复遣使数十人,分诣各州,到处括借。
民不应命,即加苛罚。
百姓痛苦异常,不得已倾产输纳。
那知辽主并未取作犒赏,一古脑儿贮入内库,于是内外怨愤,连辽兵亦都解体了。
杨光远子承勳,由汝州防御使,调任郑州。
见三十三回。
辽主因他劫父致死,召令入都,承勳不敢不至。
及进谒辽主,被辽主当面呵斥,且置诸极刑,令部兵脔割分食。
别用承勳弟承信为平卢节度使,使承杨氏宗祀。
匡国军节度使刘继勳,曾参预绝辽政策,至是入朝辽主,亦为辽主所责,命他锁住,将解送黄龙府。
宋州节度使赵在礼,闻辽将述轧、拽剌等入据洛一陽一,急自宋趋洛,进谒辽将。
述轧、拽剌踞坐堂上,绝不答礼,反勒令献出财帛。
在礼很是愤闷,但托言入朝大梁,再行报命。
侥幸脱身,转趋郑州,接得刘继勳被拘消息,自恐不免,便在马枥间缢死。
死已晚矣。
辽主闻在礼死耗,方将继勳释出,继勳已惊慌成疾,未几毕命。
为此种种情事,遂致各镇耽忧,别思拥戴一尊,驱逐胡兵。
可巧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乘势崛起,雄长西陲,于是中原帝统,迫归刘氏身上,又算做了一代的乱世君主。
特笔提出,成一片段。
刘知远镇守河东,本来是蓄势待时,审机观变,所以晋主绝辽,他亦明知非策,始终未尝入谏。
及辽主入汴,亟派兵分守四境,防备不虞,且恐辽兵强盛,一时不便反抗,特遣客将王峻,赍奉三表,驰往大梁。
一是贺辽主入汴,二是说河东境内,夷夏杂居,随在须防,所以未便离镇入朝,三是因辽将刘九一,驻守南川,有碍贡道,请将刘军调开,俾便入贡。
辽主德光,览毕表文,很是喜欢,便令左右拟诏褒奖。
诏书草定,由辽主过目,特提起笔来,将刘知远三字上,加一儿字。
又取出木枴一支,作为赐物,命王峻持诏及枴,还报知远。
向例辽主赏赐大臣,以木枴为最贵,大约如汉朝旧制,颁赐几杖相似。
辽臣中惟皇叔伟王,才得此物。
王峻负枴西行,辽兵望见,相率避路,可见得这枝木枴,是非常郑重的意思。
及峻到河东,覆报知远,呈上辽主诏书,及所赐木枴,知远略略一瞧,并没有什么希罕,但问及大梁情形。
峻答道:“辽主贪残,上下离心,必不能久有中原,大王若举兵倡义,锐图兴复,海内定然响应,胡儿虽欲久居,也不可得了!”知远道:“我递去三表,原是缓兵计策,并不是甘心臣虏。
借知远口中,说出赍表本意。
但用兵当审察机宜,不可妄动,今辽兵新据京邑,未有他变,怎可轻与争锋?好在他专嗜财货,欲壑已盈,必将北去。
况且冰雪已消,南方卑湿,虏骑断不便久留。
我乘他北走,进取中原,方可保万全了。”
计策固是,奈百姓何!于是按兵不发,专俟大梁动静,再定进止。
辽主未得知远谢表,疑有贰心,又派使催贡方物。
知远乃遣副留守白文珂入献奇缯名马。
辽主面语文珂道:“汝主帅刘知远,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怀着甚么意思?”
文珂权词解免。
经辽主令他回报,即兼程西归,报明知远。
孔目官郭威在侧,便即进言道:“虏恨已深,不可不防!”知远道:“且再探听虚实,起兵未迟。”
忽由大梁传到辽诏,上书大辽会同十年,大赦天下。
知远大惊道:“辽主颁行正朔,宣布赦文,难道真要做中国皇帝么?”
行军司马张彦威入劝道:“中原无主,惟大王威望日隆,理应乘此正位,号召四方,共逐胡虏。”
知远笑道:“这却未便,我究竟是个晋臣,怎可背主称尊!且主上北迁,我若可半道截回,迎入太原,再谋恢复,庶几名正言顺,容易成功了。”
遂下令调兵,拟从丹陉口出发,往迎晋主。
特派指挥使史弘肇,部署兵马,预戒行期。
看官!你道刘知远的举动,果是真心为晋么?他探听得大梁消息,多推尊辽主为中国皇帝,不禁心中一急,因急生智,独想出一个迎主的名目,试验军情。
揭出肺肠。
究竟大梁城内,是何实迹?小子不得不据实叙明。
辽主德光,入据大梁,已经匝月,乃召晋百官入议,开口问道:“我看中国风俗,与我国不同,我不便在此久留,当另择一人为主,尔等意下如何?”
语才说毕,即听得一片喧声,或是歌功,或是颂德,结末是说的中外人心,都愿推戴皇帝。
大家都是摇尾狗。
辽主狞笑道:“尔等果是同情么?”
语未已,又听了几十百个是字。
辽主道:“众情一致,足见天意,我便在下月朔日,升殿颁敕便了。”
大众才退。
到了二月朔日,天色微明,晋百官已奔入正殿,排班候着。
但见四面乐悬,依然重设,两旁仪卫,特别一新。
大众已忘故主,只眼巴巴的望着辽主临朝。
好容易待至辰牌,才闻钟声震响,杂乐随鸣,里面拥出一位华夷大皇帝,戴通天冠,着绛纱袍,手执大珪,昂然登座。
晋百官慌忙拜谒,舞拜三呼。
极写丑态。
朝贺礼毕,辽主颁正朔,下赦诏,当即退朝。
晋百官陆续散归,都道是富贵犹存,毫无怅触。
独有一个为虎作伥的赵延寿,回居私第,很是怏怏。
他本由辽主面许,允立为帝,见三十三回。
此时忽然变幻,无从称尊,一场大希望,化作水中泡,哪得不郁闷异常,左思右想,才得一策,越日即进谒辽主,乞为皇太子。
亏他想出。
辽主勃然道:“你也太误了!天子儿方可做皇太子,别人怎得羼入!”延寿连磕数头,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衷。
辽主徐说道:“我封你为燕王,莫非你还不足么?我当格外迁擢便了。”
延寿又不好多嘴,只得称谢而出。
辽主乃召入学士张励,令为赵延寿迁官。
时方号恒州为辽中京,张励因奏拟延寿为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兼枢密使。
辽主见了奏草,援笔涂去二语,单剩得中京留守兼枢密使八字,颁给延寿。
延寿不敢有违,惟益怨辽主食言,越加愤愤。
谁知赵延寿未得称帝,刘知远恰自加帝号,居然与辽抗衡。
河东指挥使史弘肇,奉知远命,召诸军至球场,当面传言,令他即日迎主。
军士齐声道:“天子已被掳去,何人作主?现在请我王先正位号,然后出师!”弘肇转白知远,知远道:“虏势尚强,我军未振,宜乘此建功立业,再作计较。
士卒无知,速应禁止乱言!”恐非由衷之论。
遂命亲吏驰诣球场,传示禁令。
军士方争呼万岁,俟闻禁令传下,方才少静,次第归营。
是夕即由行军司马张彦威等,上笺劝进,知远尚不肯允。
翌日复迭上二笺,知远乃召郭威等入商。
郭威尚未开言,旁有都押衙杨邠进言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王若再谦让不居,恐人心一移,反致生变了!”郭威亦接入道:“杨押衙所言甚是,愿王勿疑!”知远道:“我始终未忍忘晋,就使权宜正位,也不应骤改国号,另颁正朔。”
郭威道:“这也何妨!”
知远乃诹吉称尊,择定二月辛未日,即皇帝位。
届期这一日,知远在晋一陽一宫内,被服衮冕,登殿受朝。
将吏等联翩拜贺,三呼万岁。
即由知远传制,仍称晋朝,惟略去开运年号,复称天福十二年。
蹊跷得很。
礼成还宫,又传谕诸道,凡为辽括借钱帛,一概加禁。
且指日出迎故主,令军士部署整齐,护驾启行。
已经称帝,还要迎甚么故主,这明是掩耳盗铃。
小子记得唐朝袁天罡与李淳风同作推背图,曾传下谶语道:
宗亲散尽尚生疑,岂识河东赤帝儿!
顽石一朝俱烂尽,后图惟有老榴皮。
自刘知远称帝后,人始能解此谶文,首句是隐斥石重贵,次句是借汉高祖的故事,比例知远,三句是本辽主石烂改盟语,见二十八回。
见得辽主灭晋,石已烂尽,应该易姓,四句老榴皮,是榴刘同音,作为借映。
此语未免牵强。
照此看来,似乎万事都有定数呢。
闲文少表,且请看官续阅下回,再叙刘知远出兵详情。
前半回叙及晋主北迁,写出无限痛苦,为后世乱政失国者,作一龟鉴。
李太后以下,随往沙漠,历受艰辛,尚足令人叹息。
若如冯氏之嫁侄失节,得为皇后,始若以为可幸,及北徙以后,奔波劳悴,求死不得,乃知有奇福者必有奇祸,守节者未必果死,失节者亦未必幸生也。
后半回叙刘知远事,见得知远之处心积虑,无非私图。
彼于《五代史》中,得国可谓较正,乃以堂堂正正之举,反作鬼鬼祟祟之为,忽臣晋,忽臣辽,忽欲自帝,心术不纯,终属可鄙,以视豁达豪爽之刘季,相去为何如耶?上下数千年,得汉高祖二人,名同迹异,优劣固自有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