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
第十一则 党都司死枭生首
第十一则 一党一 都司死枭生首
农家祝岁,必曰有秋。
何以独说一个“秋”字?春天耕种,不过莱、麦两种,济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时节,遇着天雨久涝,大水淹没,或天晴亢旱,苗种干枯,十分收拾便减五分也还好,趁着未立秋时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结实。
若到秋来,水大不退,旱久无雨,这便断根绝命,没得指望。
所以丰年单单重一“秋”字。
张河一陽一《田居诗》云 :“日移亭午热,雨打豆花凉。”
寒山子《农家》诗云 :“紫云堆里田禾足,白豆花开雁鹜忙。”
为甚么说着田家诗偏偏说到这种白豆上?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
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
可见这个豆棚也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
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
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
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里还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
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一习一 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
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
众人道:“有理,有理。
我们就去请那老者。”
却好那老者是个训蒙教授,许久在馆未回。
这日乘着风凉,回家探望。
众人请来棚下坐定,就道 :“老伯多时不在,觉得棚下甚是寂寞。
虽有众人说些故事,也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
老伯年齿高大,闻得当年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
要求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熟之际也不敢作践了五谷,荡坏了身躯。”
老者道 :“若说起当初光景,你们却唬杀也!记得万历四十八年,辽东变起。
泰昌一月短柞,转了天启登基,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一些世事。
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内帑弄得空空虚虚。
彼时的吵闹还在山海关外,内地尚自平静。
不料换了崇祯皇帝,他的命运越发比天启更低。
遇着天时不是连年亢旱,就是大水横流;不是瘟疫时行,就是蝗虫满地。
兼之赋性悭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科官,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夫马钱粮尽行裁革。
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绝了衣食,俱结一党一 成群,为起盗来。
始初人也不多,不过做些响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
后来上官知道,遣兵发马,护卫地方。
这些盗一党一 或啸聚山林,或一团一 结水泊。
那时若得一位有胆勇智谋的元戎出来招安,没有在朝的官儿逼索他贿赂当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权,也还容易消灭的。
不料国运将促,用了一个袁崇焕,使他经略辽东。
先在朝廷前夸口说,五年之间便要奏功,住那策勋府第。
后来收局不来,定计先把东一江一 毛师杀了,留下千余原往陕西去买马的兵丁,闻得杀了主帅之信,无所依归,就在中途变乱起来。
四下饥民云从雾集,成了莫大之势。
或东或西,没有定止,叫名流贼。
在先也还有几个头脑假仁仗义,骗着愚民。
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关中左右地土辽阔,各州府县既无兵马防守,又无山险可据,失了池村镇,抢了牛马头畜。
不论情轻情重,朝廷发下厂卫,缇骑捉去,就按律拟了重辟,决不待时。
那些守土之官权衡利害,不得不从了流贼,做个头目快活几时,即使有那官兵到来,干得甚事。
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只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如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
他歌道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四下起了营头,枝派虽不记清,那名字绰号也还省得,如:大傻子刘通、王老虎王国权、老回回马进孝、过天星徐世福、闯王高汝景、闯将李自成、没遮拦阎洪、扫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贺景、闯塌天韩国基、草天王贺一龙、混十万刘国龙、活阎罗马守应、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寿、赛金刚薛有功、红狼刘希尧、巴山虎李园、草上飞徐世宝、紫金梁冯进孝、鬼子母董国贤、草里眼孙仁、金翅鸟王国曜、曹操罗汝才、九条龙郭大成、一斗谷孙承恩、独脚虎刘兴子、金钱豹柳夫成、莽张飞杨世威、蝎子块白广恩、八大王张献忠、李公子李严、一邓一 天王一邓一 廷臣、阎王鼻刘越、云里虎张得功、三猴儿李超、老当家坤一魁。
许多头目在那没有城池、乡兵、寨堡的地方,兵马一到,老小随着俱行。
凭着力气,抢得驴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队。
凡四十岁以上,不论男妇一概杀了,只留十二三岁到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当作宝贝,或结义做弟兄,或拜认作父子。
你道他营中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纪大了,多有系恋家小财产,恐生外心。
惟是这些小伙子,奋着少年血气,身家父母俱无挂碍,不知天高地厚。
遇着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来,坏了前边的,后边的就涌上去。
撞着坚厚城池,小子们拿着云梯、遮一陽一、挠钩、套索,搭着一个个扒顶而上。
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
日间一队一队更翻攻打,夜间又有一班专扒地洞的,在于城壕一二里外,用着卷地蜈蚣、穿山铁甲,绕地而进,或到了一两个空隙,加上炮火,一声炸烈,登时城墙倒塌,一拥入城。
城内人民杀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领而去。
始初破城,只掳财帛婆姨;后来贼首有令,凡牲口上带银五十两、两个婆姨者即行枭示。
残破地方抛弃的元宝不计其数。
有那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记认明白,希图日后事平,掘取受用。
谁知性命不保,那里轮得你着?日久埋没,听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时小子看得钱财如粪土一样,只要抢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
还有那忍心的,将有孕妇人暗猜肚中男女,剖看作乐。
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干以备闲中下酒。
更有极刑惨刻如活剥皮、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脚指,煅炼人的法儿不知多少!只好粗枝大叶说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时节想那乱离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
前日有个客人从陕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广地方,遇着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两手的,见了好不寒心。
后来见得多了,不甚希罕。
更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来人也不信。
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残缺,还不伤命;只那颈颅砍了,登时便死,没甚么法儿补救得的。
有个人却在河南府洛一陽一县地方荒村小镇之上,偶然骑着牲口走到彼处,遇着疾风暴雨,无处躲闪,要借人家屋檐之下暂时避雨。
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屋内借宿。
里边走出个老者道 :‘屋宇蜗小,不敢相留。
须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
’ 那客人因天色渐晚,不便趱程,看见老者家里尚有侧屋二间空闲闭着,再三相恳。
那老者道 :‘侧房虽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难?此中有个舍弟在内,不便同一居 。
’客人道:‘既是令弟单身在内,有何不便?’老者道:‘穷途相值也是奇缘,但你见了不要害怕。
’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随你甚么尊官贵客、穷凶极恶之人,何处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来?’嘴里一头说,脚下一头走。
将及侧门,老者轻轻叩了一声,里边响动,把门闩拔脱,一手推开。
客人随着老者进内,猛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左侧站着一个没头的人。
那客人一见就大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口尚张着,未曾合闭,两脚也就倒下地去。
老者连忙扶起道 :‘预先我已说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强说道不怕,如何便怕到这个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问道:‘怎么原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一手指着没头人道:‘这个舍弟向在潼关卖布生理。
前年被流贼一路追赶逃回,不料到家只离得三十里地面,却被土贼从旁杀出,把舍弟一刀将头砍落,倒在地上。
夜间就有许多豺狼把死一尸一一半残食。
将次食到弟一尸一,那魂灵只听得耳边一声喝道:“畜生快走!督阵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少间却见许多人马簇拥而来,将阵上伤亡一一照名验过。
点到舍弟,簿上无名,换个簿子查看,乃是受伤不死,尚有一陽一寿四载。
次日舍弟心上却就明白起来,将手摸那头时,只有一条颈骨挺出在外。
是夜我尚躲在村中僻处,却听见有人叩门,乃是舍弟声音。
荒村中又无灯火,只得从黑影子里扶进屋内。
他就将前村遇害缘故说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才见是没头的;却原来与没头的说了半夜。
始初也吃了一惊,只见身体尚暖,手足不僵,喉咙管内唧唧有声,将面糊、米汤茶匙挑进,约及饱了便没声息,如此年余。
近来学得一件织席技艺,日日做来,卖些钱米,到也度过日子。
’客人听见说得明白,心下方安。
毕竟是那脱惺忪,一夜 不敢睡着,到底是个‘怕’字。
这也是古今来的奇事,说做活人不得,说做死人也不得。
如今再说一个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
此事却在陕西延安府安塞县地方,姓一党一 名一元。
生平性子刚直,膂力过人,家业也极丰足。
地方上有那强梁霸道的人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
凡有贫穷?难之人,他便捐费资财,立为提挈。
远近村坊俱感激他的义气。
一两年,处处仰慕他的声名,不减太平庄上柴大官,郓城县的宋押司了。
此时流寇尚未充斥,州县地方闻有贼警,乡绅士庶俱各纠集庄丁,措办月粮、器械,以为固守之计。
上司又恐民间有那不轨之徒乘机生变,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贼蠢动地方,俱要举一智力兼备之人在郡城立为都统,州县立为一团一 练,村堡镇寨立为防守;俱各从公选举,若才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担当。
那时朝廷公令虽严,世风恶薄。
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费许多资财,若没前程的百姓,梦也梦不见了。
不料时下有一团一 练之举,人头上也就当做真正官职一般。
彼时公道在人,地方绅衿保甲齐声推荐一党一 一元堪当此任。
文书申上,抚按司道即便发落,一党一 一元也就承其职任。
凡一应城守事务,调停设备,俱各得宜,不在话下。
“却说延安府清涧县也有个一团一 练,姓南名正中,乃是乡绅子弟,家业富厚,通县称为巨族。
平日好弄槍棒,行些假仁仗义之事。
只是心性好一婬一,见了人家美色妇女,却便魂不附体,不论钱财,毕竟要弄到手方住。
若论其素行,怎么将一团一 练举他?因他平日专好结识市井无赖小民,地方村镇稍有不平,便成群聚一党一 搅地翻天起来,依着他的行为方罢。
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惧怕他的,背后起他一个绰号,叫做花花太岁。
这个一团一 练之职,除了此君,别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分付人城外打扫演武厅,选了日子操练庄丁。
极早备了鲜明旗帜、锋利刀槍,大吹大擂,摆列行五,一路整齐迎到教场内去。
那些乡民却从来未曾经见,有在市上住的,预先请了亲眷住在家里,门前垂了帘儿,看那行兵耍子。
不料南一团一 练坐在马上,举头望进帘内,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一团一 练即便勒住了马,故意道:‘前队兵丁如何稀少?’ 忙叫营中字识取那册来查点,分付地方速备围屏公座,紧紧对着帘内。
摆设停当,下马坐定,叫那字识,逐名唱过。
那一团一 练一眼只射在帘内,做出许多身段卖弄风一騷一,到费了两三个时辰才到教场内去,也不过虚应故事,即便回衙。
眠思梦想,正没寻个头路,却有门下一个伴当头李三,绰号叫做铁里蛀虫,晓得本官意思,即便摘了两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张乡宦宅内采来,一朵进献老爷,一朵进上奶奶。
‘一团一 练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够?’李三道:‘这花不能多得 ,老爷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罢!’一团一 练道:‘有甚么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见一个十分得意,却难得到手。
’李三佯作不知,问道:‘住在何处?’一团一 练就把帘内住处说知。
李三道:‘小的晓得了这是本县儒学斋长朱伯甫相公之妻一党一 氏,就是一党一 一团一 练的妹子。
如何能够到手?’一团一 练道:‘你为我设一计策,重重赏你!’李三贪着重赏左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后来回话。
’一团一 练便欣欣笑道‘我心里如热锅灶上蚂蚁,恨不今日就来回说才好!’李三随口应着,即便走出宅门。
打听得朱伯甫平素好酒赌钱,李三就带了几十贯钱,寻到彼处,与他相赌。
故意卖个撒漫,勾一引 着他同去见那一团一 练,往来却好是三日。
一团一 练正在怀想之际,李三先进去附耳低声,如此如此。
一团一 练一见朱伯甫果然是个酒糟头没莑的朋友,即便留茶,称赞了许多,道舍下少一位幕宾相公。
立刻备了齐整聘礼,即日起馆。
午后排了极盛酒席,与他痛饮,直到五更。
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将聘礼送与李三作酬。
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却要回家说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粮食。
一团一 练道:‘我知兄有内顾,早已着人送去。
若不弃我武途出身,就今日与老兄结义,拜了兄弟,尊嫂即请到舍下同住,岂不两便?’伯甫乃是糊涂糟鬼,即便应承,就叫李三到家与朱宅娘子说知。
娘子道 :“我前日在门首看见一团一 练举动轻轻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却是不便。
不若我在城内舍亲处觅间小房,与宅内相近些罢了。
’ 李三见娘子如此说话,却象有三分知觉的,若说得太紧,不肯进城,却不误事?只得含糊应允。
一面备了车儿装载些要紧家伙,到城中亲眷处住下。
一团一 练看得光景十分宽缓,即便同了朱伯甫过门邀请。
说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请见。
朱伯甫也撺掇娘子出来见了。
一团一 练假装出十分老成恭敬,一党一 氏不觉堕其术中,依他搬到宅内。
供给周全,自不必说。
却就有些眉来眼去,一党一 氏也不在意。
过了数日,李三却遣妻子携了酒盒,假以探望为由,吃酒中间露些风情说话。
娘于听得不甚耐烦,不言不语。
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着酒意将一团一 练思慕、设局秽来之意,一一说个详悉。
袖中拿出一枝金镶碧玉搔头、白玉同心结一枚递与一党一 氏。
一党一 氏心知是计,也不推辞,且留在手中做个指证。
即唤丈夫出来,商量早早脱身。
无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一团一 练是个好人,反把妻子骂个不贤不慧,生出事来。
一党一 氏无计可施,只得写了一书,将前后情节通知哥哥一党一 一团一 练处。”
“一党一 一团一 练闻知此信,怒发冲冠,心下想了一想道 :‘三日后新总督老爷到任,他必同我一处迎接 。
’乘着空隙,密密差了十数名伴当,带了马骡,相隔不过二百余里,火速就到。
进了南宅大门,门上牢子拦挡不住,直入花园之内,竟将娘于搀扶上马。
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乡,也不管他,竟自出门来了。
宅内登时差人报与南一团一 练知道,彼时就在接官亭上与一党一 一团一 练争嚷起来。
同僚相劝尚未息口,李三一马就跑到一党一 宅前后探听娘子下落。
南一团一 练也不回家,带了二三百个健丁,出其不意竟到一党一 宅把娘子抢了便行。
一党一 一团一 练路上闻知,即带随从不多兵丁,登时追去百里之外,狭路相凑,打了一仗。
一党一 一团一 练胆勇过人,反把南处人马伤了许多。
南一团一 练无心搦战,只抱着娘子先跑。
娘于看见仍落贼手,披发颠狂,骂不绝口。
转到陡险山坡,将身乱迸,马忽惊跳,南一团一 练手脚略松,娘子堕落重崖。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之人眼见得粉憔玉碎,南一团一 练抱恨不已。
一党一 一团一 练知道妹子全节而死,即在督台下马放告之日,写状并朱伯甫一齐告准。
督台看见状上情节,拍案大怒,立刻差了八个旗牌找拿。
南一团一 练自揣罪孽重大,对头又狠,后来收拾不来。
平日强横霸道惯的,向来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攒促拢来无计可脱。
那铁里蛀虫又在傍十分挑激,遂开声道:‘反了罢!’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县知县杀了,劫了库藏,烧了城搂。
一路逢人就杀,怕杀的一路就跟随了许多。
提督早已知道,点兵发马,就把一党一 一团一 练加升都司,差他领了二千兵丁,上前扑剿。
南一团一 练十余日间就拥了六七千人马,虽则人众,其实难民居多。
日间放抢,夜间又怕官兵赶来,昼夜不睡,却都是疲倦的,怎当得一党一 都司奋勇当先?部下又是练熟人马,一齐抄出小路,两下撞着大砍一番,将南一团一 练的兵马杀了十之六七。
负伤大败,领了残兵逃入深山躲避,整整饿了七日。
不料李三起手之时,就将本城内所抢辎重带了许多牛马,前往流贼老回回营中,先已投顺,做个家当在彼。
闻得南一团一 练被官兵杀败躲在山中,即便请了五千贼一党一 ,抬营前来接应。
南一团一 练得这救兵解了重围,即投入贼营,做个前队。”
一党一 都司得了大捷,督台甚是喜欢。
正在休息之际,忽报贼兵已抵界上,仍复疾忙披挂,领兵应敌。
只见有贼兵千余在前诱敌,一党一 都司不知是计,奋力追上。
转过树林深处,四面尽是砍倒树枝塞着去路,急待回军,那贼兵漫山遍野而来。
一党一 都司逞着雄威,左冲右突,东挡西搪。
虽则杀了多人,自巳牌杀到酉刻,终是气力有尽,不料骞凑山凹之处,马足一蹶堕落崖中。
草窠里伸出许多挠钩,将一党一 都司綑困*缚而去。
解到营内,正当老回回升帐。
远远望见解进,即便下位亲解其缚,口口叫道 :‘哥哥,弟有罪了!’一党一 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张牙,大声骂道:‘逆贼,逆贼!朝廷何负于你?如此跳梁,且又护庇一婬一恶之贼,无端扰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 !’张拳就打,却被两边牙爪上前挤住。
一党一 都司回身一肘,几个掀翻。
老回回喝道:‘左右与我依旧捆了,发到剥皮亭上,就差南一团一 练细细摆布他罢。
’南一团一 练得了这句,就象奉了圣旨一般,换了一件红袍,分付手下摆了公座。
两班牢子大声喝起堂来,将一党一 都司挽进营来,要他下跪,一党一 都司挺身骂不绝口。
南一团一 练故意摇摇摆摆,做那得意形状,上前数数落落。
一党一 都司将自己舌头嚼得粉碎照脸喷去。
南一团一 练掩了面口,复去坐在位上,骂道 :‘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难飞,少不得受我磨折 。
’道言未了,那一党一 都司咽喉气绝,觉得怒气尚然未平。
左右报道 :‘一党一 都司已死,手足如冰。
’南一团一 练徐徐走近前来,上下摸看,果然死了。
忙叫左右备起几桌酒席,请了许多弟兄,开怀吃个得胜之杯。
一边叫人将一党一 都司骑的马拢将过来,扶他一尸一首坐在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怀里,然后大吹大擂起来。
南一团一 练手持一杯,走到一党一 都司一尸一前骂道,‘一党一 贼,你往日英雄何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将酒杯往他脸上一浇,依旧转身将往上走。
口中虽说,心下却不堤防。
不料那马纵起身来,将领鬃一抖大嘶一声,一党一 都司眉毛竖了几竖,一手就把怀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内。
两边尽道 :‘一党一 都司活了!一党一 都司活了!’ 南一团一 练急回头看时,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觉南一团一 练之头早已落地。
众人吃了一谅,一党一 都司僵立之一尸一才仆倒在地。
那马猛然一跃而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却当面一口把李三咬翻在地,心头踢了几踢,眼见李三已死,那马即跳了几跳也就死了。
众人尽道 :‘忠臣义士之魂至死不变,说已死了尚且如此,英灵报了仇去。
这个人比那死作厉鬼杀贼更爽快许多了 。
’老回回看见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
后来世界平尽,屡屡显灵,至今盖个庙宇,香火不绝。
起初说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这回说的死人做活人的事。
可见乱离之世异事颇多。
彼时曾见过乱世的已被杀去,在世的未曾经见,所以淹没,无人说及。
只有在下还留得这残喘,尚在豆棚之下闲话及此,亦非偶然。
诸公们乘此安静之时,急宜修省 !”众人听罢,俱各凛然,慨叹而散。
总评人能居安思危,处治防乱,虽一旦变生不测,不至错愕无支。
明季流贼猖狂,肝脑涂地,颠连困苦之情,离奇骇异之状,非身历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谈。
至于奸一婬一、忠义,到底自有果报。
如南一团一 练以纵一婬一谋叛,一党一 都司以血战被擒,邪正判然矣。
不意狭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
小人得志,将欲抒宿恨以博新欢。
谁知一精一灵闪烁,乘此扶一尸一数罪之时,即死断生颅之举,天之报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间尽多奇突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
得此叙述一精一详,一开世人聋瞽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