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
削发披缁修道,烧香礼佛心虔。
不宜潜地去一胡一 缠,致使清名有玷。
念佛持斋把素,看经打坐参禅。
逍遥散诞胜神仙,万贯腰缠不羡。
话说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从幼出家,积资富裕。
一日在街坊上行走,遇着了一个美貌妇人,不觉神魂荡漾,遍体酥麻,恨不得就抱过来,一口水咽下肚去。
走过了十来家门面,尚回头观望,心内想道:“这妇人不知是甚样人家?却生得如此美貌!若得与他同睡一夜 ;就死甘心!”
又想道:“我和尚一般是父娘生长,怎地剃掉了这几茎头发,便不许亲近妇人?我想当初佛爷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罢了,却又立下这个规矩,连后世的人都戒起来。
我们是个凡夫,那里打熬得过!又可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员,你们做官的出乘骏马,入罗红颜,何等受用!也该体恤下人,积点陰骘,偏生与和尚做尽对头,设立恁样不通理的律令!如何和尚犯奸,便要责杖?难道和尚不是人身?就是修行一事,也出于各人本心,岂是捉缚加拷得的!”又归怨父母道:“当时既是难养,索性死了,倒也干净!何苦送来做了一家货,今日教我寸步难行。
恨着这口怨气,不如还了俗去,娶个老婆,生男育女,也得夫妻一团一 聚。”
又想起做和尚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住下高堂一精一舍,烧香吃茶,恁般受用,放掉不下。
一路一胡一 思乱想,行一步,懒一步,慢腾腾的荡至寺中,昏昏闷坐 ,未到晚便去睡卧。
心上记挂这美貌妇人,难得到手,长吁短叹,怎能合眼,想了一回,又叹口气道:“不知这佳人姓名居止,我却在此痴想,可不是个呆子!”又想道:“不难,不难,女娘弓鞋小脚,料来行不得远路,定然只在近处。
拼几日工夫,到那答地方,寻访消息。
或者姻缘有分,再得相遇,也未可知。
那时暗地随去,认了住处,寻个熟脚,务要弄他到手。”
算计已定,盼望天明,起身洗盥,取出一件新做的绸绢褊衫,并着干鞋净袜,打扮得轻轻薄薄,走出房门,正打从观音殿前经过,暗道:“我且问问菩萨,此去可能得遇。”
遂双膝跪到,拜了两拜。
向卓上拿过签筒,摇了两三摇,扑的跳出一根,取起看时,乃是第十八签,注着上上二字。
记得这四句签诀云:天生与汝有姻缘,今日相逢岂偶然?
莫惜勤劳问贪懒,管教目下胜从前。
求了这签,喜出望外,道:“据这签诀上,明明说只在早晚相遇,不可错过机会。”
又拜了两拜 ,放下签筒,急急到所遇之外,见一妇人,冉冉而来。
仔细一觑,正是昨日的欢喜冤家,身伴并无一人跟随。
这时又惊又喜,想道菩萨的签,果然灵验。
此番必定有些好处,紧紧的跟在后边。
那妇人向着侧边一个门面,揭起班竹帘儿,跨脚入去,却又掉转头,对他嘻嘻的微笑,把手相招。
这和尚一发魂飞天外,喜之不胜。
用目四望,更无一人往来,慌忙也揭起帘儿径钻进去问讯。
那妇人也不还礼,绰起袖子望头上一扑,把僧帽打下地来,又赶上一步,举起尖趽趽小脚儿一蹴,谷碌碌直滚开在半边,口里格格的冷笑。
这和尚惟觉得麝兰扑鼻,说道:“娘子休得取笑!”拾取帽子戴好。
那妇人道:“你这和尚,青天白日,到我家来做甚?”
至慧道:“多感娘子错爱,见拓至此,怎说这话!”此时色胆如天,也不管他肯不肯,向前搂抱,将衣服乱扯。
那妇人笑道:“你这贼秃!真是不见妇人面的,怎的就恁般粗卤!且随我进来。”
湾湾曲曲,引入房中。
彼此解衣,抱向一张榻上行事。
刚刚肤肉相凑,只见一个大汉,手提钢斧,抢入房来,喝道:“你是何处秃驴?敢至此奸骗良家妇女!”吓得至慧战做一一团一 ,跪到在地下道:“是小僧有罪了!望看佛爷面上,乞饶狗命,回寺去诵十部《法华经》,保佑施主福寿绵长。”
这大汉那里肯听,照顶门一斧,砍翻在地。
你道被这一斧,还是死也不死?元来想极成梦,并非实境。
那和尚撒然惊觉,想起梦中被杀光景,好生害怕,乃道:“偷十情路险,莫去惹他,不如本分还俗,倒得安稳。”
自此即蓄发娶妻,不上三年,痨瘵而死。
离寺之日,曾作诗云:
少年不肯戴儒冠,强把身心赴戒坛。
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天剃发髑髅寒。
朱楼美一女 应无分,红粉佳人不许看。
死后定为惆怅鬼,西天依旧黑漫漫。
适来说这至慧和尚,虽然破戒还俗,也还算做完名全节。
如今说一件故事,也是佛门弟子,只为不守清规,弄出一场大事,带累佛面无光,山门失色。
这话文出在何处?出在广西南宁府永淳县,在城有个宝莲寺。
这寺还是元时所建,累世相传,房廊屋舍,数百多间,田地也有上千余亩。
钱粮广盛,衣食丰富,是个有名的古刹。
本寺住持,法名佛显,以下僧众,约有百余,一个个都分派得有职掌。
凡到寺中游玩的,便有个僧人来相迎,先请至净室中献茶,然后陪侍遍寺随喜一过,又摆设茶食果品,相待十分尽礼。
虽则来者必留,其中原分等则,若遇官宦富豪,另有一般延款,这也不必细说。
大凡僧家的东西,赛过吕太后的筵宴,不是轻易吃得的。
却是为何?那和尚们名虽出家,利心比俗人更狠。
这几瓯清茶,几碟果品,便是钓鱼的香饵,不管贫富,就送过一个疏簿,募化钱粮。
不是托言塑佛妆金,定是说重修殿宇,再没话讲,便把佛前香灯油为名。
若遇着肯舍的,便道是可扰之家,面前千般谄谀,不时去说骗;设遇着不肯舍的,就道是鄙吝之徒,背后百样诋毁,走过去还要唾几口诞沫。
所以僧家再无个餍足之期。
又有一等人,自己亲族贫乏,尚不肯周济分文,到得此辈募缘,偏肯整几两价布施,岂不是舍本从未的痴汉!有诗为证:人面不看看佛面,平人不施施僧人。
若念慈悲分缓急,不如济苦与怜贫。
惟有宝莲寺与他处不同,时常建造殿宇楼阁,并不启口向人募化。
为此远近士庶都道此寺和尚善良,分外敬重,反肯施舍,比募缘的倒胜数倍。
况兼本寺相传有个子孙堂,极是灵应,若去烧香求嗣的,真个祈男得男,祈女得女。
你道是怎地样这般灵感?元来子孙堂两旁,各设下净室十数间,中设床 帐,凡祈嗣的,须要壮年无病的妇女,斋戒七日,亲到寺中拜祷,向佛讨笤。
如讨得圣笤,就宿于净室中一宵,每房只宿一人。
若讨不得圣笤,便是举念不诚,和尚替他忏悔一番,又斋戒七日,再来祈祷。
那净室中四面严密,无一毫隙缝,先教其家夫男仆从,周遭点检一过。
任凭拣择停当,至晚送妇女进房安歇,亲人仆从睡在门外看守。
为此并无疑惑。
那妇女回去,果然便能怀孕,生下男女,且又魁伟肥大,疾病不生。
因有这些效验,不论士宦民庶眷属,无有不到子孙堂求嗣,就是邻邦隔县闻知,也都来祈祷。
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布施的财物不计其数。
有人问那妇女,当夜菩萨有甚显应。
也有说梦佛送子的,也有说梦罗汉来睡的,也有推托没有梦的,也有羞涩不肯说的,也有祈后再不往的,也有四时不常去的。
你且想:佛菩萨昔日自己修行,尚然割恩断爱,怎肯管民间情欲之事,夜夜到这寺里,托梦送子?可不是个乱话!只为这地方元是信巫不信医的,故此因邪入邪,认以为真,迷而不悟,白白里送妻女到寺,与这班贼秃受用。
正是:分明断肠草,错认活人丹。
元来这寺中僧人,外貌假作谦恭之态,却到十分贪一婬一奸恶。
那净室虽然紧密,俱有暗道可入,俟至钟声定后,妇女睡熟,便来奸宿。
那妇女醒觉时,已被轻薄,欲待声张,又恐反坏名头,只有忍羞而就。
一则妇女身无疾病,且又斋戒神清;二则僧人少年一精一壮,又重价修合种一子丸药,送与本妇吞服,故此多有胎孕,十发九中。
那妇女中识廉耻的,好似哑子吃黄连,苦在心头,不敢告诉丈夫。
有那一等无一耻一婬一十荡的,倒借此为繇,不时取乐。
如此浸一婬一,不知年代。
也是那班贼秃恶贯已盈,天遣一位官人前来。
那官人是谁?就是本县新任大尹,姓汪名旦,祖贯福建泉州晋一江一 县人氏,少年科第,极是聪察。
晓得此地夷汉杂居,土俗慓悍,最为难治。
莅任之后,摘伏发隐,不畏豪横,不上半年,治得县中好宄敛迹,盗贼潜踪,人民悦服。
访得宝莲寺有祈嗣灵应之事,心内不信,想道:“既是菩萨有灵,只消祈祷,何必又要妇女在寺宿歇,其中定有情弊。
但未见实迹,不好轻举妄动,须到寺亲验一番,然后相机而行。”
择了九月朔日,特至宝莲寺行香。
一行人从簇拥到寺前。
汪大尹观看那寺周围,都是粉墙包裹,墙边种植高槐古柳,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上悬金书扁额,题着“宝莲禅寺”四个大字。
山门对过乃是一带照墙,傍墙停下许多空轿。
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挤拥,看见大尹到来,四散走去。
那些轿夫也都手忙脚乱,将轿抬开。
汪大尹分付左右,莫要惊动他们。
住持僧闻知本县大爷亲来行香,撞起钟鼓,唤齐僧众,齐到山门口跪接。
汪大尹直至大雄宝殿,方才下轿。
汪大尹看那寺院,果然造得齐整,但见:层层楼阁,叠叠廊房。
大雄殿外,彩云缭绕罩朱扉;接众堂前,瑞气氤氲笼碧瓦。
老桧修篁,掩映画梁雕栋;苍松古柏,萌遮曲槛回栏。
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汪大尹向佛前拈香礼拜,暗暗祷告,要究求嗣弊窦。
拜罢,佛显率众僧向前叩见,请入方丈坐下。
献茶已毕,汪大尹向佛显道:“闻得你合寺僧人,焚修勤谨,戒行一精一严,都亏你主持之功。
可将年贯开来,待我申报上司,请给度牒与你,就署为本县僧官,永持此寺。”
佛显闻言,喜出意外,叩头称谢。
汪大尹又道:“还闻得你寺中祈嗣,最是灵感,可有这事么?”
佛显禀道:“本寺有个子孙堂,果然显应的!”汪大尹道:“祈嗣的可要做甚斋醮?”
佛显道:“并不要设斋诵经,止要求嗣妇女,身无疾病,举念虔诚,斋戒七日,在佛前祷祝,讨得圣笤,就旁边净室中安歇,祈得有梦,便能生子。”
汪大尹道:“妇女家在僧寺宿歇,只怕不便。”
佛显道:“这净室中,四围紧密,一女一室,门外就是本家亲人守护,并不许一个闲杂人往来,原是稳便的!”汪大尹道:“原来如此。
我也还无子嗣,但夫人不好来得。”
佛显道:“老爷若要求嗣,只消亲自拈香祈祷,夫人在衙斋戒,也能灵验。”
汪大尹道:“民俗都要在寺安歇,方才有效,怎地夫人不来也能灵验?”
佛显道:“老爷乃万民之主,况又护持佛法,一念之诚,便与天地感通,岂是常人之可比!”
你道佛显为何不要夫人前来?俗语道得好:“贼人心虚。”
他做了这般勾当,恐夫人来时,随从众多,看出破绽,故此阻当。
谁知这大尹也是一片假情,探他的口气,当下汪大尹道:“也说得是。
待我另日竭诚来拜,且先去游玩一番。”
即起身教佛显引导,从大殿旁穿过,便是子孙堂。
那些烧香男女,听说知县进来,四散潜躲不迭。
汪大尹看这子孙堂,也是三间大殿,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耀目。
正中间一座神厨,内供养着一尊女神,珠冠璎珞,绣袍彩帔,手内抱着一个孩子,旁边又站四五个男女。
这神道便叫做子孙娘娘。
神厨上黄罗绣幔,两下银钩挂开,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约有数百余双。
绣旛宝盖,重重叠叠,不知其数。
架上画烛火光,照彻上下;炉内香烟喷薄,贯满殿庭。
左边供的又是送子张仙,右边便是延寿星官。
汪大尹向佛前作个揖,四下闲走一回,又教佛显引去观宿歇妇女的净室。
元来那房子是逐间隔断,上面天花顶板,下边尽铺地平,中间床 帏卓椅,摆设得甚是济楚。
汪大尹四遭细细看觑,真个无丝毫隙缝。
就是鼠虫妈蚁,无处可匿。
汪大尹寻不出破绽,原转出大殿上轿,佛显又率众僧到山门外跪送。
汪大尹在轿上一路沉吟道:“看这净室,周回严密,不像个有情弊的。
但一块泥塑木雕的神道,怎地如此灵感?莫不有甚邪神,托名诳惑?”
左想右算,忽地想出一个计策,回至县中,唤过一个令史,分忖道:“你悄地去唤两名妓十女,假妆做家眷,今晚送至宝莲寺宿歇。
预备下朱墨汁两碗,夜间若有人来奸宿,暗涂其头,明早我亲至寺中查勘。
切不可走漏消息!”令史领了言语,即去接了两个相熟表子来家,唤做张媚姐、李婉儿。
令史将前事说与,两个妓十女见说县主所差,怎敢不依?捱到傍晚,妓十女妆束做良家模样,顾下两乘轿子,仆从扛抬铺盖,把朱墨汁藏在一个盒子中,跟随于后,一齐至宝莲寺内。
令史拣了两间净室,安顿停当,留下家人,自去回覆县主。
不一时,和尚教小沙弥来掌灯送茶。
是晚祈嗣的妇女,共有十数余人,那个来查考这两个妓十女是不曾烧香讨笤过的。
须臾间,钟鸣鼓响,已是起更时分,众妇女尽皆入寝。
亲戚人等各在门外看守,和尚也自关闭门户进去,不题。
且说张媚姐掩上门儿,将银硃碗放在枕边,把灯挑得明亮,解衣上床 ,心中有事,不敢睡着,不时向帐外观望。
约莫一更天气,四下人声静悄,忽听得床 前地平下,格格的响,还道是鼠虫作耗,抬头看时,见一扇地平板,渐渐推过在一边,地下钻出一个人头,直立起来,乃是一个和尚,到把张媚姐吓了一跳,暗道:“元来这些和尚设下恁般贼计,奸骗良家妇女,怪道县主用这片心机。”
且不做声,看那和尚轻手轻脚,走去吹灭灯火,步到床 前,脱卸衣服,揭开帐幔,捱入被中。
张媚姐只做睡着。
那和尚到了被里,腾身上去,s烢s烢托起双股,就弄起来。
张媚姐假作梦中惊醒,说道:“你是何人?夤夜至此一婬一污。”
举手推他下去。
那和尚双手紧紧搂抱,说道:“我是金身罗汉,特来送子与你。”
口中便说,下边恣意狂荡。
那和尚颇有本领,云雨之际十分勇猛。
张媚姐是个宿妓,也还当他不起,顽得个气促声喘。
趁他情浓深处,伸手蘸了银硃,向和尚头上尽都抹到。
这和尚只道是爱他,全然不觉。
一连耍了两次,方才起身下床 ,递过一个包儿道:“这是调经种一子丸,每服三钱,清晨滚汤送下,连服数日,自然胎孕坚固,生育快易。”
说罢而去。
张媚姐身子已是烦倦,朦胧合眼,觉得身边又有人捱来。
这和尚更是粗卤,方到被中,双手流水拍开两股,望下乱推。
张媚姐还道是初起的和尚,推住道:“我顽了两次,身子疲倦,正要睡卧,如何又来?怎地这般不知餍足?”
和尚道:“娘子不要错认了,我是方到的新客,滋味还未曾尝,怎说不知餍足?”
张媚姐看见和尚轮流来宿,心内惧怕,说道:“我身体怯弱,不惯这事,休得只管一胡一 缠。”
和尚道:“不打紧,我有绝妙春意丸在此,你若服了,就通宵顽耍也不妨得。”
即伸手向衣服中,摸个纸包递与。
张媚姐恐怕药中有毒,不敢吞服,也把银硃,涂了他头上。
那和尚又比前的又狠,直戏到鸡鸣时候方去,原把地平盖好,不题。
再说李婉儿才上得床 ,不想灯火被火蛾儿扑灭,却也不敢合眼。
更余时候,忽然床 后簌簌的声响,早有一人扯起帐子,钻上床 来,捱身入被,把李婉儿双关抱紧,一张口就凑过来做嘴。
李婉儿伸手去摸他头上,乃是一个一精一光葫芦,却又性急,便蘸着墨汁摩弄,问道:“你是那一房长老?”
这和尚并不答言,径来行事。
李婉儿年纪比张媚姐还小几年,性格风騷,又惊又喜,想道:“一向闻得和尚极有本事,我还未信,不想果然。”
不觉兴动,遂耸身而就。
这场云雨,端的快畅:
一个是空门释子,一个是楚馆佳人。
空门释子,假作罗汉真身;楚馆佳人,错认良家少一妇 。
一个似积年石臼,经几多碎捣零
一个似新打木桩,尽耐得狂风骤浪。
一个不管佛门戒律,但恣欢娱;一个虽奉县主叮咛,且图快乐。
浑似阿难菩萨逢魔女,犹如玉通和尚戏红莲。
云雨刚毕,床 后又钻一个人来,低低说道:“你们快活得勾了,也该让我来顽顽,难道定要十分尽兴。”
那和尚微微冷笑,起身自去。
后来的和尚到了被中,轻轻款款,把李婉儿满身抚摸。
李婉儿假意推托不肯,和尚捧住亲个嘴道:“娘子想是适来被他顽倦了,我有春意丸在此,与你发兴。”
遂嘴对嘴吐过药来。
李婉儿咽下肚去,觉得香气透鼻,一交一 接之间,体骨酥软,十分得趣。
李婉儿虽然一婬一乐,不敢有误县主之事,又蘸了墨汁,向和尚头上周围摸转,说道:“倒好个光头。”
和尚道:“娘子,我是个多情知趣的妙人,不比那一班粗蠢东西。
若不弃嫌,常来走走。”
李婉儿假意应承。
云雨之后,一般也送一包种一子丸药。
到鸡鸣时分,珍重而别。
正是:偶然僧俗一宵好,难算夫妻百夜恩。
话分两头,且说那夜汪大尹得了令史回话,至次日五鼓出衙,唤起百余名快手民壮,各带绳索器械,径到宝莲寺前,分付伏于两旁,等候呼唤,随身止带十数余人。
此时天已平明,寺门未开,教左右敲开。
里边住持佛显知得县主来到,衣服也穿不及,又唤起十数个小和尚,急急赶出迎接。
直到殿前下轿,汪大尹也不拜佛,径入方丈坐下,佛显同众僧叩见。
汪大尹讨过众僧名簿查点。
佛显教道人撞起钟鼓,唤集众僧。
那些和尚都从睡梦中惊醒,闻得知县在方丈中点名,个个仓忙奔走,不一时都已到齐。
汪大尹教众僧把僧帽尽皆除去。
那些和尚怎敢不依,但不晓得有何缘故。
当时不除,到也罢了,才取下帽子,内中显出两个血染的红顶,一双墨涂的黑顶。
汪大尹喝令左右,将四个和尚锁住,推至面前跪下,问道:“你这四人为何头上涂抹红硃黑墨?”
那四僧还不知是那里来的,面面相觑,无言可对,众和尚也各骇异。
汪大尹连问几声,没奈何,只得推称同伴中取笑,并非别故。
汪大尹笑道:“我且唤取笑的人来与你执证。”
即教令史去唤两个妓十女。
谁知都被那和尚们盘桓了一夜 ,这时正好熟睡。
那令史和家人险些敲折臂膊,喊破喉咙,方才惊觉起身,跟至方丈中跪下。
汪大尹问道:“你二人夜来有何所见?从实说来。”
二妓各将和尚轮流奸宿,并赠春意种一子丸药,及硃墨涂顶,前后事一一细说,袖中摸出种一子春意丸呈上。
众僧见事已败露,都吓得胆战心惊,暗暗叫苦。
那四个和尚,一味叩头乞命。
汪大尹喝道:“你这班贼驴!焉敢假托神道,哄诱愚民,奸一婬一良善!如今有何理说?”
佛显心生一计,教众僧徐徐跪下,禀道:“本寺僧众尽守清规,止有此四人,贪一婬一奸恶,屡训不悛。
正欲合词呈治,今幸老爷察出,罪实该死,其余实是无干,望老爷超拔!”汪大尹道:“闻得昨晚求嗣的也甚众,料必室中都有暗道。
这四个奸一婬一的,如何不到别个房里,恰恰都聚在一处,入我彀中,难道有这般巧事?”
佛显又禀道:“其实净室,惟此两间有个私路,别房俱各没有。”
汪大尹道:“这也不难,待我唤众妇女来问,若无所见,便与众僧无干。”
即差左右,将祈嗣妇女,尽皆唤至盘问,异口同声,俱称并无和尚奸宿。
汪大尹晓得他怕羞不肯实说,喝令左右搜检身边,各有种一子丸一包。
汪大尹笑道:“既无和尚奸宿,这种一子丸是何处来的?”
众妇人个个羞得是面红颈赤。
汪大尹又道:“想是春意丸,你们通服过了。”
众妇人一发不敢答应。
汪大尹更不穷究,发令回去。
那些妇女的丈夫亲属,在旁听了,都气得遍身麻木,含着羞耻,领回不题。
佛显见搜出了众妇女种一子丸,又强辨是入寺时所送,两个妓十女又执是奸后送的。
汪大尹道:“事已显露,还要抵赖!”
教左右唤进民壮快手人等,将寺中僧众,尽都绑缚,止空了香公道人,并两个幼年沙弥。
佛显初时意欲行凶,因看手下人众,又有器械,遂不敢动手。
汪大尹一面分付令史,将两个妓十女送回。
起身上轿,一行人押着众僧在前。
那时哄动了一路居民,都随来观看。
汪大尹回到县中,当堂细审,用起刑具。
众和尚平日本是受用之人,如何熬得?才套上夹棍,就从实招称。
汪大尹录了口词,发下狱中监禁,准备文书,申报上司,不在话下。
且说佛显来到狱中,与众和尚商议一个计策,对禁子凌志说道:“我们一时做下不是,悔之无及!如今到了此处,料然无个出头之期。
但今早拿时,都是空身,把甚么来使用?我寺中向来积下的钱财甚多,若肯悄地放我三四人回寺取来,禁牌的常例,自不必说,分外再送一百两雪花。”
那凌志见说得热闹动火,便道:“我们同辈人多,不繇一人作主,这百金四散分开,所得几何,岂不是有名无实!如出得二百两与众人,另外我要一百两偏手,若肯出这数,即今就同你去。”
佛显一口应承道:“但凭禁牌分付罢了,怎敢违拗!”凌志即与众禁子说知,私下押着四个和尚回寺,到各房搜括,果然金银无数。
佛显先将三百两一交一 与凌志。
众人得了银子,一个个眉花眼笑。
佛显又道:“列位再少待片时,待我收拾几床 铺盖进去,夜间也好睡卧。”
众人连称:“有理。”
纵放他们去打叠。
这四个和尚把寺中短刀斧头之类裹在铺盖之中,收拾完备,教香公唤起几个脚夫,一同抬入监去。
又买起若干酒肉,遍请合监上下,把禁子灌得烂醉,专等黄昏时候动手越狱。
正是:打点劈开生死路,安排跳出鬼门关。
且说汪大尹因拿出了这个弊端,心中自喜,当晚在衙中秉烛而坐,定稿申报上司,猛地想起道:“我收许多凶徒在监,倘有不测之变,如何抵当?”
即写硃票,差人遍召快手,各带兵器到县,直宿防卫。
约莫更初时分,监中众僧取出刀斧,一齐呐喊,砍翻禁子,打开狱门,把重囚尽皆放起,杀将出来,高声喊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
让我者生,挡我者死。”
其声震天动地。
此时值宿兵快,恰好刚到,就在监门口战斗。
汪大尹衙中闻得,连忙升堂。
旁县百姓听得越狱,都执槍刀前来救护。
和尚虽然拚命,都是短兵,快手俱用长槍,故此伤者甚多,不能得出。
佛显知事不济,遂教众人住手,退入监中,把刀斧藏过,扬言道:“谋反的止是十数余人,都已当先被杀,我等俱不愿反,容至当堂禀明。”
汪大尹见事已定,差刑房吏带领兵快,到监查验,将应有兵器,尽数搜出,当堂呈看。
汪大尹大怒,向众人说道:“这班贼驴,一婬一恶滔天,事急又思谋反。
我若没有防备,不但我一人遭他凶手,连满城百姓,尽受荼毒了。
若不尽诛,何以儆后?”
唤过兵快,将出的刀斧,给散与他,分忖道:“恶僧事虽不谐,久后终有不测,难以防制。
可乘他今夜反狱,除一应人犯留明日审问,其余众僧,各砍首级来报。”
众人领了言语,点起火把,蜂拥入监。
佛显见势头不好,连叫:“谋反不是我等。”
言还未毕,头已落地。
须臾之间,百余和尚,齐皆斩讫,犹如乱滚西瓜。
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汪大尹次日吊出众犯,审问狱中缘何藏得许多兵器?众犯供出禁子凌志等得了银子,私放僧人回去,带进兵器等情。
汪大尹问了详细,原发下狱,查点禁子凌志等,俱已杀死,遂连夜备文,申详上司,将宝莲寺尽皆烧毁。
其审单云:看得僧佛显等,心沉欲海,恶炽火坑。
用智设机,计哄良家祈嗣:穿墉穴地,强邀信女通情。
紧抱着娇娥,兀的是菩萨从天降;难推去和尚,则索道罗汉梦中来。
可怜嫩蕊新花,拍残狂蝶;却恨一温一 香软玉,抛掷终风。
白练受污,不可洗也;黑夜忍辱,安敢言乎!乃使李婉儿硃抹其顶,又遣张媚姐墨涅其颠。
红艳欲流,想长老头横冲经水;黑煤如染,岂和尚颈倒浸墨池。
收送福堂,波罗蜜自做甘受;陷入色界,磨兜坚有口难言。
乃藏刀剑于皮囊,寂灭翻成贼虐;顾动干戈于圜棘,慈悲变作强梁。
夜色正昏,护法神通开犴狴;钟声甫定,金刚勇力破拘挛。
釜中之鱼,既漏网而又跋扈;柙中之虎,欲走圹而先噬人。
奸窈窕,一婬一善良,死且不宥;杀禁子,伤民壮,罪欲何逃!反狱奸一婬一,其罪已重;戮一尸一枭首,其法允宜。
僧佛显众恶之魁,粉碎其骨;宝莲寺藏奸之薮,火焚其巢。
庶发地藏之奸,用清无垢之佛。
这篇审单一出,满城传诵,百姓尽皆称快。
往时之妇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
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民风自此始正。
各省直州府传闻此事,无不出榜戒谕,从今不许妇女入寺烧香。
至今上司往往明文严禁,盖为此也!后汪大尹因此起名,遂钦取为监察御史。
有诗为证:子嗣原非可强求,况于入寺起一婬一偷。
从今勘破鸳鸯梦,泾渭分源莫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