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第三十七卷∨子春三入长安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
话说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子弟姓杜,双名子春,浑家韦氏。
家住城南,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
真有万万贯家资,千千顷田地。
那杜子春倚借着父祖资业,那晓得稼穑艰难,且又生性豪侠,要学那石太尉的奢华,孟尝君的气概。
宅后造起一座园亭,重价构取名花异卉,巧石奇峰,妆成景致。
曲房深院中,置买歌儿舞女,艳妾妖姬,居于其内。
每日开宴园中,广召宾客。
你想那扬州乃是花锦地面,这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却又尽多 ,有了杜子春恁样撒漫财主,再有那个不来!虽无食客三千,也有帮闲几百。
相一交一 了这般无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诱到外边游荡。
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见:轻车怒马,春陌游行,走狗擎鹰,秋田较猎。
青一楼 买笑,缠头那惜千缗;博局呼卢,一掷常输十万。
画船箫管,恣意逍遥;选胜探奇,任情散诞。
风月场中都总管,烟花寨内大主盟。
杜子春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
那韦氏又是掐得水出的女儿家,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帐。
看看家中金银搬完,屯盐卖完,手中干燥,央人四处借债。
扬州城中那个不晓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才说得声,东也挜来,西也送至,又落得几时脾胃。
到得没处借时,便去卖田园,货屋宅。
那些债主,见他产业摇动,都来取索。
那时一江一 中芦洲也去了,海边盐场也脱了,只有花园住宅不舍得与人,到把衣饰器皿变卖。
他是用过大钱的,这些少银两,犹如吃碗泡茶,顷刻就完了。
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银堆里滚大起来,使滑的手,若一刻没得银用,便过不去。
难道用完了这项,却就罢休不成 ,少不得又把花园住宅出脱。
大凡东西多的时节,便觉用之不尽,若到少来,偏觉得易完。
卖了房屋,身子还未搬出,银两早又使得干净。
那班朋友,见他财产已完,又向旺处去了,谁个再来趋奉?就是一奴一仆,见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赎身的赎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个不留。
姬妾女婢,标致的准了债去,粗蠢的卖来用度,也自各散去讫。
单单剩得夫妻二人相向,几间接脚屋里居住,渐渐衣服凋敝,米粮欠缺。
莫说平日受恩的不来看觑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
正是:床 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杜子春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归去长安祖居,投托亲戚。
元来杜陵、韦曲二姓,乃是长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有为官作宦的,也有商贾经营的,排家都是至亲至戚,因此子春起这念头。
也不指望他资助,若肯借贷,便好度日。
岂知亲眷们都道子春泼天家计,尽皆弄完,是个败子,借贷与他,断无还日。
为此只推着没有,并无一个应承。
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却,也有周济些的,怎当得子春这个大手段,就是热锅头上洒着一点水,济得甚事!好几日没饭得饱吃,东奔西趁,没个头脑。
偶然打向西门经过,时值十二月天气,大雪初晴,寒威凛烈。
一阵西风,正从门圈子里刮来,身上又无绵衣,肚中又饿,刮起一身鸡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颤,叹口气道:“我杜子春岂不枉然!平日攀这许多好亲好眷,今日见我沦落,便不礼我,怎么受我恩的也做这般模样?要结那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就没再好的日子?”
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偶有一老者从旁经过。
见他叹气,便立住脚问道:“郎君为何这般长叹?”
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碧眼庞眉。
声似铜钟,须如银线。
戴一顶青绢唐巾,被一领茶褐道袍,腰系丝绦,脚穿麻履。
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长者。
杜子春这一肚子气恼,正莫发脱处,遇着这老者来问,就从头备诉一遍。
那老者道:“俗语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你当初有钱 ,是个财主,人自然趋奉你;今日无钱,是个穷鬼,便不礼你。
又何怪哉!虽然如此,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难道你这般汉子,世间就没个慷慨仗义的人周济你的?只是你目下须得银子几何,之勾用度?”
子春道:“只三百两足矣。”
老者笑道:“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干得甚事?再说多些。”
子春道:“三千两。”
老者摇手道:“还要增些。”
子春道:“若得三万两,我依旧到扬州去做财主了,只是难过这般好施主。”
老者道:“我老人家虽不甚富,却也一生专行好事,便助你三万两。”
袖里取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聊备一饭之费。
“明日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里会我,郎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一直去了。
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终日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
谁知遇着这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赠的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
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
走向一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
却又想道:“我杜子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
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礼我,这老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重一块。
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该去。”
却又想道:“我细看那老者,倒像个至诚的。
我又不曾与他那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谎话怎的?
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个钱,买这个谎说?明日一定是该去。
去也是,不去也是?”
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两银子,敢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
俗谚道得好:‘饥时一口,胜似饱时一斗。
’便是三万个钱,也值三十多两,勾我好几日用度,岂可不去?”
子春被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一夜 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将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觉睡去 ,及至醒来,早已日将中了,忙忙的起来梳洗。
他若是个有见识的,昨日所赠之钱,还留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
只因他是使溜的手儿,撒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
况听见有三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计至此。
他的肚皮,两日到饿服了,却也不在心上。
梳裹完了,临出门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步气力不着,便走走去何妨。
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赐铜钱,今日特来相谢。
大家心照,岂不美哉!”
元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
子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双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也不在。
到得馆前,正待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
那老者嗔道:“郎君为甚的爽约?我在辰时到此,渐渐的日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遇黄石公子圯桥之上,约后五日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书。
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日。
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之传得三略之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
我便不如黄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
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
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直掉了下去,想道:“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睡了去,弄至这时候!如今他却不肯了。”
又想道:“他若也像黄石公肯再约日子,情愿隔夜打个铺儿睡在此伺候。”
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
又想道:“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
正在一胡一 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遭的,便晓得了,乃道:“我本特再约个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
罢!罢!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
子春见说原与他银子,又像一个跳虎拨着关捩子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
开了壁厨,取出银子,一刬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摆在子春面前,一精一光耀目。
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一片意思。”
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顾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
杜子春到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鞲,又做了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耀众亲眷 ,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
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
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
有一首《感怀诗》在此,请政。”
诗云: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几星。
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
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便舍三刀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
也有说他祖上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
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一交一 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子春,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
路上不则一日,早来到扬州家里。
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色这般光彩 ,行李又这般沉重,多分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
子春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的。”
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
韦氏便道:“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
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
子春却呆了一晌,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
我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
那子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一流 。
只他是使过上百万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勾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余了。
渐渐的卖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日子。
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
日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千错刀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之日,送什么《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决不礼我。
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银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
子春冷笑道:“你好痴心妄想!知那个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
只是我那亲眷都是肺腑骨肉,到底割不断的。
常言:‘傍生不如傍熟。
’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
正是: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
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一般,都说道:“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
只这冷言冷落 ,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春一气一个死。
忽一日打从西门经过,劈面遇着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了。
那老者问道:“看你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
子春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根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一撒漫,便没有了。
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
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遍满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的?”
子春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做一堆,答道:“亲眷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悭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慨!”老者道:“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勾用得两年,若活了一百岁,教我那里去讨那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回去了。
正是: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我的,也发起说话来。
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干了。
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
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多远,却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恰像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
论起你恁样会败,本不该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番功果。
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还只是废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
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钱,递与子春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吃,明日午时仍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
既道是三万银子不勾用度,今次须送你十万两。
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
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也亏杜子春好一副厚面一皮,明日又自去领受他的。
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 ,举举手大踏步就走。
一直径到一个酒店中,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递与酒家。
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
酒保把酒肴摆将过来。
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放下愁怀,恣意饮啖。
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
子春又认做是三百钱内之物,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
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子春下楼,向外便走。
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
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乃道:“余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
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到说这样冠冕话!”子春道:“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
彻身又走。
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争嚷起来。
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多少?”
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百。”
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为道。”
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
子春道:“却恨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
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
杜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些决不少你的。
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日来龋”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
内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
子春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笑。
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道不依旧做财主么?”
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齐道:“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在那里?”
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廿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
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两把,今日却一文没有。”
酒家道:“你是甚么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
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人叫道:“莫要打,有话讲理。”
分开众人,捱身进来。
子春睁睛观看,正好是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
老者问道:“你们为何揪住这位郎君厮闹?”
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 ,故此取索。”
子春道:“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一交一 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
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直?”
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一交一 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
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
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饯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
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
酒家连称多谢。
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
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
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日扰你罢。”
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身而去。
子春也自归家。
这一夜 ,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许我十万。
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的啰啅。
明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
况他前次既不说谎,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
巴不到明日,一径的投波斯馆来。
只见那老者已先在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一交一 付子春收讫,叮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
子春谢道:“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
即便顾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元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衣服,去辞别那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
果然财主手段,略不留难,又送我十万银子。
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
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
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
且说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
韦氏看见许多车马 ,早知道又弄得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
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
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
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分付,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他几句。
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姓。
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
万一我杜子春旧性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
韦氏笑道:“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
元来子春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家的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
莫说旧时那班帮兴不帮败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其所为。
真个银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干净净,倒比前次越穷了些。
韦氏埋怨道:“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日如何?”
子春道:“你埋怨也没用。
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
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春便是这等坐守死了!我想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们都是图谋的。
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孔在长安,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
’不如将来变卖,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饿死了。”
这叫做杜子春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条的痴汉!有诗为证:莫恃黄金积满阶,等闲费尽几时来?
十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子春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将祖遗的厅房土库几所,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万两,二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
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
那经纪都来回了。
子春叹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
敢则经纪们不济,还是自家出去寻个头脑。”
刚刚到得大街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
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子春再无容身之地。
老者道:“你全不记在西门叹气之日乎?老夫虽则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见了我到躲了去。
我何不把这银子料在水里,也呯地的响一声!”子春谢罪道:“我杜子春,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立时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便道:“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
子春道:“我这一次,若再败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
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勾当,说与我听着。”
子春道:“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干间,长一江一 上下芦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
我当初要银子用,都澜贱的典卖与人了。
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
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亲故们羸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一尸一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
老者道:“你既有此心,我依旧助你。”
便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便好。”
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
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
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
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馆去。
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
此时尚是辰牌时分。
老者喜道:“今日来得恰好。
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须把三十万两助你。
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来。”
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内,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一交一 付明白,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
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我。”
子春拜谢道:“敢回老翁高姓大名?尊府那里?”
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
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狗马之心,一毫难荆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实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
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子却不好。”
子春道:“我杜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周济。
想我杜子春若无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用你去处,只是尚早。
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来到华山云台蜂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
有诗为证: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
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顾了车马,收拾停当,径往扬州。
元来有了银子,就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
那亲眷们都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恭,反被他小觑了我们。”
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酒,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
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谢道:“多劳列位高亲光送,小子信口诌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休得见笑。”
你道是什么曲儿?元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
曲云:我生来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
觑着囊资渐寡,看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丝挂。
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
待求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
朱门走遍自徬徨,没半个钱儿到掌。
若没有城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傍,请列位高亲主张。
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
今日见我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
元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
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
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
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
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
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
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
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
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春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
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元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一交一 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处。
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遭。”
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
况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
当日整治一杯别酒,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
竹叶杯中辞少一妇 ,莲花峰上一访真一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径往华山路上前去。
元来天下名山,无如五岳。
你道那五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霍山、西岳华山。
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
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
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
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们葛而行。
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
子春抬头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
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
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
但见他: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履足下蹒跚。
额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
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
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
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
这所在,乃是那老者炼药去处。
子春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守左右。
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阔,满瓮贮着清水。
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
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
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白石子。
子春暗暗想道:“这硬石子怎生好吃?”
元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
子春走了许多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
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
那老者分忖道:“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
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
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开言。”
分付已毕,自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
牢记,牢记!”
子春应允。
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问:“西壁下坐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
子春全不答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槍当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
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
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
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一声 ,振动山谷。
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
又见许多凶神恶鬼,都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
子春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着。
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浸到胸前。
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
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
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
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了。”
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你这云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
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到来。
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
乞赐一言,救我性命。”
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
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
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
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
将军怒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
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
你看杜子春,刚才挣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
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身躯靡烂。”
元来被业风一吹,依然如旧。
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劝家做个女儿。
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
渐渐长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说话来,是个哑的。
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他美貌,要求为妻。
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
卢珪道:“人家娶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
却便下了财礼,迎取饼门,夫妻甚是相得。
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
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儿子,生得好么?”
王氏笑而不答。
卢珪怒道:“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
这是明明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
倒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一团一 肉酱,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一所大堂险些烧了。
其时天色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
老者跌脚叹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
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
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升仙了。
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一个仙才,难得如此!”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
老者脱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春吃了,遂打发下山。
子春伏地谢罪,说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付。
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留在山上罢。”
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
子春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
老者道:“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
勉之,勉之!”
子春领命,拜别下山。
不则一日,已至扬州。
韦氏接着问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处?”
子春道:“不要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
韦氏问其缘故,子者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付不许开言。
岂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噫’字,把他数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药,都弄走了。
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
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的事也坏了?以此归来,重加修剩”韦氏道:“你为甚却道这‘噫’字?”
子春将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
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丢在脑后,日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
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
倏忽之间,又是三年,一日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
所余家私,尽着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
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
明早要与子春饯行,岂知子春这晚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
诗云: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春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彼,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
两只脚上都走起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
上了华山,径奔老君祠下,但见两株桧树,比前越加葱翠。
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些踪迹。
子春叹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
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
便住在祠内,草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
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云:窃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尘凡浊骨。
奔逐货利之场,迷恋声色之内。
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
遣归修省,三载如初。
再叩丹台,一诚不二。
洗心涤虑,六根清净无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荆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
拔凡骨于尘埃,开迷踪于觉路。
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也!”子者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时,却正是那老者。
又惊又喜,向前叩头道:“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
老者笑道:“我与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
子春道:“师父既在此间,弟子缘何从不看见?”
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
子春连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
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早传大道。”
老君笑道:“我因怕汝处世日久,尘根不断,故假摄七种情缘,历历试汝。
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哉!我想汉时淮西王刘安,专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与他修合丹药。
炼成之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儿,餂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
既是你已做神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氏服之。
教他免堕红尘,早登紫府。”
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却又禀道:“我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都道我是败子,并无一个慈悲我的。
如今弟子要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铸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
待众亲眷聚集,晓喻一番,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
不知我师可容许我弟子否?”
老君赞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铸成之日,吾当显示神通,挈汝升天,未为晚也。”
正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
话分两头,却说韦氏自子春去后,却也一心修道,屏去繁华,将所遗家私尽行布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日。
满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这般行径,都莫知其故。
忽一日子春回来,遇着韦氏。
两个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
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与韦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样,径赴长安去投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庙,特募黄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
要劝那众亲眷,共结善缘。
其时亲眷都笑道:“他两次得了横财,尽皆废败,这不必说了。
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与人去?只他丈夫也罢了,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又把分拨与用度的,亦皆散舍?岂不夫妻两个都是薄埃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
眼见得这座祖宅,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别来募化黄金,兴铸仙像。
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骗去。
我们礼他则甚!”尽都闭了大门,推辞不管闲事。
子春夫妻含笑而归。
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断然铸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
岂知半月之后,子春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贴儿,写着道:子春不自量力,谨舍黄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
仰仗众缘,法相完成。
拟于明日奉像升座。
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讶,叹道:“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造得这等神速?”
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门上和满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日有一个杜子春亲送请贴,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
都道这事有些跷蹊。
到次日,没一个不来。
到得城南,只见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妇,都来随喜。
早望见门楼已都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壮,上头写着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宫”四个字。
进了门楼,只见殿宇廊庑,一刬的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俨如天宫一般。
再到殿上看时,真个黄金铸就的丈六天身,庄严无比。
众亲眷看了,无不摇首咋舌道:“真个他弄起恁样大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何处来的?”
又见神座前,摆下一大盘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这定是他办的斋了,纵便一精一洁,无过有一两器,不消一个人便一口吃完了。
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众?”
你道好不古怪,只见子春夫妇,但遇着一个到金像前瞻礼的,便捧过斋来请他吃些,没个不吃,没个不赞道甘美。
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像顶上,透出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云。
中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春,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升到空里,约莫离地十余丈高。
只见子春举手与众人作别,说道:“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焉知大道。
但恐三灾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于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晓喻方毕,只听得一片笙箫仙乐,响振虚空,旌节导前,幡盖拥后,冉冉升天而去。
满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
有诗为证:千金散尽贫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终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