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摭言
卷五
○切磋
大居守李相读《春秋》,误呼叔孙婼(敕略为婼(敕晷)日读一卷,有小吏侍侧,常有不怿之色。
公怪问曰:“尔常读此书耶!”曰:“然”。”
一胡一 为 闻我读至此而数色沮耶!”吏再拜言曰:“缘某师授,误呼文字;今闻相公呼婼(敕略为婼(敕晷),方悟耳。”
公曰:“不然。
吾未之师也,自检释文而读,必 误在我,非在尔也。”
因以释文示之。
(盖书“略”)字以“田”加首,久而成“各”,“曰”配“咎”为“晷”小吏因委曲言之。
公大惭愧,命小吏授北面之礼, 号为“一字师。”
韩文公著《毛颖传》,好博塞之戏。
张水部以书劝之,凡三书。
其一曰:“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 累于令德。
又高论之际,或不容人之短,如任私尚胜者,亦有所累也。
先王存六艺,自有常矣,有德者不为,犹不为损;况为博塞之戏,与人竞财乎!君子固不为 也。
今执事为之,以废弃时日,籍实不识其然。”
文公答曰:“吾子讥吾与人言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 体也。
若高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诲之耳。
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
羊绍素夏课有《画狗马难为功赋》,其实取“画狗马难于 画鬼神”之意也,投表兄吴子华。
子华览之,谓绍素曰:“吾子此赋未嘉。
赋题无鬼神,而赋中言鬼神。
子盍为《画狗马难于画鬼神赋》,即善矣。”
绍素未及改 易,子华一夕成于腹笥。
有进士韦彖,池州九华人,始以赋卷谒子华。
子华闻之,甚喜。
彖居数日,贡一篇于子华,其破题曰:“有丹青二人:一则矜能于狗马,一 则夸妙于鬼神。”
子华大奇之,遂焚所著,而绍素竟不能以己下之。
其年,子华为彖取府元。
陈峤谒安陆郑郎中諴,三年方一见。
従容谓峤曰:“识闵廷言否?”
峤曰:“偶未知闻。”
諴曰:“不妨与之还往,其人文似西汉。”
吴融,广明、中和之际,久负屈声;虽未擢科第,同人多贽谒之如先达。
有王图,工词赋,投卷凡旬月,融既见之,殊不言图之臧否,但问图曰:“更曾得卢休信否何坚卧不起,惜哉!融所得,不知也!”休,图之中表,长于八韵,向与子华同砚席,晚年抛废,归镜中别墅。
李翱与陆傪书:“李观之文章如此,官止于太子校书,年止于二十九,虽有名于时俗,其率深知其至者,果谁哉!信乎天地鬼神之无情于善人,而不罚罪也甚矣! 为善者将安所归乎翱书其人,赠于兄;赠于兄,盖思君子之知我也。
予与观平生不得相往来,及其死也,则见文,尝谓:使李观若永年,则不远于扬子云矣!书巳之 文次,忽然若观之文,亦见于君也;故书《苦雨赋》缀于前。
当下笔时,复得咏其文,则观也虽不永年,亦不甚远于扬子云矣。
书《苦雨》之辞,既又思:我友韩 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
其词旨,其意适,则孟轲既没,亦不见有过于斯者。
当下笔时,如他人疾书之。
写诵文,不是过也。
其词乃能 如此,尝书其一章曰《获麟解》,其他亦可以类知也。
穷愁不能无述,适有书寄弟正辞,及其终,亦自觉不甚下寻常之所为者,亦以赠焉。
亦惟读观、愈之词,冀一 详焉。
翱再拜。”
李元宾与弟书曰:“年不甚幼,近学何书拟应明经,为复有文。
明经世传,不可坠也。
文贵天成,强不高也。
二事并良,苟事立,汝择处高。”
景福中,一江一 西节度使钟传遣僧従约进《法华经》一千部,上侍之恩渥有加,宣従约入内赐斋,而锡紫衣一副。
将行,太常博士戴司颜以诗赠行。
略曰:“远来朝凤 阙,归去恋元侯。”
时吴子华任中谏,司颜仰公之名,志在属和,以为従约之资。
融览之,拊掌大笑曰:“遮阿师更不要见,便把拽出得!”其承奉如此矣。
皇甫湜答李生二书。
第一书:“辱书,适曛黑,使者立复,不果一二,承来意之厚。
《传》曰:“言及而不言,失人。”
粗书其愚,为足下答,幸察:来书所谓今 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顾其文工与否耳。
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出众,出众则奇矣。
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 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
必崔巍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
明堂之栋,必挠云霓:骊龙之珠,必锢深泉。
足下以少年气盛,固当以出 拔为意。
学文之初,且未自尽其才,何遽称力不能哉图王不成,其弊犹可以霸;其仅自见也,将不胜弊矣。
孔子讥其身不能者,幸勉而思进之也。
来书所谓浮艳声病 之文,耻不为者,虽诚可耻,但虑足下方今不尔,且不能自信其言也。
向者,足下举进士。
举进士者,有司高张科格,每岁聚者试之,其所取乃足下所不为者也。
工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足下方伐柯而舍其斧,可乎哉耻之,不当求也;求而耻之,惑也。
今吾子求之矣,是徒涉而耻濡足也,宁能自信其言哉来书所谓急急于立法 宁人者,乃在位者之事,圣人得势所施为也,非诗赋之任也。
功既成,泽既流,咏歌记述光扬之作作焉。
圣人不得势,方以文词行于后。
今吾子始学未仕,而急其 事,亦太早计矣。
凡来书所谓数者,似言之未称,思之或过;其余则皆善矣。
既承嘉惠,敢自固昧!聊复所为,俟见方尽。
湜再拜。”
皇甫湜与李生第 二书:“湜白,生之书辞甚多,志气甚横流,论说文章,不可谓无意。
若仆愚且困,乃生词,竞于此固非宜。
虽然,恶言无従,不可不卒,勿怪。
夫谓之奇,则非正 矣,然亦无伤于正也。
谓之奇,即非常矣。
非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
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
此统论奇之体耳,未以言文之失也。
夫文者非他, 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
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
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 文即不远也。
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
生何嫉之深耶夫“绘事后素”,即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
作《春秋》,游、夏之徒 不能措一词,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以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
其文皆奇,其传皆远。
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 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传》曰:“其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生自视何如哉《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为奇矣。
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元 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
如此,何等语也生轻宋玉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
案司马迁传屈原曰:“虽与日月争光,可 矣。”
生当见之乎!若相如之徒,即祖一习一 不暇者也。
岂生称误耶将识分有所至极耶将彼之所立,卓尔非强为所庶几,遂雠嫉之耶其何伤于日月乎!生笑“紫贝阙兮珠 宫”,此与《诗》之“金玉其相”我异天下人有金玉为之质者乎“被薛荔兮带女萝”,此与“赠之以芍药”何异文章不当如此说也。
岂谓怒三四而喜四三,识出之 白,而性入之黑乎生云:“虎豹之文非奇。”
夫长,本非长短,形之则长矣:虎豹之形于犬羊,故不得不奇也。
他皆仿此。
生云:“自然者,非性。”
不知天下何物 非自然乎生又云:“物与文学不相侔。”
此喻也。
凡喻,必以非类,岂可以弹喻弹乎是不根者也。
生称以“知难而退为谦。”
夫无难而退,谦也;知难而退,宜也, 非谦也。
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生以一诗一赋为非文章,抑不知一之少,便非文章耶直诗赋不是文章耶如诗赋非文章,三百篇可烧矣。
如少非文章,汤之盘铭是何物 也孔子曰:“先行其言。”
既为甲赋矣,不得称不作声病文也。
孔子云:“必也正名乎”生既不以一第为事,不当以进士冠姓名也。
夫“焕乎”“郁郁乎”之文,谓 制度,非止文词也。
前者捧卷轴而来,又以浮艳声病为说,似商量文词当与制度之文异日言也。
近风偷薄,进士尤甚,乃至有一谦三十年之说,争为虚张以相高自 谩。
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矣;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
书字未识偏旁,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
此时之大病所当 嫉者。
生美才,勿似之也。
《传》曰:“惟善人能受善言。”
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问于湜者多矣,以生之有心也,聊有复,不能尽,不宣。
湜再 拜。”
○以其人不称才试而后惊
韩文公、皇甫补阙见李长吉时,年七岁。
二公不之信,因而试《高轩过》一篇。
蒋凝,咸通中词赋绝伦,随计涂次汉南,谒相国徐公。
公见其人么麽,不信有其才,因试《岘山怀古》一篇。
凝于客位赋成,公大奇之。
令狐文公镇三峰,时及秋赋,特置五场试。
第一场,杂文;第二场,试歌篇;第三场,表檄。
先是卢弘正一人就试,来者皆栗缩而退。
马植以将家子来求荐,文公 与従事皆鄙之,专令人伺其词句。
既而试《登山采珠赋》。
曰:“文豹且异于骊龙,采斯疏矣;白石又殊于老蚌,剖莫得之。”
众皆大惊,遂夺弘正解元矣。
黎逢气貌山野,及第年,初场后至,便于帘前设席。
主司异之,诮其生疏,必谓文词称是;专令人伺之,句句来报。
初闻云:“何人徘徊?”
曰:“亦是常言。”
既而将及数联,莫不惊叹,遂擢为状元。
王勃《著膝王阁序》,时年十四。
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
及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
公大怒,拂衣而起;专 令人伺其下笔。
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先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公闻之,沈吟不言。
又云:“落霞与孤鹜齐 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论曰:《书》云:“人无常师,主善为师。”
於戏!近 世浮薄,率皆贵彼生知,耻乎下学;室晌蜀者,先怀愧色;探微赜奥者,翻阳沈流。
风教颓圮,莫甚于此!由是李华自曰:“师于茂挺;”李翱亦曰:“请益退 之。”
于时,名遂功成。
才高位显,务乎矫俗,以遏崩波;盛则盛矣,方之缪公以小吏一言,北面而师之者,可谓旷古一人而已!有若考核词艺之臧否,振举后生之 行藏,非惟立贤,所谓报国。
噫!今之论者,信侥幸之贼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