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西游记
十六 真经宝柜现金光 镇海寺僧遭毒虿
话表镇海寺众僧,香幡鼓乐,十里外迎接唐僧。
远远望见三藏师徒从西走来:师父跟着马垛,徒弟挑着经担;道路奔驰,形容樵悴,不似往年体面。
众僧便有几分炎凉怠慢,有的说:“上国圣僧,当行跪接。”
有的说:“过往僧人,非僧录住持,只好拱手相迎。”
你长我短,正参差不前。
不防灵虚子敲木鱼吓走了妖十精十,也随路跟着三藏师徒,在那十里远山见众僧纷纷计议,乃察探得知情由,便想道:这众僧傲慢至此!古语说的好:“轩车清尘,则人让路;毁冠囚首,则人不让席。”
据他们说,若是唐僧做个体面势头来,他便跪接拜迎;只如今见他师徒道路辛苦,似有狼狈行色,便情意懈怠。
你便是不尊重唐僧师徒也罢了,难道佛爷真经到此,你一个释门弟子见了,不行拜跪迎接之礼?我如今怎么齐的这众僧敬恭之心?欲待要假变长老,教导他们跪接,既涉了虚幻;欲待要变些仪从,与唐僧装个威势,又非事体。
我只动众僧一点敬畏的心吧!”乃隐身向前,向那经担上吹了一口气。
只见那柜上金光万道,直冲在空中,现出一位金甲神人。
怎生威仪:
金盔金甲亮空空,赤眼未缨辉日光。
脚踏花靴龙嵌口,腰悬宝带玉雕妆。
真经到处神威护,宝杵旋时孽怪降。
吓得众僧忙顿首,南无护法圣神王。
众僧一见了经柜上放出金光,空中现出神人,他齐齐跪拜在地道:“镇海寺众僧禀上大唐圣僧老爷:僧等奉住持长老差来远接。”
鼓乐响动,三藏慰劳。
僧众各人凛凛摆班导引,离寺一里多路,只见长老同着两个小沙弥也执着炉香迎候。
三藏师徒到得山门,众僧齐把经担抬入正殿当中供着。
长老众僧过来,一班班先拜了真经,次后与唐僧师徒叙礼。
长老便开口问道:“圣僧老师,向年从此上灵山,如何今日方回?”
三藏便把路远遇怪,费了工夫,略说几句,却问道:“我弟子当年过此,上刹甚是荒凉,如今盖造的这等整齐。
向日有几位喇嘛僧人,今日都不见;便是众位师父,俱堂堂闲雅,不似往年体貌。
香幡鼓乐,件件皆十精十,想都是老师父功德。”
长老欠身答道:“老师父当年到此时,小僧尚居闲散众中。
这寺荒凉,皆因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被他们作践倾颓。
自从老师父高徒降妖捉怪,扫灭了强寇,把地方宁静了,远近施主发心盖造,招集各房众僧。
蒙本郡首府说我弟子功行优长,立我做个住持,总理寺事。
日前有两位行脚游方僧道过此,说曾往西山来,遇见老师父们取了真经回国,计日到此。
所以弟子思念往年老师父功德,率众迎候。
真是山门有幸,复蒙老师父大驾光临,得遇真经宝藏,使弟子们见闻,永为僧家传诵。”
当下齐备斋供,敬奉三藏师徒。
一面普请十方善男信女,修建道场,尊三藏为首座。
老和尚便要拆开经柜包担,请出真经与众僧持念;又叫能书写的僧人,备了纸张誊写。
三藏欣然从允。
只见行者对三藏道:“师父,我等上灵山求取真经,原非依路与僧人诵念的。
国度众多,道途遥远,寺院无限。
若到一处,诵念拆开一番,可不费了工夫,延挨时日?况且妖魔觊觎宝卷,僧众仰慕真经,万一拆封散失毁坏了,是谁之过?依弟子之意,只当使寺僧香花供养,依长老建一日道场,赶我们路程,莫要拆封抄写诵念为上。”
八戒道:“师兄,你只是多心。
长老要抄写课涌,普请十方善信,方才做道常我们不但有几日饱斋,便是衬斋钱钞也多得几贯,补补这身上破袄。
古语说的:在家闲是闲。”
沙僧道:“二师兄,你只想要吃斋,又动了钱钞利心,那里是出家人的意念?”
八戒道:“千里求官只为嘴。
我们万里求经,只为斋。”
三藏道:“徒弟,休乱讲。
悟空也说的是。”
乃向长老说:“我弟子有一句话与老师说:我等取经年久,道路远长。
一则怕延挨时日,一则经文上有如来印封,不敢轻易开拆。
就是启建道场,庆贺真经,也不消得。
况我弟子功行浅薄,怎敢便居首座?”
长老道:“众僧有缘恭逢至宝,从来闻得真经到处,人天利益,灾害不侵,岂敢亵慢。
启建道场,不但本寺僧众一点恭敬之心,亦是众信发心布施,瞻仰老师父中华圣僧道德高重,灵山会上亲见如来,传与真经。
若肯俯从,等居首座,开导愚迷,无量功德。”
三藏力辞.那长老再三苦请。
三藏只得依从,启建道场不提。
且说离寺十里多路,有一庵,名“如意庵”。
庭中有一僧,叫做脱凡和尚。
这和尚蓄积饶多,享用丰厚;家下养着几个徒弟,道人专一只迎奉富室户,饮酒游乐。
只见他一个出家人,做的是俗家事,便招出一宗大孽怪事。
庵后邻着一山,山中一个多年狐狸,能识人十性十,变化多般。
一日,脱凡和尚同富家子游到山中,只见一个妇人,在那山树下啼啼哭哭。
富家子见了问道:“十娘十子何人宅眷,在这空山啼哭为何?”
妇人答道;“妾山后良家妇也,无夫无子,又没十娘十家,无人养赡,饥饿难存。
欲跟随他人,又恐失了妇节,故此在此空山欲寻个自尽。”
富家子听了道:“十娘十子,听你说来,也是个节义的了。
何不剃了青丝细发,出家做一个尼姑,投入庵门,自有善信人家供奉你。
何必寻死,可惜了残生?”
妇人道:“好便好,我那里去投奔庵门?”
富家子乃向脱凡和尚耳边,如此如此。
脱凡听了,便说:“女善人,若是肯出家,便是我庵中也容留得你。”
妇人道;“长老师父,你是个男僧,我是个妇女,怎么同住得一庵?”
脱凡道:“这也无妨,我庵中左右前后闲房空屋尽多,便是隔开了一宅,分为两院,有何不可?”
富家子你一言我一语,齐声劝好。
这妇人遂止了啼哭,向众人拜了,又向脱凡深深拜了两拜道:“多谢师父美意。”
众人一齐笑欣欣叫:“十娘十子果是真心,可跟我们到庵来。”
那妖十精十扭扭十捏十捏,随着众人走入庵来。
这富家子原携得有酒肴,摆在庵中。
叫妇人坐饮,同叙到夜。
脱凡收拾了一个空房,铺了十床十帐,把妇人安住在里。
众人说:“今日权且安下,另日待我等与十娘十子被剃,再寻一两个女伴,与你同住一应用度,众家自供给与你。”
妇人谢了一谢。
这富家子去了。
脱凡虽有邪心,却于始初,意还有待。
这正是:
为人凡事依天理,怪孽何由作出来?十奸十狡一萌因即种,祸灾从此发根荄。
话说比丘到彼僧与灵虚子敲木鱼,十逼十走蚖蛇蝮蝎众妖,叫灵虚子远远去照顾三藏们经担,他却执着木鱼直敲到那妖十精十洞前。
众妖不敢入洞,远避到如意庵的后山来,却遇狐狸变了妇人住在庵中,他的洞内空闲,这众妖存身在里。
蝎妖计较说:“我等被唐僧们的梆子声十逼十,白日料难得他经卷,不如黑夜待唐僧与寺众安息了,去偷他的来。
那时他必没处寻我。”
众妖计议已定。
却说三藏被长老要拆开经担,叫行者开担,行者不肯。
说道:“师父要开徒弟的经担,除非是再上灵山,请下如来的封皮,方才开得。”
三藏见行者不肯。
乃动了个愠色道:“悟空,你为何违拗我师父不肯,说除非请如来封皮?”
行者道;“弟子有说。”
三藏道:“你有何说?”
行者便说道:
我师请静听,徒弟说原因。
自从离花果,礼佛拜观音。
皈依授正十十党十十,跟我老师真。
十万八千里,经来十四春。
沿途除怪孽,受尽万千辛。
到得灵山境,瞻仰大慈仁。
感谢如来佛,怜念取经人。
赐与真经藏,名为三宝珍。
封皮密且固,恐遭风雨淋。
我师当谨慎,保护到唐君。
若还开动担,诵念与抄誊,轻则涂磨字,大则被灰尘。
若还遇妖怪,水火或来侵。
又要费徒弟,这场机变心。
我师若不听,再去到雷音。
三藏听得,说:“便不消动悟空的经担,把悟能的经担拆开了吧。”
八戒道:“也拆不得。”
三藏道:“你的担子如何拆不得?”
八戒道:“要拆徒弟的经卷,除非回到东土,进了国门,原封十十交十十与师父。
那时节凭师父开拆,方见徒弟勤劳,有始有终。”
三藏见八戒也不肯,心十性十越发急躁起来,说:“悟空不开动,便有许多说。
你也有说么?”
八戒道:“徒弟也有说。”
乃说道:
徒弟也有说,说与我师知。
想昔遭眨日,菩萨度脱时。
将功折罪过,叫我拜恩师。
保护灵山上,求经拜阿弥。
蒙垂方便惠,不惜度群迷。
钉钯收贮库,宝卷上封皮。
金口曾分付,莫要少差池。
徒弟怀兢业,挑来好护持。
肩皮压肿了,不敢略愁眉。
熬着肩头痛,忍着肚内饥。
程途日夜赶,劳苦自家知。
行里宁几里,就要拆包儿。
万一有差失,大家没意思。
长老陪不起,徒众没家私。
我师须忖度,莫教悔后迟。
三藏听了说;“悟能,你既有说不肯。
便把悟净的经担拆开,好歹请出几卷经文,与长老课诵誊写吧。”
沙僧道:“师父,我徒弟的担子越发动不得。
要动徒弟的担子,除非挑回到中华,十十交十十上唐王,那时迎送到个寺院里,但凭师父开拆。”
三藏见个个徒弟齐不肯,反到笑将起来,向长老说:“老师,我弟子倒也愿开经担,取出经文,与老师众位誊抄课诵,怎奈小徒齐说不便。
他俱不肯,教我也难强也。”
长老道:“老师做了主,徒弟怎敢违。
比如我和尚专要一宗事,这众僧怎敢违拗。”
三藏道:“这却不同。
老师为一寺住持,主张法度由你。
我小僧虽然请得经来,却要远路在徒弟们出力担荷。
万千程途,也要靠他经心照管。”
长老道:“高徒挑的,便不敢强他开动。
那马驮的两柜,乃是老师押的。
这柜内经文,却求开动几卷,料诵写后,原封十十交十十还。
师父必然见允。”
三藏被长老苦求不过,便要开动马驮的经拒,说:“徒弟们,真经原也是如来慈悲济度众生。
便是开了,与众生抄写在寺,永远看诵,也是个顺便功德。”
行者道:“师父,非是徒弟执拗,开柜有几宗不便。”
三藏道:“那几宗不便?”
行者道:“途远我们要赶程,抄写捱日费工;磨十弄了字籍,拆动了原封,都是小事。
还有一宗大事,万一众手众丢,你携一卷,我取一卷,失落了如之奈何?”
长老听得道:“小师父,莫要多心,都在我老和尚身上。
多不过十日,少不过五日。
我叫众僧一面做道场,诵的诵,一面抄的抄。
放心放心,管你不得差失。”
行者只是不肯。
那长老便动了嗔,说道:“你这小和尚,到底是个怪物脸,惫懒心。
你师父既肯做情,偏你执拗。”
叫:“众僧齐上来,把经柜拆开。
莫要依他这割气脸的主意!”八戒道:“老师,你骂我师兄是‘怪物脸’,却又改口骂甚么‘割气脸’,那里一个和尚两个脸?我们在此,也不肯与你开经担。”
长老道:“你若不肯,便是个死十十尸十十脸。”
沙僧道:“老师,便是小和尚也不肯。”
长老道:“越发是个晦气脸。”
八戒道:“老师,你难道没个脸?”
长老道:“你便说我是甚么脸?”
八戒道:“你必定要我们开柜,那个腆颜赧色,我说你是个肮脏龌龊脸。”
长老、众僧怪八戒开口不善,便挥众抢柜开拆。
行者三人压伏十在柜子上,那里肯与众僧抢。
无奈僧多,他三个势寡,夺众不过,将有夺去之态。
恼了行者机变心生,身上拔下许多十毛十来,变了无数个大毒蜂,把众僧光头上,三个五个的乱咬乱叮。
众僧自顾不暇,那里再敢抢柜。
那长老见了,也只道是神力不容,忙向殿上圣像前祷祝说道:“弟子请经抄诵,原是为教广传方便,便是唐僧师徒不肯也罢,一时叫众抢夺,是我弟子之过也。”
祝罢。
便叫众僧莫要争抢:神力不容,飞来这阵毒蜂相护。
那众僧也不肯,长者叫住。
他各人咬的头面疼痛,飞往外走。
行者乃收了法,那毒蜂一时不见了。
长老只得叫众僧设坛场,做法事,再不敢开口说要开经拒。
这众僧见行者有些神通,也不敢轻慢了大唐僧,齐齐的敲钟打鼓,凛凛的礼佛焚香。
只见那:
长老端然首座,知磬举念齐声。
表白敷宣意旨,阇黎率众开经。
知客接宾款待,沙弥剪烛明灯。
只有监斋执厨司馔,满身作料香馨。
话说三藏师徒,被长者留住在寺,设醮庆贺真经。
只得暂住几日,待道场圆满方行。
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和尚待和尚,也有炎凉。
唐僧只为少了一匹马骑,见者便生简慢,无怪而今人把驴子亦看得值钱也。
长老开经,原是好意,只不该动了嗔心。
八戒之骂,毒蜂之叮,皆是自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