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
卷五十一 贾邹枚路传 第二十一
(贾山,邹陽,枚乘,路温舒)
【原文】
贾山,颍川人也。
祖父祛,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
山受学祛,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
尝给事颍陰侯为骑。
孝文时,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名曰《至言》。
其辞曰: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
臣不敢以久远谕,愿借秦以为谕,唯陛下少加意焉。
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
至秦则不然。
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罢,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
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
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陽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
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鹜驰,旌旗不桡。
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
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
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
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
死葬乎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
下彻三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薶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
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
臣昧死以闻,愿陛下少留意而详择其中。
臣闻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则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
地之硗者,虽有善种,不能生焉;江皋河濒,虽有恶种,无不猥大。
昔者夏、商之季世,虽关龙逢、箕子、比干之贤,身死亡而道不用。
文王之时,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刍荛采薪之人皆得尽其力,此周之所以兴也。
故地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
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
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乃况于纵一欲恣行暴虐,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则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失矣;弗闻,则社稷危矣。
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瞽诵诗谏,公卿比谏,士传言谏,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
闻其过失而改之,见义而从之,所以永有天下也。
天子之尊,四海之内,其义莫不为臣。
然而养三老于大学,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祝饐在前,祝鲠在后,公卿奉杖,大夫进履,举贤以自辅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谏。
故以天子之尊,尊养三老,视孝也;立辅弼之臣者,恐骄也;置直谏之士者,恐不得闻其过也;学问至于刍荛者,求兽无餍也;商人庶人诽谤已而改之,从善无不听也。
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
秦地之固,大小之势,轻重之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
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用民之力不过岁三日,什一而籍,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
秦皇帝身在之时,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
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县石铸钟虡,筛土筑阿房之宫,自以为万世有天下也。
古者圣王作谥,三四十世耳,虽尧、舜、禹、汤、文、武累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无过二三十世者也。
秦皇帝曰死而以谥法,是父子名号有时相袭也,以一至万,则世世不相复也,故死而号曰始皇帝,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万也。
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
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亡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是以道谀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
诗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则退。”
此之谓也。
又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天下未尝亡士也,然而文王独言以宁者何也?文王好仁则仁兴,得士而敬之则士用,用之有礼义。
故不致其一爱一敬,则不能尽其心;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不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
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禄而亲之;疾则临视之亡数,死则往吊哭之,临其小敛大敛,已棺涂而后为之服锡衰麻绖,而三临其丧;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一举乐,当宗庙之祭而死,为之废乐。
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服法服,端容貌,正颜色。
然后见之。
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闻不忘也。
今陛下念思祖考,术追厥功,图所以昭光洪业休德,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焉,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
天下之士莫不一精一白以承休德。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驰,百官之堕于事也,诸侯闻之,又必怠于政矣。
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损食膳,不听乐,减外徭卫卒,止岁贡;省厩马以赋县传,去诸苑以赋农夫,出帛十万余匹以振贫民;礼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赐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发御府金赐大臣宗族,亡不被泽者;赦罪人,怜其亡发,赐之巾,怜其衣赭书其背,父子兄弟相见也,而赐之衣。
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
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
刑轻于它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
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赢瘙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
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
诗曰:“一靡一不有初,鲜克有终。”
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道。
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
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见其齐严之色、肃敬之容。
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
如此,则陛下之道尊敬,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
诚不如此,则行日坏而荣日灭矣。
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
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
夫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
其后,文帝除铸钱令,山复上书谏,以为变先帝法,非是。
又讼淮南王无大罪,宜急令反国。
又言柴唐子为不善,足以戒。
章下诘责,对以为:“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
富贵者,人主之一操一柄一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一操一柄一,不可长也。”
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终不加罚,所以广谏争之路也。
其后复禁铸钱云。
邹陽,齐人也。
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
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陽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
久之,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陰有邪谋,陽奏书谏。
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
其辞曰:
臣闻秦倚曲台之官,悬衡天下,画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节末路,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以叩函谷,咸陽遂危。
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
今胡数涉北河之外,上覆飞鸟,下不见伏菟,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
何则?强赵责于河间,六齐望于惠后,城陽顾于卢博,三淮南之心思坟墓。
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郸,越水长沙,还舟青陽。
虽使梁并淮陽之兵,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汉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大国,胡亦益进,越亦益深。
此臣之所以大王患也。
臣闻交龙襄首奋翼,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
圣王底节修德,则游谈之士归义思名。
今臣尽智毕议,易一精一极虑,则无国不可一奸一;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也,窃高下风之行,尤说大王之义。
故愿大王之无忽,察听其志。
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
夫全赵之时,武力鼎士衤玄服丛台之下者一旦成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患。
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
然而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亦明矣。
故愿大王审画而已。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
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朱虚东褒义父之后,深割婴儿王之。
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陽。
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岂非象新垣平等哉!今天子新据先帝之遗业,左规山东,右制关中,变权易势,大臣难知。
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新垣过计于朝,则我吴遗嗣,不可期于世矣。
高皇帝烧栈道,水章邯,兵不留行,收弊民之倦,东驰函谷,西楚大破。
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
愿大王孰察之。
吴王不内其言。
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
于是邹陽、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
陽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疾陽,恶之孝王。
孝王怒,下陽吏,将杀之。
陽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昂,昭王疑之。
夫一精一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
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
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陽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
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知与不知也。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自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
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官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一党一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一奸一,独任成乱。
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
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
何则?欲善亡厌也。
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逆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一爱一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一精一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龚按剑相眄之迹矣。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从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
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沉诌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
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一穴一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初,胜、诡欲使王求为汉嗣,王又尝上书,愿赐容车之地径至长乐宫,自使梁国士众筑作甬道朝太后。
爰盎等皆建以为不可。
天子不许。
梁王怒,令人刺杀盎。
上疑梁杀之,使者冠盖相望责梁王。
梁王始与胜、诡有谋,陽争以为不可,故见谗。
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
及梁事败,胜、诡死,孝王恐诛,乃思陽言,深辞谢之,赍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于上者,陽素知齐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计,即往见,语以其事。
王先生曰:“难哉!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诛,诚难解也。
以太后之尊,骨肉之亲,犹不能止,况臣下乎?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谏而死者以十数。
得茅焦为廓大义,始皇非能说其言也,乃自强从之耳。
茅焦亦廑脱死如一毛一氂耳,故事所以难者也。
今子欲安之乎?”
陽曰:“邹、鲁守经学,齐、楚多辩知,韩、魏时有奇节,吾将历问之。”
王先生曰:“子行矣。
还,过我而西。”
邹陽行月余,莫能为谋,还,过王先生,曰:“臣将西矣,为如何?”
王先生曰:“吾先日欲献愚计,以为众不可盖,窃自薄陋不敢道也。
若子行,必往见王长君,士无过此者矣。”
邹陽发寤于心,曰:“敬诺。”
辞去,不过梁,径至长安,因客见王长君。
长君者,王美人兄也,后封为盖侯。
邹陽留数日,乘间而请曰:“臣非为长君无使令于前,故来侍也;愚戆窃不自料,愿有谒也。”
长君跪曰:“幸甚。”
陽曰:“窃闻长君弟得幸后宫,天下无有,而长君行迹多不循道理者。
今爰盎事即穷竟,梁王恐诛。
如此,则太后怫郁泣血,无所发怒,切齿侧目于贵臣矣。
臣恐长君危于累一卵一,窃为足下忧之。”
长君惧然曰:“将为之奈何?”
陽曰:“长君诚能一精一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长君必固自结于太后。
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髓,而长君之弟幸于两宫,金城之固也。
又有存亡继绝之功,德布天下,名施无穷,愿长君深自计之。
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杀舜为事,及舜立为天子,封之于有卑。
夫仁人之于兄弟,无臧怒,无宿怨,厚亲一爱一而已,是以后世称之。
鲁公子庆父使仆人杀子般,狱有所归,季友不探其情而诛焉;庆父亲杀闵公,季子缓追免贼,《春秋》以为亲一亲之道也。
鲁哀姜薨于夷,孔子曰‘齐桓公法而不谲’,以为过也。
以是说天子,侥幸梁事不奏。”
长君曰:“诺。”
乘间入而言之。
及韩安国亦见长公主,事果得不治。
初,吴王濞与七国谋反,及发,齐、济北两国城守不行。
汉既破吴,齐王自一杀,不得立嗣。
济北王亦欲自一杀,幸全其妻子。
齐人公孙玃谓济北王曰:“臣请试为大王明说梁王,通意天子,说而不用。
死未晚也。”
公孙玃遂见梁王,曰:“夫济北之地,东接强齐,南牵吴、越,北胁燕、赵,此四分五裂之国,权不足以自守,劲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怪云以待难也,虽坠言于吴,非其正计也。
昔者郑祭仲许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义也,《春秋》记之,为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也。
乡使济北见情实,示不从之端,则吴必先历齐毕济北,招燕、赵而总之。
如此,则山东之从结而无隙矣。
今吴、楚之王练诸侯之兵,驱白徒之众,西与天子争衡,济北独底节坚守不下。
使吴失与而无助,跬步独进,瓦解土崩,破败而不救者,未必非济北之力也。
夫以区区之济北而与诸侯争强,是以羔犊之弱而扞虎狼之敌也。
守职不桡,可谓诚一矣。
功义如此,尚见疑于上,胁肩低首,累足抚衿,使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
臣恐藩臣守职者疑之。
臣窃料之,能历西山,径长乐,抵未央,攘袂而正议者,独大王耳。
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沦于骨髓,恩加于无穷,愿大王留意详惟之。”
孝王大说,使人驰以闻。
济北王得不坐,徙封于淄川。
枚乘字叔,淮陽人也,为吴王濞郎中。
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曰: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
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
汤、武之士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
故父子之道,天一性一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
臣乘愿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县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
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下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
其出不出,间不容发。
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
必若所欲为,危于累一卵一,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
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一卵一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一性一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陰而止,景灭迹绝。
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欲汤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
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
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
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
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比于臣乘,未知一操一弓持矢也。
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纟亢断幹。
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一靡一使之然也。
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
石称丈量,径而寡失。
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
磨砻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
臣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吴王不纳。
乘等去而之梁,从孝王游。
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晃错为汉定制度,损削诸侯,吴王遂与六国谋反,举兵西乡,以诛错为名。
汉闻之,斩错以谢诸侯。
枚乘复说吴王曰:
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距羌筰之塞,东当六国之从。
六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之约,厉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
然秦卒禽六国,灭其社稷,而并天下,是何也?则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也。
今汉据全秦之地,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筰,此其与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
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夫举吴兵以訾于汉,璧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接必无事矣。
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愿责先帝之遗约,今汉亲诛其三公,以谢前过,是大王之威加于天下,而功越于汤、武也。
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
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不绝于道,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
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
修治上林,杂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一兽,不如长洲之苑。
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
深壁高垒,副以关城,不如江淮之险。
此臣之所为大王乐也。
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
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龚大王之都;鲁东海绝吴之饷道;梁王饬车骑,习战射,积粟固守,以备荥陽,待吴之饥。
大王虽欲反都,亦不得已。
夫三淮南之计不负其约,齐王杀身以灭其迹,四国不得出兵其郡,赵囚邯郸,此不可掩,亦已明矣。
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
张、韩将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军不得太息,臣窃哀之。
愿大王孰察焉。
吴王不用乘策,卒见禽灭。
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
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
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
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
孝王薨,乘归淮陰。
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
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后乃得其薛子皋。
皋字少孺,乘在梁时,取稗母为小妻。
乘之东归也,皋母不肯随乘,乘怒,分皋数千钱,留与母居。
年十七,上书梁共王,得召为郎。
三年,为王使,与冗从争,见谗恶遇罪,家室没入。
皋亡至长安。
会赦,上书北阙,自陈枚乘之子。
上得大喜,召入见待诏,皋因赋殿中。
诏使赋平乐馆,善之。
拜为郎,使匈奴。
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默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受诏所为,皆不从故事,重皇子也。
初,卫皇后立,皋奏赋以戒终。
皋为赋善于朔也。
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
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
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
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又言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
故其赋有诋娸东方朔,又自诋娸。
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一靡一。
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女曼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
路温舒字长君,巨鹿东里人也。
父为里监门。
使温舒牧羊,温舒取泽中蒲,截以为牒,编用写书。
稍习善,求为狱小吏,因学律令,转为狱史,县中疑事皆问焉。
太守行县,见而异之,署决曹史。
又受《春秋》,通大义。
举孝廉,为山邑丞,坐法免,复为郡吏。
元凤中,廷尉光以治诏狱,请温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
会昭帝崩,昌邑王贺废,宣帝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
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
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
繇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
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
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一爱一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
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
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
然天不授命,一婬一乱其心,遂以自亡。
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
故大将军受命武帝,股肱汉国,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巨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
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
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
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一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
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
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
《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
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
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
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
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练而周内之。
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
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
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偷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
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
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
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
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臣闻乌鸢之一卵一不毁,而后凤凰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
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
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迁广陽私府长。
内史举温舒文学高第,迁右扶风丞。
时,诏书令公卿选可使匈奴者。
温舒上书,愿给厮养,暴骨方对,以尽臣节。
事下度辽将军范明友、太仆杜延年问状,罢归故官。
久之,迁临淮太守,治有异迹,卒于官。
温舒从祖父受历数天文,以为汉厄三七之间,上封事以豫戒。
成帝时,谷永亦言如此。
及王莽篡位,欲章代汉之符,著其语焉。
温舒子及孙皆至牧守大官。
赞曰:春秋鲁臧孙达以礼谏君,君子以为有后。
贾山自下劘上,邹陽、枚乘游于危国,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
路温舒辞顺而意笃,遂为世家,宜哉!
【白话文】
贾山,颖川人。
他的祖父贾祛,是原来战国时期魏王的博士弟子。
贾山跟从贾祛学习,他的言论,博及各家之学,而不能专一精一于儒家。
他曾经在颖陰侯手下做事,为骑马随从。
孝文帝时,贾山以秦为例,谈论治乱之道,题名为《至言》,是这样说的:我听说作为人臣,应该竭诚尽智,直言劝谏主上,不惜杀头,臣贾山就是这样。
我不敢举太久远的例子,想以秦为例加以论述,希望陛下您稍加留意。
贫贱之人,能修养自身品德,扬名于世,并使后世兴旺不衰。
而秦朝却不是这样,以天子之尊,拥有天下这样大的财富,却横征暴敛,使百姓疲于应付,以至于犯罪之人充塞道路,盗贼成群,遍于山野,天下之人都有作乱之心。
一人振臂高呼,天下群起响应,造就是陈胜倡导的反秦运动。
秦朝不但如此,从咸陽往西到雍城,建造宫殿三百余座,钟鼓帷帐,添置其中,随处享用,不必从别处移取。
又建阿房宫,殿高几十仞,东西五里长,南北千步宽, 车马可以驰骋其中,畅行无阻,连车上的旌旗都碰不歪。
建立了这样壮丽的宫殿,却使他的后世子孙连容身的房屋都没有。
又修筑通往各地的驰道,束到燕齐,南达吴楚,江湖之上,东海之滨,无所不至。
驰道宽五十步,每隔三丈栽一棵树,驰道外边筑有厚厚的城墙,并用铁椎夯实,栽种青松。
建筑这样壮观的驰道,却使后世子孙没有容足的小路。
始皇死后所葬的骊山陵,耗费几十万受官吏监督的刑徒的劳动,历时十年才建成。
陵墓之深,下通泉水,采集矿石,炼铜浇铸内一壁,使之密封,又在外面涂上生漆,以珠玉、翡翠为装饰,墓内建有宫殿等游乐场所,墓上种植草木,如同山林。
建造如此奢华的陵墓,却使他的后世子孙连生着蓬草的小土坟都得不到。
秦以强盛的国力,像虎狼一样贪婪,蚕食诸侯,吞并天下,而不致力于施行礼义,所以上天降下灾祸来惩罚它。
我冒死讲给您听,希望您稍加留意并仔细地选择其合理的地方。
我听说忠臣侍奉君主,语言深切诚恳而不被信用,就会危及一性一命,而不深切诚恳,又不能说明正道。
所以深切诚恳的谏言,是贤明的君主所急于听到的,也是忠臣竭诚尽智不惜生命所要说的。
贫瘠的土地,即使有优良的种一子,也不会长出庄稼;江河岸边的淤地,即使很差的种一子,也能长出茂盛的禾苗。
过去夏代、商代的末世,虽然有关龙逢、箕子、比干这样的贤人,他们为了正义的道而献出生命,可他们的道也得不到推行。
周文王的时候,豪杰贤明之人,都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割草采薪的平民也都能尽他们的一份力量,这是周朝兴起的原因。
所以,肥沃的十地有利于禾苗的生长,仁一爱一的君主善于供养优秀的人才。
雷霆所击,无不摧折;万钧所压,无不破碎。
现在君主的威力,不衹是雷霆;权势之重,不仅仅是万钧。
广开言路以求谏言,和颜悦色地接受、采用他们的建议,并使进谏的人得到荣耀的地位,即使这样,士人们还心怀恐惧,不敢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思,更何况君主为所欲为、暴虐无度、讨厌听到自己的过错呢?以强力和权势威慑、压制他们,即使有像尧舜那样智慧、像孟贲那样勇一猛的人,有谁不会被摧一残而慑服呢?这样的话,君主就听不到自己的过错了;听不到自己的过错,国家就危险了。
古代圣王的制度是:史官在前面记录君主的过失,诗工诵读箴言来劝诫君主,盲瞽咏诗来劝谏君主,公卿大臣正言直谏,士人传递文书表达自己的意见,平民在路上指责君主的过错,商人在市上议论君主的失误,然后君主才能听到自己的过失。
听到自己的过失就加以改正,择善而从,这样就能长久地统治天下。
以天子之尊,天下之人没有不以恩义愿意做臣民的。
然而却在太学供养三老,天子亲自进送饮食,然后捧爵进酒,祝噎、祝哽侍奉于前后,公卿为他拿手杖,大夫为他穿鞋;提拔贤能的人辅佐自己,寻求正直之士直言进谏。
所以,以天子之尊而尊养三老,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立辅佐之臣,是为了防止自己的骄傲情绪;设置直谏之士,是害怕听不到自己的过错;向割草砍柴的人请教,是因为寻求美好完善,永不满足;商人、平民指责自己的过失而自己能够改正,是因为从善如流,无所不听。
从前,秦王嬴政以武力并吞诸侯,统治天下,消灭六国,设立郡县,修筑长城作为边防关隘。
以秦朝之稳固、大小、轻重的形势,与一家之富、一人之力相比,怎能同日而语!然而,军队被陈涉打垮,土地被刘氏所夺,原因何在?因为秦王贪婪暴虐,残害天下,使百姓困苦不堪,以满足自己的欲一望。
过去,周朝约有一千八百个诸侯,以九州的百姓供养一千八百个国君,每年徭役不过三天,征收十分之一的赋税,国君有富余的财物,百姓有剩余的体力,因此而有歌功颂德之一声。
秦始皇用一千八百诸侯的百姓供养自己,而百姓却耗尽体力也服不完徭役,用尽财产也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以君主一人之身,驾车走马、射箭打猎来娱乐自己,天下财力竟供不应求。
疲劳的人得不到休息,饥寒的人得不到衣食,无罪而被杀,受刑的人无处讼冤、评理,以至于人人怨恨他,家家仇视他,结果秦之天下土崩瓦解。
秦始皇在世时,天下已经败坏,而他自己却不知道。
秦始皇东方巡视,到达会稽、琅邪,刻石陈述自己的功绩,自以为治理天下比尧舜更好;称量铜铁的重量而铸造钟虞,筛出细而干净的土筑造阿房宫,白以为子孙万代永远拥有天下。
古代圣王作谧法,子孙能统治三四十代,即使是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历代广施恩德,为后世奠定基业,也不过统治二三十代。
秦始皇说死后以谧法定谧号,有时会使父子名号相重复,而以一世、二世以至万世为名号,就永远也不会重复了,所以他死后称“始皇帝”,其后继者为二世皇帝,想从一世传到万世。
秦始皇考虑自己的功德,推测他的后世,认为会世世代代永远统治下去,可是他死后才几个月,天下之人就向秦朝四面攻击,以致宗庙灭绝。
秦始皇身处亡国的险境之中自己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之人没有谁敢告诉他。
为什么没有人敢告诉他呢?因为他没有供养老人的恩义,也不设立辅佐之臣,直谏之士,随一心一所一欲地大行诛罚,赶走指责他的人,杀死直谏之士,因此都迎一合他的口味,谄媚奉承,苟合取容,比拟他的德,就说他比尧舜还仁慈,估量他的功,就说他比商汤和周武王还卓越,天下已经溃烂,还没有人告诉他。
《诗经》上说:“贤明的人不是不能分辨是非而进言,为什么不进谏呢?因为怕触犯君主的忌讳而受罚。
进谏而君主听从,就详细向君主陈述自己的意见;进言而君主不听,就引退避开。”
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又说:“周文王因为有众多的士人,才得以安定天下。”
天下不曾没有过士人,可为什么衹说文王以多士安定天下呢?文王喜施仁德,所以能兴仁政;得到土人而能尊重士人,所以士人能为他效力,而他又能以礼义使用士人。
所以不对士人慈一爱一和尊重,就不能使他们竭尽忠诚;不能竭尽忠诚,就不能竭尽全力;不能竭尽全力,就不能取得功效所以占{℃贤明的君主对于他的大臣,以高爵厚禄亲近他们;大臣有病,要多次亲自探望;大臣去世,要亲自前往吊唁,亲临小殓、大殓之礼,大殓、涂饰棺椁之后还要为他披麻戴孝,先后三次亲临丧葬;死者未入殓前,君主不饮酒吃肉;死者没下葬前,君主不奏乐娱乐;大臣正好在举行宗庙祭祀时死,要为他免奏宗庙祭祀之乐、所以古代君主对于他的臣下,可以说已竭力做到符合礼义了;穿着朝服、端j正仪表,态度庄重,然后才能会见大臣。
所以臣下不敢不尽心尽力地报效君主,以便功德立于后世,美名永远流传。
现在陛下您思念先祖,追述他们的功德,是为了向天下显示他们赫赫的功业和美好的品德。
命令天下推举贤良方正之卜,天下官民都欢欣鼓舞,说皇上将要实行尧舜之道、创立三王的功业了。
天下之J:,没有不努力修养自己的品德,以便承蒙皇上的恩德的。
现在方正之士已选入朝廷了,又选拔其中更好的做常侍、诸吏,却和他们驰车射猎,一天之中出游两三次。
我恐怕从今以后,朝政松一弛,百官懈怠,诸侯闻风,又将懒于奉职了。
陛下您即位以来,勉励自己,施恩于天下,减少膳食开支,不听一靡一靡一之乐,减少戍卫边境和宿卫宫殿的士卒,停止郡国每年向朝廷贡献礼品;减省爆廷厩中蔷马数量,把多余的马匹送给各地的驿站,废除许多苑囿,分给农民耕种,拿出十余万匹帛来赈济贫民;礼敬高寿老人,九十岁以上的,免除一个儿子的赋役,八十岁以上的,免除家中两个人的算赋;赏赐天下男子爵位,大臣都位至公卿;用御府的金赏赐大臣和皇帝的宗族,无不得到皇帝的恩泽;赦免罪人,可怜他们没有头发,赐给他们头巾,怜悯他们穿着赭色的囚服、背上写着字,父子兄弟相见时难为情,而赐给他们衣服。
平理冤狱,减轻刑罚,天下之人无不欣喜。
因此元年时普降喜雨,五谷丰登,这是天以此来帮助您啊。
刑罚LL~,J的时候轻,而犯法的人却很少,衣食多于往年而盗贼减少,这是天下之人顺从您的缘故。
我听说山东官吏颁布诏令时,百姓中即使那些老弱病残之人,都拄着拐杖前去聆听,希望能多活一些时间,能够见到以德感化人的太平盛世的到来。
现在功业MOM0有所成就,德政之名M9M0昭示于天下,而赢得四方的敬慕,却带领贤俊之臣、方正之士,日H与他们打猎射箭,追免逐狐,而损伤大的功业,让天下之人失望,我暗自为此伤心。
《诗经》上说:“人在开始时无不近于善道,却很少有人能坚持到底。”
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您节制猎射活动,以夏历的二月,在明堂宣布政令,到太学看望学生,修先王之道。
仁义之风已经形成,万世基业已经奠定,然后您才可以从容游乐。
古时候,大臣谦恭不狎,所以君主不总是显得十分严肃,令人生畏。
大臣不能和君主一起游乐,方正廉洁之士不能随君主射箭打猎,而是让他们各自致力于自己的职守,培养高尚的节一操一,这样,群臣就不敢不端正自己的品行,加强自身的修养,尽心地如同举办隆重的礼仪。
这样,您的君道才会受到尊敬,功业推行于天下,并流传给子孙万代。
如果不是这样,就会一天一天地损坏自己的品行和荣誉。
贤士们在家裹培养的品德,却毁坏于天子的宫廷,我暗自感到可惜。
陛下您可以与众臣游乐,而与大臣、方正们在朝中议论国事。
游巡而不扫兴,上朝而不失礼,议
政而不失策,这是最重要的原则。
后来文帝废除禁止私人铸钱的法令,买山义上书进谏,认为改变先帝的法令是不对的。
还为淮南王申诉,认为他没有大罪,应该马上让他回到自己的封国,不要流放。
又说棘蒲侯柴武的太子图谋不轨,值得引以为戒。
文帝让有关部门就上书的内容,责问买山,买山在回答质问时认为:“钱虽然是无用之物,却可用以换取盎贵。
富贵,是皇上治理天下的把一柄一,允许百姓自己铸钱,就是让百姓和皇上共同持有这个把一柄一,逭难以维持长久。”
买山的谏书言辞急切,善于切中事情的要害,而文帝始终没有惩罚他,以便广开进谏之路。
后来再次禁止私人铸钱。
邹陽,齐国人。
汉朝建立后,诸侯王都亲自治理百姓,招贤纳士。
吴王刘濞招纳各地游谈之士,邹陽和吴国的严忌、枚乘等都在吴国做官,三人都以能写文章、善于辩论而著名。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吴王因为他的太子与当时文帝的太子刘启下棋,二人争道,吴王太子被刘启打死,于是心怀不满,称病不上朝拜见天子,暗中有反叛之谋,邹陽上书劝谏。
因为谋反之事尚不明朗,不能明加指责,所以先以秦为喻,因而转入胡、越、齐、趟、淮南等与汉朝廷为难形势的推测,然后才表达自己的真实用意。
谏书是这样写的:我听说秦始皇坐在曲台宫中,法度加于天下,画地为界,而没有人敢冒犯,兵威加于胡越;而到秦朝衰亡的时候,张耳、陈胜联合各路兵马,叩击函谷关,进而危及咸陽城。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各郡不亲附秦朝,百姓不救助秦朝。
现在胡族多次踏入北河之外,上射飞鸟,下擒伏免,不断攻打汉朝的边城,汉朝也不断派出救兵进行反击,以至于死者相随,载兵器的辇车前后相连,运粮草的车辆络绎不绝。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强盛的赵国想从汉朝索取河间,齐地六国追怨惠帝、吕后,城陽王刘喜以济北王刘兴居被诛杀,怨恨汉天子,淮南三国念其父刘长被迁往边地,途中而死,想寻机会报复汉朝,大王您不担心,我恐怕各国都有私怨要报,不肯专心救助汉朝,胡族进兵,窥一探邯郸,越族水路进兵长沙,在青陽聚集战船。
即使让梁国合领淮陽国的军队,进军淮东,越过广陵,断绝越人的粮道,汉朝也截断西河以下,北边驻守漳水,以辅助趟国,胡族军队仍不断推进,越族军队仍不断深入,这是我为大王您所忧虑的。
我听说蛟龙举首展翅,就会随云飘浮,雾雨都集于身旁。
圣王砥砺节一操一,修养品德,那么游谈之士就会归心于仁义,思虑成就功名。
现在我尽心陈述建议,竭智谋虑,就没有哪一国不可以求得功名;修饬固陋之心,则哪一国王门下不能获取辟位呢?然而我之所以经历数国的王廷,从千里之遥的地方来到淮水岸边,归附于您的门下,并不是因为讨厌我的国家而喜欢吴国的百姓,而是因为我在下面聆听,暗自尊崇、赞赏您的行义。
所以希望您不要忽略,仔细倾听我的心志。
我听说一百只鹅乌合在一起,也抵不过一只雕。
趟国未分之时,有勇气、力能举鼎之士身着盛装,集聚于丛台之下,顷刻就会如同集市一般,却不能阻止趟幽王被吕后幽囚致死。
淮南王结交山东的游侠,效死之人充塞于王廷,却无力使淮南厉王长被废除、迁徙,而死于雍。
计议不合时宜,即使专诸、孟贲这样的勇士,也不能安于其位,这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我希望大王您要慎重计议。
当初孝文皇帝入函谷关即位为天子,以天下多难,因而提心吊胆,天不亮就起来。
自从立为天子之后,派束牟侯和朱虚侯东行,褒奖齐王起兵要讨伐吕氏之举,皇子刘武等,还是不懂事的孩子,都划出封土,立他们为王。
一爱一子刘揖封为梁王,刘武封为代王,又把淮陽划并入梁国。
结果济北王因谋反而被诛杀,弟弟淮南王刘长有罪而被流放,死于雍县,之所以如此,难道不是因为两国有像新垣平那样的一奸一臣,劝王谋反吗?现在的天子刚刚继承先帝的遣业,左边谋划山东,右边控制关中,改弦更张,大臣深谋难测。
大王您不加审察,我恐怕为吴国计议的人,就好像新垣平在汉朝廷诈言能得到周鼎那样,提出错误的建议,如果那样,我们吴国就会国破家亡,后嗣灭绝。
高皇帝烧绝栈道,水灌章邯,所攻则破,马不停蹄,收集疲惫不堪的百姓,向东冲出函谷关,大败西楚霸王项羽的军队。
以水进攻,章邯丧失城池,陆上讨伐,项羽丢失国土,汉朝安定,诸侯不能妄起邪意。
希望大王您多加斟酌。
吴王不听他的话。
这时,景帝的小一弟一弟梁孝王尊贵得势,也招纳士人,于是邹陽、枚乘、严忌都知道吴王不能接受劝谏,就离开吴王而到梁国,与梁王交游。
邹陽很有谋略,又一性一情刚直,不苟合取容,特立独行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羊胜等人忌恨他,就在梁王面前中伤他。
梁王很生气,就把邹陽投入狱中,准备杀死他。
邹陽在他乡交游,遭受谗言而被捕,恐怕死后留下恶名而被人唾骂,就从狱中向梁王上书说:我听说忠诚无不得到善报,诚实的人不会被人怀疑,我一直认为是这样,现在看来,衹不过是一句空话。
过去荆轲敬仰燕太子丹的信义,一精一诚之心感动上天,以致白色长虹穿过太陽,太子丹却害怕荆轲不去刺杀秦王;卫先生为秦谋划长平之战的方略,太白星进入昴宿,掩盖了昴宿诸星的光辉,秦昭王却表示怀疑。
一精一诚之心使天地发生变异,却不能使太子丹和秦昭王相信他们,这不是很可悲吗!现在我竭尽诚心,陈述计议,希望您能知晓,可是您的左右大臣不明,终于使我受到法官的审讯,受到世人的怀疑。
造就好像荆轲、卫先生再生,而太子丹、秦昭王仍不觉悟一样。
希望大王您详察。
从前卞和向楚王进献玉璞,楚王不识货,反而诛罚卞和;李斯为秦效忠,却被胡亥处以严刑。
因此,箕子佯装疯狂,接舆逃避人世,是害怕遭到这样的祸患。
希望大王您审察卞和、李斯的诚意,而不要像楚王、胡亥那样听信错误的言论,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所取笑。
我听说比干因尽忠而被剖心,伍子胥因直谏而被杀死。
装入马革鸱夷中,我起初不相信,现在才明白了。
希望大王您详细考虑,稍加哀怜。
俗话说:“有的人从初次见面一直到白头,还不知道对方的,it,;有的人在路上见面,两车并行亲切交谈,就像老朋友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在于是否了解对方的诚心。
所以樊于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把头颅交给荆轲,帮助太子丹完成刺杀秦王的事业,王奢从齐国到魏国,在城墙上自刎,以便使齐国退兵而保存魏国。
王奢、樊于期并不是新结交齐、秦而与燕、魏有旧情,所以才离开齐、秦两国而为燕、魏两国国君卖命,而是行动与志趣相合,无限仰慕两国君的信义的缘故。
所以,苏秦不能取信于天下,却为燕国效忠;白圭为中山国领兵作战,丧失六座城,却为魏国拔取了中山国。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苏秦与燕王、白圭与魏王,确实能够相知。
苏秦做燕国的相,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的坏话,燕王手抚佩剑,对诽谤苏秦的人发怒,并赏赐苏秦以珍奇之味;白圭以拔取中山国而尊显,有人在魏文侯面前中伤他,魏文侯反而赏赐给他夜光之璧。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两位君主与二位大臣,彼此信任,肝胆相照,怎能因为浮说虚语而变心?
所以,女子不论美丑,选入宫中,就会受人嫉妒;士无论贤愚,进入朝廷,就会遭人忌恨。
从前司马喜在宋国受刖足之刑,后来却做了中山国的相;范睢在魏国被打伤胁部,击掉牙齿,最后却在秦国被封为应侯。
这两个人都自信他们的策略必能实行,不求朋一党一之助,单槍匹马,直道而行,所以不能免遭嫉妒之人的谗言。
因而申徒狄自投雍州之河,徐衍背着石头跳入大海。
不为世人所容,以信义之心,不愿苟且偷生,在朝廷上结一党一营私以迷惑君主。
所以百里奚在路上乞讨,秦穆公却把国家大政托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却重用他治理国家。
这两个人,难道都是平时在朝中任职,被左右之人所称赞,然后两位君主才重用他们的吗?彼此心心相印,步调相同,因此能互相信任,关系非常密切。
兄弟亲密无间,能为众人的恶言所迷惑吗?所以,听一面之词,就会有欺诈,衹信任一人,就会产生祸乱。
从前鲁国听信季孙氏的话而驱逐孔子,宋国信用子冉的计策而囚禁墨翟。
以孑L子、墨翟之才,而不能自免于谗言的中伤,鲁、宋两国也因听信谗言而陷入危难的境地,这是为什么呢?许多人的恶言集中在一起,可以使金熔化,使骨销毁。
秦国重用戎族的由余而称霸于天下,齐国重用赵国的于臧而使威王、宣王时国力强盛。
这两国难道被世俗所牵制、被奇谈怪论的空泛之言所迷惑了吗?公正地听取镑方面的意见,同等看待每一个人,这样才能使圣明普照于世。
所以,如果心意相合,即使胡、越之人,也是兄弟,由余、子臧就是这样;如果心意不合,即使骨肉之亲,也会成为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如此。
现在的君主如果真能用齐桓公、秦穆公的贤明,不要像宋、鲁两国那样听信错误的言论,那么,他就会胜过五霸,而与三王争辉。
所以,圣王一旦醒悟,就会舍弃一宠一信子之之心,也不会认为田常是贤人而喜欢他,而要策封比干的后人,为纣王杀死的孕妇修墓,因而为天下建功立业。
为什么呢?因为圣王追求仁善的事业,永远不知满足。
晋文公亲近他的仇人勃千,而称雄于诸侯;齐桓公任用他的仇人管仲,而使天下诸侯纳入正轨。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两位君主仁慈亲切,以诚心对待他们的仇人,不为空言所迷惑。
至于秦国任用商鞅变法,向东进攻,削弱了韩、魏两国,使秦国强盛,称雄于天下,商鞅后来却遭车裂。
越国用大夫文种的策略,吞灭强劲的吴国而称霸中原,文种最终却遭杀身之祸。
因此孙叔敖三次辞去相的职位而不后悔,于陵子仲宁愿辞去三公的显位而为人家浇菜园。
现在君主如果真正舍弃骄傲之心,礼贤下士而使士人愿意报效其礼遇,待以诚心,施以厚恩,与士人同甘共苦,无所吝惜,那么,就能让夏桀的狗对尧狂吠,盗跖的宾客去刺杀许由,更何况以拥有万乘战车的国君的权势和贤德了。
至于荆轲为太子丹刺秦王,不惜亲族连坐,要离为吴王阖阎刺杀庆忌,不惜先让吴王烧死他的妻子儿女,又怎么值得对您提起呢?
我听说如果把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从暗中投给路上的行人,行人没有不手握利剑,横眉而视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东西无缘无故地被投到面前。
弯曲的树木或根柢,盘旋曲折,形状奇特,却成为君主的实器,这是因为有人先加以雕刻、修饰。
所以,无缘无故而来到面前,即使是随侯之珠、和氏之璧,适足以招怨,而不会令人感恩;有人前往引进,即使是枯槁之木,朽坏之珠,也会使人不忘其功。
现在天下一身穿布衣、居住在破旧房屋中的士人,贫困潦倒,即使有尧、舜那样的治国方略,有伊尹、管仲那样的才能,像关龙逢、比干那样的忠诚,而没有人像事先修饰树根而进献给国君那样引见他们,虽然他们想竭诚效忠于现在的君主,而现在的君主也一定会走“手握利剑,横眉而视”的路了。
这样使得贫寒的士人连枯槁之木、朽坏之珠都赶不上了。
所以圣王制驭天下,就像陶工转钧,不为卑俗之语、谗佞之人所牵制。
因而,秦始皇听信中庶子蒙嘉的话,而信任荆轲,结果险遭暗算;周文王在泾渭之间打猎,遇到吕尚,与他同车回朝,结果成就了王业。
秦信用左右近臣而亡国,周收集乌合之众而称王,为什么会如此?因为周文王能够摆脱鄙俗拘谨之语的牵累,而广采志趣高远的议论,因此独能获得光明远大的道理。
现在的君主往往沉湎于谄媚奉承之辞,被左右佞幸近臣所牵制,使才识高远、不受拘束的士人与牛马一样愚蠢的小人并列,这是鲍焦愤世嫉俗的原因。
我听说衣冠整齐而上朝的入,不以私心玷污公义,修养品德节一操一的人,不以私利损害自己的品行。
所以,里名叫“胜母”,曾子不入;城邑叫“朝歌”,墨子驱车避开。
现在如果想凭威严的权力、显贵的势位来收拢、胁迫天下志行高远的士人,让他们转而玷污自己的品行,巴结那些卑鄙的小人,以求得接近君主,侍奉于左右,那么,这些士人宁可隐藏于山林、老死于洞一穴一之中,谁还肯跑到门下来效忠呢?
邹陽的上书交到梁孝王那里,梁孝王立刻把邹陽释放,终于把他列为上等宾客。
起初,羊胜、公孙诡想让梁王请求做汉朝的皇位继承人,梁王也曾上书汉朝皇帝,希望赐给他容车之地,使他可以直接进入长乐宫,他要役使梁国的百姓修筑甬道,以便朝见太后。
袁盎等大臣议论,认为不可行,天子没有批准。
梁王大怒,派人刺杀了袁盎。
皇帝怀疑是梁国干的,就不断派使者前去责问梁孝王,以至于使者的车辆前后相继,互相都能看见。
梁王与羊、公孙诡开始谋划遣件事时,邹陽谏静认为不行,所以遭受谗言。
枚乘、严忌都不敢进谏。
等到梁国的事情败露,羊胜、公孙诡被杀死,梁孝王害怕被诛杀,才想到邹陽的谏言,对邹陽深表歉意,赏赐给他一千斤黄金,让他想办法解脱皇帝对梁的责罚。
邹陽乎时听说齐人王
生,年过八十,很有谋略,就前往拜见,说明来意。
王先生说:“难啊!皇上心中怨恨,一定要加以诛罚,实在是难办啊!凭着太后那么尊贵,又与皇上、梁王都是骨肉之亲,尚且不能制皇上的决定,更何况我了!从前秦始皇怨恨太后,群臣谏诤而被杀的先后有十多人。
幸亏茅焦向秦始皇阐明大义,秦始皇对他说的话并不感到高兴,衹是碍于大义,勉强听从了他的建议,茅焦也险些丧命,幸而免于一死。
因此这件事很难办。
现在您要到哪裹去?”
邹陽说:“邹、鲁之人奉行经学,齐、楚之人能谋善辩,韩、魏之地时有节一操一不凡之人,我将依次去请教。”
王先生说:“您去吧。
回来的时候,请到我这裹来一趟,然后再西去长安。”
邹陽走访了一个多月,没有人能为他想出办法,他就回来,再次拜访王先生,说:“我要西去长安了,应该怎么做?”
王先生说:“前些天我想献出自己的愚计,但又觉得赶不上别人,暗自菲薄,没敢说出来。
您如果要西行,一定要去拜见王长君,士人中没有谁能比他更高明了。”
邹陽心领神会,说:“敬从您的指示。”
告别离去,没有去梁国,径直西奔长安,经门客引导而见到王长君。
王长君是王美人的哥哥,后来被封为盖侯。
邹陽在王长君家逗留了几天,趁空闲无入之时而请求王长君说:“我不是因为您身边没有役使之人,所以才来侍奉您的;我愚陋而又不自量,想来进个衷告。”
王长君跪着说:“非常荣幸。”
邹陽说:“我私下听说您的妹妹在宫中很受皇上的一宠一幸,天下没有比她更受一宠一爱一的了,而您的行为则有很多不检点的地方。
现在朝廷正全力追查袁盎遇刺一案,梁王恐怕因罪被杀。
如果这样的话,太后就会愤懑悲伤,怒气没处发泄,将要咬牙切齿、横眉竖目地拿贵幸的大臣开刀。
我恐怕您的处境很危险,暗暗为您担心。”
王长君惊慌失措地说:“我该怎么办?”
邹陽说:“您如果能巧妙地劝说皇上,使他不要把梁国的事穷追到底,您必然能与太后结下恩德。
太后刻骨铭心地感激您,您的妹妹又会受到皇上和太后的一宠一爱一,您的尊贵的地位就会像金城一样稳固。
同时您又有存亡国、继绝世之功,将会德泽传布天,美名永远流传,希望您仔细考虑。
过去舜的弟弟象每天都想杀死舜,等到舜立为天子,却把象策封在有卑为诸侯。
仁人对于自己的兄弟,不隐藏愤怒之情,不记以往的怨恨,衹有深深的亲一爱一之心,所以得到后世的称颂。
鲁公子庆父派自己的仆人邓扈乐杀死子般,结果归罪于邓扈乐,庆父的弟弟季友不追究庆父的本情而诛杀了邓扈乐;庆父亲手杀死鲁闵公,季友故意慢慢追赶而把他放走,使他免于贼杀国君的罪责。
《春秋》认为这是‘亲一亲之道’。
鲁庄公的夫人哀姜行为不轨,被齐桓公在夷处死,孔子说:‘齐桓公依法办事,而不能变通,以便使他的亲戚免于惩罚。
,认为这是桓公的过失。
用这个道理劝
天子,也许会使梁国的事幸而不被举报。”
王长君说:“遵命!”于是寻找机会进宫劝说皇帝。
再加上韩安国也拜见了长公主,替梁王说情,这件事终于没被查办治罪。
当初,吴王刘濞策动七国谋反,等到发动叛乱时,齐国和济北国都坚守城池,不加入叛乱队伍中去,汉朝打败吴国之后,齐王因涉嫌自一杀,不能再立继承人。
济北王因与谋反有牵连,也要自一杀,以求侥幸保全妻子儿女。
齐人公孙获对济北王说:“请让我试着为您向梁王说明情况,请他转告天子,为您说情,如果天子不听信他的话,您再自一杀也不晚。”
公孙获于是去谒见梁王,对他说:“济北国束与强齐接壤,南与吴、越为邻,北面受燕、赵胁迫,为四面受敌之地,权轻不足以自我防卫,势弱不足以抵御边寇,又没有奇才异计以御难,虽然一度失言,答应归附吴国,其实并不是济北王的本意。
从前郑国的祭仲为了救郑国国君的命,曾向宋国许诺,立公子突为国君,这样做尽避不合道义,《春秋》却记下这件事,以示褒扬,因为祭仲保全了郑国国君的一性一命,是‘以生易死,以存易亡’。
当初假使济北王表明自己的真实立场,坚决不与吴国同流合污,那么,吴国一定会先绕过齐国而尽收济北之地,招来燕、赵之兵而合并统领。
这样,山东叛乱诸侯就会纠集在一起,连成一片,朝廷难以找到可乘之机各个击破。
而当时吴、楚等诸侯王挑选镑国的兵众,驱赶着未经训练的士卒,西向与天子争锋,衹有济北王激励节一操一,坚守城池而不屈服。
使吴王丧失同盟,孤立无援,难以快速进军,终于土崩瓦解,遭到惨败,而始终无人援救,这未必不是济北王的功劳。
以小小的济北国与诸侯抗争,就好像让弱小的羊羔去抵抗虎狼的进攻。
坚守岗位,不屈不挠,可谓忠诚专一了。
这样的功劳和一操一守,还受到皇上怀疑,让他们垂头丧气,局促不安,以至于后悔当初没有与吴国一道进兵,这对国家没有好处。
我怕坚守臣职的诸侯产生疑虑。
我私下估量了一下,能够经过西山,直奔长乐宫,再到未央宫,揎袖捋臂而明白重地议论政事的,衹有大王您。
上有保全亡国之功,下有安定百姓之名,德泽深入于骨髓,恩惠广施而永无止境,希望大王您留意,悉心考虑这件事。”
梁王非常高兴,派人驾车迅速报告天子。
因此济北王免于罪罚,改封为淄川王。
枚乘,字叔,是淮陰县人,做吴王刘濞的郎中。
吴王起初怨恨朝廷而谋划叛乱,枚乘上书劝谏说:我听说得到万全之策,就会兴旺发达,失去万全之策,就会彻底灭亡。
舜无立锥之地,最终却君临天下;禹连十户之邑都没有,后来却称王于诸侯。
商汤、周武王的封地都不过百里,而德政和平,上感天象,日月星辰运行不乱,下施仁惠,不使百姓伤心失望,这是因为他们有圣王的统治方略。
所以,父子之情,出白天一性一;忠臣犯颜直谏,不惜生命,国家政治就不会失策而功流万世。
我愿剖露腹心而效愚忠,希望大王您少加留意,顾念我的一片苦心。
用一缕丝系上千钩重的东西,吊到无穷高的地方,下临难以测量的深渊,即使是非常愚蠢的人也知道丝缕将被拉断,而感到担忧。
马正受惊,又敲鼓使它震骇,丝缕将断而又增加重物来拉它,丝缕断绝于空中不能重新结合,重物落入深渊难以再取出来。
能否扭转这种危急的形势,容不得丝毫的迟疑。
能听取忠臣的言论,就会百事顺利,免于祸患。
一定要坚持自己的错误想法,就像垒在一起的一卵一丸那样危险,比登天还难;而改正自己的想法,就像翻转手掌那样容易,就像泰山那样安稳。
现在您要享尽天命之寿,追求无尽的享乐,穷究万乘之主的权势,这都像翻转手掌那样容易,可是您却不顾像泰山一样安稳的形势,而去追求危如累一卵一的事业,走难如登天的道路,这是我为您深感迷惑的地方。
有的人生来害怕自己的影子,讨厌自己的脚印,却背对太陽,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