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第八十三回 诛芈胜叶公定楚灭夫差越王称霸
话说卫庄公蒯瞆因府藏宝货,俱被出公辄取去,谋于浑良夫。
良夫曰:“太了疾与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择嗣召之?亡君若归,器可得也。”
有小竖闻其语,私告于太子疾。
疾使壮士数人,载豭从己,乘间劫庄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杀浑良夫。
庄公曰:“勿召辄易耳。
业与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
太子疾曰:“请俟四罪,然后杀之。”
庄公许诺。
未几,庄公新造虎幕,召诸大夫落成。
浑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释剑而食。
太子疾使力士牵良夫以退。
良夫曰:“臣何罪?”
太子疾数之曰:“臣见君有常服,侍食必释剑。
尔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释剑,三罪也。”
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
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
他日,庄公梦厉鬼被发北面而譟曰:“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庄公觉,使卜大夫胥弥赦占之,曰:“不害也。”
既辞出,谓人曰:“冤鬼为厉,身死国危,兆已见矣。”
遂逃奔宋。
蒯瞆立二年,晋怒其不朝,上卿赵鞅帅师伐卫。
卫人逐庄公,庄公奔戎国,戎人杀之,并杀太子疾。
国人立公子般师。
齐陈恒帅师救卫,执般师立公子起。
卫大夫石圃逐起,复迎出公辄为君。
辄既复国,逐石圃。
诸大夫不睦于辄,逐辄奔越。
国人立公子默,是为悼公。
自是卫臣服于晋,国益微弱,依赵氏。
此段话搁过不提。
再说白公胜自归楚国,每念郑人杀父之仇,思以报之。
只为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郑,况郑服事昭王,不敢失礼,故胜含忍不言。
及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马一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为惠王,白公胜自以故太子之后,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
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禄,心怀怏怏。
及闻子胥已死,曰:“报郑此其时矣!”使人请于子西曰:“郑人肆毒于先太子,令尹所知也。
父仇不报,无以为人。
令尹倘哀先太子之无辜,发一旅以声郑罪,胜愿为前驱,死无所恨!”子西辞曰:“新王方立,楚国未定,子姑待我。”
白公胜乃托言备吴,使心腹家臣石乞,筑城练兵,盛为战具。
复请于子西,愿以私卒为先锋,伐郑。
子西许之。
尚未出师,晋赵鞅以兵伐郑,郑请救于楚。
子西帅师救郑,晋兵乃退,子西与郑定盟班师。
白公怒曰:“不伐郑而救郑,令尹欺我甚矣!当先杀令尹,然后伐郑。”
召其宗人白善于澧陽。
善曰:“从子而乱其国,则不忠于君;背子而发其私,则不仁于族。”
遂弃禄,筑圃灌园终其身。
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将军药圃。”
白公闻白善不来,怒曰:“我无白善,遂不能杀令尹耶?”
即召石乞议曰:“令尹与司马各用五百人,足以当之否?”
石乞曰:“未足也。
市南有勇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当五百人之用。”
白公乃同石乞造于市南,见熊宜僚。
宜僚大惊曰:“王孙贵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与子谋之。”
遂告以杀子西之事。
宜僚摇首曰:“令尹有功于国,而无仇于僚,僚不敢奉命。”
白公怒,拔剑指其喉曰:“不从,先杀汝!”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对曰:“杀一宜僚,如去蝼蚁,何以怒为?”
白公乃投剑于地,叹曰:“子真勇士,吾聊试子耳!”即以车载回,礼为上宾,饮食必共,出入必俱。
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许白公。
及吴王夫差会黄池时,楚国畏吴之强,戒饬边人,使修儆备。
白公胜托言吴兵将谋袭楚,乃反以兵袭吴边境,颇有所掠。
遂张大其功,只说:“大败吴师,得其铠仗兵器若干,欲亲至楚庭献捷,以张国威。”
子西不知其计,许之。
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装作卤获百余乘,亲率壮士千人,押解入朝献功。
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于旁。
白公胜参见已毕,惠王见阶下立著两筹好汉,全身披挂,问:“是何人?”
胜答曰:“此乃臣部下将士石乞、熊宜僚,伐吴有功者。”
遂以手招二人。
二人举步,方欲升阶,子期喝曰:“吾王御殿,边臣只许在下叩头,不得升附!”石乞、熊宜僚那肯听从,大踏步登阶。
子期使侍卫阻之。
熊宜僚用手一拉,侍卫东倒西歪,二人径入殿中。
石乞拔剑来砍子西,熊宜僚拔剑来砍子期。
白公大喝:“众人何不齐上!”壮士千人,齐执兵器,蜂拥而登。
白公绑住惠王,不许转动。
石乞生缚子西,百官皆惊散。
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与宜僚交战。
宜僚弃剑,前夺子期之戟。
子期拾剑,以劈宜僚,中其左肩。
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
二人兀自相持不舍,搅做一一团一,死于殿庭。
子西谓胜曰:“汝餬口吴邦,我念骨肉之亲,召汝还国,封为公爵,何负于汝而反耶?”
胜曰:“郑杀吾父,汝与郑讲和,汝即郑也。
吾为父报仇,岂顾私恩哉?”
子西叹曰:“悔不听沈诸梁之言也!”白公胜手剑斩子西之头,陈其一尸一于朝。
石乞曰:“不弑王,事终不济。”
胜曰:“孺子者何罪?废之可也。”
乃拘惠王于高府,欲立王子启为王。
启固辞,遂杀之。
石乞又劝胜自立。
胜曰:“县公尚众,当悉召之。”
乃屯兵于太庙。
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战三日,修众败被杀。
圉公陽乘间使人掘高府之墙为小一穴一,夜潜入,负惠王以出,匿于昭夫人之宫。
叶公沈诸梁闻变,悉起叶众,星夜至楚。
及郊,百姓遮道迎之。
见叶公未曾甲胃,讶曰:“公胡①不胄?国人望公之来,如赤子望父母,万一盗贼之矢,伤害于公,民何望焉?”
叶公乃披挂戴骨而进。
将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来迎接,见叶公戴胄,又讶曰:“公胡胄?国人望公之来,如凶年之望谷米,若得见公之面,犹死而得生也。
虽老稚,谁不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怀疑,无所用力乎?”
叶公乃解胄而进。
叶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斾于车。
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属入城,既见大旗上“叶”字,遂从叶公守城。
兵民望见叶公来到,大开城门,以纳其众。
叶公率国人攻白公胜于太庙。
石乞兵败,扶胜登车,逃往龙山。
欲适他国,未定。
叶公引兵追至,胜自缢而死,石乞埋一尸一于山后。
叶公兵至,生擒石乞,问:“白公何在?”
对曰:“已自尽矣!”又问:“一尸一在何处?”
石乞坚不肯言。
叶公命取鼎镬,扬火沸汤,置于乞前,谓曰:“再不言,当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贵为上卿,事不成则就烹,此乃理之当然也。
吾岂肯卖死骨以自免乎?”
遂跳入镬中,须臾糜烂。
胜一尸一竟不知所在。
石乞虽所从不正,亦好汉也!叶公迎惠王复位。
时陈国乘楚乱,以兵侵楚。
叶公请于惠王,帅师伐陈,灭之。
以子西子宁嗣为令尹,子期之子宽嗣为司马,自己告老归叶。
自此楚国危而复安。
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是年,越王勾践探听得吴王自越兵退后,荒于酒色,不理朝政。
况连岁凶荒,民心愁怨,乃复悉起境内士卒,大举伐吴。
方出郊,于路上见一大蛙,目睁腹涨,似有怒气。
勾践肃然,凭轼而起。
左右问曰:“君何敬?”
勾践曰:“吾见怒蛙如欲斗之士,是以敬之。”
军中皆曰:“吾王敬及怒蛙,吾等受数年教训,岂反不如蛙乎?”
于是变相劝勉,以必死为志。
国人各送其子弟于郊境之上,皆泣涕诀别,相语曰:“此行不灭吴,不复相见!”勾践复诏于军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有父母无昆弟者,归养;有疾病不能胜兵者,以告①,给医药糜粥。”
军中感越王一爱一才之德,欢声如雷,行及江口,斩有罪者,以申军法,军心肃然。
吴王夫差闻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迫敌于江上。
越兵屯于江南,吴兵屯于江北。
越王将大军分为左右二阵,范蠡率右军,文种率左军,君子之卒六千人,从越王为中阵,明日,将战于江中。
乃于黄昏左侧②,令左军衔枚,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吴兵,戒以夜半鸣鼓而进,复令右军衔枚,逾江十里,只等左军接战,右军上前夹攻。
各用大鼓,务使鼓声震闻远近。
吴兵至夜半,忽闻鼓声震天,知是越军来袭,仓皇举火,尚未看得明白,远远的鼓声又起,两军相应,合围拢来。
夫差大惊,急传令分军迎战。
不期越王潜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鸣,于黑暗中,径冲吴中军,此时天色尚未明,但觉前后左右中央,尽是越军,吴兵不能抵挡,大败而走。
勾践率三军紧紧追之,及于笠泽。
复战,吴师又败。
一连三战三北,名将王子姑曹、胥门巢等俱死。
夫差连夜遁回,闭门自守。
勾践从横山进兵,即今越来溪是也。
筑一城于胥门之外,谓之越城,欲以困吴。
越王围吴多时,吴人一大困。
伯嚭托疾不出。
夫差乃使王孙骆肉袒膝行而前,请成于越王,曰:“孤臣夫差,异日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结成以归。
今君王举兵而诛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会稽之赦罪!”勾践不忍其言,意欲许之。
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罢,谋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弃之?”
遂不准其行成。
吴使往返七次,种蠡坚执不肯。
遂鸣鼓攻城,吴人不能复战。
种蠡商议欲毁胥门而入。
其夜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光射十里。
越将士无不畏惧,暂且屯兵。
至夜半,暴风从南门而起,疾雨如注,雷轰电掣,飞石扬沙,疾于弓一弩一。
越兵遭者,不死即伤,船索俱解,不能连属。
范蠡、文种情急,乃肉袒冒雨,遥望南门,稽颡谢罪。
良久,风息雨止,种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
梦见子胥乘白马素车而至,衣冠甚伟,俨如生时。
开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头于东门,以观汝之入吴。
吴王置吾头于南门,吾忠心未绝,不忍汝从吾头下而入,故为风雨,以退汝军,然越之有吴,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从东门,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
二人所梦皆同,乃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
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来,波涛冲击,竟将罗城荡开一大一穴一,有鱄鳆无数,随涛而入。
范蠡曰:“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驱兵入城,其后因一穴一为门,名曰鱄鳆门,因水一多葑草,又名葑门。
其水名葑溪。
此乃子胥显灵古迹也。
夫差闻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孙骆及其三子,奔于陽山。
昼驰夜走,腹馁口饥,目视昏眩,左右挪得生稻,剥之以进。
吴王嚼之,伏地掬饮沟中之水,问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
左右对曰:“生稻。”
夫差曰:“此公孙圣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
王孙骆曰:“饱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暂避。”
夫差曰:“妖梦已准,死在旦夕,暂避何为?”
乃止于陽山,谓王孙骆曰:“吾前戮公孙圣,投于此山之巅,不知尚有灵响否?”
骆曰:“王试呼之。”
夫差乃大呼曰:“公孙圣!”山中亦应曰:“公孙圣。”
三呼而三应。
夫差心中恐惧,乃迁于干隧。
勾践率千人追至,围之数重。
夫差作书,系于矢上,射入越军。
军人拾取呈上,种、蠡二人同启,视其词曰:“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
’敌国如灭,谋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
文种亦作书系矢而答之曰:“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过一也;以直言杀公孙圣,大过二也;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
有此六大过;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
今天以吴玚越,越其敢违天之命!”夫差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曰:“臣请再见越王而哀恳之。”
夫差曰:“寡人不愿复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愿矣。”
骆至越军,种蠡拒之不得入。
勾践望见吴使者泣涕而去,意颇怜之,使人谓吴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请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
夫差含泪而对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
若覆社稷,废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孤有死耳!”越使者去,夫差犹未肯自裁。
勾践谓种蠡曰:“二子何不执而诛之?”
种蠡对曰:“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主公自命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
勾践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曰:“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师加刃于王耶?”
夫差乃太息①数声,四顾而望,泣曰:“吾杀忠臣子胥、公孙圣,今自一杀晚矣!”谓左右曰:“使死者有知,无面目见子胥、公孙圣于地下,必重罗②三幅,以掩吾面!”言罢,拔佩剑自刎。
王孙骆解一衣以覆吴王之一尸一,即以组带自缢于傍。
勾践命以侯礼葬于陽山,使军士每人负土一蔂,须臾,遂成大冢。
流其三子于龙尾山,后人名其里为吴山里。
诗人张羽有诗叹曰:
荒台独上故城西,辇路凄谅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屟③廊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杨诚斋《苏台吊古》诗云:
插天四塔云中出,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如何不见六千人?
胡曾先生泳史诗云:
吴王恃霸逞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①。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元人萨都刺诗云:
阊门扬柳自春风,水殿幽花泣露红。
飞絮年年满城郭,行人不见馆娃宫。
唐一人陆龟蒙咏西施云: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再说越王入姑苏城,据吴王之宫,百官称贺。
伯嚭亦在其列,恃其旧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
勾践谓曰:“子,吴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陽山,何不从之?”
伯嚭惭而退。
勾践使力士执而杀之,灭其家,曰:“吾以报子胥之忠也!”勾践抚定吴民,乃以兵北渡江淮,与齐、晋、宋、鲁诸侯,会于舒州,使人致贡于周。
时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为元王。
元王使人赐勾践衮冕、圭璧、彤弓、弧矢,命为东方之伯。
勾践受命,诸侯悉遣人致贺。
其时楚灭陈国,惧越兵威,亦遣使修聘。
勾践割淮上之地以与楚;割泗水之东,地方百里以与鲁;以吴所侵宋地归宋,诸侯悦服,尊越为霸。
越王还吴国,遣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被栖之耻。
置酒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鼓之。
其词曰:
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
恢恢功业勒常彝①,赏无所吝罚不违。
君臣同乐酒盈巵。
台上群臣大悦而笑,惟勾践面无喜色。
范蠡私叹曰:“越王不欲功归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次日,入辞越王曰:“臣闻‘主辱臣死。
’向者,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成越之功也。
今吴已灭矣,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鼻,老于江湖。”
越王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赖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图报,奈何弃寡人而去乎?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蠡曰:“臣则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顾矣。”
是夜,乘扁舟出齐女门,涉三江,入五湖。
至今齐门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变色,谓文种曰:“蠡可追乎?”
文种曰:“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不可追也。”
种既出,有人持书一封投之。
种启视,乃范蠡亲笔。
其书曰:
子不记吴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忍辱妒功;可与共患能,不可与共安乐。
子今不去,祸必不免!
文种看罢,欲召送书之人,已不知何往矣。
种怏怏不乐,然犹未深信其言,叹曰:“少伯何虑之过手?”
过数日,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
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
后人不知其事,讹传范蠡载入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
按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况吴宫一宠一妃,何敢私载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此办谬也。
罗隐有诗辩西施之冤云: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再说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复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座侧,如蠡之生也。
却说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齐。
改名曰鸱夷子皮,仕齐为上卿。
未几,弃官隐于陶山,畜五一牝一①。
生息②,获利千金,自号曰陶朱公。
后人所传《致富奇书》,云是陶朱公之遗术也。
其后吴人祀范蠡于吴江,与晋张翰,唐陆龟蒙为“三高祠。”
宋人刘寅有诗云:
人谓吴痴信不虚,建崇越相果保如?
千年亡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
勾践不行灭吴之赏,无尺土寸地分授,与旧臣疏远,相见益稀。
计倪佯狂辞职,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种心念范蠡之言,称疾不朝。
越王左右有不悦文种者,谮于王曰:“种自以功大赏薄,心怀怨望,故不朝耳。”
越王素知文种之才能,以为灭吴之后,无所用之。
恐其一旦为乱,无人可制。
欲除之,又无其名。
其时鲁哀公与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鲁,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为名,来至越国。
勾践心虞文种,故不为发兵,哀公遂死于越。
再说越王忽一日往视文种之疾,种为病状,强迎王入。
王乃解剑而坐,谓曰:“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
’子有七术,寡人行其三,而吴已破灭,尚有四术,安所用之?”
种对曰:“臣不知所用也。”
越王曰:“愿以四术,为我谋吴之前人于地下可乎?”
言毕,即升舆而去。
遗下佩剑于座。
种取视之,剑匣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
种仰天叹曰:“古人云‘大德不报。
’吾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戮,岂非愚哉!”复自笑曰:“百世而下,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
越王知种死,乃大喜,葬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种山。
葬一年,海水大发,穿山胁①,冢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前后逐一浪一而去。
今钱塘江上,海潮重叠,前为子胥,后乃文种也。
碉髯翁有《文种赞》曰:
忠哉文种,治国之杰!三术亡吴,一身殉越。
不共蠡行,宁同胥灭,千载生气,海潮叠叠。
勾践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
其后子孙,世称为霸。
话分两头。
却说晋国六卿,自范、中行二氏灭后,止存智、赵、魏、韩四卿。
智氏、荀氏因与范氏同出于荀,欲别其族,乃循智罂之旧,改称智氏,时智瑶为政,号为智伯。
四家闻田氏弑君专国,诸侯莫讨,于是私自立议,各择便据地,以为封邑。
晋出公之邑,反少于四卿,无可奈何。
就中单表赵简子名鞅,有子数人,长子名伯鲁,其最幼者,名无恤,乃贱婢所生。
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于晋,鞅召诸子使相之。
子卿曰:“无为将军者。”
鞅叹曰:“赵氏其灭矣!”子卿曰:“吾来时遇一少年在途,相从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
鞅曰:“此吾幼子无恤,所出甚贱,岂足道哉?”
子卿曰:“天之所废,虽贵必贱;天之所兴,虽贱必贵。
此子骨相,似异诸公子,吾未得详视也。
君可召之。”
鞅使人召无恤至。
子卿望见,遽起拱立曰:“此真将军矣!”鞅笑而不答。
他日悉召诸子,叩其学问,无恤有问必答,条理分明,鞅始知其贤。
乃废伯鲁而立无恤为适子。
一日,智伯怒郑之不朝,欲同赵鞅伐郑。
鞅偶患疾,使无恤代将以往。
智伯以酒灌无恤,无恤不能饮。
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无恤之面,面伤出一血。
赵氏将士俱怒,欲攻智伯。
无恤曰:“此小耻,吾姑忍之。”
智伯班师回晋,反言无恤之过,欲鞅废之。
鞅不从。
无恤自此与智伯有隙。
赵鞅病笃,谓无恤曰:“异日晋国有难,惟晋陽可恃,汝可识之。”
言毕遂卒。
无恤代立,是为赵襄子。
此乃周贞定王十一年之事。
时晋出公愤四卿之专,密使人乞兵于齐、鲁,请伐四卿。
齐田氏,鲁三家,反以其谋告于智伯。
智伯大怒,同韩康子虎、魏桓子驹、赵襄子无恤,合四家之众,反伐出众。
出人出奔于齐。
智伯立昭公之曾孙骄为晋君,是为哀公。
自此晋之大权,尽遍于智伯瑶。
瑶遂有代晋之志,召集家臣商议。
毕竟智伯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胡:何。
①告:休假。
②侧:埋伏。
①太息:叹息。
②罗:丝织物。
③屟:鞋。
①醅:酒。
①彝:青铜器。
①一牝一:鸟兽,雌一性一。
②生息:繁殖。
①山胁: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