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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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醒世恒言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乃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

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柟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

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闲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

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

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

真个名闻天下,才冠当今。

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

又且世代簪簪,家资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

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

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

至于童仆厮养,不计其数。

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一精一巧,名曰啸圃。

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

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巨珰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

这濬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

偏卢柟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构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

真个景致非常。

但见:楼台高峻,庭院清幽。

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

水阁遥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

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

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

紫纡松径,绿陰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

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

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曳垂杨影里。

朱槛画栏相掩映,湘帝绣幕两一交一 辉。

卢柟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王乐,亦不是过。

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

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

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

因此四方慕名来者,络绎不绝。

真个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卢柟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利,不能勾飞黄腾达。

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騷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

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云关。

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婪无比,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

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

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

平昔也晓得卢柟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一交一 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唯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

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

你道有这样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一交一 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

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

若知县自来相请,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友。

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

偏有卢柟比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采,只推自来不入公门。

你道因甚如此?那卢柟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

这卢柟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去缠帐。

见卢柟决不肯来,却到情愿自去就教。

又恐卢柟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

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

门公不敢愈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

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一交一 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

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元来有恁地好景。

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

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

湾湾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

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鼻。

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

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

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一江一 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俣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

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柟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

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

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

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

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

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

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

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

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

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

卢柟又问:“能饮得多少?”

答道:“但见拿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

卢柟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

随教童子取蚌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

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

知县大喜,正要明日到卢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

差人将个帖儿辞了。

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柟另来相邀。

谁知卢柟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

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柟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

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

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

有诗为证: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柟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

卢柟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

众宾客道:“成不得。

我们正在得趣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

卢柟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

遂取蚌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

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着身子。

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柟。

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时卢柟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真个好花。

有《牡丹诗》为证:

洛陽千古斗春芳,富贵真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

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就致看花之意。

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

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

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

不道刚出私衙,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

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

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

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柟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

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

璧返数次,不觉春尽夏临,弹指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柟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

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

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

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一团一 一团一 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陰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

有诗为证: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将颜色恼人肠。

元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

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

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柟纳凉之处。

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

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

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 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

卢柟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

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毕,又有几味案酒。

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

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

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余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

卢柟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差人应道:“小人正是。”

卢柟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

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

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

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

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语。”

卢柟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

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舡,撶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覆了知县。

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柟。

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一团一 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桥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

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

分付差人辞了卢柟,一面请太医调治。

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柟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一交一 ,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

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

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

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

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柟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

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

有诗为证: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

眼见得卢柟赏月之约,又虚过了。

调摄数日,方能痊可。

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柟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

适值有个一江一 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柟。

卢柟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

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

有诗为证: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

这番请赏桂花,枉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 上,外面就传板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

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

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

这桂花已是: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柟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吟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一交一 之念。

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

那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

有《菊花诗》为证: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

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

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穵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

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大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

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

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

正是: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柟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

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

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

那厨夫所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

卢柟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

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

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

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

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

正是: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

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

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

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

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罚。”

王屠禀道:“爷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

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

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一奴一才。”

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

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

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要怪我。”

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那里说起?”

知县喝一交一 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

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

是巳牌时分夹起,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

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

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轿,到柟家去吃続E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

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

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

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

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

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

石雪哥也就肯了。

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

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道大郎:“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

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

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

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

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

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

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看他。

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

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一交一 ,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

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

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

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

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

及至恶贯满盈,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

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

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

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心。”

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

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

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你?只好含冤而死。

正是: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题,且说卢柟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

卢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

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说:“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

卢柟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

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

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来,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

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

卢柟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

即令家人掀开下面这卓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面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肠。”

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

卢柟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

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

卢柟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

又吃上几碗。

卢柟须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大醉,就靠在卓上齁齁睡去。

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

里边卢柟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

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

到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到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

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卓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

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

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

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

单单撇下卢柟一人。

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一梦 。

正是: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柟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大爷到了。”

并无一人答应。

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分忖:“不必呼唤。”

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

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湾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

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

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

知县见布置一精一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

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柟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

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

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

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

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

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

径至堂前下轿。

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卓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

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

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分付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

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柟,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

汪知县闻言,登时紫了面一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

故意哄我上门羞辱。”

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稀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

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

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

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怒恼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

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

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一交一 ,也不该如此。”

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且说卢卢柟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更余方醒。

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去。”

卢柟道:“可有甚话说?”

众人道:“小人们恐难好答应,俱走过一边,不曾看见。”

卢柟道:“正该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时性急,不曾分付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

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泉酒,发还与他。

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

汪知县将其事说知。

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

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

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

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一交一 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

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

’”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

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当夜无话。

汪知县早衙已过,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

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猾吏。

当下知县先把卢柟得罪之事叙过,次说要访他过恶参之,以报其恨。

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柟作对,不是轻举妄动的,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

那参访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

汪知县道:“却是为何?”

谭遵道:“卢柟与个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

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违法之事。

总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致死的田地。

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

一江一 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

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柟的书仪、泉酒。

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

正是: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多切齿人。

话分两头。

却说浮丘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

夫妻两口,家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历年只在卢卢柟家做长工过日。

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子与他贺喜。

论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却,称家有无,一胡一 乱请众人吃三杯,可也罢了。

不想他却去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与卢柟家人卢才,抵借二两银子,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

邻里尽送汤饼,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

外边正吃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帐,十分败兴,不能勾尽欢而散。

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原怀着个不良 之念。

你道为何?

因见纽成老婆有三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繇,要勾搭这婆娘。

谁知缘分浅薄,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别人做些一交一 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椿儿,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

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

卢才踅了年余,见这婆娘妆乔做样,料道不能勾上钩,也把念头休了,一味索银。

两下面红了好几场,只是没有。

有人教卢才个法儿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何不耐到发工银时,一并扣清,可不干净?”

卢才依了此言,再不与他催讨,等到十二月中,打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

那卢柟田产广多,除了家人,顾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

到了是日,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

卢柟恐家人们作一弊 ,短少了众人的,亲自唱名亲发,又赏一顿酒饭。

吃个醉饱,叩谢而出。

刚至宅门口,卢才一把扯住钮成,问他要银。

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乘着几杯酒兴,反撒赖起来,将银塞在兜肚里,骂道:“狗一奴一才。

只欠得这丢银子,便空心来欺负老爷。

今日与你性命相博。”

当脑撞一个满怀。

卢才不曾堤防,踉踉跄跄倒退了十数步,几乎跌上一一交一 ,恼动性子,赶上来便打。

那句“狗一奴一才”却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道:“这厮恁般放泼。

总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长工,也该让我们一分。

怎地欠了银子,反要行凶?

打这狗亡八。”

齐拥上前乱打。

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

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当得许多人,着实受了一顿拳脚。

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扯断带子,夺过去了。

众长工再三苦劝,方才住手,推着钮成回家。

不道卢柟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唤管门的查问。

他的家法最严,管门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

卢柟即叫卢才进去,说道:“我有示在先,家人不许擅放私债,盘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还原券,重责逐出。

你怎么故违我法:却又截抢工银,行凶打他?这等放肆可恶。”

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纸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门的:“钮成来时,着他来见我,领了银券去。”

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夺去,转思转恼,愈想愈气。

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觉道心头胀闷难过,次日便爬不起。

至第二日早上,对老婆道:“我觉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

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一奴一。

金氏平昔也曾到谭家几次,路径已熟,故此教他去叫。

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心下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

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柟的事过,并无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到是个两难之事。

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

金氏向前道了万福,同道:“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

谭遵道:“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你有甚事恁般惊惶?”

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夜间就病起来,如今十分沉重,特来寻伯伯去商量。”

谭遵闻言,不胜欢喜,忙问道:“且说为甚与他家费口?”

金氏即将与卢才借银起,直至相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谭遵道:“原来恁地。

你丈夫没事便罢,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

还要他一注大财乡,彀你下半世快活。”

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

正说间,钮文已回。

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同去。

临出门,谭遵又嘱忖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

钮文应允。

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

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到床 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

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

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

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了。

可怜,可怜。”

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

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嘱付邻里看觑则个,跟着钮文就走。

那邻里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

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

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

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柟原是疏略之人,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其事却也忘了,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

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桃之夭夭,不在话下。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知谭遵。

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柟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

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

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分付,并无拦阻。

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

才看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

知县专心在卢柟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提卢柟立刻赴县。

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大爷恼得卢柟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妇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

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

此时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

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人先发个兴头。

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

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

卢柟娘子正同着丫鬟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

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

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

卢柟娘子还认是强盗来打动,惊得三十六个牙齿,柟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

言犹未毕,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

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一爷 饶命。”

众人道:“胡说。

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柟的,什么大王一爷 。”

卢柟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

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

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柟,但凭到公堂上去讲。”

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贝像意,方才出门。

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 底下去。

各处搜到,不见卢柟,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

卢柟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

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

卢柟带醉问道:“有何祸事?”

家人道“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

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

便要起身。

卢柟全不在意,反拦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自吃酒,莫要败兴。

快斟热酒来。”

家人跌足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

说声未了,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

卢柟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

叫人快拿。

众公差道:“本县大爷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

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

快走。”

卢柟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

偏不去。”

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

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

家人共拿了十四五个。

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才,遂不敢去惹他。

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

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

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一之 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

众公差押卢柟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

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

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

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柟一齐拿到了。”

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

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柟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

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

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

卢柟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

知县道:“你强占良人一妻 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校”卢柟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为钮成之事。

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敝。

但钮成原系我家佣一奴一,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

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柟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

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一奴一,污蔑问官,抗拒不跪。

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

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

喝教拿下去打。

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

卢柟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柟堂堂汉子,何惜一死!

刑?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

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

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

钮成一尸一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

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柟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

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

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

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

卢柟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妆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

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

内中一友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

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

卢柟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

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

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

卢柟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干我何有。

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

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

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

卢柟睁起眼喝道:“柟!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

蔡贤也焦躁道:“呵呀。

你如今是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

卢柟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

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将卢柟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

卢柟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柟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

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

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

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忤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柟主仆,径去检验钮成一尸一首。

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

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柟作对,齐咬定卢柟打死。

知县又哄卢柟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皆扯碎。

严刑拷打,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

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

金氏、钮文一干证人等,发回宁家。

一尸一棺俟详转定夺。

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柟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

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

有诗为证: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柟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

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

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旧。

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

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

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

又把卢柟打上二十。

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

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

那卢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

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

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语言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链之一声 。

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

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肋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

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柟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

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见人。

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

又想道:“不可,不可。

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柟岂可短见。”

却又想道:“我卢柟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

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

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

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

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柟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

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柟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

卢柟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教家人往各上司诉冤。

果然都批一发本府理刑勘问。

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柟求解的。

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招详,又都驳转。

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

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

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柟到隐僻之处,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呜呼哀哉。

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

正是: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耍见汪知县将卢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

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柟谈论,两下遂成相知。

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柟。

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

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

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一奴一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

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

喝教拿祝上前观看,只见卢柟仰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

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

也是卢柟命不该死,渐渐苏醒。

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

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

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

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出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

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

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柟性命。

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

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

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

董县丞即便教住了。

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

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

把纸笔要他亲供。

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

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龋”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

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

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

看了文书,只管摇头:“恐没这事。”

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对证便了。

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

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

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

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一流 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

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

大抵说:卢柟恃富横行乡一党一 ,结一交一 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

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

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

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

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了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

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

卢柟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濬县狱中监禁。

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

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

他已居当道,卢柟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

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

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柟下狱。

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

光陰迅速,卢柟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两个县官。

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笔,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柟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

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陰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濬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一江一 嘉兴府平湖县人氏。

那官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

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柟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

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繇。

陆公还恐卢柟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

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一大辟?”

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

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

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

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

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

遂援笔批云: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柟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

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

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柟,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

卢柟久于狱,亦一时之厄也。

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柟,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

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柟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

陆公备齐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繇,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

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柟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

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

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

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

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

敢不领教。”

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柟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

过了数日,卢柟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

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

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

卢柟道:“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

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

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

卢柟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

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

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

如何使得。”

即轻身而往。

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

卢柟见了陆公,长揖不拜。

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

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

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

那卢柟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

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

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

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

谁想卢柟见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柟,没有傍坐的卢柟。”

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

即逊他上坐。

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

有诗为证: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陽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话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卢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

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

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

那时谭遵已省祭在家,专一挑写词状。

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

卢柟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仕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

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

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

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

那卢柟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

后来陆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

卢柟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

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

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

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柟邀之同饮。

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柟。

柟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

道人答道:“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

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酌耳。”

卢柟道:“既有美醖,何惮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

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

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

后十年,陆公致政归田,朝廷遣官存问。

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见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

或云:遇仙成道矣。

后人有诗赞云:命蹇英雄不自繇,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

诗曰: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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