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警世通言》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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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 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警世通言

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这四句诗,奉劝世人虚已下人,勿得自满。

古人说得好,道是:“满招损,谦受益。”

俗谚又有四不可尽的话。

那四不可尽?——势不可使尽 ,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

——你看如今有势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气,损人害人,如毒蛇猛兽,人不敢近。

他见别人惧伯,没奈他何,意气扬扬,自以为得计。

却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下来的时节。

危滩急浪中,趁着这刻儿顺风,扯了满篷,望前只顾使去,好不畅快。

不思去时容易,转时甚难。

当时夏桀、商纣,贵为天子,不免窜身于南巢,悬头于太白。

那桀、纣有何罪过?也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总来不过是使势而已。

假如桀、纣是个平民百姓,还造得许多恶业否?所以说“势不可使尽”。

怎么说福不可享尽?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

又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

晋时石崇太尉,与皇亲王恺斗富,以酒沃釜,以蜡代薪。

锦步障大至五十里,坑厕间皆用绫罗供帐,香气袭人。

跟随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价值千金。

买一妾,费珍珠十斛。

后来死于赵王伦之手,身首异处。

此乃享福太过之报。

怎么说便宜不可占尽?假如做买卖的错了分文入己,满脸堆笑。

却不想小经纪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饱饭,我贪此些须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诗云:

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

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

上山时你扶我脚,下山时我一靠你肩。

我有子时做你婿,你有女时伴我眠。

你依此誓时,我死在你后;

我违此誓时,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这诗时,人人都要如此,谁是呆子,肯束手相让?就是一时得利,暗中损福折寿,自己不知。

所以佛家劝化世人,吃一分亏,受无量福。

有诗为证:

得便宜处欣欣乐,不过心时闷闷忧。

不讨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

说话的,这三句都是了。

则那聪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说聪明不可用尽?见不尽者,天下之事。

读不尽者,天下之书。

参不尽者,天下之理。

宁可惜懂而聪明,不可聪明而槽懂。

如今且说一个人,古来第一聪明的。

他聪明了一世,憎懂在一时。

留下花锦般一段话文,传与后生小子恃才夸己的看样。

那第一聪明的是谁?

吟诗作赋般股会,打浑猜谜件件一精一。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颜子再投生。

话说宋神宗皇帝在位时,有一名儒,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

一举成名,官拜翰林学士。

此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

有李太白之风一流 ,胜曹子建之敏捷。

在宰相荆公王安石先生门下,荆公甚重其才。

东坡自恃聪明,颇多讥诮。

荆公因作《字说》,一字解作一义。

偶论东坡的坡字,从土从皮,谓坡乃土之皮。

东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

一日,荆公又论及鲵字,从鱼从儿,合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古人制字,定非无义。

东坡拱手进言:“鸠字九鸟,可知有故?”

荆公认以为真,欣然请教。

东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

’连一娘一带爷,共是九个。”

荆公默然,恶其轻薄,左迁为湖州刺史。

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朝京,作寓于大相国寺内。

想当时因得罪于荆公,自取其咎。

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

分付左右备脚色手本,骑马投王丞相府来。

离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而前。

见府门首许多听事官吏,纷纷站立。

东坡举手同道:“列位,老太师在堂上否?”

守门官上前答道:“老爷昼寝未醒,且请门房中少坐。”

从人取一交一 床 在门房中,东坡坐下,将门半掩。

不多时,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缠鬃大帽,穿青绢直摆,俪手洋洋,出府下阶。

众官吏皆躬身揖让,此人从东向西而去。

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适才出来者何人;从人打听明白回复,是丞相老爷府中掌书房的,姓徐。

东坡记得荆公书房中一宠一 用的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

今虽冠了,面貌依然,叫从人:“既是徐掌家,与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

从人飞奔去了,赶上徐伦,不敢于背后呼唤,从傍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

苏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句话说。”

徐伦问:“可是长一胡一 于的苏爷?”

从人道:“正是。”

东坡是个风一流 才子,见人一一团一 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写扇送他。

徐伦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

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家到了。

徐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东坡用手搀住。

这徐伦立身相府,掌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俱有礼物,单帖通名,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小书房答应,职任烹茶,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礼。”

徐伦道:“这门房中不是苏爷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茶。”

这东书房,便是王丞相的外书房了。

凡门生知友在来,都到此处。

徐伦引苏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

“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差往太医院取药,不得在此伏侍,怎么好?”

东坡道:“且请治事。”

徐伦去后,东坡见四壁书橱关闭有锁,文几上只有笔砚,更无余物。

东坡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绿色端砚,甚有神采。

砚上余墨未干。

方欲掩盖,忽见砚匣下露出些纸角儿。

东坡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

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

东坡笑道:“士别三日,换眼相待。

昔年我曾在京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

三年后也就不同了。

正是一江一 淹才尽,两句诗不曾终韵。”

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

这两句诗怎么样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

和、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

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

那金风一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

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

此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

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己。

举笔舐墨,依韵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

思算不妥,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书房。

到大门首,取脚色手本,付与守门官吏瞩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

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

明日早朝赘过表章,再来谒见。”

说罢,骑马回下处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

守门官吏虽蒙苏爷瞩付,没有纸包一皮相送,那个与他禀话,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

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完韵。

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

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

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

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

口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疏才浅,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

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

单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一团一 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

命徐伦将诗稿贴于书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拭才力不及,左迁黄州一团一 练副使。

天下官员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

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公报私仇。

没奈何,也只得谢恩。

朝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

东坡露堂一恭。

荆公肩舆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

东坡领命。

回下处修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一团一 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领饭。

门吏通报,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

荆公侍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公开言道:“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人爱莫能助。

予瞻莫错怪老夫否?”

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

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人。

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

心下愈加不服。

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箸。

东坡告辞,荆公送下滴水榜前,携东坡手道:“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

虽然服药,难以除根。

必得陽羡茶,方可治。

有荆溪进贡陽羡茶,圣上就赐与老夫。

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水。

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

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

东坡领命,回相国寺。

次日辞朝出京,星夜奔黄州道上。

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远迎。

选良时吉日公堂上任。

过月之后,家眷方到。

东坡在黄州与蜀客陈季常为友。

不过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军务民情,秋毫无涉。

光陰迅速,将及一载。

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

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

足犹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

东坡大喜,便拉陈糙同往后园看菊。

到得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

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陈糙问道,“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

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

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糙笑道:“古人说得好:

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

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

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

东坡命家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

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拜访,将到。”

东坡分付:“辞了他罢。”

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大守,马公出堂迎接。

彼时没有迎宾馆,就在后堂分宾而坐。

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公之事。

马太守微笑道:“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

亲见一次,此时方信。

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一皮罗天地之抱负。

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

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

大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轻劳。”

东坡问何事。

太守道:“常规,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员。

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京也好。”

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

太守道:“这道表章,只得借重学土大笔。”

东坡应允。

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

初时心中不服,连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

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

但此事不可轻托他人。

现今夫人有恙,思想家乡。

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乡,取得瞿塘中峡水,庶为两便。

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

那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

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

那西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菱州府城之东。

两崖对峙,中贯一一江一 。

艳预堆当其口,乃三峡之门。

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

此三峡共长七百余里,两岸连山无阙,重峦叠蟑,隐天蔽日。

风无南北,惟有上下。

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余里之程,夔州适当其半。

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把贺冬表又担误了。

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

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回。

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方往东京。

可不是公私两尽。”

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

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

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人夫,合家起程。

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

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

东坡到了夔州,与夫人分手。

嘱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

东坡讨个一江一 船,自夔州开发,顺流而下。

原来这艳预堆,是一江一 口一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

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犹豫堆。

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陽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

又其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气,所以水势还大。

上水时,舟行甚迟,下水时却甚快。

东坡来时正怕迟慢,所以舍舟从陆。

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

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

因连日鞍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

及至醒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

东坡分付:“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

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布,船如箭发。

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

东坡沉吟半晌,间:“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

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

到归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

东坡叫泊了船,分付苍头:“你上崖去看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唤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

苍头领命。

登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口称居民叩头。

东坡以美言抚慰,“我是过往客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要问你一句话。

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

老者道:“三峡相连,并无阻隔。

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

一般样水,难分好歹。”

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

三峡相连,一般样水,何必定要中峡?”

叫手下给官价与百姓买个干净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水手将下峡水满满的汲了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

直至黄州拜了马太守。

夜间草成贺冬表,送去府中。

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

资表官就佥了苏轼名讳,择了吉日,与东坡饯行。

东坡资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大相国寺内。

天色还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

荆公正当闲坐,闻门上通报:“黄州一团一 练使苏爷求见。”

荆公笑道:“已经一载矣!”分付守门官:“缓着些出去,引他东书房相见。”

守门官领命。

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迷目。

亲手于鹊尾瓶中,取拂尘将尘拂去,俨然如旧。

荆公端坐于书房。

却说守门官延捱了半晌,方请苏爷。

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

勉强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

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思远路风霜,休得过札。”

命童儿看坐。

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

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见光陰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荆公用手扶住道:“子赡为何?”

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公道:“你见了黄州菊花落瓣么?”

东坡道:“是。”

荆公道:“目中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子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

茶罢,荆公问道:“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

东坡道:“见携府外。”

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

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

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

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陽羡茶一撮于内。

候汤如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

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

东坡道:“巫峡。”

荆公道:“是中峡了。”

东坡道:“正是。”

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

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

荆公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

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

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

惟中峡缓急相半。

太医院宫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

此水烹陽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

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

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

老夫今日偶然无事,幸子瞻光顾。

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

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

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

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

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

东坡鞠躬道:“晚学生怎么敢?”

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僭妄。

也罢,叫徐伦把书房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

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

但凭于左右橱内上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

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

答应道:“这个晚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东坡使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揭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

荆公接口道:“‘窃已啖之矣。

’可是?”

东坡道:“正是。”

荆公取饼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

东坡不曾看得书上详细。

暗想:“唐一人讥则天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君。

或者差人问候,曾有此言。

只是下文说,‘窃己吠之矣’,文理却接上面不来。”

沉吟了一会,又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

千虚不如一实。”

答应道:“晚学生不知。”

荆公道:“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笔事。

汉未灵帝时,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

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

小不如意,分而亡之。

后有一人姓刘名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

夜晚求欢,刘玺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

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

小狐出山,则大狐亦如之。

日就月将,并无忌惮。

酒后,露其本形。

刘玺有恐怖之心,一精一力衰倦。

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

小狐大怒,生啖刘玺于腹内。

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答道:‘窃已啖之矣。

’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

樵人窃一听 ,遂得其详,记于‘汉末全书’。

子瞻想未涉猎?”

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

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

子瞻休得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

荆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

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

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赡妙才。”

命童儿取纸笔过来。

荆公写出一对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一皮通红了。

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州润州经过么?”

东坡道:“此是便道。”

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

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大一江一 ,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

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

东坡答应道:“是。”

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于瞻对之。

苏州对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

’润州对云,‘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

’”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

荆公晓得东坡受了些腌赞,终惜其才。

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

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

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作诗戒世云: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

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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