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读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
诗云: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难强为。
多少英雄埋没杀,只因莫与指途迷。
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
自古道“文齐福不齐”,随你胸中锦绣,笔下龙蛇,若是命运不对,到不如乳臭小儿、卖菜佣早登科甲去了。
就如唐时以诗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万世推尊的诗祖?却是李杜俱不得成进士,孟浩然连官多没有,止百王摩诘一人有科第,又还亏得岐王帮村,把《郁轮袍》打了九公主夫节,才夺得解头。
若不会夤缘钻刺,也是不稳的。
只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及至诗不成诗,而今世上不传一首的,当时登第的元不少。
看官,你道有什么清头在那里?所以说: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说话的,依你这样说起来,人多不消得读书勤学,只靠着命中福分罢了。
看官,不是这话。
又道是:“尽其在我,听其在天。”
只这些福分又赶着兴头走的,那奋发不过的人终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
故此说:“皇天不负苦心人。”
毕竟水到渠成,应得的多。
但是科场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该侥幸的时来福凑、该迍邅的七颠八倒这两项吓死人!先听小子说几件科场中事体做个起头。
有个该中了,撞着人来帮村的。
湖广有个举人姓何,在京师中会试,偶入酒肆,见一伙青衣大帽人在肆中饮酒。
听他说话半文半俗,看他气质假斯文带些光棍腔。
何举人另在一座,自斟自酌。
这些人见他独自一个寂寞,便来邀他同坐。
何举人不辞,就便随和欢畅。
这些人道是不做腔,肯入队,且又好相与,尽多快活。
吃罢散去。
隔了儿日,何举人在长安街过,只见一人醉卧路旁,衣帽多被尘土染污。
仔细一看,却认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内中一人,也是何举人忠厚处,见他醉后狼藉不象样,走近身扶起他来。
其人也有些醒了,张目一看,见是何举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
就伸手袖中解出一条汗巾来,汗中结里裹着一个两指大的小封儿,对何举人道:“可拿到下处自看。”
何举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处去。
下处有好几位同会试的在那里,何举人也不道是什么机密勾当,不以为意,竟在众人面前拆开看时,乃是六个《四书》题目,八个经题目,共十四个。
同寓人见了,问道:“此自何来?”
何举人把前日酒肆同饮,今日跌倒街上的话,说了一遍,道:“是这个人与我的,我也不知何来。”
同寓人道:“这是光棍们假作此等哄人的,不要信他。”
独有一个姓安的心里道:“便是假的何妨?我们落得做做熟也好。”
就与何举人约了,每题各做一篇,又在书坊中寻刻的好文,参酌改定。
后来入场,六个题目都在这里面的,二人多是预先做下的文字,皆得登第。
元来这个醉卧的人乃是大主考的书办,在他书房中抄得这张题目,乃是一正一副在内。
朦胧醉中,见了何举人扶他,喜欢,与了他。
也是他机缘辐揍,又挈带了一个姓安的。
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里不该,当面错过?
醉卧者人,吐露者神。
信与不信,命从此分。
有个该中了,撞着鬼来帮村的。
扬州兴化县举子,应应天乡试,头场日齁酣睡一日不醒,号军叫他起来,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号底厕上走走。
只见厕中已有一个举子在里头,问兴化举子道:“兄文成未?”
答道:“正因睡了失觉,一字未成,了不得在这里。”
厕中举子道:“吾文皆成,写在王讳纸上,今疾作誉不得了,兄文既未有,吾当赠兄罢。
他日中了,可谢我百金。”
兴化举子不胜之喜。
厕中举子就把一张王讳纸递过来,果然六篇多明明白白写完在上面,说道:“小弟姓某名某,是应天府学。
家在僻乡,城中有卖柴牙人某人,是我侄,可一访之,便可寻我家了。”
兴化举子领诺,拿到号房照他写的誉了,得以完卷。
进过三场,揭晓果中。
急持百金,往寻卖柴牙人,问他叔子家里。
那牙人道:“有个叔子,上科正患痢疾进场,死在场中了。
今科那得还有一个叔子?”
举子大骇,晓得是鬼来帮他中的,同了牙人直到他家,将百金为谢。
其家甚贫,梦里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阖家大喜。
这举子只当百金买了一个春元。
一点文心,至死不磨。
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有个该中了,撞着神借人来帮村的。
宁波有两生,同在鉴湖育王寺读书。
一生儇巧,一生拙诚。
那拙的信佛,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祷告:愿求明示场中七题。
那巧的见他匍匐不休,心中笑他痴呆。
思量要耍他一耍,遂将一张大纸自拟了六题,把佛香烧成字,放在香几下。
拙的明日早起拜神,看见了,大信,道是大士有灵,果然密授秘妙。
依题遍采坊刻佳文。
名友窗课,模拟成七篇好文,熟记不忘。
巧的见他信以为实,如此举动,道是被作弄着了,背地暗笑他着鬼。
岂知进到场中,七题一个也不差,一挥而出,竟得中式。
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手,明把题目与他的?
拙以诚求,巧者为用。
鬼神机权,妙于簸弄。
有个该中了,自己一精一灵现出帮村的。
湖广乡试日,某公在场阅卷倦了,朦胧打盹。
只听得耳畔叹息道:“穷死穷死!救穷救穷!”惊醒来想一想道:“此必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了。”
仔细听听,声在一箱中出,伸手取卷,每拾起一卷,耳边低低道:“不是。”
如此屡屡,落后一卷,听得耳边道:“正是。”
某公看看,文字果好,取中之,其声就止。
出榜后,本生来见。
某公问道:“场后有何异境?”
本生道:“没有。”
某公道:“场中甚有影响,生平好讲什么话?”
本生道:“门生家寒不堪,在窗下每作一文成,只呼‘穷死救穷’,以此为常,别无他话。”
某公乃言间卷时耳中所闻如此,说了共相叹异,连本生也不知道怎地起的。
这不是自己一念坚切,一精一灵活现么!
一精一诚所至,金石为开。
果然勇猛,自有神来。
有个该中了,人与鬼神两相凑巧帮村的。
浙场有个士子,原是少年饱学,走过了好几科,多不得中。
落后一科,年纪已长,也不做指望了。
幸得有了科举,图进场完故事而已。
进场之夜,忽梦见有人对他道:“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写一个字在卷上,若写了,就不中了,只可一交一 白卷。”
士子醒来道:“这样梦也做得奇,天下有这事么?”
不以为意。
进场领卷,正要构思下笔,只听得耳边厢又如此说道:“决写不得的。”
他心里疑道:“好不作怪?”
把题目想了一想,头红面热,一字也付不来,就暴躁起来道:“都管是又不该中了,所以如此。”
闷闷睡去。
只见祖、父俱来分付道:“你万万不可写一字,包你得中便了。”
醒来叹道:“这怎么解?如此梦魂缠扰,料无佳思,吃苦做什么?落得不做,投了白卷出去罢!”出了场来。
自道头一个就是他贴出,不许进二场了。
只见试院开门,贴出许多不合式的来:有不完篇的,有脱了稿的,有差写题目的,纷纷不计其数。
正拣他一字没有的,不在其内,倒哈哈大笑道:“这些弥封对读的,多失了魂了!”隔了两日不见动静,随众又进二场,也只是见不贴出,瞒生人眼,进去戏耍罢了。
才捏得笔,耳边又如此说。
他自笑道:“不劳分付,头场白卷,二场写他则甚?世间也没这样呆子。”
游衍了半日,一交一 卷而出。
道:“这番决难逃了!”只见第二场又贴出许多,仍复没有己名,自家也好生咤异。
又随众进了三场,又一交一 了白卷,自不必说。
朋友们见他进过三场,多来请教文字,他只好背地暗笑,不好说得。
到得榜发,公然榜上有名高中了。
他只当是个梦,全不知是那里来的。
随着赴鹿鸣宴风騷,真是十分侥幸。
领出卷来看,三场俱完好,且是锦绣满纸,惊得目睁口呆,不知其故?元来弥封所两个进士知县,多是少年科第,有意思的,道是不进得内廉,心中不伏气。
见了题目,有些技痒,要做一卷,试试手段,看还中得与否?只苦没个用印卷子,虽有个把不完卷的,递将上来,却也有一篇半篇,先写在上了,用不着的。
已后得了此白卷,心中大喜,他两个记者姓名,便你一篇我一篇,共相斟酌改订,凑成好卷,弥封了发去誉录。
三场皆如此,果然中了出来。
两个进士暗地得意,道是这人有天生造化。
反着人寻将他来,问其白卷之故。
此生把梦寐叮瞩之事,场中耳畔之言,一一说了。
两个进士道:“我两人偶然之兴,皆是天教代足下执笔的。”
此生感激无尽,认做了相知门生。
张公吃酒,李公却醉。
命若该时,一字不费。
这多是该中的话了。
若是不该中,也会千奇万怪起来。
有一个不该中,鬼神反来耍他的。
万历癸未年,有个举人管九皋赴会试。
场前梦见神人传示七个题目,醒来个个记得,第二日寻坊间文,拣好的熟记了。
入场,七题皆合,喜不自胜。
信笔将所熟文字写完,不劳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心中无疑。
谁知是年主考厌薄时文,尽搜括坊间同题文字入内磨对,有试卷相同的,便涂坏了。
管君为此竟不得中,只得选了官去。
若非先梦七题,自家出手去做,还未见得不好,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梦是先机,番成悔气。
鬼善椰榆,直同儿戏。
有一个不该中强中了,鬼神来摆布他的。
浙一江一 山陰士人诸葛一鸣,在本处山中发愤读书,不回过岁。
隆庆庚午年元旦未晓,起身梳洗,将往神祠中祷祈,途问遇一群人喝道而来。
心里疑道:“山中安得有此?”
伫立在旁细看,只见鼓吹前导,马上簇拥着一件东西。
落后贵人到,乃一金甲神也。
一鸣明知是陰间神道,迎上前来拜问道:“尊神前驱所迎何物?”
神道:“今科举子榜。”
一鸣道:“小生某人,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
神道:“没有。
君名在下科榜上。”
一鸣道:“小生家贫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
神道:“事甚难。
然与君相遇,亦有缘。
试为君图之。
若得中,须多焚椿钱,我要去使用,才安稳。
不然,我亦有罪犯。”
一鸣许诺。
及后边榜发,一鸣名在末行,上有丹印。
缘是数已填满,一个教官将着一鸣卷竭力来荐,至见诸声色。
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未一名,将一鸣填补。
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
一鸣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烧椿钱。
赴宴归寓,见一鬼披发在马前哭道:“我为你受祸了。”
一鸣认看,正是先前金甲神,甚不过意道:“不知还可焚钱相救否?”
鬼道:“事已迟了,还可相助。”
一鸣买些椿钱烧了。
及到会试,鬼复来道:“我能助公登第,预报七题。”
一鸣打点了进去,果然不差。
一鸣大喜。
到第二场,将到进去了,鬼才来报题。
一鸣道:“来不及了。”
鬼道:“将文字放在头巾内带了进去,我遮护你便了。”
一鸣依了他。
到得监试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已坠下,算个怀挟作一弊 ,当时打了枷号示众,前程削夺。
此乃鬼来报前怨作弄他的,可见命未该中,只早一科也是强不得的。
躁于求售,并丧厥有。
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说这几端,可见功高定数,毫不可强。
所以但:
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
世间人总在这定数内被他哄得昏头昏脑的。
小子而今说一段指破功高定数的故事,来完这回正话。
唐时有个一江一 陵副使李君,他少年未第时,自洛陽赴长安进士举,经过华陰十道中,下店歇宿。
只见先有一个白衣人在店。
虽然浑身布素,却是骨秀神清,丰格出众。
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李君是个聪明有才思的人,便瞧科在眼里道:“此人决然非凡。”
就把坐来移近了,把两句话来请问他。
只见谈吐如流,百叩百应。
李君愈加敬重,与他围炉同饮,款治倍常。
明日一路同行,至昭应,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尘外高踪,意欲结为兄弟,倘蒙不弃,伏乞见教姓名年岁,以便称呼。”
白衣人道:“我无姓名,亦无年岁,你以兄称我,以兄礼事我可也。”
李君依言,当下结拜为兄。
至晚对李君道:“我隐居西岳,偶出游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
李君道:“邂逅幸与高贤结契,今遽相别,不识有甚言语指教小弟否?”
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后来事否?”
李君再拜,恳请道:“若得预知后来事,足可趋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胜至愿。”
白衣人道:“仙机不可泄漏,吾当缄封三书与郎君,日后自有应验。”
李君道:“所以奉恳,专贵在先知后事,若直待事后有验,要晓得他怎的?”
白衣人道:“不如此说。
凡人功名富贵,虽自有定数,但吾能前知,便可为郎君指引。
若到其间开他,自身用处,可以周全郎君富贵。”
李君见说,欣然请教。
白衣人乃取纸笔,在月下不知写些什么,摺做三个柬,外用三个封封了,拿来一交一 与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紧事体在内,封有次第,内中有秘语,直到至急时方可依次而开,开后自有应验。
依着做去,当得便宜。
若无急事,漫自开他,一毫无益的。
切记,切记。”
李君再拜领受,珍藏箧中。
次日,各相别去。
李君到了长安,应过进士举,不得中第。
李君父亲在时,是松滋令,家事颇饶,只因带了宦囊,到京营求升迁,病死客邸,宦囊一空。
李君痛父沦丧,门户萧条,意欲中第才归,重整门阀。
家中多带盘缠,拚住京师,不中不休。
自恃才高,道是举手可得,如拾芥之易。
怎知命运不对,连应过五六举,只是下第,盘缠多用尽了。
欲待归去,无有路费;欲待住下,以侯再举,没了赁房之资,求容足之地也无。
左难右难,没个是处。
正在焦急头上,猛然想道:“仙兄有书,分付道:‘有急方开。
’今日已是穷极无聊,此不为急,还要急到那里去?不免开他头一封,看是如何?”
然是仙书,不可造次。
是夜沐浴斋素,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炉,再拜祷告道:“弟子只因穷因,敢开仙兄第一封书,只望明指迷途则个。”
告罢,拆开外封,里面又有一小封,面上写着道:“某年月日,以因迫无资用,开第一封。”
李君大惊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晓得今日目前光景?且开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可见正该开的,内中必有奇处。”
就拆开小封来看,封内另有一纸,写着不多几个字:“可青龙寺门前坐。”
看罢,晓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里去何干?”
问问青龙寺远近,元来离住处有五十乡里路。
李君只得骑了一头蹇驴,速速走到寺前,日色已将晚了。
果然依着书中言语,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回,不见什么动静。
天昏黑下来,心里有些着急,又想了仙书,自家好笑道:“好痴子,这里坐,可是有得钱来的么?不相望钱,今夜且没讨宿处了。
怎么处?”
正迟疑问,只见寺中有人行走响,看看至近,却是寺中主僧和个行者来夫前门,见了李君问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间?”
李君道:“驴弱居远,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将寄宿于此。”
主僧道:“门外风寒,岂是宿处?且请到院中来。”
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惊动。”
主僧再三邀进,只得牵了蹇驴,随着进来。
主僧见是士人,具馔烹茶,不敢怠慢。
饮间,主僧熟视李君,上上下下估着,看了一回,就转头去与行童说一番,笑一番。
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得。
只见主僧耐了一回,突然问道:“郎君何姓?”
李君道:“姓李。”
主僧惊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见说贱姓,如此着惊,何故?”
主僧道:“松滋李长官是郎君盛旌,相识否?”
李君站起身,颦蹙道:“正是某先人也。”
主僧不觉垂泪不已,说道:“老僧与令先翁长官久托故旧,往还不薄。
适见郎君丰仪酷似长官,所以惊疑。
不料果是。
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实为万幸。”
李君见说着父亲,心下感伤,涕流被面道:“不晓得老师与先人旧识,顷间造次失礼。
然适闻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
主僧道:“长官昔年将钱物到此求官,得疾狼狈,有钱二千贯,寄在老僧常住库中。
后来一病不起,此钱无处发付。
老僧自是以来,心中常如有重负,不能释然。
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生无事矣。”
李君道:“向来但知先人客死,宦囊无迹,不知却寄在老师这里。
然此事无个证见,非老师高谊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寻访?重劳记念,此德难忘。”
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钱何用?何况他人之财,岂可没为己有,自增罪业?老僧只怕受托不终,致负夙债,赂累来生,今幸得了此心事,魂梦皆安。
老僧看郎君行况萧条,明日但留下文书一纸,做个执照,尽数辇去为旅邸之资,尽可营生,尊翁长官之目也瞑了。”
李君悲喜一交一 集,悲则悲着父亲遗念,喜则喜着顿得多钱。
称谢主僧不尽,又自念仙书之验如此,真希有事也。
青龙寺主古人徒,受托钱财谊不诬。
贫子衣珠虽故在,若非仙诀可能符。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殷勤相待。
次日尽将原镪二千贯发出,一交一 明与李君。
李君写个收领文字,遂雇骡驮载,珍重而别。
李君从此买宅长安,顿成富家。
李君一向门阀清贵,只因生计无定,连妻子也不娶得。
今长安中大家见他富盛起来,又是旧家门望,就有媒人来说亲与他。
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计。
又应过两次举,只是不第,年纪看看长了。
亲威朋友仆从等多劝他:“且图一官,以为终身之计,如何被科名骗老了?”
李君自恃才高,且家有余资,不愁衣食,自道:“只争得此一步,差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住,让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尽天气?且索再守他次把做处。”
本年又应一举,仍复不第,连前却满十次了。
心里虽是不伏气,却是递年“打毷氉”,也觉得不耐烦了。
说话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听说:唐时榜发后,与不第的举子吃解闷酒,浑名“打毷氉”。
此样酒席,可是吃得十来番起的。
李君要往住手,又割舍不得;要宽心再等,不但撺掇的人多,自家也觉争气不出了。
况且妻子又未免图他一官半职荣贵,耳边日常把些不入机的话来激聒,一发不知怎地好,竟自没了生意,含着一眶眼泪道:“一歇了手,终身是个不第举子。
就侥幸官职高贵,也说不响了。”
踌躇不定几时,猛然想道:“我仙兄有书道‘急时可开’,此时虽无非常急事,却是住与不住,是我一生了当的事,关头所差不小,何不开他第二封一看,以为行止?”
生意定了,又斋戒沐浴。
次日清旦,启开外封,只见里面写道:“某年月日,以将罢举,开第二封。”
李君大喜道:“元来原该是今日开的,既然开得不差,里面必有决断,吾终身可定了。”
忙又开了小封看时,也不多儿个字,写着:“可西市靴辔行头坐。”
李君看了道:“这又怎么解?我只道明明说个还该应举不应举,却又是哑谜。
当日青龙寺,须有个寺僧欠钱;这个西市靴辔行头,难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债不成?但是仙兄说话不曾差了一些,只索依他走去,看是甚么缘故。
却其实有些好笑。”
自言自语了一回,只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里,自想道:“可在那处坐好?”
一眼望去一个去处,但见:
望子高挑,埕头广架。
门前对于,强斯文带醉歪题;壁上诗篇,村过客乘忙诌下。
入门一阵腥膻气,案上原少佳肴;到坐儿番吆喝声,面前未来供馔。
漫说闻香须下马,枉夸知味且停骖。
无非行路救饥,或是邀人议事。
元来是一个大酒店。
李君独坐无聊,想道:“我且沽一壶,吃着坐看。”
步进店来。
店主人见是个士人,便拱道:“楼上有洁净坐头,请官人上楼去。”
李君上楼坐定,看那楼上的东首尽处,有间洁净小绑子,门儿掩着,象有人在里边坐下的,寂寂默默在里头。
李君这付座底下,却是店主人的房,楼板上有个穿眼,眼里偷窥下去,是直见的。
李君一个在楼上,还未见小二送酒莱上来,独坐着闲不过,听得脚底下房里头低低说话,他却在地板眼里张看。
只见一个人将要走动身,一个拍着肩叮瞩,听得落尾两句说道:“教他家郎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会。
若是苦没有钱,即说元是且未要钱的,不要挫过。
迟一日就无及了。”
去的那人道:“他还疑心不的确,未肯就来怎好?”
李君听得这儿句话,有些古怪,便想道:“仙兄之言莫非应着此间人的事体上?”
即忙奔下楼来,却好与那两个人撞个劈面,乃是店主人与一个陌生人。
李君扯住店主人间道:“你们适才讲的是什么话?”
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件紧要事于,要一千贯钱来用,托某等寻觅,故此商量寻个头主。”
李君道:“一千贯钱不是小事,那里来这个大财主好借用?”
店主道:“不是借用,说得事成时,竟要了他这一千贯钱也还算是相应的。”
李君再三要问其事备细。
店主人道:“与你何干!何必定要说破?”
只见那要去的人,立定了脚,看他问得急切,回身来道:“何不把实话对他说?总是那边未见得成,或者另绊得头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
店主人方才咐着李君耳朵说道:“是营谋来岁及第的事。”
李君正斗着肚子里事,又合着仙兄之机,吃了一惊,忙问道:“此事虚实何如?”
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见在楼上房内,怎的不实?”
李君道:“方才听见你们说话,还是要去寻那个的是?”
店主人道:“有个举人要做此事,约定昨日来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见来。
不知为凑钱不起,不知为疑心不真?却是郎君无未要钱,直等及第了才一交一 足,只怕他为无钱不来,故此又要这位做事的朋友去约他。
若明日不来,郎君便自去了,只可惜了这好机会。”
李君道:“好教两位得知,某也是举人。
要钱时某也有,便就等某见一见郎君,做了此事,可使得否?”
店主人道:“官人是实话么?”
李君道:“怎么不实?”
店主人道:“这事原不拣人的。
若实实要做,有何不可!”那个人道:“从古道‘有奶便为娘’,我们见钟不打,倒去敛铜?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边去,再走坏这样闲步了。”
店主人道:“既如此,可就请上楼与郎君相见面议,何如?”
两个人拉了李君一同走到楼上来。
那个人走去东首阁子里,说了一会话,只见一个人踱将出来,看他怎生模样:
白胖面庞,痴肥身体。
行动许多珍重,周旋颇少谦恭。
抬眼看人,常带几分蒙昧;出言对众,时牵数字含糊。
顶着祖父现成家,享这儿孙自在福。
这人走出阁来,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与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心拜见。”
李君施礼已毕,叙坐了。
郎君举手道:“公是举子么?”
李君通了姓名,道:“适才店主人所说来岁之事,万望扶持。”
郎君点头未答,且目视店主人与那个人,做个手势道:“此话如何?”
店主人道:“数目已经讲过,昨有个人约着不来,推道无钱。
今此间李官人有钱,情愿成约。
故此,特地引他谒见郎君。”
郎君道:“咱要钱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
店主人道:“举子多贫,一时间斗不着。”
郎君道:“拣那富的拉一个来罢了。”
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又撞不见这样方便。”
郎君又拱着李君问店主人道:“此间如何?”
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话,便道:“某寄藉长安,家业多在此,只求事成,千贯易处,不敢相负。”
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侍郎乃吾亲叔父也,也不误先辈之事。
今日也未就要一交一 钱,只立一约,待及第之后,即命这边主人走领,料也不怕少了的。”
李君见说得有根因,又且是应着仙书,晓得其事必成,放胆做着,再无疑虑。
即袖中取出两贯钱来,央店主人备酒来吃。
一面饮酒,一面立约,只等来年成事一交一 银。
当下李君又将两贯钱谢了店主人与那一个人,各各欢喜而别。
到明年应举,李君果得这个夫节之力,榜下及第。
及第后,将着一千贯完那前约,自不必说。
眼见得仙兄第二封书,指点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屡挫误前程,不若黄金立可成。
今看仙书能指引,方知铜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贵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谜诀之力,思欲会见一面以谢恩德,又要细问终身之事。
差人到了华陰西岳,各处探访,并无一个晓得这白衣人的下落。
只得罢了。
以后仕宦得意,并无什么急事可问,这第三封书无因得开。
官至一江一 陵副使,在任时,一日忽患心痛,少顷之间晕绝了数次,危迫特甚,方转念起第三封书来,对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顷,可谓至急。
仙兄第三封书可以开看,必然有救法在内了。”
自己起床 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虔诚代开。
开了外封,也是与前两番一样的家数,写在里面道:“某年月日,一江一 陵副使忽患心痛,开第三封。”
妻子也喜道:“不要说时日相合,连病多晓得在先了,毕竟有解救之法。”
连忙开了小封,急急看时,只叫得苦。
元来比先前两封的字越少了,刚刚止得五字道:“可处置家事。”
妻子看罢,晓得不济事了,放声大哭。
李君笑道:“仙兄数已定矣,哭他何干?吾贫,仙兄能指点富吾;吾贱,仙兄能指点贵吾;今吾死,仙兄岂不能指点活吾?盖因是数去不得了。
就是当初富吾、贵吾,也元是吾命中所有之物。
前数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费得一番引路。
我今思之:一生应举,真才却不能一第,直待时节到来,还要遇巧,假手于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数已前定?天下事大约强求不得的。
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断已决,我岂复不知止足,尚怀遗恨哉?”
遂将家事一面处置了当,隔两日,含笑而卒。
这回书叫做《三拆仙书》,奉劝世人看取:数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想。
那有才不遇时之人,也只索引命自安,不必郁郁不快了。
人生自合有穷时,纵是仙家讵得私?
富贵只缘承巧凑,应知难改盖棺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