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水浒
第四十八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总批：千军万马后忽然飏去，别作湍悍娟致之文，令读者目不暇易。
乐和说：“你有个哥哥。”
解珍却说：“我有个姐姐。”
乐和所说哥哥，乃是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却自爷面上起。
乐和说起哥哥，乐和却是他的妻舅；解珍说起姐姐，解珍又是他兄弟的妻舅。
无端撮弄出一派亲戚，却又甜笔净墨，绝无囷蠢彭亨之状。
昨读《史记》霍光与去病兄弟一段，叹其妙笔，今日又读此文也。
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
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如之何！】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道：“今日有个机会，是石勇面上来投入伙的人，又与栾廷玉那厮最好，亦是杨林、一邓一 飞的至爱相识。
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伙，以为进身之礼，随后便至。
五日之内可行此计，却是好么？”
宋一江一 听了，大喜道：“妙哉！”方笑逐颜开。
原来这段话正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
【夹批： 如此风急火急之文，忽然一阁阁起，却去另叙事，见其才大如海也。
O欲赋天台山，却指东海霞，真是奇情恣笔。
】乃是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
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上山大虫，又仰山前山后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
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当州里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
那解珍一个绰号唤做两头蛇。
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
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
【夹批： 只八个字，写得二解单兄双弟，更列一丝半线，入后忽然因亲及亲，牵出许多绳索来，又是一样方法。
】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一皮，腰细膀阔。
【夹批： 写出好汉。
】这兄弟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的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著飞天夜叉；有时性起，恨不得拔树摇山，腾天倒地。
【夹批： 写出好汉。
】那兄弟两个当官受了甘限文书，回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一弩一子铛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拿了钢叉；【夹批： 详悉写之，以见二解得虎之难，而毛之赖之为不仁也。
O今世之前人心竭力尽，而后人就口便吞者，亦岂少哉！】两个迳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了，【夹批： 得虎之难如此。
】收拾窝弓下去；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
看看天晚，兄弟两个把窝弓下了，爬上树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
【夹批： 得虎之难如此。
】两个移了窝弓，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
【夹批： 得虎之难如此。
】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却是怎地好！”
两个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因倦，两个背厮靠著且睡，【夹批：一路皆极写得虎之苦。
】未曾合眼，忽听得窝弓发响。
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
【夹批： 写大虫入园，亦不是一笔，妙。
】两个捻著钢叉向前来。
那大虫了人来，带著箭便走。
【夹批： 第一句是滚，第二句是走，第三句方是入园里去，妙。
】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骨碌碌滚将下山去了。
【夹批： 上得虎不作一笔，此失虎亦不作一笔，可见文无大小，皆无浪笔。
】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夹批： 姓便不佳。
O今日此族最盛。
】庄后园里，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
当时兄弟两个提了钢叉【夹批： 细。
】迳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门。
此时方才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
多时，【夹批：事不佳矣。
】毛太公出来。
解珍、解宝放下钢叉，【夹批：细。
】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拜扰。”
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等早？有甚话说？”
解珍道：“无事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甘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
望烦借一路取大虫则个。”
毛太公道：“不妨。
【夹批： 二字是口头便语，而小人之奸猾者尤说之最熟。
】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
敢是肚饥了？吃些早饭去取。”
【夹批： 可见早饭不可乱吃。
】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
当时劝二位吃了酒饭。
【夹批： 又多时。
】解珍、解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去取大虫还小侄。”
毛太公道：“既是在我庄后，怕怎地？且坐吃茶，【夹批： 吃饭后又吃茶，皆极其那（挪）延。
】去取未迟。”
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
庄客拿茶来，教二位吃了。
【夹批： 又多时。
】毛太公道：“如今和贤侄去取大虫。”
解珍、解宝道：“深谢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方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夹批：入到庄后方叫，妙，便活写出老奸矣。
】百般开不开。
【夹批： 又多时。
】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簧锈了，【夹批： 活写老奸。
O只合应云不是。
】因此开不得。
去取铁锤来打开了罢。”
庄客身边取出铁锤，【夹批： 钥匙便到了方讨，铁锤便身边取出。
皆极力写出老奸败笔。
】打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遍山边去看，寻不见。
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
【夹批： 看他一路渐渐赖来。
】解珍道：“恁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如何认不得？”
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去。”
【夹批： 上犹作通长商量语，此渐作白眼冷看语矣。
毛口毛舌，真是写来如画。
】解宝道：“哥哥，你且来看。
【夹批： 如画。
】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夹批： 一证。
】又有血迹在上头。
【夹批： 二证。
O看此二句，便知二解不是无端来赖毛家，且令下文苦要还虎，便更无商量也。
】如何说不在这里？必是伯伯家庄客抬过了。”
【夹批： 先指庄客，后斥太公，讨虎亦不作一笔。
】毛太公道：【眉批： 毛解争虎，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
】“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虫在园里，便又抬得过？你也须看见方才当面敲开锁来，【夹批： 看他说得极干净，便如活画。
】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寻。
你如何这般说话？”
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
【夹批： 上犹云庄客抬过，此竟云你须还我，其辞渐迫。
】太公道：“你这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吃酒饭，【夹批： 酒饭便作话本，老奸可畏可丑，每每如此。
】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甚么赖处！你家也见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书；却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见成，【夹批： 真是毒极。
】你倒将去请功，教我兄弟两个吃限棒！”【夹批：真是毒极。
】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夹批： 老奸可畏，上犹赖，至此竟不复赖矣。
】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么？”
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夹批： 写老奸相凌之语如画。
】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叫化头【夹批： 不知教谁看，活画老奸声口。
O句句明欺之。
】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
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拦杆，打将入去。
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宝白昼抢劫！”【夹批： 看他只叫出八个字，而喝其名字，喝其罪状，字无虚发，活画老奸。
】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桌椅，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指著庄上，骂著：“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
那两个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著一伙伴当。
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毛仲义，【夹批： 虽姓毛，幸名义，疑尚可诉也，其又孰知虽锡嘉名，实承恶教，父子不义，同恶相济也哉？甚矣！名之不足以定人，而仁义忠信，徒欺我也。
O 名之佳者莫如霍去病、辛弃疾、晁无咎、张无垢，皆以改过自勉，其他以好字立名者，我见其人矣。
】接著说道：“你家庄上庄客【夹批： 仍旧托辞庄客，写二解未常无礼。
】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厮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夹批： 宛然留吃早饭、铁锤打锁教法。
】讨还你便了。”
解珍、解宝谢了。
毛仲义叫开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夹批： 疾。
】便叫关上庄门，【夹批：疾。
】喝一声“下手！”【夹批： 疾。
】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
恰才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
【夹批：疾。
】那兄弟两个措手不及。
众人一齐上，把 解珍、解宝绑了。
【夹批：疾。
O有是父，有是子。
】毛仲义道：“我家昨夜射得一个大虫，【夹批： 看他说。
】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带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
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夹批： 注一通，此又一文法也。
】分说不得。
毛太公教把两个使的钢叉【夹批：一。
】做一包赃物，【夹批： 二。
O赃物上写一做字，令人失笑。
】扛了计多打碎的家伙什物，【夹批：三。
】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
本州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夹批： 又是一个好名字人。
】是毛太公的女婿，【夹批： 村中既有毛男，州里又有毛女，毛头毛脑既多，而毛手毛脚遂不可当矣。
O此篇写得因亲及亲，如此句，亦是先衬一笔也。
】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把 解珍、解宝押到厅前，不繇分说，捆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
解珍、解宝吃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
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
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男女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果了他，免致后患。”
当时父子二人自来州里分付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了此一案。
我这里自行与知府透打关节。”
却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夹批：亭心一见。
】见这个节级。
为头那人姓包，名吉，【夹批： 又是一个好名字人。
O极贪鄙人却名义，极奸邪人却名正，极凶恶人却名吉，可叹可笑。
】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
——便来亭心里坐下。
【夹批： 亭心。
】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夹批：看他特地将亭子写一番。
】包节级喝道：“你两个便是甚么两头蛇，双尾蝎，是你么？”
解珍道：“虽然别人叫小人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
【夹批： 其语隐然相刺，亦真有两头蛇、双尾蝎之能。
】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里教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做‘单尾蝎！’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
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便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
【夹批： 遥遥贤亲，凭空而坠。
】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
【夹批： 故作一折，文澜横溢。
O一哥哥不肯认，下却弯环枝蔓，牵出无数亲戚，又是一样文情。
】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弟兄？”
【夹批： 且置妻舅而辨哥哥，声声如话。
】【眉批：解乐认亲，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
】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
【夹批： 第一句认哥哥。
】我不曾与你相会。
【夹批：第二句不认哥哥妻舅。
】足下莫非是乐和舅？”
【夹批： 第三句又忽然想出，声声如话。
】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名和，祖贯茅州人氏。
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
我自在此州里勾当，——做小牢子。
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
姐夫见我好武艺，也教我学了几路枪法在身。”
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学著便会；作事道头知尾；说起枪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
【夹批： 好乐和。
】为见 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只报得他一个信。
【夹批： 只报一个信句，与下只央寄个信句，闲中穿应，甚好。
】乐和道：“好教你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你两个却是怎生好？”
解珍道：“你不说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只央你寄一个信。”
【夹批： 真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而所起之云，又止肤寸，不图后文冉冉而兴，腾龙降雨，作此奇观也。
】乐和道：“你却教我寄信与谁？”
解珍道：“我有个姐姐，【夹批： 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云我有个姐姐，东穿西透，绝世文情。
】是我爷面上的，【夹批： 乐和所说哥哥，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爷面上出。
东穿西透，绝世文情。
】与孙提辖兄弟为妻，【夹批： 乐和算来，是孙提辖妻舅；二解算来，又是孙提辖兄弟妻舅。
东穿西透，绝世文情。
O上文先云父母又亡，不谓父母面上却寻出如此一派亲眷，真正绝世奇文。
】【眉批： 亲上叙亲，极繁曲处偏清出如画，史公列传多有之，须留眼细读，始尽其妙，无以小文而忽之也。
】见在东门外十里牌住。
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
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
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
【夹批： 此本赞姐姐语，却连姐夫都赞出来，妙笔。
O又似戏语，乐和妙人，定曾失笑。
】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
孙新孙立的姑娘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
【夹批： 上云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此又云顾大嫂是我爷面上姐姐，诚恐读者疑姑舅亦是爷面上亲，便令妙文塞断，故特特又自注一句。
】央烦你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
乐和听罢，分付说：“贤亲，你两个且宽心著。”
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吃了，推了事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迳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
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著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一博 。
【夹批： 如画。
】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心知便是顾大嫂，走向前，唱个喏，道：“此间姓孙么？”
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
足下要沽酒，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
【夹批： 接连三句，遂令乐和之来，真乃甚风吹到。
】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舅乐和的便是。”
顾大嫂笑道：“原来却是乐和舅。
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
【夹批： 此句妙，不惟为乐大娘子作引，亦写出乐和人物标致也。
】且请里面拜茶。”
乐和跟进里面客位里坐下。
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下穷忙少闲，不曾相会。
【夹批： 是亲戚中语。
】今日甚风吹得到此？”
乐和道：“小人若无事，也不敢来相恼。
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夹批： 是亲戚中语。
】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
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里？”
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中。
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
小人路见不平，独自难救。
只想一者占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
他说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
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难以救拔。”
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起苦来，【夹批： 一篇写顾大嫂，全用不着窈窕淑女四字。
】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这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乐和相见。
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官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为家。
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枪；因此人多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
【夹批： 连哥说弟。
】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
孙新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
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
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却迳来相投。”
乐和道：“但有用著小人处，尽可出力向前。”
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道：“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弟兄。”
乐和谢了，收了银两，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
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理救我两兄弟？”
孙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
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
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
【夹批： 我和你妙，今夜便去妙，真乃目无难事。
O亦可号之为母旋风，意思实与李逵无二。
】孙新笑道：“你好粗卤！我和你也要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
若不得我那哥哥【夹批： 乐和本说哥哥，解珍忽说姐姐；乐和寻着姐姐，孙新仍挽到哥哥。
笔笔盘旋，处处跌打，妙绝妙绝。
】和这两个人时，【夹批： 又于许多亲戚外，添出两个人。
】行不得这件事。”
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
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邹渊、邹闰；【夹批： 十五字一句，例如两人在纸背踢跳而出。
】如今见在登云山台峪里聚众打劫。
他和我最好。
若得他两个相帮，此事便成。”
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
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
顾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
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
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来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
【夹批： 写出好汉。
】第二个好汉，名唤邹闰，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彷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往常但和人争斗，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呆了；因此都唤他做独角龙。
【夹批： 写出好汉。
】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把上件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
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个心腹的。
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
我却有个去处，我也有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
顾大嫂道：“遮莫甚么去处，都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两个兄弟！”【夹批： 写顾大嫂何等肝肠。
】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肯招贤纳士。
他手下见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夹批： 已被祝家捉去。
】一个是火眼狻猊一邓一 飞，【夹批：亦已被祝家捉去。
】一个是石将军石勇。
【夹批： 此在山泊边开店。
O先一映出。
】都在那里入伙了多时。
我们救了你两个兄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伙去，如何？”
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夹批： 写顾大嫂活是黑旋风。
】邹闰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军马追来，如之奈何？”
孙新道：“我的亲哥哥见做本州军马提辖。
如今登州只有他一个了得；【夹批： 得此一语，后便省手。
】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
【夹批： 不惟表出孙立本事，亦遂为对调张本也。
】我明日自去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
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
孙新说道：“我自有良法。”
当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领了一两个人，推辆车子，“快去城中营里请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
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
’”顾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付。”
【夹批： 大虫口中又能作此情语，奇妙无比。
O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伤，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
】火家推车儿去了。
孙新专在门前侍候，等接哥哥。
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夹批：远望如画。
】载著乐大娘子，【夹批： 近睹如画。
】背后孙提辖骑著马，十数个军汉跟著，【夹批： 远望是车，车上是乐大娘子，乐大娘子背后是孙提辖，孙提辖背后是军汉，写得一行如画。
O非画来人，画望来人者也。
】望十里牌来。
孙新入去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
顾太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
......”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大哥大嫂下了车儿，回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
孙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谈黄面一皮，【夹批： 是病。
】落腮一胡一 须，【夹批：是尉迟。
】八尺以上身材，【夹批： 是尉迟。
】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枪，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夹批： 是尉迟。
】海边人见了，望风便跌。
【夹批：写出好汉。
】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问道：“兄弟，婶子害甚么病？”
孙新答道：“他害的症候甚是蹊跷。
请哥哥到里面说话。”
孙立便入来。
孙新分付火家著这伙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吃酒。
【夹批： 精细。
】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
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房里看病。”
孙立同乐大娘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
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里房内？”
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闰跟在背后。
【夹批： 写得奇绝。
】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什么病？”
顾大嫂道：“伯伯拜了。
【夹批： 万福一句，亦与寻常妇人不同。
】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夹批： 四百四病中，未闻有此症，笔势踢跳之极。
】孙立道：“却又作怪！救甚么兄弟？”
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夹批： 口未开，便责之，活是黑旋风意思。
】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夹批：不出姓名，妙绝。
】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夹批： 上文两番叙亲，至此一句忽合，绝世文情。
】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
是那两个兄弟？”
【夹批： 照上不出姓名句。
】顾大嫂道：“伯伯在上。
今日事急，【夹批：大嫂字字读之快。
】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
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
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
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山梁山泊去。
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的到没事，见在的到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
’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没人送饭来救你。
伯伯尊意如何？”
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
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夹批： 绝妙大嫂，佩服其言，可以愈疟。
】顾大嫂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
【夹批： 如火。
】邹渊、邹闰各拔出短刀在手。
【夹批： 如火。
】孙立叫道：“婶子且住！【夹批：写伯伯叫，衬出婶婶凶来。
】休要急行。
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
乐大娘子惊得半晌做声不得。
【夹批： 闲笔能到。
】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
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夹批： 又牵出他内亲，一时妙口妙手。
】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
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得？终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马匹，【夹批： 马匹重。
】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
邹渊去了。
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 解珍、解宝得知。
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
孙新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
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
【夹批： 绝妙大嫂，只先去二字，活是黑旋风意思。
】孙新跟著孙立，【夹批：弟跟兄。
】邹渊领了邹闰，【夹批： 叔领侄。
O两句只十二字，又用一颠一倒，笔端乃妙之极。
】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入去。
【夹批： 线索清出。
】
却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
当日乐和拿著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边，只听得拽铃子响。
乐和道：“甚么人？”
顾大嫂道：“送饭的妇人。”
乐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
包节级正在亭心里【夹批： 亭心再见。
】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甚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风！’”乐和道：“这是 解珍、解宝的姐姐自送来饭。”
包节级喝道：“休要叫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夹批：又作一勒。
】乐和讨了饭，去开了牢门，【夹批： 开了牢门。
】把与他两个。
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
【夹批：补出夜来暗约。
】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
只等前后相应。”
乐和便把匣床 与他两个开了。
【夹批： 开了匣床 。
】只听得小牢子入来报道：“孙提辖敲门，要走入来。”
包节级道：“他自是营管，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要开门！”【夹批： 又作一勒。
】顾大嫂一踅，踅下亭心边去，【夹批：疾甚。
O亭心。
】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
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
【夹批： 亭心。
】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夹批： 其势极凶，其声极痛，令我吓，又令我酸。
】身便挈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
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
【夹批：亭心。
】解珍、解宝，提起枷从牢眼里钻将出来，【夹批： 疾甚。
】正迎著包节级。
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去，把脑盖劈得粉碎。
【夹批： 疾甚。
】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
孙新两个把住牢门，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走。
【夹批： 想见其夜来定计，写得疾甚。
】邹渊、邹闰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
【夹批： 王正完，又疾甚。
O只勤叙一边，一边只一句便足。
】一行人一大喊，步行者在前，孙提辖骑著马，弯著弓，搭著箭，压在后面。
【夹批： 写得如火如锦。
】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
【夹批：又衬一句。
】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
【夹批： 又衬一句。
】众人簇拥著孙立奔出城门去，一直望十里牌来，扶搀乐大娘子上了车儿，【夹批： 扶搀二字，人知写出闺房之秀，不知正反衬女中大虫也。
】顾大嫂上了马，【夹批：妯娌绝倒。
】帮著便行。
解珍、解宝对众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冤家！如何不报了去！”【夹批： 是。
O论事不报不快，论文不报不完。
】孙立道：“说得是。”
——便令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著，【夹批： 是。
】我们随后赶来。”
孙新 、乐和簇拥著车儿先行了。
孙立引著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并火家伴当一迳奔毛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庄上庆寿饮酒，【夹批： 庆寿妙绝，随手成趣。
】却不提备。
一伙好汉呐声喊杀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夹批： 毛太公、毛仲义完。
O可谓杀得精光。
】去卧房里搜简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后院牵得七八匹好马，【夹批： 马匹重。
】把四匹梢带载。
解珍、解宝拣几件好的衣服穿了；【夹批：换去囚服，甚细。
】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
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
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马，【夹批： 马匹重。
】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
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
那邹渊与他相见了，问起杨林、一邓一 飞二人。
石勇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失利。
听得报来说，杨林、一邓一 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
备闻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夹批： 千丈游丝，忽然飘到。
】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
孙立听罢，大笑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伙，正没半分功劳。
献此一条计，去打破祝家庄，为进身之报，如何？”
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
孙立道：“栾廷玉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
我学的枪刀，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
我们今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
此计如何？”
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只见小校报道：“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
【夹批： 斗笋都紧簇。
】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请来这里相见。
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氐三雄；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余人马到来。
石勇接入店内，引著这一行人都相见了，备说投托入伙，献计一节。
吴用听了大喜。
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烦疾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
孙立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
吴用道：“小生如今人马先去。
众位好汉随后一发便来。”
吴学究商议已定，先来宋一江一 寨中，见宋公明眉头不展，面带忧容。
吴用置酒与宋宋一江一 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一邓一 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
今来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
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
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
随后便来参见兄长。”
宋一江一 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教寨内安排置酒，等来相待。
却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著车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来参宋一江一 。
都讲礼已毕，宋一江一 置酒设席等待，不在话下。
吴学究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
分付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
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头领来，【夹批：又奇。
○跨节生枝，又一住法。
】我自有用他处。”
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
水泊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
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