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四十三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
转眼是非兴败!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
不贪花酒不贪财。
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十江十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
因贩些杂货到于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
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
张乙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
主人道:“此房十中有鬼,不敢留客。”
张乙道:
“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十十交十十与张乙。
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
房十中有破十床十一张,尘埃堆积,用扫帚扫净,展上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十衣而睡。
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荐枕,梦中纳之。
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
张乙问是何人。
此妇道:“妾乃邻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
勿多言,久当自知。”
张亦不再问。
天明,此妇辞去。
至夜又来,欢好如初。
如此三夜。
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
张乙听在肚里。
至夜,此妇仍来。
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十中有缢死女鬼,莫非是你?”
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妾身是也。
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
张乙道:“试说其详。”
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十娘十。
与余干客人杨川相厚。
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
一去三年不来,妾为鸨儿拘管,无计脱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
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
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
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
张乙道:“认得。”
此妇道:“今其人安在?”
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妻开店,生意甚足。”
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
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
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
妇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德谟克利特(Demokritos,约前460—前370)古希腊哲,题曰‘廿二十娘十神位’,置于箧中。
但出牌呼妾,妾便出来。”
张乙许之。
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十床十之下,没人知觉,君可取用。”
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
过了一十夜。
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
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
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
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十娘十神主,其妻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与妻施礼。
妻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
夜来张乙夫妇同十床十,此妇亦来就卧,也不觉十床十之狭窄。
过了十余日,此妇道:“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
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即时雇船而行。
船中供下牌位。
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
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妾往杨川家讨债去。”
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
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入一店中去了。
问其店,正杨川家也。
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振地。
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
张乙心知廿二十娘十所为,默然下船,向牌位苦叫,竟不见出来了。
方知有夙债在郡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
有诗叹云:
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
请看杨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十娘十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
如今再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
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
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勦,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支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十陽十卫中所千户。
即日引家小到任。
王忠年六十余,止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
倒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
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
夫人周氏,原系继室。
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举家呼为曹姨。
娇鸾幼通书史,举笔成文。
因十爱十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
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此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
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
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
侍女也进去了。
生见园中无人,逾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余香仿佛。
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
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逾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
看时,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
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十娘十子!罗帕已入人手,何处寻觅?”
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拾得,乞即见还,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
侍儿道:“是小十姐的。”
那生道:“既是小十姐的东西,还得小十姐来讨,方才还他。”
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
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十江十县人。
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
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
侍儿道:
“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
妾当禀知小十姐,奉命相求。”
廷章道:“敢闻小十姐及小十娘十子大名?”
侍儿道:“小十姐名娇鸾,主人之十爱十女。
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
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十姐,即以罗帕奉还。”
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
廷章道“烦小十娘十子少待。”
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
明霞接诗在手,问:“罗帕何在?”
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小十娘十子且将此诗送与小十姐看了,待小十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
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娇鸾小十姐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十动个情字,口中不语,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
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
娇鸾问:
“香罗帕有了么?”
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
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
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
明霞道:“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
明霞道:“他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吴十江十人氏,父为司教,随任在此。
与吾家只一墙之隔。
既是小十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十姐自讨。
’”娇鸾道:“你怎么说?”
明霞道:“我说待妾禀知小十姐,奉命相求。
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还我。”
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十姐。
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乃七言绝句一首: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拚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吩咐侍儿,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
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
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
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
寄语异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
明霞道:“小十姐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
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欲得之。
道:“小十娘十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
再回书房,写成一绝:
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
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十夜箫声入九天。
明霞道:“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
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十娘十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十姐。”
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
娇鸾看罢,闷闷不悦。
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十姐?”
娇鸾道:“书生轻薄,都是调十戏之言。”
明霞道:“小十姐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
娇鸾道:“后生家十性十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
再取薛笺题诗八句:
独立庭际傍翠十陰十,侍儿传语意何深。
满身窍玉偷十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
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那许晓风侵?
劝君莫想十陽十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熟,往来不绝。
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
诗篇甚多,不暇细述。
时届端十陽十,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
廷章于墙缺往来,明知小十姐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语。
正在气闷,忽撞见卫卒孙九。
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
廷章遂题诗一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
孙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
明霞递于小十姐,拆开看之,前有叙云:
端十陽十日园中望娇十娘十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十江十欢不见,锦葵空有向十陽十心。
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
娇十娘十看了,置于书几之上。
适当梳头,未及酬和。
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大惊道:
“娇十娘十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
娇鸾含羞答道:“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十娘十也。”
曹姨道:“周生十江十南秀士,门户相当,何不教他遣媒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
娇鸾点头道是。
梳妆已毕,遂答诗八句:
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
绣衾香暖谁知苦,锦帐春寒只十爱十眠。
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
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
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
但娇鸾是十爱十女,况且十精十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女儿相帮,少他不得,不忍弃之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
廷章知姻事未谐,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小十姐。
前写:
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宁狂魄。
夫妇已是前生定,之死十靡十他;媒妁传来今日言,为期未决。
遥望香闺深锁,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
倘复迁延于月日,必当夭折于沟渠。
生若无缘,死亦不瞑。
勉成拙律,深冀哀怜。
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
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吟。
孤栖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即时覆书。
前写:
虎衙十爱十女娇鸾拜稿:轻荷点水,弱絮飞帘。
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
人正困于妆台,诗忽坠于香案。
启观来意,无限幽怀。
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
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
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
眼底无媒,书中有女。
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问来人。
谨和佳篇,仰祈深谅。
诗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
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
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
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
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道:“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
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为之姑?便可通家往来,于中取事矣。”
遂托言西衙窄狭,且是喧闹,欲借卫署后园观书。
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
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现成茶饭,不烦馈送。”
周翁感激不尽,回向儿子说了。
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非亲非故,难以打搅。
孩儿欲备一礼,拜认周夫人为姑。
姑侄一家,庶乎有名。”
周司教是糊涂之人,只要讨些小十便宜,道:“任从我儿行十事。”
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择个吉日,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十热。
王翁是个武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教十奶十奶十都相见了。
连曹姨也认做姨十娘十,娇鸾是表妹,一时都请见礼。
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
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
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
当日尽欢而散。
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
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
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
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反不便了。
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这情已动。
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
王翁迎医问卜,全然不济。
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
廷章心生一计,因假说:“长在十江十南,曾通医理。
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诊脉便知。”
王翁向夫人说了,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十姐,方才迎入。
廷章坐于十床十边,假以看脉为由,抚十摩了半晌。
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十十交十十言。
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
对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敝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其郁抱,自当勿药。”
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并无别处宽敞。”
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归。”
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
即日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抚十摩一番,已自欢喜。
又许散步园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
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
有时亦到廷章书房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
廷章捉个空,向小十姐恳求,要到香闺一望。
娇鸾目视曹姨,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兄自求之。”
廷章已悟。
次日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
姨问鸾道:“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何事?”
娇鸾道:
“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
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
但有往来,决不十泄漏。”
因把匙钥付与明霞。
鸾心大喜,遂题一绝奇廷章云:
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乱开;
今夜香闺春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
廷章得诗,喜不自禁。
是夜黄昏已罢,谯鼓方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挨身而进。
自那日房十中看脉出园回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
但见灯光外射,明霞候于门侧。
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十抱。
鸾将生挡开,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
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
鸾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
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十爱十相怜。
安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
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
说罢,曹姨已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
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流而出。
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日合卺之验。
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
再受十陰十府之愆,永堕酆都之狱。”
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
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
先拜天地,后谢曹姨。
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
三人同坐饮酒。
直至三鼓,曹姨别去,生与鸾携手上十十床十。
五鼓,鸾促生起身,嘱咐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负恩于妾。
神明在上,鉴察难逃。
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以招物议。”
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
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
是日鸾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
贴胸十十交十十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
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
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
(其一)
衾翻红十浪十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
一十十团十十恩十爱十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十由。
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
(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
自此鸾疾尽愈,门锁意驰。
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
来往既频,恩情愈笃。
如此半年有余。
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
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十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
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
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
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会,愈加亲十爱十。
如此又半年有余。
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
廷章一日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
久别亲闱,欲谋归觐。
又牵鸾情十爱十,不忍分离。
事在两难,忧形于色。
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十爱十,瀚海同深;
父子之表,高天难比。
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有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
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
公子不如暂回故乡,且觐双亲。
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
廷章心犹不决。
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
此日正是端十陽十,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且致厚赆。
廷章义不容己,只得收拾行李。
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
曹姨亦在坐,千言万语,一十夜不睡。
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
廷章道:“问做甚么?”
鸾道:“恐君不来,妾便于通信耳。”
廷章索笔写出四句:
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十江十十七都。
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
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
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贴,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
言罢,相抱而泣。
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
有联句一律:
绸缪鱼十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
(廷章)
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
(娇鸾)
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
(廷章)
低首不言终自省,强将别泪整峨眉。
(娇鸾)
须臾天晓,鞍马齐备。
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
廷章再拜而别。
鸾自觉悲伤欲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
章于马上展看云:
同携素和并香十肩,送别那堪双泪悬。
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
妾持节十操十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禁眠。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
不一日,到了吴十江十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
原来父亲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
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
慕财贪色,遂忘前盟。
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十爱十,如鱼似水,意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
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十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
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
白日凄凉,黄昏寂寞。
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
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
挨过一年,杳无音信。
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大姐夫么?”
娇鸾道:“那得有这方便?”
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
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十江十经过,是个便道。”
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咐那差人不要去了。”
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
嘱他早至南十陽十,同归故里,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十十交十十。
书多不载。
书后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端十陽十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誓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
此书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
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
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
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
书意同前,亦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十浪十荡君尤荡,皓月十十团十十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
苏州咫尺是吴十江十,吴姓南麻世督粮。
嘱咐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十江十。
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
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林督粮吴家,知娇鸾书信。
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
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痊,方待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注想”。
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回到南十陽十,付孙九回复鸾小十姐。
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
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
周郎独不怕死乎?”
忽一日,闻得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十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
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
且喜又是寄收的一个顺便,理修书一封托他。
这是第三封书,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
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凭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
远路尺书情未尽,相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
此书烦递至吴十江十,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誓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
父母欲为择配。
娇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
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
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十兽也。
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
光十陰十荏苒,不觉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
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
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
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十江十一遭,多与他些盘费。
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
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十娘十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
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
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
顿觉桃脸无春十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
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
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
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
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
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
二书共作一封。
封皮亦题四句:
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
逢人不用停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夜宿晓行,直至吴十江十延陵桥下。
恐犹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
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十温十,取书藏于袖中,竟进去了。
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十姐,今已二年。
南十陽十路远,不能复来矣。
回书难写,仗你代言。
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
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
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
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十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十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
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
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十江十,为衣冠所不齿。
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十陽十,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
明霞道:
“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
孙九只是摇头。
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十姐之念。
我也不去见小十姐了。”
说罢,拭泪叹息而去。
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
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
就请曹姨至香房十中,告诉了一遍。
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
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复观看,欲寻自尽。
又想道:“我娇鸾名门十爱十女,美貌多才,若默默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
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诗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
其《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十陽十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十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十十交十十二载甜如蜜,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十陽十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零。
嘱咐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十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十毛十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十十交十十情不亏汝。
既然恩十爱十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十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
君往十江十南妾十江十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十江十近君侧。
初十十交十十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十陰十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十流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粱,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十宠十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复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十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
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
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
妖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十江十县人。
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唱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十陽十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十江十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
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缥渺,七魄幽沉。
刚年二十一岁。
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
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
王翁闻得也到。
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
少不得买棺殓葬。
此事搁过休提,再说吴十江十阙大尹接得南十陽十卫文书。
拆开看时,深以为奇。
此事旷古未闻。
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
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
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
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复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
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
樊公亲自诘问。
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
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十陽十卫查娇鸾曾否自缢。
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十戏职官家女子,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十奸十致死,三罪也。
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
’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棒打死,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
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十十交十十飞。
顷刻之间,化为肉酱。
满城人无不称快。
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
魏女后来改嫁。
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
一十夜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