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二十二 滦阳续录四(2)
太原申铁蟾,好以香奁艳体,寓不遇之感。
尝谒某公未见,戏为无题诗曰:垩粉围墙罨画楼,隔窗闻拨细箜篌,分无信使通青鸟,枉遣游人驻紫骝,月姊定应随顾兔,星娥可止待牵牛,垂杨疏处雕栊近,只恨珠帘不上钩。
殊有玉溪生风致。
王近光曰:似不应疑及织女,诬蔑仙灵。
余曰:已矣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一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元微之诗也。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故把支机石赠君。
李义山诗也。
微之之意,在于双文;义山之意,在于令狐。
文士掉弄笔墨,借为比喻,初与织女无涉,铁蟾此语,亦犹元李之志云尔,未为诬蔑仙灵也。
至于纯构虚词,宛如实事,指其时地,撰以姓名,灵怪集所载郭翰遇织女事--灵怪集今佚,此条见太平广记六十八,则悖妄之甚矣。
夫词人引用,渔猎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实,然过于诬罔,亦不可不知。
盖自庄列寓言,借以抒意,战国诸子,杂说弥多,谶纬稗官,递相祖述,遂有肆无忌惮之时。
如李冗独异志,诬伏羲兄妹为夫妇,已属丧心;张华博物志,更诬及尼山,尤为狂吠--案张华不应悖妄至此,殆后人依托。
如是者不一而足,今尚流传,可为痛恨。
又有依傍史文,穿凿锻炼,如汉书贾谊传,有太守吴公爱幸之之语,骈语雕龙--此书明人所撰,陈枚刻之,不著作者姓名--遂列长沙于娈童类中,注曰:大儒为龙一陽一。
史记高帝本纪称,母媪在大泽中,太公往视,见有蛟龙其上,晁以道诗遂有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句,以高帝乃龙一交一 所生,非太公子。
左传有成风私事季友,敬嬴私事襄仲之文,私事云者,密相一交一 结以谋立其子而已。
后儒拘泥私字,虽朱子亦有碸是大恶之言,如是者亦不一而足。
学者当考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执为谈柄也。
从叔梅庵公,言族中有二少年--此余小时闻公所说,忘其字号,大概是伯叔行也,闻某墓中有狐迹,夜携铳往,共伏草中伺之,以背相倚而睡,醒则两人之发一交一 结为一,贯穿缭绕,猝不可解,互相牵掣不能行,亦不能立,稍稍转动,即彼此呼痛,胶扰彻晓,望见行路者,始呼至,断以佩刀,狼狈而返。
愤欲往报,父老曰:彼无形声,非力所胜,且无故而侵彼,理亦不直,侮实自召,又何仇焉。
仇必败滋甚,二人乃止。
此狐小虐之使警,不深创之,以激其必报,亦可谓善自全矣。
然小虐亦足以激怒,不如敛戢勿动,使伺之无迹弥善也。
太和门丹墀下有石匮,莫知何名,亦莫知所贮何物,德脊斋前辈--脊斋名德保,与定圃前辈同名,乾隆壬戌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故当时以大德保小德保别之云--云,图裕斋之先德,昔督理殿工时曾开视之。
以问裕斋,曰:信然,其中皆黄色细屑,仅半匮不能满,凝结如土坯,谛审似是米谷岁久所化也。
余谓丹墀左之石阙,既贮嘉种,则此为五谷,于理较近。
且大驾卤簿中,象背宝瓶,亦贮五谷,盖稼穑维宝,古训相传,八政首食,见于洪范,定制之意,诚渊乎远矣。
宣武门子城内,如培者五,砌之以砖,土人云五火神墓。
明成祖北征时,用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制飞炮,破元兵于乱柴沟,后以其术太一精一,恐或为变,杀而葬于是,立五竿于丽谯侧,岁时祭之,使鬼有所归,不为厉焉。
后成祖转生为庄烈帝,五人转生李自成张献忠诸贼,乃复仇也。
此齐东之语,非惟正史无此文,即明一代稗官小说,充栋汗牛,亦从未言及斯人斯事也。
戊子秋,余见汉军步校董某,言闻之京营旧卒云,此水平也。
京城地势,惟宣武门最低,衢巷之水,遇雨皆汇于子城,每夜雨太骤,守卒即起,视此培確,水将及顶,则呼开门以泄之,没顶则门扉为水所壅,不能启矣。
今日久渐忘,故或有时阻碍也。
其城上五竿,则与白塔信炮相表里,设闻信炮,则昼悬旗,夜悬灯耳。
与五火神何与哉。
此言似乎近理,当有所受之。
科场拨卷,受拨者意多不惬,此亦人情,然亦视其卷何如耳。
壬午顺天乡试,余充同考官,时阅卷尚不回避本省,得一合字卷,文甚工而诗不佳,因甫改试诗之制,可以恕论,遂呈荐主考梁文庄公,已取中矣。
临填草榜,梁公病其何不改乎此度句,侵下文改字--题为始吾于人也四句--驳落,别拨一合字备卷,与余先视,其诗第六联曰:素娥寒对影,顾兔夜眠香--题为月中桂,己喜其秀逸,及观其第七联曰:倚树思吴质,吟诗忆许棠,遂跃然曰:吴刚字质,故李贺李凭箜篌引曰: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此诗选本皆不录,非曾见昌谷集者不知也。
华州试月中桂诗举许棠为第一人,棠诗今不传,非曾见王定保摭言、计敏夫唐诗纪事者不知也,中彼卷之开花临上界,持斧有仙郎,何如中此诗乎?微公拨入,亦自愿易之。
即朱子颖也。
放榜后,时已九月,贫无絮衣,蒋心余素与唱和,借衣与之乃来见,以所作诗为贽。
余丙子扈从古北口时,车马拥塞,就旅舍小憩,见壁上一诗,剥残过半,惟三四句可辨,最爱其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二语,以为云中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不是过也。
惜不得姓名,及展其卷,此诗在焉,乃知芥契合,已在六七年前,相与叹息者久之。
子颖待余最尽礼,殁后,其二子承父之志,见余尚依依有情。
翰墨因缘,良非偶尔。
何尝以拨房为亲疏哉。
余严一江一 舟中诗曰:山色空濛淡似烟,参差绿到大一江一 边,斜一陽一流水推篷坐,处处随人欲上船。
实从万山句夺胎。
尝以语子颖曰:人言青出于蓝,今日乃蓝出于青。
子颖虽逊谢,意似默可。
此亦诗坛之佳话,并附录于此。
先师介野园先生,官礼部侍郎,扈从南巡,卒于路。
卒前一夕,有星陨于舟前,卒后京师尚未知,施夫人梦公乘马至门前,骑从甚都,然伫立不肯入,但遣人传语曰:家中好自料理,吾去矣。
匆匆竟过,梦中以为时方扈从,疑或有急差遣,故不暇入。
觉后乃惊怛,比凶问至,即公卒之夜也。
公屡掌文柄,凡四主会试,四主乡试,其他杂试,殆不可缕数,尝有恩荣宴诗曰:鹦鹉新班宴御园,(案鹦鹉新班,不知出典,当时拟问公,竟因循忘之)摧颓老鹤也乘轩,龙津桥上黄金榜, 四见门生作状元。
丁丑年作也。
于文襄公亦赠以联曰:天下文章同轨辙,门墙桃李半公卿。
可谓儒者之至荣。
然日者推公之命,云终于一品武阶,他日或以将军出镇耶?公笑曰:信如君言,则将军不好武矣。
及公卒,圣心悼惜,特赠都统。
盖公虽官礼曹,而兼摄副都统。
其扈从也,以副都统班行,故即武秩进一阶。
日者之术,亦可云有验矣。
乩仙多伪托古人,然亦时有小验。
一温一 铁山前辈--名一温一 敏,乙丑进士,官至盛京侍郎。
尝遇扶乩者,问寿几何,乩判曰:甲子年华有二秋。
以为当六十二,后二年卒,乃知二秋为二年,盖灵鬼时亦能前知也。
又闻山东巡抚国公,扶乩问寿,乩判曰:不知。
问仙人岂有所不知?判曰:他人可知,公则不可知,修短有数常,人尽其所禀而已。
若封疆重镇,操生杀予夺之权,一政善,则千百万人受其福,寿可以增一政;不善,则千百万人受其祸,寿亦可以减。
此即司命之神,不能预为注定,何况于吾?岂不闻苏盫误杀二人,减二年寿,娄师德亦误杀二人,减十年寿耶?然则年命之事,公当自问,不必问吾也。
此言乃凿然中理,恐所遇竟真仙矣。
族叔育万言,张歌桥之北,有人见黑狐醉卧场屋中--场中守视谷麦小屋,俗谓之场屋,初欲擒捕,既而念狐能致财,乃覆以衣而坐守之,狐睡醒,伸缩数四,即成一人 形,甚感其护视,遂相与为友。
狐亦时有所馈赠,一日问狐曰:设有人匿君家,君能隐蔽弗露乎?曰:能。
又问君能凭附人身狂走乎?曰:亦能。
此人即恳乞曰:吾家酷贫,君所惠不足以赡,而又愧于数渎君。
今里中某甲,甚富而甚畏讼,顷闻觅一妇司庖,吾欲使妇往应,居数日,伺隙逃出藏君家,而吾以失妇一陽一欲讼,妇尚粗有姿首,可诬以蜚语,胁多金。
得金之后,公凭附使奔至某甲别墅中,然后使人觅得,则承惠多矣。
狐如所言,果得多金,觅妇返后,某甲以在其别墅,亦不敢复问。
然此妇狂疾竟不愈,恒自碼饰,夜似与人共嬉笑,而禁其夫勿使前。
急往问狐,狐言无是理,试往侦之,俄归而顿足曰:败矣,是某甲家楼上狐,悦君妇之色,乘吾出而彼入也,此狐非我所能敌,无如何矣。
此人固恳不已,狐正色曰:譬如君里中某,暴横如虎,使彼强据人妇,君能代争乎?后其妇颠痛日甚,且具发其夫之一陰一谋,瞈灸劾治皆无效,卒以瘵死。
里人皆曰:此人狡黠如鬼,而又济以狐之幻,宜无患矣,不虞以狐召狐,如螳螂黄雀之相伺也。
古诗曰: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贼,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