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二十一 滦阳续录三(1)
轮回之说,凿然有之。
恒兰台之叔父,生数岁,即自言前身为城西万寿寺僧,从未一至其地,取笔粗画其殿廊门径,庄严陈设,花树行列,往验之,一一相合。
然平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轮回也。
朱子所谓轮回虽有,乃是生气未尽,偶然与生气凑合者,亦实有之。
余崔庄佃户商龙之子甫死,即生于邻家,未弥月能言,元旦父母偶出,独此儿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门,云贺新岁,儿识其语音,遽应曰: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门未锁,请入室小憩可也。
闻者骇笑,然不久夭逝。
朱子所云,殆指此类矣。
天下之理无穷,天下之事亦无穷,未可据其所见,执一端论之。
德州李秋崖言,尝与数友赴济南秋试,宿旅舍中。
屋颇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稍整洁,乃锁闭之。
怪主人不以留客,将待富贵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不知其狐与鬼,久无人居,故稍洁,非敢择客也。
一友强使开之,展眠被独卧,临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与尔角力,是女魅耶?尔与吾荐枕。
勿瑟缩不出也。
闭户灭烛,殊无他异。
人定后,闻窗外小语曰:荐枕者来矣。
方欲起视,突一巨物压身上,重若磐石,几不可胜,扪之,长毛,喘如牛吼。
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击,此物亦多力,牵拽起仆,滚室中几遍。
诸友闻声往视,门闭不得入,但听其砰訇而已。
约二三刻许,魅要害中拳,噭然遁,此友开一户出,见众人环立,指天画地,说顷时状,意殊自得也。
时甫一交一 三鼓,仍各归寝,此友将睡未睡,闻窗外又小语曰:荐枕者真来矣,顷欲相就,家兄急欲先角力,因尔唐突,今渠已愧沮不敢出,妾敬来寻盟也。
语讫,已至榻前,探手抚其面,指纤如春笋,滑泽如玉脂,香粉气馥馥袭人心,知其意不良 ,爱其柔媚,且共寝以观其变,遂引之入衾,备极缱绻。
至欢畅极时,忽觉此女腹中气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脉沸涌,昏昏然竟不知人。
比晓,门不启,呼之不应,急与主人破窗入,癶水喷之,乃醒,已儡然如病夫,送归其家,医药半载,乃杖而行,自此豪气都尽,无复轩昂意兴矣。
力能胜强暴,而不能不败于妖冶,欧一陽一公曰:祸患常生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岂不然哉。
余家水明楼,与外祖张氏家度帆楼,皆俯临卫河。
一日,正乙真一人舟泊度帆楼下,先祖母与先母,姑侄也,适同归宁,闻真一人能役鬼神,共登楼自窗隙窥视,见三人跪岸上,若陈诉者,俄见真一人若持笔判断者,度必邪魅事,遣仆侦之。
仆还报曰:对岸即青县境,青县有三村妇,因拾麦俱僵于野,以为中暑,舁之归,乃口俱喃喃作谵语,至今不死不生,知为邪魅,闻天师舟至,并来陈诉。
天师亦莫省何怪,为书一符,钤印其上,使持归焚于拾麦处,云姑召神将勘之。
数日后喧传三妇为鬼所劫,天师劾治得复生。
久之乃得其详曰:三妇魂为众鬼摄去,拥至空林,欲迭为无礼。
一妇癱,首先受污。
一妇初撑拒,鬼揶揄曰:某日某地,汝与某幽会秫丛内,我辈环视嬉笑,汝不知耳,遽诈为贞妇耶?妇猝为所中,无可置辩,亦受污。
十余鬼以次亵媟,狼藉困顿,殆不可支。
次牵拽一妇,妇怒詈曰:我未曾作无一耻事,为汝辈所挟,妖鬼何敢尔。
举手批其颊,其鬼奔仆数步外,众鬼亦皆辟易相顾曰:是有正气不可近,误取之矣。
乃共拥二妇入深林,而弃此妇于田塍,遥语曰:勿相怨,稍迟遣阿姥送汝归。
正徬徨寻路,忽一神持戟自天下,直入林中,即闻呼号乞命声,顷刻而寂。
神携二妇出曰:鬼尽诛矣,汝等随我返。
恍惚如梦,已回生矣。
往询二妇,皆呻吟不能起。
其一本倚市叹息而已,其一度此妇必泄其语,数日移家去。
余尝疑妇烈如是,鬼安敢摄?先兄晴湖曰:是本一庸人妇,未遘患难,无从见其烈也。
迨观两妇之贱辱,义愤一激,烈心陡发,刚直之气,鬼遂不得不避之。
故初误触而终不敢干也,夫何疑焉。
刘书台言,其乡有导引求仙者,坐而运气,致手足拘挛,然行之不辍,有闻其说而悦之者,礼为师,日从受法,久之亦手足拘挛。
妻孥患其闲废至郁结,乃各制一椅,恒舁于一室,使对谈丹诀,二人促膝共语,寒暑无间。
恒以为神仙奥妙,天下惟尔知我知,无第三人能解也。
人或窃笑之,二人闻之太息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信哉是言。
神仙岂以形骸论乎?至死不悔。
犹嘱子孙秘藏其书,待 五百年后有缘者。
或曰:是有道之士,假废疾以自晦也。
余于杂书稍涉猎,独未一阅丹经。
然欤否欤,非门外人所知矣。
安公介然言,束州有贫而鬻妻者,已受币,而其妻逃,鬻者将讼,其人曰:卖休买休,厥罪均,币且归官,君何利焉。
今以妹偿,是君失一再婚妇,而得一室女也,君何不利焉。
鬻者从之。
或曰妇逃以全贞也,或曰是欲鬻其妹而畏人言,故委诸不得已也。
既而其妻归,复从人逃,皆曰天也。
程编修鱼门言,有士人与狐女狎,初相遇即不自讳,曰:非以采补祸君,亦不欲诿词有夙缘,特悦君美秀,不自持耳,然一见即恋恋不能去,傥亦夙缘耶?不数数至,曰:恐君以耽色致疾也。
至或遇其读书作文,则去,曰:恐妨君正务也。
如是近十年,情若夫妇。
士人久无子,尝戏问曰:能为我诞育否耶?曰:是不可知也,夫胎者,两一精一相搏,翕合而成者也,媾合之际,一陽一精一至而一陰一精一不至,一陰一精一至而一陽一精一不至,皆不能成,皆至矣,时有先后,则先至者气散不摄,亦不能成。
不先不后,两一精一并至,一陽一先冲而一陰一包之,则一陽一居中为主而成男;一陰一先冲而一陽一包之,则一陰一居中为主而成女。
此化生自然之理,非人力所能为,故有一合即成者,有千百合而终不成者,故曰不可知也。
问孪生何也,曰:两气并盛遇而相冲,正冲则歧而二,偏冲则其一一陽一多而一陰一少,一陽一即包一陰一其一一陰一多而一陽一少,一陰一即包一陽一,故二男二女者多,亦或一男一女也。
问一精一必欢畅而后至,幼一女新婚,畏缩不暇,乃有一合而成者,一陰一精一何以至耶?曰:燕尔之际,两心同悦,或先难而后易,或貌瘁而神怡,其情既洽,其一精一亦至,故亦偶一遇之也。
问既由一精一合,必成于月信落红以后,何也?曰:一精一如谷种,血如土膏,旧血败气,新血生气,乘生气乃可养胎也。
吾曾侍仙妃,窃闻讲生化之源,故粗知其概,愚夫妇所知能,圣人有所不知能,此之谓矣。
后士人年过三十,须暴长,狐叹曰:是癕癕者如芒刺,人何以堪,见辄生畏,岂夙缘尽耶?初谓其戏语,后竟不再来。
鱼门多髯,任子田因其纳姬,说此事以戏之。
鱼门素闻此事,亦为失笑。
既而曰:此狐实大有词辩,君言之未详,遂具述其论如右。
以其颇有理致,因追忆而录存之。
吕览称黎邱之鬼,善幻人形,是诚有之。
余在乌鲁木齐,军吏巴哈布曰:甘肃有杜翁者,饶于赀,所居故旷野,相近多狐獾穴,翁恶其终夜嗥呼,悉薰而驱之。
俄而其家人见内室坐一翁,厅外又坐一翁,凡行坐之处,又处处有一翁来往,殆不下十余,形状声音衣服如一,摒挡指挥家事,亦复如一,合门大扰。
妻妾皆闭门自守,妾言翁腰有素囊可辨,视之无有,盖先盗之矣。
有教之者曰:至夜必入寝,不纳即返者,翁也,坚欲入者即妖也。
已而皆嗟惜,怒叱喧呶一昼夜,无如之何。
有一妓,翁所昵也,十日恒三四宿其家,闻之诣门曰:妖有一党一 羽,凡可以言传者必先知,凡可以物验者必幻化,盍使至我家,我故乐籍,无所顾惜,使壮士执巨斧立榻旁,我裸而登榻,以次一交一 接,其间反侧,曲伸疾徐进退,与夫抚摩偎倚,口舌所不能传,耳目所不能到者,纤芥异同,我自意会,虽翁不自知,妖决不能知也。
我呼曰斫,即速斫,妖必败矣。
众从其言,一翁启衾甫入,妓呼曰斫,斧落,果一狐,脑裂死。
再一翁稍趔趄,妓呼曰斫,果惊窜去。
至第三翁,妓抱而喜曰:真翁在此,余并杀之可也。
刀杖并举,殪其大半,皆狐与獾也。
其逃者遂不复再至。
禽一兽 夜呜,何与人事,此翁必扫其穴?其扰实自取。
狐獾既解化形,何难见翁陈诉,求免播迁?遽逞妖惑,其死亦自取也。
计其智数,盖均出此妓下矣。
吴青纡前辈言,横街一宅,旧云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
入夜放焰口时,忽二女鬼现灯下,向僧作礼曰:师等皆饮酒食肉,诵经礼忏殊无益,即焰口施食,亦皆虚抛米谷,无佛法点化,鬼弗能得,烦师傅语主人,别延道德高者为之,则幸得超生矣。
僧怖且愧,不觉失足落座下,不终事,灭烛去。
后先师程文恭公居之,别延僧禅诵,音响遂绝。
此宅文恭公殁后,今归沧州李臬使随轩。
表兄安伊在言,县人有与狐女昵者,多以其妇夜合之资,买簪珥脂粉赠狐女,狐女常往来其家,惟此人见之,他人不见也。
一日,妇诟其夫曰:尔财自何来,乃如此用。
狐女忽暗中应曰:汝财自何来,乃独责我。
闻者皆绝倒。
余谓此自伊在之寓言,然亦足见惟无瑕者可以责人。
赛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贯,老诸生也, 挈家寓京师,天资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类,故得此名。
钱敦堂编修殁,其门生为经纪棺衾,赡恤妻子,事事得所。
赛商殃曰:世间无如此好人,此欲博古道之名,使要津闻之,易于攀援奔竞耳。
一贫民母死于路,跪乞钱买棺,形容枯槁, 声音酸楚,人竞以钱投之,赛商鞅曰:此指一尸一敛财,一尸一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欺我也。
过一旌表节妇坊下,仰视微哂曰:是家富贵,仆从如云,岂少秦宫冯子都耶?此事须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
平生操论皆类此,人皆畏而避之,无敢延以教读者,竟困顿以殁。
殁后,妻孥流落,不可言状,有人于酒筵遇一妓,举止尚有士风,讶其不类倚门者,问之,即其少女也,亦可哀矣。
先姚安公曰: 此老生平亦无大过,但务欲其识加人一等,故不觉至是耳。
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