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第二回 配大名窦公款洽 游行院韩妓殷勤
第二回 配大名窦公款洽 游行院韩一妓一殷勤
词曰:
恩谴配他乡,斜倚征鞍心折。
花谢水流无歇,幸有章台接。
可人何必赘清吟?只要情相合。
萍踪遇此缘,回首天涯欲别。
有调《好事近》
话说巡城兵马司闻了匡胤戏骑泥马之事,一时不敢隐瞒,遂即连夜修成本章。
至次日清晨,隐帝没坐早朝,但见:
画鼓声连玉磬,金钟款撞幽喧。
静鞭三下报多銮,文武一齐上殿。
个个扬尘舞蹈,君王免礼传宣。
从来上古到如今,每日清晨朝典。
文武既集,有当驾官传宣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班。”
道言未了,只见左班中闪出一官,俯伏金阶,口称:“万岁,臣御史周凯有事读奏。”
隐帝道:“卿有何事?可即奏来。”
周凯道:“臣有本章,上达天听。”
遂将本呈上。
当殿官按本,展开龙案之上。
隐帝举目观看,上写道:
臣闻圣人不语怪,国家有常经,语怪则民志易淆,经正则民心不乱。
一其章程,严其典则,非矫制也,盖所以检束乎民心,而安定夫民志者也。
伏见都指挥赵弘殷之子赵匡胤,年已及壮,习尚未端,昨于通衢道上,有戏骑泥马一事。
臣窃谓事虽弄假,势必成真;况乎一人倡乱,众其和之,积而久焉,其祸曷可胜言?将见安者不安,而定者无定矣。
臣职守司城,分专巡视,睹此怪异不经之事,理合奏明。
伏惟陛下乾纲独断,握法公行,勘决怪乱之一人,以警后来之妄举。
则庶乎民志得安,民心克定,而一道同风之盛,复见于今矣。
臣不胜激切上奏。
隐帝看罢,便问两班文武道:“据周凯所奏,赵弘殷之子赵匡胤戏骑泥马,惑乱人心。
卿等公议,该问何罪?”
众臣奏道:“臣等愚昧,不敢定夺,但以妖言惑众而论,依律该问典刑。
伏惟陛下圣裁。”
隐帝听奏,想了一回道:“论例虽该典刑,姑念功臣之子,宥重拟轻,只问以不合一时行戏,致犯王章,该发大名府充军三年。
赵弘殷治家不严,罚俸一载。
钦此准行。”
弘殷听了此言,大惊不迭,随即请罪谢恩。
当时朝罢回家,独坐厅上,怒气无伸,犹如青天里降下霹雳一般,十分暴怒,道:“气杀吾也!快把香孩儿拿来。”
回身走至夫人房一中,骂道:“都是你这老不贤,养这祸根,终日纵他一性一子,任他东闯西走,惹祸招非,如今弄出事来了。”
夫人道:“相公为着何事,这等大怒,嗔怪妾身?”
赵弘殷便把这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道:“似这样的畜生,玷辱门风,要他何用?快叫这畜生出来,待我一顿板子打死了,免得日后再累我费气。”
夫人听罢,双目泪流,上前相劝。
弘殷道:“你也不必烦恼,这都是畜生自作自受,该处折磨。
如今我也不管,任他历些艰难,吃些苦楚,只算是磨磨一性一子,也是好的。”
夫人道:“但孩儿从小娇养惯的,那里受得这般苦楚?相公若不区处,叫妾身怎的放心得下?”
说罢,又是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
那赵弘殷听了,不觉情关天一性一,势迫恩勤,睹此光景,未免动了不忍之心,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也别无区处,但你既是放心不下,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待我与他一封书,叫他在那里照管一二,庶几无事。
只是好了这畜生,不知甘苦。”
那夫人听了此言,方才住哭,遂叫安童把大爷请出来。
安童答应,去不多时,匡胤已至厅上,见礼了父母,侍立在旁。
赵弘殷道:“你这不成器的畜生,干得好事!”匡胤道:“孩儿不曾干什么事。”
弘殷喝道:“你还要嘴强?你在城隍庙,骑得好泥马,放得好辔头!如今被巡城御史面奏朝廷,将你问斩;幸亏圣上宽宥,赦了死罪,只发配大名府充军三年。
又累我罚俸一载。
你这畜生,闯出这样祸来,还说不曾干么?”
匡胤听了此言,只气得三一尸一暴跳,七窍烟腾,叫一声:“无道昏君!我又不谋反叛逆,又不作歹为非,怎么把我充军起来?我断断不去,怕他怎的!”弘殷喝住道:“畜生!还要口硬?这是法度当然,谁敢违拗?你岂不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自己犯了法,怎么骂起圣上来?况且朝廷赦重拟轻,乃是十分的恩典,死中得活,法外施仁。
你还不知感激,反在此狂悖么?快些收拾起行,不许担搁。
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你去自然照顾你的。”
正说之间,家将进来禀道:“有本府起了批文,发拨两名长解,已在外厅,伺候公子起行,老爷作速发付。”
弘殷遂命收拾起身。
登时修下了书札,把行李包裹停当,差了两个管家,跟随服侍。
匡胤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拜辞了父母并兄弟,又别了妻子。
那老夫人分付道:“我儿,你此去路上,凡事要小心谨慎,不可如在家一般,由着自己一性一子,须要敛迹,方使我在家安心无虑。”
匡胤道:“母亲不必忧心。
孩儿因一时戏耍,造此事端,致累二亲惊恐,不肖之罪,万分莫赎,又蒙母亲分付,孩儿安敢不依?”
说罢,彼此俱各下泪。
正是:
世上万般悲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当下匡胤别了父母,带了二名管家,含泪出门,和着解差上路,五口儿一齐行走。
正出城来,远远的望见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在那里伺候。
匡胤走近前去,见了礼道:“二位贤弟,在此何干?”
张光远道:“闻得大哥遭此恩谴,小弟不胜抱歉!因思此事原系俺弟兄三人同做,弄出事来,单教大哥一人前去受苦。
小弟等无法可施,只得薄治一小东儿,借前面酒店内饯行三杯,以壮行色。”
匡胤道:“这是愚兄的月令低微,与二位贤弟何干?既蒙过费,当得领情。”
遂即同至酒店中来。
管家在外等候,单和解差,一共五口儿坐下。
酒保拿上酒来,复又排齐了几品肴馔,彼此觥筹交错了一会。
光远开言说道:“小弟有一言奉告:今日兄长不幸,遭配大名。
第一切须戒一性一,那里不比得汴梁,有人接应,须当万般收敛,少要生非为嘱。”
匡胤笑道:“兄弟,你怎么这般胆怯?男儿志在四方,那里分得彼此?我此去,无事则休;倘若有人犯我,管教他一家儿头脑都痛,方显得大丈夫的行踪,不似那怕事的懦夫俗子,守株待兔。”
说罢,就要拜别。
张、罗二人不好相留,只得把匡胤等三人送出酒店,道:“大哥前途保重!”匡胤道:“不必二位嘱咐。”
两边竟拱手而别。
有诗为证:
茅舍谈心共诉衷,临歧分袂各西东。
知君此去行藏事,尽在殷勤数语中。
不说张、罗二人归家。
单说匡胤出了酒店,带了管家和着解差,五人望天雄大道而来。
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
行走之间,不觉早到了大名府,寻下客店安歇。
至次日清晨,匡胤先差两个管家,到那帅府投书。
原来那威镇大名府的总兵官,姓窦名溶,乃是赵弘殷的年侄。
他这日正在私衙闲坐,忽接着赵府的家书,拆开看了一遍,以下踌躇道:“我闻得赵匡胤平生好生祸事,今日犯了罪,充军到我这里,怎的待他方好?论起充军规例,必须使他贱役,庶于国法无亏;若论年家情谊,又属不雅。
这便怎处?”
思想了一回,忽然道:“也罢,我如今只得要薄于国法,厚于私情,必须以礼貌相接,岂可泛同常例而行?既于国法尽其虚名,又于年伯托望之情,完其实效,此一举两全之美也,有何不可?”
主意已定,即便写了一个请帖,差人同着管家,往下处去通了致意,把匡胤请到府中。
两下各见了礼,略叙了几句寒温,窦溶即命排设筵席,款待接风。
遂又拣了一所清静的公馆,与匡胤住下。
仍令带来的两个管家,随居服侍。
复又拨了四名兵丁,轮流伺候。
窦溶分置已毕。
然后,至次日清晨,批回文书,打发差人回汴梁去讫。
这正是:
本为充配,反作亲临。
窦公行义,只体尺音。
匡胤住下公馆,甚自相称。
每日供给,俱在帅府支应。
又承那窦溶款待丰美,或时小酌,或日开宴,极其恭敬;比那曹一操一待关公的时节,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锭金,下马一锭银,美一女服侍,高爵荣身,其敬一爱一之情,也不过如是。
倒把那个钦定的配军,竟俨然做了亲临上司的一般无二。
匡胤心中也觉十分感激。
自此以后,寂然无事。
过了些时,正值隆冬天气,匡胤心闷无聊,叫过兵丁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的好去处,可以游玩得么?”
那兵丁道:“我们这里胜地虽多,到了此时,便觉一无趣致。
惟前面有个行院,内有一个妇人,姓韩名素梅,生得窈窕超群,丰韵异常。
他身虽落在烟尘,一性一格与众不同,凭你公子王孙不肯轻见。
他素来立志,若遇英雄豪杰求见于他,才肯相交结纳。
因此,鸨儿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主意。
我这里大名府行院中,也算得他是个有识有守的一妓一女了。
公子既然闷坐无聊,何不到那里走走?或者得能相见,亦未可知。”
匡胤听言,大喜道:“既有这个所在,不免去会会何妨?你可引我前去。”
就命管家看守书房,带了两个兵丁,步出门来,上了长街,穿过小巷,望前随路而行。
看看已到了院子门首,早见立着那个鸨儿。
兵丁上前说了就里,鸨儿慌忙接进中堂,客位坐下,就有丫鬟献茶。
彼此谈论了几句,复着丫鬟报知素梅,说有东京赵公子,闻名相访。
那丫鬟去不多时,只见内边走出一个美人来。
匡胤举眼看时,真个好一位风一流标致的女子,轻一盈窈窕的佳人。
但见:
体态娇柔,丰姿妖媚。
不施脂粉,天然美貌花容;无假装修,允矣轻杨弱柳。
眉似远山翠黛,眼如秋水凝波。
半启朱一唇,皓齿诚堪羞白玉;时翘杏脸,金薇相衬激乌云。
樱桃口竹韵丝音,玉手纤纤春笋;燕尾体凤翩鸳伫,金莲娜娜秋菱。
正如月女降人间,好似天仙临凡世。
匡胤看了一遍,心下暗暗称赞。
只见那美人轻启朱一唇,款施莺语,低声说道:“适闻侍儿相报,贵客临门。
敢问果系仙乡何处,上姓尊名?愿乞明示。”
匡胤笑容可掬,从容笑道:“俺乃东京汴梁城都指挥赵老爷的大公子,名叫匡胤,打飞拳的太岁,治好汉的都头,就是在下。
闻知美人芳名冠郡,贤德超凡,因此特来相访。
今蒙不拒,幸甚,幸甚!”素梅闻言,心中暗喜,即便倒身下拜道:“久闻公子英名,如雷贯耳。
今日得见尊颜,贱妾韩素梅三生之幸也!”匡胤慌忙扶起道:“美人何故行此重礼?”
素梅起来,重新见礼,彼此坐下,各饮了香茗,即命摆酒对饮。
两下谈心,俱各欢好。
饮够多时,撤席重谈,素梅道:“今既光临,若不嫌亵渎,愿屈一宿,以挹高风,不知尊意如何?”
匡胤道:“美人有意,我岂无情?既蒙雅一爱一,感佩不浅。”
遂分付两个兵丁道:“你等先回,我今晚在此盘桓一宵,明日早来伺候。”
兵丁道:“公子在此过宿无妨,只不要闯祸生非,怕总帅老爷得知,叫小的带累受苦。”
匡胤道:“俺是知道,你等放心回去,不必多言。”
兵丁无奈,只得回去。
匡胤是夕遂与素梅曲尽欢娱,极其绸缪,真个说不尽万种恩情,描不出千般美景,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素梅即叫丫鬟摆上酒来。
两人正待对饮,只见丫鬟跑进房来,报道:“姑一娘一,不好了,那二爷又来了!”素梅闻言,只吓得面如土色,举手无措。
匡胤见此形景,心下疑惑,问道:“那个二爷是何等样人?他来作何勾当?美人听了,便是这等害怕?”
素梅道:“公子有所不知。
这人姓韩名通,乃是这里大名府的第一个恶棍,自恃力大无穷,一精一通拳棒,成群结一党一,打遍大名府,并无敌手。
因此人人闻名害怕,见影心寒,取他一个大名,叫做韩二虎,真正凶恶异常,横行无比。
就是我们行院中,若或稍慢了他,轻则打骂,重则破家。
怎奈贱妾平素不轻见人,以此无奈我何。
今日又来混账,若见与公子同坐在此,彼必无状,因此心中甚觉张皇。”
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心窝里顿起无名,不觉大叫道:“反了,反了,气杀吾也!怎么的一个韩二狗,便装点得这般利害?岂不知俺赵匡胤,是个打光棍的行手,凭你什么三头六臂,伏虎降龙的手段,若遇了俺时,须叫他走了进来,爬了出去。
美人你只管放心,莫要害怕。”
顷刻间,叫丫鬟把桌子搬去,又将那什物家伙,尽行收拾过了,单剩下两张交椅,与着素梅并肩坐下。
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叫喊进来,道:“你们这些小贱婢,都躲往那里去了?怎的一个也不来迎接我二爷!”素梅听了,抖衣战兢,立起身来,往内要走。
匡胤一把扯住道:“美人不要怕他,有我在此。”
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大汉走进房来,匡胤抬头看时,果然好一条汉子,但见:身长一丈,膀阔三停,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满脸杀气,举步进房。
见了匡胤与素梅坐着,佯佯不睬,即时心中大怒,开言骂道:“小一婬一妇,你往常自恃姿容,多端做作,不肯接陪我二爷,只道你守节到底,甘处空房。
怎么改变初心,与那野鸟厮一缠?你就倚仗了孤老的势力,不来迎接我么?”
素梅未及回言,早被匡胤大喝一声道:“死囚!你家的祖宗老爷在此,如何这等大呼小叫?”
韩通听言,竖目皱眉道:“你是那里来的囚徒,这等可恶?可通个名来,待俺好动手。”
匡胤笑道:“原来你也不知,俺若说出大名来,你莫要跑了去。
我乃东京汴梁都指挥赵老爷的公子,赵匡胤便是。”
韩通听罢,便喝道:“赵匡胤,你口中一乳一臭未退,头上胎发犹存,有多大本领,敢来俺大名府中纳命?不要走,吃我一拳。”
说未了,早望匡胤劈面打来。
只因这一番争斗,有分教:开疆帝王,显八面威风;兴国臣僚,让一筹锐气。
正是:
疆场未建山河策,一妓一院先展龙一虎争。
不知匡胤怎的招架,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