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
学而第一
三言四语
现在各大专学校的学生,有一个新称号——“三四教授”。
假如我们看见一位不认识的教授,想知道这位老师是教什么的,往往被询问的同学会说:“哦,三四教授。”
这句话含有非常轻视的意思。
所谓“三四教授”就是教三民一主义、四书五经的教授。
他们在学校里是没有人看得起的,同军训教官一样,被学生另眼相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八、九年前,和一位国立大学教书的朋友谈起,问他怎么搞的,教得学生对三民一主义如此反感?他说这件事没有办法。
我认为不是没有办法,表示愿意代他教几个小时。
后来有个机会,一位某大学的学生要我去参加他们开会,他说他们要开会讨论“中国文学的再革命”,听到这个题目,我说:“你们要搞这个东西?!我晚上来看看!”
我约了那位三民一主义教授一起去参加。
参加开会的都是调皮学生,他们激昂慷慨,说了一大篇话,最后要我讲话。
我就告诉这些同学们,首先应该了解“革命”是什么意思。
这所大学是国立的最高学府,在这里的青年知识分子,对它的意义不能不懂,要知道“革命”一辞,出于我国最古老著作之一的《易经》,然后讲了许多理由。
我说,譬如中国文学自“五四运动”以来,由旧的文学作品改成白话文后,有什么功用呢?几十年来亲眼所见,中国的教育普及了,知识普遍了,对世界知识的吸收力增加了,无可否认,这些对于国家的进步有贡献。
但是对于中国文化,却从此一刀斩断了。
什么原因呢?中国文化库存里堆积的东西太多了,几千年来的文化都藉着古文保留着。
至于接受白话文学教育的人们看不懂古文,当然就打不开这个仓库,因此从中国文化的立场看,就此一刀拦腰斩断了。
你们现在讲文学再革命,讲白话文学,我们先要知道为什么要推行白话。
在“五四运动”前后,一般人认为救这个国家,必须吸收新的知识,尤其要融会古今中外的学术文化,于是老牌留学生到外面一看,任何国家的语言和文字都是一致的,因此认为中国所以不进步,是文字工具害了我们,尤其四书五经“子曰、孔子曰”一塌糊涂,非把这个打倒不可,所以提倡了白话文。
语文的变与不变
但是有一点要注意,我们看世界的文字,不管英文、德文、法文,虽然现在的文字和语言是合一的,但是语言大约三十年一变,所以一百年以前的英文、法文书籍,除非专家,否则是莫辨雌雄。
我们中国的老祖宗晓得语言和时代是要变的,所以把文字脱开了语言,只是用很短的时间,经过两三年的训练就会写出来,这个文字就单独成为一个体系,表达了思想。
因此这种文字所保留下来的几千年以上的思想,在几千年以后的人看来,如面对现在,没有阻碍,它对于国家有什么错误呢?没有错。
只是因为教育不普及,大家对于这个国文的修养没有学好。
当时提倡“五四运动”的部分人士,求进之心是对的,在学问修养上,老实讲,还有商量的必要,于是这一文学革命就出了问题。
举例来讲,生活上每天必有的一件事——上厕所,我们小时候叫“出恭”,后来叫“解手”,现在叫“上一号”了,看看几十年来,变了好多。
因此,我们翻开资料,对“五四运动”前后的白话文,现在看来,简直不通;到了现在的文章,说它不好吗?真好。
好吗?文章看完了,价值也完了,多半没有保留的价值。
将来怎样演变还不知道,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文学再革命,我就不懂。
因此,文学革命,我没有资格讲,你们也没有资格讲。
为什么呢?如果古文、四六体、作诗、填词,都能露一手,然后发现这种文学有一毛一病,这才有资格谈革命。
现在你们连“命”都还没有,还“革”个什么呢?你们还有文学革命的资格吗?
我这番话一讲,他们听傻了。
这个会后来也就搞不成了。
无形中也把大专院校中这个小风波平息了。
因此,我告诉那位教三民一主义的朋友,一定替他教几个钟点课,因为大学生中,信仰坚强的固然很多,而对三民一主义头痛的也大有人在。
后来我去替这位朋友讲课,起初不讲三民一主义,而讲中国文化与中国思想演变的原因道理。
分析自上古到现在为什么变得这样,演变到后来,所以才有我们国父的三民一主义出来,问同学对不对?对!有没有价值?有价值!所以要读三民一主义,读了以后再加批评都可以,不能盲目的不去看它,就说这个三民一主义是一党一八股。
一党一八股你懂不懂?不懂就不能随便批评。
这一来,引起他们读三民一主义的兴趣了,这是我所经历的故事。
四书五经的假面目
讲到四书也是一样,我们在这里讲推行复兴文化运动,而在外面,尤其是新的教育——国民义务教育施行以后,讨厌四书五经的情形,是无以复加了,而问题出在四书五经的孔孟思想被讲解错了。
这不是现在才开始,从唐宋以后,乃至远从汉唐以来,许多要点,就一直讲解错了。
要说明这个道理,我们也要讲一个实际的故事。
我们这一代,就时代背景而言,是生活在夹缝中,是新、旧、中、外交接巨变中的人生,我的幼年在私塾中度过,当时读四书五经也非常反感,因为以前老师对学生的质疑,只说“将来你会懂”,这个“将来”不知要“将”到几时。
所以后来“五四运动”,闹新学派风潮的时候,我们虽然没有参加作打一手,但是多少也有点愤慨。
步入中年以后,对中外思想,尤其在这个时代的演变,看到了这么许多,自己要找症结了。
所谓找症结,那也是十七、八年以前,好几位先生在一起谈起,大家认为要救中国就要复兴文化。
于是有些教授学者们,主张把四书重新编辑。
他们认为四书杂乱无章,要分门别类编在一起,讲孝的归到孝,讲仁的归到仁,把《论语》的篇章整理一道,希望我也负责一个部门。
当时我答应考虑考虑,回家拿出四书重读一遍后,发现这个改编方法有问题。
第二天开会,我就反对,不赞成改编,因为,以全部《论语》来讲,他本身就有一贯的系统,完全是对的。
我们不需要以新的观念来割裂它。
问题出在过去被一般人解释错误了。
我们要把握真正的孔孟思想,只要将唐宋以后的注解推开,就自然会找出孔孟原来的思想。
这叫做“以经解经”,就是仅读原文,把原文读熟了,它本身的语句思想,在后面的语句中就有清晰的解释。
以这个态度研究《论语》,它可以说前后篇章贯而通之,因此我不主张改编。
被忽视的道家
后来,在一些地方讲解《论语》,我就提起一个问题了。
就是我们自“五四运动”以来,有个口号,叫“打倒孔家店”的问题。
中国文化的演变发展,大致分两大段。
譬如一提起秦汉以前的中国文化,人们就拿孔孟思想代表了一切。
其实所谓孔孟思想,只是中国文化中间主要的一环。
另外还有道家、墨家、诸子百家……很多很多,都是中国文化一个系统下来的。
如果把它缩小范围,则有儒、墨、道主要的三家。
尤其中国文化在政治上历代引用的是道家思想,这一点我们要注意。
中国历史上,每逢变乱的时候,拨乱反正,都属道家思想之功;天下太平了,则用孔孟儒家的思想。
这是我们中国历史非常重要的关键,身为中国人,这个历史关键是应该知道的。
孔孟思想,本来与道家是不分家的,这种分家是秦汉以后的事,到了唐代,讲中国文化,已不是儒、墨、道三家,而是儒、释、道三家了。
“释”就是印度来的佛学,代表整个印度文化的一精一华,它从东汉末年开始传入中国,一直到宋代。
宋朝以后,印度本身已没有真正的佛学,而被阿拉伯民族的伊斯兰教思想及婆罗门教等所占据,佛学思想在印度式微了。
现在要研究真正的佛学,只有到中国来。
欧洲人乃至日本人讲的那一套是不正确的。
三家店卖的是什么
唐宋以后的中国文化,要讲儒、释、道三家,也就变成三个大店。
佛学像百货店,里面百货杂陈,样样俱全,有钱有时间,就可去逛逛。
逛了买东西也可,不买东西也可,根本不去逛也可以,但是社会需要它。
道家则像药店,不生病可以不去,生了病则非去不可。
生病就好比变乱时期,要想拨乱反正,就非研究道家不可。
道家思想,包括了兵家、纵横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医药等等无所不包,所以一个国家民族生病,非去这个药店不可。
儒家的孔孟思想则是粮食店,是天天要吃的,“五四运动”的时候,药店不打,百货店也不打,偏要把粮食店打倒。
打倒了粮食店,我们中国人不吃饭,只吃洋面包,这是我们不习惯的,吃久了胃会出一毛一病,吃到后来,西方思想出现了。
那些思想是西方来的,不是从我们中国文化思想中来的。
那么它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一套?就先要深切了解中国文化历史的演变,不但要了解何以今天会如此,还要知道将来该怎么办,这都是当前很重要的问题,因此我们要研究四书。
研究中国固有文化并不是开倒车,而是要以最新的观念去理解它。
并且,我们要了解中国上下这两千多年的文化、思想、历史,不管它是什么政体,大致都以司法为中心,司法与行政是分不开的。
谈到司法就讲到法律,现在我们只讲两大法系,所谓海洋法系与大一陆法系。
司法方面的立法,也根据这两个法系的一精一神而来。
我们却忘记了中国自秦代以来,汉、唐、宋、元、明、清,有我们“中国系统”的一个法律系统。
这个中国法律系统的哲学背景,就是以四书五经作基础,例如过去中国许多判例的根据,就是根据四书五经中的道德观念而来。
所以这部四书五经,在过去无宪法观念时代,严格说来就是一种宪法思想,也就是政治哲学思想的中心,法律思想的中心。
其他各种哲学思想也都归之于它,这是讲好的一方面。
冤枉的一打
讲坏的一方面,孔家店为什么会被人打倒?“五四运动”当年,人们要打倒它,这是必然的。
但为什么道理呢?后来才发现,实在打得很冤枉。
因为这个店,本来是孔孟两个老板开的股份有限公司,下面还加上一些伙计曾子、子思、荀子等等,老板卖的东西货真价实。
可是几千年来,被后人加了水卖,变质了。
还有些是后人的解释错了,尤其是宋儒的理学家为然。
这一解释错,整个光辉的孔孟思想被蒙上一层非常厚重的陰影,因此后人要推倒孔孟思想。
最近有人邀请几位先生写文章,讨论孔子思想的问题。
我说有人要推倒孔孟思想是不好的,那是没有用的,第一个理由是孔子思想在中国,绝对不是他们所能打倒的。
这不是感情的话,我们把几千年历史看清楚,过去历史上也有人动过手,现代也看到“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结果打倒了没有?是越打越光辉。
这样一来,使世界各国对孔子本来不肯研究的,现在却要研究一下了。
这一下,反而变成弘扬孔子思想了。
现在,面对思想学术界的情况,我们有个更重要的课题,那就是如何了解文化的宝库。
因为现在中年以下的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尤其现在中学以上到大学的青年,根本不知道中国文化的宝藏。
由于这个原因,所以今天开始讲四书,并从《论语》讲起。
再论《论语》
《论语》,凡是中国人,从小都念过,现在大家手里拿的这一本书,是有问题的一个版本,它是宋朝大儒朱熹先生所注解的。
朱熹先生的学问人品,大致没有话可讲,但是他对四书五经的注解绝对是对的吗?在我个人非常不恭敬,但却负责任地说,问题太大,不完全是对的。
在南宋以前,四书并不用他的注解,自有了他的注解,而完全被他的思想所笼罩,那是明朝以后,朱家皇帝下令以四书考选功名,而且必须采用朱熹的注解。
因此六七百年来,所有四书五经,孔孟思想,大概都被限制在“朱熹的孔子思想”中。
换句话说,明代以后的人为了考功名,都在他的思想中打圈子。
其中有许许多多问题,我们研究下去,就会知道。
所以各位手上这本朱熹先生注解的书,值得参考,但不能完全相信。
我们既然研究孔子,而孔子在《易经·系传》上就有两句话说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以现代观念来讲,意思是人类的语言不能表达全部想要表达的思想。
现在有一门新兴的课程——语意学,专门研究这个问题。
声音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在录音机中播出,和面对面加上表情一动作的说出,即使同一个听的人,也会有两种不同的体会与感觉。
所以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能完全表达意志与思想。
而把语言变成文字,文字变成书,对思想而言,是更隔一层了。
我们研究孔孟思想,必须要从《论语》着手。
并不是《论语》足以代表全部孔孟思想,但是必须从它着手。
现在我的观念,有许多地方很大胆的推翻了古人。
在我认为《论语》是不可以分开的,《论语》二十篇,每篇都是一篇文章。
我们手里的书中,现在看到文句中的一圈一圈,是宋儒开始把它圈断了,后来成为一条一条的教条,这是不可以圈断的。
再说整个二十篇《论语》连起来,是一整篇文章。
至少今天我个人认为是如此,也许明天我又有新认识,我自己又推翻了自己,也未可知,但到今天为止,我认为是如此。
学而有何乐
现在这篇《学而》,包括了孔门当年教学的目的、态度、宗旨、方法等等。
过去我们把它圈开来,分作一条一条读,这是错误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三句话连起来看,照字面讲,凡是中国人,无论老少,一定都知道。
照古人的注解,学问是要大家随时练习它。
“不亦说乎”,“说”是古文借用字,就是高兴的那个“悦”字,是很高兴的。
假如这是很正确的注解,孔子因此便可以作圣人了,那我是不佩服的,连大龙峒孔子庙我也不会去了。
讲良心话,当年老师、家长一逼一我们读书时,那情形真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
孔子如果照这样讲,我才佩服他是圣人,因为他太通达人情世故了。
至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是似通非通的,什么道理呢?从一般人到公务员,凡靠薪水吃饭的,是“富不过三天,穷不过一月”,遇上了穷的那几天,朋友要来家里吃饭,当裤子都来不及,那是痛苦万分的事。
所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惨”乎。”
绝不是不亦乐乎。
第三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所谓“愠”,就文字解释,是放在心中的怨恨,没有发出来,在内心中有烦厌、厌恶、讨厌、怨恨之感。
那么,别人不了解我,而我并不在心中怨恨,这样才算是君子。
那我宁可不当君子,你对我不起,我不打你,不骗你,心里难过一下总可以吧!这也不可以,才是君子,实在是做不到。
根据书上的字面,顺着注释来看,就是这样讲的。
所以几百年甚至千多年以来,不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对四书反感,过去的读书人也对四书反感。
因为它变成了宗教的教条,硬一性一的法律,非遵守不可。
事实上不是这么一回事,等到真正了解了以后,就知道孔子真是圣人,一点也没错。
“学而时习之”,重点在时间的“时”,见习的“习”。
首先要注意,孔子的全部著述讲过了,孔子的全部思想了解了,就知道什么叫作“学问”。
普通一般的说法,“读书就是学问”,错了。
学问在儒家的思想上,不是文学。
这个解说在本篇里就有。
学问不是文学,文章好是这个人的文学好;知识渊博,是这个人的知识渊博;至于学问,哪怕不认识一个字,也可能有学问——作人好,做事对,绝对的好,绝对的对,这就是学问。
这不是我个人别出心裁的解释,我们把整部《论语》研究完了,就知道孔子讲究作人做事,如何完成作一个人。
真一人和假人
讲到作人,我们就想到庄子也提到过这件事,《庄子》这本书把有道的人叫“真一人”。
唐宋以后,对神仙、得了道的人叫“真一人”。
譬如现在指南宫供奉的吕纯陽叫“吕真一人”。
如今的人听到“真一人”这个名称,就好像带有宗教色彩,相当于西方的上帝,中国的仙、佛一样。
实际上过去道家所谓的“真一人”,是指学问道德到了家的人。
与这名词对称的叫假人,假人还是人,不过没有达到作人道德的最高标准。
发挥了“人”的最高成就,在道家就称之为“真一人”,孔子认为这就是学,就是学而之人。
于是一个“学”字,这么多观念都被他包括了。
那么学问从哪里来呢?学问不是文字,也不是知识,学问是从人生经验上来,作人做事上去体会的。
这个修养不只是在书本上念,随时随地的生活都是我们的书本,都是我们的教育。
所以孔子在下面说“观过而知仁”,我们看见人家犯了这个错误,自己便反省,我不要犯这个错误,这就是“学问”,“学问”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这个研究方法,随时随地要有思想,随时随地要见习,随时随地要有体验,随时随地要能够反省,就是学问。
开始做反省时也不容易,但慢慢有了进步,自有会心的兴趣,就会“不亦说乎”而高兴了。
我们平日也有这个经验,比如看到朋友做一件事,我们劝他:“不可以做呀!老兄!一定出一毛一病。”
他不听,你心里当然很难过,最后证明下来,果然你说得对,你固然替他惋惜,对于自己认识的道理,也会更进一层得到会心的微笑——“说”,不是哈哈大笑。
悦者,会心的微笑,有得于心。
上面第一点所讲的是学问的宗旨,随时注重“时”和“习”,要随时随地学习,不是我们今天来读四书就叫做学问,不念四书就不叫做学问,这不是它的本意。
寂寞的享受
第二点接着下来,是说做学问的人要准备一件事,就我个人研究,有个体会——真正为学问而学问,“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该做的就做,不该做的杀头也不干,所谓“仁之所至,义所当然”的事,牺牲自己也做,为世为人就做了,为别的不来。
因此为学问而学问,就准备着一生寂寞。
我们看历史——即看孔子就知道。
孔子一生是很寂寞的,现在到处给他吃冷猪头,当年连一个“便当”也吃不到。
但是他没有积极去求富贵。
怎么知道这一套他不来呢?因为他明知当时有拿到权位的可能,乃至他的弟子们也要他去拿权位。
因为孔子时代中国人口只有几百万人,在这几百万人中,他有三千弟子,而且都是每一个国家的一精一英,那是一股不得了的力量。
所以有些弟子,尤其是子路——这个军事学的专家,几乎就要举起膀子来:“老师,我们干了!”那种神气,但是孔子不来。
为什么呢?他看到,即使一个安定的社会,文化教育没有完成,是不能解决其他问题的。
基本上解决问题是要靠思想的纯正,亦即过去所谓之“德一性一”。
因此他一生宁可穷苦,从事教育。
所以做学问要不怕寂寞、不怕凄凉。
要有这个一精一神,这个态度,才可以谈做学问。
虽然做学问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人了解,但是孔子说只要有学问,自然有知己。
因此他接着说“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
一个人在为天下国家、千秋后代思想着眼的时候,正是他寂寞凄凉的时候,有一个知己来了,那是非常高兴的事情。
而这个“有朋自远方来”的“远”字,不一定是远方外国来的,说外国来几个人学中国文化,我们就乐了吗?那是为了外汇,多赚几个钱罢了。
《论语》不是这个意思,他这个“远”字是形容知己之难得。
我们有句老话:“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任何一个人作了一辈子人,包括你的太太、儿女、父母在内,可不一定是你的知己,所以人能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
一个人哪怕轰轰烈烈做一辈子,不见得能得一知己,完全了解你,尤其做学问的人更是如此,所以第二句话跟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不要怕没有人知道,慢慢就有人知道,这人在远方,这个远不一定是空间地区的远。
孔子的学问,是五百年以后,到汉武帝的时候才兴起来,才大大的抬头。
董仲舒弘扬孔学,司马迁撰《史记》,非常赞扬孔子,这个时间隔得有多远!这五百年来是非常寂寞的,这样就懂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了。
谁来了解你
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就是说做学问的人,乃至一辈子没有人了解,也“不愠。”
“不愠”这个问题很重要。
“怨天尤人”这四个字我们都知道,任何人碰到艰难困苦,遭遇了打击,就骂别人对不起自己,不帮自己的忙,或者如何如何,这是一般人的心理。
严重的连对天都怨,而“愠”就包括了“怨天尤人”。
人能够真正做到了为学问而学问,就不怨天、不尤人,就反问自己,为什么我站不起来?为什么我没有达到这个目的?是自己的学问、修养、做法种种的问题。
自己痛切反省,自己内心里并不蕴藏怨天尤人的念头。
拿现在的观念说,这种心理是绝对健康的心理,这样才是君子。
君子才够得上做学问,够得上学习人生之道,拿现代的新观念来讲,就是讲究人生哲学的开始。
再说,连贯这三句话的意义来说明读书作学问的修养,自始至终,无非要先能自得其乐,然后才能“后天下之乐而乐”。
所以这三句话的重点,在于中间一句的“不亦乐乎”。
我们现在不妨引用明代陈眉公的话,作为参考:“如何是独乐乐?曰: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
如何是与人乐乐?曰: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如何是众乐乐?曰:此中空洞原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
有此胸襟,有此气度,也自然可以做到“人不知而不愠”了。
不然,知识愈多,地位愈高,既不能忘形得意,也不能忘形失意,那便成为“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了。
一爱一与罪
接下来是有子的话: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
首先就讲到孝悌,是人的根本,仁孝是孔子学问的基本。
但是,“孝悌”就是孔家店要被人打倒的“罪状”之一。
为什么孝悌会成为被打倒的“罪状”之一呢?这要先知道一件事,就是司马迁作《史记》是一件大事。
他当时对汉武帝有些作法是反感的,但又不能不服从。
服从吗?在良心上又不安,他就作《史记》,将自己的思想,容纳到《史记》中去。
如记帝王的事,称为本纪,而他将未做皇帝的项羽也列到本纪中去,就是暗示汉高祖与项羽,一个是成功的英雄,一个是失败的英雄。
又如《史记》中“世家”本来是记载诸侯和大臣的事,而孔子不是诸侯,也列入世家,司马迁的意思,是孔子有千秋的事业,说孔子的言行思想,影响将及于千秋后世,所以将他列入世家。
孔子思想言行表现在书本上的有多处,而孔子最大的重要著作为《春秋》,他著《春秋》后最重要的两句话是“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千古以来,这两句话各有各的解释,都非常暧一昧,到了我们这种时代搞清楚了。
为什么呢?自从民一主时代以来,大家都骂孔子帮助专制皇帝,因为专制皇帝的思想和制度,用了孔子“尊君”这一部分思想一精一神,后来我们打倒他,也就认为他是这样的。
现在再读《春秋》,再研究孔子思想,不是这样一回事了,而是另有一番道理。
第二点我们讲到孝悌,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精一神,讲到这里我要说两个现实故事。
十多年前,有一个哈佛大学博士班的学生,跟我作中国文化的论文,他回国之前,我嘱他回到美国去提倡中国文化的孝道,他说很难。
我告诉他这是千秋事业,不是现世功业,告诉他孝道是什么东西。
我说,中国人谈孝字,“父慈子孝”是相对的,父亲对儿子付出了慈一爱一,儿子回过头来一爱一父亲就是孝。
“兄友弟恭”,哥哥对弟弟好,弟弟自然一爱一哥哥。
我们后来讲孝道:“你该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这说法有问题,天下的确有些“不是的父母”,怎么没有“不是的父母”呢?这不是孔孟的思想,是别人借用孔孟的帽子,孔家店被人打倒,这些冤枉罪受得大了。
孝道是这样一个东西
且看世界上的生物——人也是生物,中国道家过去叫人为“倮虫”——不带一毛一的光光的虫。
人号称万物之灵,是人自己在吹,也许在猪、牛、狗、马看起来,人是万物中最坏的了,“专吃我们猪、牛、狗、马”,这是立场不同。
拿生物学的思想,从另外一个观点来说,“倮虫”与其他生物是一样,人之所以与其他生物不同,就是加上人文文化。
由此可知文化的可贵。
为什么讲这个道理?世界上凡是动物,猪、牛、狗、马、鸡、鸭等等,都是一样的,以母鸡保护小鸡的现象来看,可见世界上最伟大的是母一性一。
等孩子带大了,走开了又各不相顾。
各种动物都是一样,人原来何尝不是这样,但人现在为什么不会这样?于是谈到人文文化的教育来了。
秃头的十字架
西方人常自称为十字架的文化——一爱一下一代。
大家知道,美国是孩子的天堂,中年人的商场(等于赌一场),老年人的坟场。
到现在为止,西方文化的结晶就是如此,只知道一爱一下一代,下一代长大了,结婚了,就是夫妇。
对父母、兄弟、姊妹都不管了。
由男一女变成夫妇,而家庭,而社会,而国家,横着向世界发展,又下而一爱一孩子。
就这样循环下去。
他们自认为是十字架的文化,我看这个十字架断了,是丁字架的文化,因为没有上半截了。
我这样说他们也许不承认。
但是谈自然科学,他们可以把我们当学生,谈到人文文化,他们作我们的学生还不够。
美国立国才两百年,我们有五千多年历史,谈到人文文化,靠经验而来,尤其中国历史,多少失败,多少破碎,一直到现在,才完成了这个文化系统。
当然他们不承认十字架文化没有上面,因为上面有上帝。
但却看不见,摸不着,谁相信呢?姑且承认有上帝,但是由人到达上帝的桥梁,在中国文化有孝。
“孝”是什么呢?就是他们西方文化叫的“一爱一”,也就是回过来还报的一爱一。
就是说父母好比两个朋友,照顾了你二十年,如今他们老了,动不得了,你回过来照顾他,这就是孝。
孝道的一精一神就在这里,假使一个人连这点感情都没有,就不行。
那么西方文化有没有这个一爱一呢?绝对有,只是生活的方式不同而已。
父母到子女家,尽管要事先写信给子女,使他得准备,子女还是会思念父母的。
又如祭祖宗,西方人不一定清明节扫墓,但到了坟场,在亲人的坟墓前,悲哀的情绪是一样的,只是表达方法不同而已。
遗憾的是,外国人没有把“孝道”在文化上培养起来的心理建设。
“孝”的问题解决了。
什么叫作“弟”呢?“弟”就是兄弟姊妹的友一爱一。
中国的五伦有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这五伦中四伦都讲得通,为什么加朋友这一伦?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点。
朋友在五伦的思想上也占一席,为什么呢?有时候有许多话,许多心情和苦痛,上不可以对父母,下不可以对妻儿讲,只有找朋友讲,所以朋友为五伦之一。
朋友是一种感情的结合,这是中国文化的特殊处,这个“弟”就包括了对兄弟、姊妹,一直到朋友,伸展到社会的友情。
说到这里,又一个故事来了。
五六年前,哈佛大学社会学教授来访问,他问了好几个问题,中间他提到一个问题,他非常佩服我们《大学》一书的思想,“但是《大学》思想有一个问题”,他说:“我是一个社会学教授,而《大学》中有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间没有社会思想,这是个遗憾。”
我听了哈哈大笑,然后告诉他,《大学》思想包含有社会思想在内,其中“齐家”即是社会思想。
中国“齐家”的家,不是到教堂中一结婚就成了家的家,那是西方文化小家庭制度的家。
过去的中国文化是大家庭制度,有宗族、有祠堂,所谓五世同堂,聚族而居。
大家庭固然有许多小一毛一病,但也有它的好处,像宗族的发展,即由此而起,这是孝道的一精一神。
大家庭制度假使不破坏,西方思想在当年也打不进来,因此,我要重复说一句,“齐家”的“家”就是社会。
大家庭制度,是值得必须要研究的。
又如江西人称“老表”,是最亲切、最好的称呼。
其由来是古时候战乱,江西人很多移民到湖南,许多年后,年轻的后代,还回到江西扫墓,而留在江西的后代子孙,以为是祖宗坟墓被他人误祭或盗葬,次年预先守候,两方相见,论起家族上代渊源,认出是表亲关系来,而称“老表”。
这个“老表”就说明了宗法社会对血统、家族的重视。
如以西方制度电气化的小家庭,来看我们“大家族”的“齐家”,岂不是大笑话?
把这几个问题解决了,我们再来看这里的书就懂了。
有子是谁呢?有子名有若,孔子的学生,字子有,少孔子四十三岁,孔子死后,学生们怀念孔子,因有子的学问好,曾请他上堂讲课。
所以孔门弟子编这一篇书时,立即提出有若的话,因为当时他等于一个助教,先由他讲。
他说一个人有没有学问,就看这个人能否对父母尽孝,对兄弟、姊妹、朋友是否友一爱一。
“而好犯上者鲜矣”,犯上就是捣乱——“孝悌”的人有深厚的感情,这种人是不好捣乱的。
谁能忘情
这点我们要注意,有人是反对温情主义的。
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孔孟思想?因为他们不相信世间这种感情力量。
中国文化中的“感情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宗族的力量最大。
所以由“友道”形成的这套结合,我名之为“特殊社会”,就是后世所讲的帮会。
我国的帮会,从秦、汉以来,唐、宋、元、明、清,历代一直都有。
曾经有人说,中国的农民与知识分子一结合,就会发生变乱。
这说法我不同意,我认为中国过去的农民最乖了。
他们只要能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少找麻烦,有口青菜豆腐饭吃就好了。
中国怕的是半农民,不是真农民。
中国知识分子与特殊社会一结合,社会就会乱。
但是这种特殊社会非常讲仁义之道。
这种特殊社会包括孔子、墨子、游侠三种思想的结合,在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力量很大,但是他们凡事是诉诸情感的。
所以我们要看清楚他们所打击的,就是我们固有的好东西。
至于应该如何去发扬光大,这是另一个问题。
所以有子说,一个人有真一性一情,就不会犯上作乱,不好犯上而好作乱的,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人有分寸、有限度。
因此,大家要知道学问的根本是什么呢?“君子务本”。
文学好,知识渊博,那是枝节的,学问之道在自己作人的根本上,人生的建立,内心的修养。
所以“本立而道生”,学问的根本,在培养这个孝悌,孝悌不是教条。
换句话说,培养人一性一光辉的一爱一,“至一爱一”、“至情”的这一面,所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他说这个是“仁”的本。
至于什么是“仁”,下面有一专篇,我们暂且不去讨论它。
这个“仁”,就是孔子做学问的最高目的。
花言巧语
有子的话讲完了,接下来就是: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什么是“巧言”?现在的话是会吹、会盖。
孔子说有些人很会盖,讲仁讲义比任何人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却不脚踏实地。
“令色”是态度上好像很仁义,但是假的,这些与学问都不相干。
“鲜矣仁”——很少真能做到“仁”这个学问的境界,因为那是假的。
我们从电视中就看得到,那个小丑表演的角色,动作一出来,就表示“巧言令色”。
“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经常也跟同学们讲,作领一导一人第一个修养是容忍。
有的人不一定像小丑那样的“巧言令色”,但每个人都喜欢戴高帽子,人若能真正修养到戴高帽子感觉不舒服,而人家骂我,也和平常一样,这太不容易。
所以知道了自己的缺点和大家的缺点,待人的时候,不一定看到表面化的“巧言令色”。
大家经验中体会到,当你在上面指挥时,觉得那种味道很好;但是这中间很陷人、很迷人,那就要警惕自己。
你说素来不要名、不要钱,只讲学问,就有人来跟你谈学问。
要注意,“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他那个学问是拿来作工具的,所以除了要懂“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个道理以外,相反的,我们作学问要踏实,不能“巧言令色”。
三面镜子
下面讲要怎样作学问: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为孔子的学生,名参,少孔子四十六岁。
由这一点我们看到,孔子回到鲁国讲学传道的时候,都是培养年轻的一代,同我们的心情一样,怕自己死了以后,这个命脉,这个根本失传了。
和我们现在一样,对于年轻学生,拼命讲给他们听,好有一个交代。
曾子在当时孔子的学生中比较鲁,鲁就是拙一点,其实并不是笨,只是人比较老实,不太说话,后来嫡传孔门道统。
他著《大学》,孔子的孙子子思著《中庸》,也是跟他学的,所以现在一般人拿《大学》、《中庸》,代表了孔子思想,我们千万不要这样跟着搞错了。
《大学》是曾子作的,原来是《礼记》里的一篇,后来到唐宋的时候,才把它拉出来,变成了四书之一。
所以把《大学》、《中庸》思想,就认为是孔子的思想,是不大妥当的,这仅是孔子思想的演变。
孟子是子思的学生,孔子三传的弟子,这时已经到了战国时代。
孟子的思想又与孔子的思想有些出入,孔子温文儒雅、修养极高;孟老夫子,有时好像卷起袖子伸出拳头,有点侠气,也有一谈就使气的味道,和他们所处的时代有关。
这也代表了时代和文化思想的演变。
曾子说,我这个人做学问很简单,每天只用三件事情考察自己。
要注意的,他做的是什么学问?“为人谋而不忠乎?”
替一人家做事,是不是忠实?什么是“忠”,古代与后世解释的“忠”稍有不同,古代所谓的“忠”是指对事对人无不尽心的态度——对任何一件事要尽心地做,这叫做“忠”。
这个忠字在文字上看,是心在中间,有定见不转移。
“为人谋而不忠乎?”
是我答应的事如果忘了,就是不忠,对人也不好,误了人家的事。
“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与朋友交是不是言而有信?讲了话都兑现?都做得到?第三点是老师教我如何去作人做事,我真正去实践了没有?曾子说,我只有这三点。
我们表面上看这三句话,官样文章很简单,如果每一个人拿了这三点来做,我认为一辈子都没有做到,不过有时候振作一点而已。
曾子这几句话,为什么要摆在这里?严格地说,这些学问不是文学,要以作人做事体会出来,才知道它难,这就是学问。
这个学问讲到这里,都是个人的修养。
但是学问只讲个人修养是不是可以?不是的,扩而充之就是社会问题、政治问题。
所以上面是讲学问的内涵,下面就讲学问的外用了。
引用孔子的话: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一爱一人,使民以时。
这“道”是领导的导,换句话就是孔子也教我们领导之德、领导的修养,以领导千乘之国。
讲到“国”字,研究中国文化便要注意,看到秦汉以前古书里的“国”字,很多学者都容易产生很大的误解。
比如老子曾说“小国寡民”,讲老子的思想,就讲小国的政治,在民国初年,又有人对无政一府主义与老子思想拉在一起。
要知道秦汉以上,到汉代初期的“国”字,不是现在的国家观念,那个时期的“国”字、“邦”字都是地方政治单位的名称。
所谓“诸侯就国”,就是中央政一府下一个命令,要这些地方官(诸侯)各自回自己的岗位(封地)去。
那时地方单位有千乘之国,百乘之国。
“千乘之国”用现在的观念比方总是不伦不类,还是不作比方的好。
“乘”,古代以战车、壮丁、田赋等合在一起计算的。
汉、唐以来有很多考证注解,不必多说。
换句话说,领导一个大国家,或者领导一个单位,乃至领导地方的政治,要“敬事而信”,这是很难的。
“敬事”,对一件事认真做为“敬事”,一项职务宁可不接受,既接受了就要认真去做,现在就有许多地方许多人不敬其事的。
至于“而信”是使下面的人绝对信服。
争取下面的“信”,如何得到“信”,就要敬其事,说了的话一定要兑现。
如好的将领,身先士卒就是敬事,那么谁也会受感动而信赖他。
所以要“敬事而信”。
“节用而一爱一人”,节用指经济政策的措施,对经济要能够节省,是经济原则。
节用是为什么呢?不是为我,而是为“一爱一人”。
第三点“使民以时”,用人时应该把握时间。
这个“时”很重要。
在军事思想方面来讲,包括很大,所以孙子兵法讲时讲势,也有用势之道。
对人在道德上要知道“时”,比如部下生重病,你不去慰问,反责备他不来上班,这就是不“一爱一人”,“使民不以时”了。
所以“使民以时”是用人要在时间上恰到好处。
这样部属都听你指挥,乃至全国老百姓自然跟你走。
这是道德的修养,也就是学问。
这些话不但是孔子教育门人做学问的道理,同时也是孔子当时针对社会人情的弊病而指点的。
我们只要研究春秋战国时代的史料,为什么那个时代是那么的紊乱,便可了然于心了!
可一爱一的小学生
以上讲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一爱一人,使民以时。”
便是孔门做学问的目的、态度和方法的记录。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了解了,所谓做学问,是要从人生的经验中去体会,并不是读死书。
假使一个人文章写得好,只能说他文学好;这个人知识渊博,只能说他“见闻广博”,不一定能说他有学问。
一个人即使没有读过书,可是他作人做事完全对了,就是有学问。
何以见得呢?下面就是一个证明了,跟着讲学问的道理。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一爱一众,而亲仁。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这话在文字上解释当然容易,但我们深入研究一下。
所谓弟子,古代称学生为“弟子”,中国古代老师对于学生,看成自己的儿子一样。
讲到这里,我们有点感慨了,中国的文化,师生之间有如父子,过去有“一日从师,终身若父”的情形,而老师对于学生,也负了一辈子的责任。
我们亲眼看到的,几十年前,还保留了这个风气,一个学生纵然中了状元,官作得很大了。
回到家乡,看见老师,而老师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地位,学生对他一样的要跪拜,和当年从师一样。
学生对老师是如此,老师对学生,也是负了一辈子责任。
举个特殊的例子来说,我们很明显的看到明朝的方孝孺,后来永乐帝要杀他的时候,他为了要作忠臣,不怕死,他说充其量灭我的九族,而永乐偏偏要杀他的十族,加上的一族就是他老师的家族,认为老师没有教好。
从这件事情,我们可看出过去中国文化中的一种一精一神,那就是“师道一精一神”。
谈到过去的道,在人文世界的道中,就有这三道:一个是“君道”,讲究如何领导,如何当家长,如何当国家的领袖,乃至如何当一个班长,这都是“君道”。
其次是“臣道”,就是说我们怎样做一个忠实的部下,怎样帮助人完成一件事。
再其次“师道”。
中国过去文化中,这三道是合一的,所谓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
换句话说,那时的教育、行政、司法和教化(教育与教化,应该有其不同的意义,我们将来再讨论。
)集于一身。
那么师道的一精一神就形成了中国人尊师重道的观念,所以老师称学生为弟子,弟等于兄弟,有朋友之间的友情,又等于自己的孩子,所以学生称弟子,再传称门人,这个观念和习惯是这样来的。
到了我们现在,值得研究了,我们须注意将来如何建立,如何复兴固有的尊师重道一精一神。
现在的尊师重道,只是一句口号而已,真正尊师重道的人是小学生,我想诸位都有这个经验,我们的孩子如果在小学念书,回来就开口老师怎么说的,闭口老师怎么说的。
几年前,教师节的时候,孩子回家要敬师金,说给他五十元,孩子一定说不行,这是敬老师的要一百元。
这种事到了中学就淡了;到了高中以上根本没有这个观念了;到了大学,学生看老师是不相干的陌路人。
相对的,老师对学生也是如此,挟了一个皮包上来,拿一本书讲解一番,便有钟点费,彼此都是商业行为,教完了以后,懂不懂是你的事,挟个皮包走了。
学生与老师在路上见面,万一点个头,在我觉得,已经是很稀奇了。
一般都彼此不认识,就这么迎面过去,堂而皇之的,学识愈高,愈没有尊师重道的一精一神。
这是今日中国文化一个极大的讽刺。
至于说老师与学生之间的道义关系、感情关系,除非这位老师很有地位。
据我所经验的,每个学生要拿学位,作论文的时候,便随时来找:“老师怎么办?”
很亲切。
我还碰到过这样的事实,有个要拿学位的学生天天来,来了非常恭敬,甚至觉得他恭敬得过分,我家里的孩子们说:“这个学生好,真有礼貌。”
但是,你得注意,这是“币重言甘”哪!他也的确送礼来,还送得蛮讲究,我说你送礼送得这么重,虽然有研究费领,可是一个月的研究费也不够买这些东西,何苦呢?他说:“对老师应该恭敬。”
我晓得这不是诚意的话,因为他的言语太恭敬,太甜了。
“巧言令色”、“币重言甘”是靠不住的。
结果毕了业以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就是现在中国文化的怪现象,是文化道德的普遍事实。
国民道德的修养从教育界开始,是应该彻底研究的,所以我在这里要讲到师生的道理。
吕端大事不糊涂
现在,孔子告诉我们说,这个学生“入则孝”,在家里是个孝子。
(怎么才叫孝,下面有很多地方研究孝道,在此暂且不谈。
)“出则弟”,出门在外面与兄弟分开了,怎么弟呢?就是在外面,对朋友、对社会、对一般人能够友一爱一,扩而充之一爱一国家、一爱一天下都是这弟字的意义。
“谨而信”,作人非常谨慎,但是谈到这“谨”字要注意,不要变成小器。
谨慎与拘谨是两回事,有些人作人很拘谨,过分了就是小器。
“谨慎”在历史上有个榜样,就是我们中国人最崇拜人物之一的诸葛亮。
所谓“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这是一副名联,也是很好的格言。
吕端是宋朝一个名宰相,看起来他是笨笨的,其实并不笨,这是他的修养,在处理大事的时候,遇到重要的关键,他是绝不马虎的。
那诸葛亮则一生的事功在于谨慎,要找谨慎的最好榜样,我们可多研究诸葛亮,这里暂且不提。
总之,所谓谨慎不可流于小器,这点修养要注意,这个人能谨慎处世而信——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一切都言而有信。
同时又“泛一爱一众”,有伟大的胸襟,能够一爱一人,尤其在此时此地来讲,对同志的友一爱一,扩而充之,对其他人的友一爱一。
理论上讲起来很容易,而广泛的一爱一人,那就是“君道”“师道”的综合,一爱一天下人就如一爱一自己一样,理论容易,要修养到如此真难。
孔子说,假使一个人对这些都做到了,“而亲仁”,再亲近有学问道德的人做朋友,“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做到以后,还有剩余的一精一力,然后再“学文”,一爱一作文学家也可以,一爱一作科学家也可以,一爱一作艺术家也可以,一爱一作别的都可以,那是你的志向所在,兴趣问题,可以量力而行,各听自一由。
饮食男一女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这几句话,是接着证明了学问的目的,不是文学、不是知识,是作人做事。
子夏比孔子少四十四岁,他的名字叫卜商。
孔子死后,在战国开始的初期,他讲学河西,在战国时期一般对时代有影响的大学者,蒙受他的影响很大。
所以这也是我们大家要注意的。
领导历史、领导国家社会的,到底还是学问思想。
现在引用子夏的话,证明学问是什么。
我们看原文“贤贤易色”,两个贤字,第一个贤字作动词用,因为中国文字有时候是假借的。
第二个贤字是名词,指贤人——学问修养好的人。
“易色”,古人如宋儒他们,是怎么解释的呢?他们对“色”字解作“女色”、“女人”、“男一女之色”了。
(孔子被人叫打倒,就是这样受冤的。
)“贤贤易色”就是看到贤人——有学问道德的人,马上跟他学了。
“易色”,女色都不要了,太太都不要了,在恋一爱一中的,把女朋友都丢掉了。
如是女方,男朋友也不要了。
如果真如宋儒的说法,我认为孔夫子不是圣人了。
因为圣人,是不会违反人情的。
孔子在《礼记》里讲“饮食男一女,人之大欲存焉。”
的确是孔子对于人生的看法——形而下的,不讲形而上的。
凡是人的生命,不离两件大事:饮食、男一女。
一个一性一的问题,一个生活的问题。
所谓饮食,等于民生问题。
男一女属于康乐问题,人生就离不开这两件事。
有时候看到有关中国文化的文章说“食色一性一也”是孔子说的,错了,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与孟子同时的告子说的。
以后引用文章,不要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这个一性一的问题,究竟先天的一性一或后天的一性一呢?以后再讨论。
但宋儒解释“贤贤易色”,为了作学问,都可以把自己的妻女或丈夫丢开,这是不通的。
这个“色”字,很简单,就是态度、形色,下面还有证明,所谓“态色”就是态度。
“贤贤易色”意思是:我们看到一个人,学问好,修养好,本事很大,的确很行,看到他就肃然起敬,态度也自然随之而转。
这是很明白,很平实的,是人的普通心理,不管一个如何坏的人,看到一个好人,总会不自觉地对这好人比较友善,这是人之常情。
“事父母能竭其力”是讲孝道。
这句话有一个问题产生了,子夏为什么提到“竭其力”呢?重点在这个“竭”字。
过去一般人讲到对父母的孝顺,是“非孝不可”。
其实孝道也要量力而为,孝要竭其力,不要过分了。
前一两年,有个年轻人基于天生的(不是教育的)孝心,为了孝养父母,去做了小偷,犯了法,对于这样行孝的人,在心理道德上,我们觉得这个人“非其罪”也,因为他为了孝顺,为了医母亲的病,结果偷了钱,犯了法,这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在学问修养上看,对他的批评是“这个人没有受良好的教养”。
在道理上来讲,这个青年是好心,但是好心要学识来培植它,使他知道要“竭其力”而不要做过分的事。
中国古人有两句话综合起来的一副对联说:“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
万恶一婬一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其“原心不原迹”就只看他的心孝不孝。
比如一个人很穷,想买一罐一奶一粉给父母吃,但实在没有钱,买不起,因此心里很痛苦,只有希望慢慢积蓄点钱再去买。
只要有这个心,只要他这份情感是真的,我们就不能说他不孝。
“原迹贫家无孝子”,如果一定要在事实上有表现,那穷人家里就没得孝子了。
这个道理非常清楚,我们用这个道理来解释,就是说明“事父母能竭其力”是尽自己的心力做到了就是孝。
“事君能致其身”这个“君”字,成为过去打倒孔家店,乃至在诬蔑孔子,毁灭中国文化那些人的口实。
他们认为这是专制思想,是捧帝王、捧独一裁的古老教条。
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先要了解中国文化的“君”字是什么意思。
从文字的字形上看,“君”字古写,头上“尹”字,“尹”字的古写是“丮”。
我们的文字,是由图案演变而来的,手里拿一根拐杖,下面一个口,代表一个人,这个人年龄大了,学问道德很高,拿根拐杖,也等于指挥杖,所以凡是拿拐杖的,指挥杖的,都是君。
后来才转借变成皇帝的专用,其实中国文化中的“君”也不是皇帝的专用词,比如我们过去写封信给平辈,不好称他先生,也不好意思称他老弟;乃至一位老师写给学生,这位老师谦虚一点就称学生“某某君”,如果说君是代表皇帝,就是“某某皇帝”了,通吗?没有这回事。
日本人学我们中国文化,写信通常都是以君为尊称词。
这句“事君能致其身”的意思是:不论朋友或同事,他跟你感情好,他了解你、认识你,认为非你帮忙不可,而你答应了,那他就是君,你既已答应帮忙朋友完成一件事,要抬轿子就规规矩矩一定尽心,答应了就言而有信。
“能致其身”,竭尽自己身、心的力量。
就好比结婚一样,要做到从一而终。
否则当初不要答应,既然答应了,讲作人的道理,就要有信。
至于替一人家做事的道理就是忠,也就是尽自己的力。
不可以表面上愿意帮忙,做出部下很恭敬的样子,背地里却一切不同意,反而捣乱扯腿。
即使在外面做主管,也常会碰到这些事。
这就是作人的“臣道”不够,简单说就是不诚恳。
所以“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
白话解释就是看到好的人能肃然起敬,在家能竭心尽力地一爱一家庭,一爱一父母。
在社会上做事,对人、对国家,放弃自我的私心,所谓许身为国。
还有“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这句话再三提到,在感情上说,每个人都认为做到了对朋友言而有信。
据我自己的反省,虽然很想彻底做到,事实上却很困难。
有时候对朋友答应了的事做不到,心里非常难过,为了自己道德的要求,想尽办法去做,所以仔细研究起来,“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这句话,实在很不容易。
所以子夏说,能够做到这样,“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尽管这个人没有读过一天书,我一定说这人真有学问,这不是说明“学而时习之”并不是说一定读死书吗?
因此,我们不要跟着宋儒一段一段地去解释,整篇连贯读下来,自己就搞清楚了。
没有朋友的上帝
下面讲到学问态度,那就更妙了。
引用了孔子的话: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讲到这里,说句笑话,朱文正公及有些后儒们,都该打屁一股三百板,乱注乱解错了,所以中国文化,给自己人毁了。
我们怎么看出来的呢?不知道诸位是否跟我一样都见过的,清朝末年,老一套的学者,大体上许多都是这样的,他们读了这句“君子不重则不威”的书,就照宋儒他们的解释学样起来,那样子,用现代的话来讲,对于年轻人真是“代沟”。
那时老头子们在那里谈笑——你不要以为老头子们谈笑会有第二个方式,还不是一样谈饮食男一女,人事是非。
再不然就谈调皮话,不管他学问多高,都是人嘛!人很普通,都是一样。
可是那些老头子明明正在谈笑不相干的事,看到我们年轻人一进去,那个眼镜搁在鼻尖上,手拿一根烟筒的老头子,便憋起嗓子道:“嘿!你们来做什么?好好念书去!”一副道学面孔。
他们认为对年轻后代要“重”,可是他们不知道“重”是怎么解释,以为把脸上的肉挂下来就是“重”,为什么呢?“君子不重则不威”,硬要重,“学则不固”,不重呀,学问就不稳固了。
接着“无友不如己者”,照他们的解释,交朋友不要交到不如我们的。
这句话问题来了,他们怎么注解呢?“至少学问道德要比我们好的朋友”。
那完了,司马迁、司马光这些大学问家,不知道该交谁了。
照他这样——交朋友只能交比我们好的,那么大学校长只能与教育部长交朋友,部长只能跟院长做朋友,院长只能跟总统做朋友,当了总统只能跟上帝做朋友了?“无友不如己者”嘛!假如孔子是这样讲,那孔子是势利小人,该打屁一股。
照宋儒的解释,那么下面的“过则勿惮改”又怎么说呢?又怎么上下文连接起来呢?中国文化就是这样被他们糟蹋了。
事实上是怎么说的?“君子不重则不威”的“重”是自重,现在来讲是自尊心,也就是说每个人要自重。
“君子不重则不威”,拿现代话来讲,也可以说是自己没有信心。
今天中午有一位在国外学哲学的青年,由他父母陪来找我,这青年说:“我觉得我自己不存在。”
我说:“你怎么不存在?”
他说:“我觉得没有我。”
我说:“现在我讲话你听到了吧?既听到了怎么会不存在呢?根据西方哲学家笛卡儿的思想,“我思故我在”,你能够思想,你就存在,你怎么没有?”
他说:“没有,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我说:“你非常行,比任何人都行。”
事实上这个孩子是丧失了自信心,要恢复他的自信心就好。
我们要知道,人都天生有傲慢,但有时候,对事情的处理,一点自信都没有,这是心理的问题,也是大众的心理。
比如交代一个任务给诸位中间任何一人,所谓“见危授命”,你有时候会丧失了这个信念,心理非常空虚,在这地方,就须要真正的学问,这个学问不是在书本上,这就是自重。
所以一个人没有自信也不自己重视自己,不自尊,“学则不固”,这个学问是不稳固的,这个知识对你没有用,因此我们必须建立起自己的人格,自己的信心来。
那么“无友不如己者”,是讲什么?是说不要看不起任何一个人,不要认为任何一个人不如自己。
上一句是自重,下一句是尊重人家。
我们既然要自尊,同时要尊重每一个人的自尊心,“无友不如己者”,不要认为你的朋友不如你,没有一个朋友是不如你,世界上的人,聪明智慧大约相差不多,反应快叫聪明,反应慢就叫笨。
你骗了聪明的人,他马上会知道,你骗了笨人,尽管过了几十年之久,他到死终会清楚的。
难得有人真正笨到被你骗死了都不知道的,这个道理要注意。
所以,不要看不起任何一个人,人与人相交,各有各的长处,他这一点不对,另一点会是对的。
有两个重点要注意的:“不因其人而废其言,不因其言而废其人。”
这个家伙的行为太混蛋了,但有时候他说的一句话,意见很好。
你要注意,不要因为他的人格有问题,或者对他的印象不好,而对他的好主意,硬是不肯听,那就不对了。
有时候“不因其言而废其人”,这个人一开口就骂人,说粗话,你认为说粗话的土包子,没有学问,然后把他整个人格都看低了。
这都不对,不能偏差,“无友不如己者”,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我们应该用其长而舍其短,所以“过则勿惮改”,因为看到了每一个人的长处,发现自己的缺点,那么不要怕改过,这就是真学问。
据心理学的研究,人对于自己的过错,很容易发现。
每个人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自己晓得不晓得呢?绝对晓得,但是人类有个一毛一病,尤其不是真有修养的人,对这个一毛一病改不过来。
这一毛一病就是明明知道自己错了,第二秒钟就找出很多理由来,支持自己的错误完全是对的,越想自己越没有错,尤其是事业稍有成就的人,这个一毛一病一犯,是毫无办法的。
所以过错一经发现后,就要勇于改过,才是真学问、真道德。
那么,我如何来证明这个“无友不如己者”是这样解释呢?很自然的,还是根据《论语》。
如果孔子把“无”字作动词,便不用这个“无”了。
比如说,下面有的“毋意”、“毋我”等等,都用这个“毋”字。
而且根据上下文,根据整个《论语》一精一神,这句话是非常清楚的,上面教你尊重自己,下面教你尊重别人。
过去一千多年来的解释都变成交情当中的势利,这怎么通呢?所以我说孔家店被人打倒,老板没有错,都是店员们搞错了的,这要特别修正的。
种瓜者
下面一节,等于一个结论: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古人对于这一句的解释,我也有点意见。
拿孝道来讲,过去讲中国文化的孝道,本来很重要,我们看历史上给皇帝的奏议,常有“圣朝以孝治天下”这句话。
等于是宪法的基础一精一神,过去我们没有“宪法”这个名称,但是有这个一精一神——宪法的哲学一精一神,以孝道为基础、作中心。
所以过去的皇帝,权倾天下,一到内宫,见到母后,皇帝也要跪下来,皇太后对什么事讲一句不应该,皇帝就非改不可。
(但是出了内宫,母后则不能干政。
)固然,我们向来以孝治天下,但硬拉上了作解释,也是不对的,古人就解释“慎终追远”是孝道。
所以过去在大一陆,人家大厅里的祖宗牌位上面,总是“慎终追远”四个字,这就是因为古人解释“慎终追远”只对孝道而言的。
他们解释:慎其终者,是说对过去了的,死了的先人,我们要怀念他。
“民德归厚矣”,他们解释,如果大家都能孝顺父母,孝于祖宗的话,社会风气就趋于厚道了。
这是有问题的,意思对,但牵强附会。
为什么引用曾子的这一段话讲学问呢?“慎终追远”是什么意义?“终”就是结果,“远”就是很远的远因,用现在观念的一句话来讲就解决了,“一个人要想好的结果,不如有好的开始。”
欲慎其终者,先追其远,每件事的结果,都是由那远因来的,这里我们可以引用佛学里的一句话:“菩萨畏因,凡夫畏果。”
佛家的菩萨,大致相当于中国儒家的圣人,圣人们非常重视一件事情的动机。
比如有一个朋友来约你作生意,这个动机,也就是这个初因,我们要注意,也许是善因,也许是恶因,如果是恶因,即使叫你作董事长,将来坐牢的也是你,那么这个因要注意了,所以菩萨是怕这个因。
而“凡夫”——普通一般人畏果,像死刑犯到执行时才后悔,这个后果来了他才怕。
真要注意学问的人,对每一件事,在有动机的时候就做好,也就是刚才说的,要有好的结果,不如有好的开始,也就是开始就要慎重。
有人不择手段的创业,经常喜欢引用西方宗教革命家马丁·路德的“不择手段”这句话。
但是你要注意,对马丁·路德这句话,不要只说一半,他是说:“不择手段,完成最高道德。”
现在把这句话拦腰一刀,砍去一半,把“不择手段”拿去用,而不是“完成最高道德”,这就很危险了。
所以“慎终追远”的意思,是说与其要好的结果,不如有好的开始,西方文化中有一句俗话:“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也是这个道理。
大家认识了这个道理,则“民德归厚矣”。
社会道德的风气,自然都归于厚道严谨。
这是“学问”的道理。
孔子的素描
讲到这个地方,一直太严肃了,所以下面来个滑稽的事情。
在这里,也可窥见孔门弟子写文章的笔法,并不呆板,是活泼生动的。
子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