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尤图智赚
诗曰:
得失枯荣忠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自延卿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分随缘过,便是逍遥自在仙。
话说大梁有个富翁姓张,妻房已丧,没有孩儿,止生一女,招得个女婿。
那张老年纪已过六十,因把田产家缘尽一交一 女婿,并做了一家,赖其奉养,以为终身之计。
女儿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颜顺旨,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
不想已后,渐渐疏懒,老大不堪。
忽一日在门首闲立,只见外孙走出来寻公公吃饭。
张老便道:“你寻我吃饭么?”
外孙答道:“我寻自己的公公,不来寻你。”
张老闻得此言,满怀不乐。
自想道:“‘女儿落地便是别家的人’,果非虚话。
我年纪虽老,一精一力未衰,何不娶个偏房?倘或生得一个男儿,也是张门后代。”
随把自己留下余财,央媒娶了鲁氏之女。
成婚未久,果然身怀六甲,方及周年,生下一子。
张老十分欢喜,亲威之间,都来庆贺。
惟有女儿女婿,暗暗地烦恼。
张老随将儿子取名一飞,众人皆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二年,张老患病,沉重不起,将及危急之际,写下遗书二纸,将一纸付与鲁氏道:“我只为女婿、外孙不幸,故此娶你做个偏房。
天可怜见,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尽岸与他,争奈他年纪幼小,你又是个女人,不能支持门户,不得不与女婿管理。
我若明明说破他年要归我儿,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计。
而今我这遗书中暗藏哑谜,你可紧紧收藏。
且待我儿成|人之日,从公告理。
倘遇着廉明官府,自有主张。”
鲁氏依言,收藏过了。
张老便叫人请女儿女婿来,嘱咐了儿句,就把一纸遗书与他,女婿接过看道:“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
外人不得争占。”
女婿看过大喜,就一交一 付浑家收讫。
张老又私把自己余资与鲁氏母子,为日用之费,赁间房子与他居住。
数日之内,病重而死。
那女婿殡葬丈人已毕,道是家缘尽是他的,夫妻两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说。
却说鲁氏抚养儿子,渐渐长成。
因忆遗言,带了遗书,领了儿子,当官告诉。
争奈官府都道是亲笔遗书,既如此说,自应是女婿得的。
又且那女婿有钱买瞩,谁肯与他分剖?亲威都为张一不平,齐道:“张老病中乱命,如此可笑!却是没做理会处。”
又过了几时,换了个新知县,大有能声。
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说道:“临死之时,说书中暗藏哑谜。”
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忽然会意,便叫人唤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来。
知县对那女婿说道:“你妇翁真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遗书,家私险被你占了。
待我读与你听: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
我婿外人,不得争占!’你道怎么把‘飞’字写做‘非’字?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见了此书,生心谋害,故此用这机关。
如今被我识出,家财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说?”
当下举笔把遗书圈断,家财悉判还张一飞,众人拱服而散。
才晓得张老取名之时,就有心机了。
正是:
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
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这个故事,可见亲疏分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来,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
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尤图智赚合同文》。
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汀梁西夫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天祥,娶妻杨氏。
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嫡亲数口儿,同家过活,不曾分另。
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拖油瓶”。
天瑞生个孩儿,叫做刘安住。
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女儿,名唤定一奴一,与刘安住同年。
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一交一 厚,从未生时指腹为婚。
刘安住二岁时节,天瑞已与他聘定李家之女了。
那杨氏甚不贤惠,又私心要等女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与他。
因此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的。
亏得天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隙。
不想遇着荒歉之岁,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乡外府趁熟。
天祥与兄弟商议,便要远行。
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
待兄弟带领妻儿去走一遭。”
天祥依言,便请将李社长来,对他说道:“亲家在此:只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
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
如今我兄弟三口儿,择日远行。
我家自来不曾分另,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写在这文书上。
我每各收留下一纸,兄弟一二年回来便罢,若兄弟十年五年不来,其间万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便是个老大的证见。
特请亲家到来,做个见人,与我每画个字儿。”
李社长应承道:“当得,当得。”
天祥便取出两张素纸,举笔写道: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
弟天瑞挈妻带子,他乡趁熟。
一应家私房产,不曾分另。
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
年月日。
立文书人刘天祥。
亲弟刘天瑞。
见人李社长。
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了。
天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而行。
弟兄两个,皆各流泪。
惟有杨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门,甚是得意。
有一只《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
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难留。
且说天瑞带了妻子,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逢桥下马,过渡登舟。
不则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
那边正是丰稔年时,诸般买卖好做,就租个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
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
夫妻两口,为人疏财仗义,好善乐施。
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并无,以此心中不满。
见了刘家夫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
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觉聪明,满心欢喜。
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螟蛉之子。
郭氏心里也正要如此。
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张员外看见你家小辟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个过房儿子,通家往来。
未知二位意下何如?”
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他的儿子,有甚不象意处?便回答道:“只恐贫寒,不敢仰攀。
若蒙员外如此美情,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可也增好些光彩哩。”
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
张员外夫妻甚是快话,便拣个吉日,过继刘安住来,就叫他做张安住。
那张氏与员外,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
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一交一 厚,房钱衣食,都不要他出了。
彼此将及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卧不起。
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
不上数日,张氏先自死了。
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殓。
过了儿日,天瑞看看病重,自知不痊,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对他说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话儿,敢说得么?”
员外道:“姐夫,我与你义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
决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
天瑞道:“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当日离家时节,哥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
哥哥收一纸,小生收一纸。
怕有些好歹,以此为证。
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
安住孩儿幼小无知,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陰德,将孩儿抚养成|人长大。
把这纸合同文书,分付与他,将我夫妻俩把骨殖埋入祖坟。
小生今生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做马,报答大恩。
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
说罢,泪如雨下。
张员外也自下泪,满口应承,又将好言安慰他。
天瑞就取出文书,与张员外收了。
捱至晚间,瞑目而死。
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已毕,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
自此抚养安住,恩同己子。
安住渐渐长成,也不与他说知就里,就送他到学堂里读书。
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
年十余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
又且为人和顺,孝敬二亲。
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
每年春秋节令,带他上坟,就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与他说明缘故。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捻指之间,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岁了。
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着他归宗葬父。
时遇清明节令,夫妻两口,又带安住上坟。
只见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问员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甚么亲眷?乞与孩儿说知。”
张员外道:“我儿,我正待要对你说,着你还乡,只恐怕晓得了自己爹爹妈妈,便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冷淡了。
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
你本姓刘,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刘天祥。
因为你那里六料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
不想你父母双亡,埋葬于此。
你父亲临终时节,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在这文书上。
叫待你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
儿呀,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
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
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哭拜了一场道:“今日方晓得生身的父母。”
就对员外、郭氏道:“禀过爹爹母亲,孩儿既知此事,时刻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付我,须索带了骨殖往东京走一遭去。
埋葬已毕,重来侍奉二亲,未知二亲意下何如?”
员外道:“这是行孝的事,我怎好阻当得你?但只愿你早去早回,免使我两口儿悬望。”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安住收拾起行装,次日拜别了爹妈。
员外就拿出合同文书与安住收了,又叫人启出骨殖来,与他带去。
临行,员外又分付道:“休要久恋家乡,忘了我认义父母。”
安住道:“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养。”
三人各各洒泪而别。
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
一路问到刘家门首,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
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我姓刘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
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特来拜认归宗。”
只见那婆子一闻此言,便有些变色,就问安住道:“如今二哥二嫂在那里?你既是刘安住,须有合同文字为照。
不然,一面不相识的人,如何信得是真?”
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
我亏得义父抚养到今,文书自在我行李中。”
那婆子道:“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既有文书便是真的了。
可把与我,你且站在门外,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接你进去。”
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
就打开行李,把文书双手递将送去。
杨氏接得,望着里边去了。
安住等了半晌不见出来。
原来杨氏的女儿已赘过女婿,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日夜防的是叔、婶、侄儿回来。
今见说叔婶俱死,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可以欺骗得的。
当时赚得文书到手,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却待等他再来缠时,与他白赖。
也是刘安住悔气,合当有事,撞见了他。
若是先见了刘天祥,须不到得有此。
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鬼影也不见一个,又不好走得进去。
正在疑心之际,只见前面定将一个老年的人来,问道:“小扮,你是那里人?为甚事在我门首呆呆站着?”
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则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带了潞州去趁熟的刘安住。”
那人道:“如此说起来,你正是我的侄儿。
你那合同文书安在?”
安住道:“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
刘天祥满面堆下笑来,携了他的手,来到前厅。
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儿行路劳顿,不须如此。
我两口儿年纪老了,真是风中之烛。
自你三口儿去后,一十五年,杳无音信。
我们兄弟两个,只看你一个人。
偌大家私,无人承受,烦恼得我眼也花、耳也聋了。
如今幸得孩儿归来,可喜可喜。
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
安住扑簌簌泪下,就把父母双亡,义父抚养的事休,从头至尾说一遍。
刘天祥也哭了一场,就唤出杨氏来道:“大嫂,侄儿在此见你哩。”
杨氏道:“那个侄儿?”
天祥道:“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
杨氏道:“那个是刘安住?这里哨子每极多,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假装做刘安住来冒认的。
他爹娘去时,有合同文书。
若有便是真的,如无便是假的。
有甚么难见处?”
天祥道:“适才孩儿说道已一交一 付与你了。”
杨氏道:“我不曾见。”
安住道:“是孩儿亲手一交一 与伯娘的。
怎如此说?”
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儿说你拿了他的。”
杨氏只是摇头,不肯承认。
天祥又问安住道:“这文书委实在那里?你可实说。”
安住道:“孩儿怎敢有欺?委实是伯娘拿了。
人心天理,怎好赖得?”
杨氏骂道:“这个说谎的小弟子孩儿,我几曾见那文书来?”
天祥道:“大嫂休要斗气,你果然拿了,与我一看何妨?”
杨氏大怒道:“这老子也好糊涂!我与你夫妻之情,倒信不过;一个铁陌生的人,倒并不疑心。
这纸文书我要他糊窗儿?有何用处?若果侄儿来,我也欢喜,如何肯捎留他的?这花子故意来捏舌,哄骗我们的家私哩。”
安住道:“伯伯,你孩儿情愿不要家财,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
你孩儿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
杨氏道:“谁听你这花言巧语?”
当下提起一条杆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早把他头儿打破了,鲜血进流。
天祥虽在旁边解劝,喊道:“且问个明白!”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见浑家抵死不认,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决不下,只得由他。
那杨氏将安住又出前门,把门闭了。
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峰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渐渐苏醒转来,对着父母的遗骸,放声大哭。
又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时,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问道:“小扮,你那里人?为甚事在此啼哭?”
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
那人见说,吃了一惊,仔细相了一相,问道:“谁人打破你的头来?”
安住道:“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认我,拿了我的合同文书,抵死赖了,又打破了我的头。”
那人道:“我非别人,就是李社长。
这等说起来,你是我的女婿。
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细细与我说一遍,待我与你做主。”
安住见说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哭告道:“岳父听禀: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中安下,父母染病双亡。
张员外认我为义子,抬举的成|人长大,我如今十八岁了,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骨殖来认伯伯,谁想杨伯娘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头,这等冤枉那里去告诉?”
说罢,泪如涌泉。
李社长气得面一皮紫胀,又问安住道:“那纸合同文书,既被赚去,你可记得么?”
安住道:“记得。”
李社长道:“你且背来我听。”
安住从头念了一遍,一字无差。
李社长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说,这虔婆好生无理!我如今敲进刘家去,说得他转便罢,说不转时,现今开封府府尹是包龙图相公,十分聪察。
我与你同告状去,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
安住道:“全凭岳父主张。”
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道:“亲翁亲母,什么道理,亲侄儿回来,如何不肯认他,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
杨氏道:“这个,社长你不知他是诈骗人的,故来我家里打浑。
他既是我家侄儿,当初曾有合同文书,有你画的字。
若有那文书时,便是刘安住。”
李社长道:“他说是你赚来藏过了,如何白赖?”
杨氏道:“这社长也好笑,我何曾见他的?却是指贼的一般。
别人家的事情,谁要你多管!”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住。
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挺身拦住,领了他出来道:“这虔婆使这般的狠毒见识!难道不认就罢了?不到得和你干休!贤婿不要烦恼,且带了父母的骨殖,和这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
明日到开封府进状。”
安住从命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
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安徘酒饭管待他,又与他包了头,用药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
等了一会,龙图已升堂了,但见:
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吓魂台。
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
看毕,先叫李社长上去,问了情由。
李社长从头说了。
包龙图道:“莫非是你包揽官司,唆教他的?”
李社长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与他申诉。
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道:“你曾认得女婿么?”
李社长道:“他自三岁离乡,今日方归,不曾认得。”
包龙图道:“既不认得,又失了合同文书,你如何信得他是真?”
李社长道:“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小人,并无一人看见。
他如今从前至后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见?”
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问其情由。
安住也一一说了。
又验了他的伤。
问道:“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借此来行拐骗的么?”
安住道:“老爷,天下事是假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体?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宅,也够小人一生受用了。
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坟,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
望爷爷青天详察。”
包龙图见他两人说得有理,就批准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
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道:“你是个一家之主,如何没些生意,全听妻言?你且说那小厮,果是你的侄儿不是?”
天祥道,“爷爷,小人自来不曾认得侄儿,全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小人又没有背后眼睛,为此委决不下。”
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只是推说不曾看见。
包龙图就对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你这口怨气!”安住恻然下泪道:“这个使不得!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伯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幸而来,又非是争财竟产,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事,至死不敢。”
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心下已有几分明白。
有诗为证:
包老神明称绝伦,就中曲直岂难分?
当堂不肯施刑罚,亲者原来只是亲。
当下又问了杨氏儿句,假意道:“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
你夫妻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
刘天祥等三人,叩头而出。
安住自到狱中去了。
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疑心道:“包爷向称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
却说包龙图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分付衙门中人张扬出去,只说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待死。
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
不则一日,张秉彝到了。
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
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
次日,签了听审的牌,又密嘱咐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
随即将一行人拘到。
包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
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
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只见牢子回说道:“病重垂死,行动不得。”
当下李社长见了张秉彝问明缘故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
又见牢子们来报道:“刘安住病重死了。”
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便道:“真死了,却谢天地,到免了我家一累!”包爷分付道:“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
仵作人相了,回说,“相得死一尸一,约年十八岁,大陽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验。”
包龙图道:“如今却怎么处?到弄做个人命事,一发重大了!兀那杨氏!那小厮是你甚么人?可与你关甚亲么?”
杨氏道:“爷爷,其实不关甚亲。”
包爷道:“若是关亲时节,你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子孙,不致偿命,只罚些铜纳赎。
既是不关亲,你岂不闻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是各自世人,你不认他罢了,拿甚么器仗打破他头,做了破伤风身死。
律上说:‘殴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
’左右,可将枷来,枷了这婆子!下在死囚牢里,一交一 秋处决,偿这小厮的命。”
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就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士色,只得喊道:“爷爷,他是小熬人的侄儿。”
包龙图道:“既是你侄儿,有何凭据?”
杨氏道:“现有合同文书为证。”
当下身边摸出文书,递与包公看了。
正是:
本说的丁一卯二,生扭做差三错四。
略用些小小机关,早赚出合同文字。
包龙图看毕,又对杨氏道:“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一尸一首出来,你须领去埋葬,不可推却。”
杨氏道:“小熬人情愿殡葬侄儿。”
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对他说道:“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来也!”安住叩头谢道:“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看时,只见容颜如旧,连打破的头都好了。
满面羞惭,无言抵对。
包龙图遂提笔判曰: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
李社长着女夫择日成婚。
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
刘天祥朦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
妻杨氏本当重罪,罚铜准赎。
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还家。
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
刘天祥到家,将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
李社长择个吉日,赘女婿过门成婚。
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
已后刘安住出仕贵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一人承当。
可见荣枯分定,不可强求。
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元气。
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
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
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