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
石氏暗想:姑娘前日说尚是闺女,我毕竟有些疑影,休说文相公儒雅风一流 ,姑娘与他同床 三夜,不能无情。
只看姑娘这一种窈窕身材,妖娆容貌,透骨风一流 ,此时病中蹙额而眠,如烟中杨柳,雨内芙蓉,兀自令人销魂。
何况笑口初开,欢情乍畅,感恩报德,惜貌怜才,宛转于腰股之间,浃洽于肌肤之际,文相公当此,有不心醉神怡,探珠点玉者乎?姑娘,姑娘,只怕知心如我,犹未能全信耳。
因将手悄向被里,从裤管中伸进,把一指轻探入璇姑玉一户,只见葳蕤紧锁,菡萏娇含。
璇姑睡中一惊,身子直翻过来,石氏吓得粉脸凝羞,姣容失色。
幸喜璇姑疲乏已极,翻转身来,仍睡了去。
石氏方才放心,上床 而睡,满心欢喜道:“我姑娘如此幽贞,真是人间少有。
文相公恁般方正,果然世上无双。
我丈夫有这等妹子,嫁得这等妹夫,真好侥幸也。”
这里石氏自思自喜,那边李四一娘一回家,因说不动璇姑,和衣倒在床 上,闷闷不乐。
又因是中秋佳节,多吃了几杯酒。
又嘈了那许多风话,倒引得自己欲火上升,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只得伸手下去把一陰一户尽力揉了一会,出了些火气,爬起来,吃了两碗冷水,心上凉了一凉。
觉道好些。
然后把璇姑之事,打算起来道:“方才那种光景,直头毫无门路,公子这银米如何消释?明日且去探着他所想之人,给公子一信,也就算不得无功食禄了。
但那后手一个元宝,如何得滚讲来?”
直想到四更天,忽然想着道:“是呀,那不识风情的女子原有四着仙棋。
如今我止下得一着,怎就退悔起来呢?当初我母亲替一人设谋定计,不知破了多少闺女的真身。
改了许多寡一妇 的节操,怎么生下我这不肖女儿。
一个人就弄他他不倒!我曾记得《传授心法》说是一切妇女只怕他情窦未开,便心正无邪,凛然难犯。
我有四着棋子是专开情窦的,对锁钥匙,任你千贞万烈都走不穿跳不过的,到得情窦开时,便如黄河水决。
闸他不住,我不引他,他自会来寻。
这四着棋子是叫他耳听着一婬一语一婬一声,眼看着一婬一书一婬一画。
我如今才说得几句一婬一话,没曾打动,那里便有决绝回音?明日须把那三首棋子,一齐都下,自然便有效验。”
想定了主意,满心欢喜,便觉疲倦起来,睡了一觉,已是天明。
急急爬起,取些冷水洗了脸,就走进来。
揩子早在廊下伺候,慌忙领至东宅。
四嫂把自己的说话述了一遍,公子手舞足蹈的喜道:“说得好,说得好!就是泥神也要动心了。”
四嫂道:“那知他竟是沉沉睡去,弄得小媳妇情兴索然,只得回家安置。”
公子大惊道:“有这等怪事!便怎么处呢?”
四嫂道:“我到家,一夜 不睡,又想了三条妙计在此。”
因把祖传秘诀述了一遍。
公子想了一会赞道:“这真是仙着,但是怎样行法?”
四嫂道:“一婬一画是不便拿给他看,老爷可有绣像一婬一书画得出色的,待小媳妇拿两本去,只算送他解闷,等他自去翻看,这不是两着棋子并做一着下了么。
至那一婬一声一事,须要张老一娘一做将出来,老爷自去吩咐他方妥。”
公子道:“前面两着棋子,别人家未必现成,我家却无所不有。
我嫌那一婬一书上绣像呆板,叫名手画师另画,真个面目娇艳,情态妖一婬一,比着平常的春宫册页还胜几倍。
只消拿两部去就是。
独有末后一着,我却难于出口,要你替我转达的了。”
因急去取了书并三两银子一交一 与四嫂道:“这银子给与张一妈一,须要妆龙像龙,妆虎像虎方好。”
四嫂应诺出来,悄向张一妈一说知。
张一妈一胀红了脸说道:“我这样一把年纪,怎好妆这鬼脸,到日里边如何见他面呢?”
四嫂道:“你须晓得公子性儿,我昨日那些风话又是肯的吗?也只为银子面上。
你只消到晚来吃几杯酒,盖了面孔,他便认你酒醉。
就不也是正经夫妻子的事,又不偷了别人家的汉子,怕甚么丑呢?我们小户人家,隔着板席就有人睡,若像你这样面重,也过不得日子了。
我记得那年与你四叔做事,兴发起来,我性命都不顾了,嘴里边心肝乖肉亲爷老子流水的喊出来,把一张床 咿咿哑哑的响个不住,闹得那隔壁钱老爹半夜不曾合眼。
明日看着我,扯开嘴只顾嘻嘻笑,被我弹着囗子说道:”你笑我么?我家夫妻两个干事,又不开着门养汉,有啥仔好笑?那家子不是这样来?那哑着声不发出来,妆腔儿怕人听见的,敢倒是虚心病走邪路的。
老一娘一是正经直头子人,干得快活就喊两句,却是拳头上立得人起的。
你敢扯着B嘴笑我么?‘那钱老爹被我一顿数落,老大没趣,我脸上红也没红一红,有啥仔害羞呢?“张一妈一道:”这也罢了。
只是我家的东西是棉条样软的,怎的兴发?“四嫂道:”这银子就是你我的兴了。
你一面想着银子的好处,一面思量少年时干事那样的高兴,把张老爹紧紧拿住了,把身子乱颠乱凸,摇那床 咭咭咯咯的响,把银子当了张老爹,嘴里心肝老子的浪叫。
他们在隔壁听了,那里知道是假的,自然认你快活到极处了,听动了火,怕他不心里发起痒来吗?“
张一妈一点点头,接了银子。
四嫂道:“我还有句话问你,你这大姑娘许了人家没有?我看他出神光景,定是想着甚人,你可知道是那里人,甚名甚姓,家道如何,可有才貌,是怎样订约的,细细说给我听。”
张一妈一道:“自从过了七月半,他们通不和我说甚话了,我也虚心病,没再去问他。
从前刘婶子说过,他有个恩人姓文,住在吴一江一 ,是个秀才,祖父都做过官,却没提起名字。
刘大叔把璇姑娘许给他做小,那姓文的留一床 褥子,要了璇姑娘一个手帕去,原说半月内就来娶的,过后不见他来,刘大叔才去寻的。
只不知他的穷富,那相貌据刘婶子说,与璇姑娘正好做一对儿。”
四嫂道:“我便疑心大姑娘睡着那条褥子,怎这样富丽?配不上那帐子被头,原来是姓文的留的表记。
他有这床 褥子,家里定然豪富;又是个秀才,想必也有才学与大姑娘正好做一对;这相貌不消说是标致不过的了,怪道我的说词说不进去。
如今且去与公子商议则个。”
于是别了张一妈一,急向公子说知,公子跌脚叹气,急去通知聂元。
四嫂出来,做饭吃了,来看璇姑。
这日璇姑身子略好,正在勉强梳头,四嫂嘻着嘴儿道:“昨日我也吃不多酒,怎么就吃醉了?在这里不知说了许多痴话,敢怕笑坏了你们哩!”璇姑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那里是痴话,也没人敢笑你。”
四嫂道:“只要你们不笑就是了。
老实和你说罢,你就是笑我,我也要说。
我是这样见识,人在世上不多的日子,每日扯开嘴只是笑,才不枉了为人一世;若是终日蹙着眉头,淹淹闷闷,便与一陰一山背后愁神怨鬼无二。
里边大一奶奶姨一娘一们,心里有甚烦恼就来寻着我了,我走进去,连B带膫一阵乱嚼,把一屋子人都哈哈的笑了,大一奶奶好不欢喜,说道:”李四嫂,你是真个佛见笑哩!‘大一奶奶不过口头言语,被这些姨一娘一姐儿们一传,就传出了名,后来我走进去,不要等我开口,他们就先笑做一堆,说是’佛见笑‘来了呢!我说道:“佛见笑还不足为奇,我是石见笑哩!’大一奶奶道:”怎么是石见笑?‘我说:’那佛最会笑的,你看那弥勒佛,成日扯开一张阔嘴呵呵的,是个极会讨快活的人,不消我去对着他耍子。
只有那石头是个笨东西,再不会笑的,不等我开出口来,他就乱滚着笑做一堆,这不是石见笑么?‘大一奶奶笑道:“好婆子,倒被你骂了去,把我们都当做顽石点头哩。”
四嫂正在随口乱嘈,只听外边有人叫唤,张老实接应出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一胡一 朝奉。
朝奉回家有四五年光景了,是几时来的,宝货可是在断桥么?”
一胡一 朝奉道:“我是本等不出来的了,被一个朋友拉出来,说我的主顾多,要领他认识认识,只得又来走一遭。
下是下在断桥,却带不多货来,一来与你是老主顾,要会你一会;二来有个口信,还有些银子,要亲手一交一 你,所以造府的。”
老实道:“是甚口信,怎又有甚银子?”
朝奉道:“还是十月里,在镇一江一 饭店里遇着一个贵处人,姓刘,说是你的亲戚。”
那人说到姓刘,璇姑便侧耳细听,石氏慌忙在门缝中去张看。
只见那老客人在兜肚里挖出一封银子,说道:“他病在饭店里,奄奄一息,我便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我,知道我与你熟识。
我要到杭州,他说有剩的几两盘费托我带来,要亲手一交一 与你的。”
老实吃了一惊,接了银子,忙问道:“他叫甚名字,与我是甚亲戚,如今病可好些?”
只见那老客面上惨然不乐,答道:“不要说起,到第二日日平西时,就没了。
他的名字忘记问他了,他原住在湖上,五月里才搬的,他叫你表兄。”
张老实满眼挂出泪来,璇姑也觉两眼酸酸的,汪着眼泪,这石氏如万箭攒心,一阵乱跳,早已晕死在地。
璇姑吓得魂出,与四嫂连忙扶救。
张一妈一也顾不得客人在外,飞奔进来,大家救醒。
那朝奉便要出门,被老实一把捺住,说道:“这事还有可疑,正要问个明白哩。”
这里璇姑劝石氏道:“也还未见的实,又没啥仔凭据,未可全信。
即使果有此事,也须问明了地方及店主姓名,好去收拾骸壳,埋葬祖坟,到那时从容殉节,才是道理。”
石氏只得咽住哭声,听着张老实问道:“我一个表弟姓刘,虽系出外,但他并不要到镇一江一 去,如何朝奉说在镇一江一 店里遇着他?就是病了,也该一胡一 乱写个草信,怎么字也没有一个?至于行李衣物,也该拿一两件回来做个凭信,因何一件俱无?只怕还另有其人,不是我这舍亲姓刘的。”
朝奉道:“你说的这位令亲就是我遇着的,是不是我却不知,我只管寄银信就是了。
至于床 铺等物,说也可怜,你说他还有甚么信物寄来吗?我记得是七月初头,大气虽热,他却是赤身睡在门上,连单被裤子都是没一条,如何得有寄回呢?”
老实道:“他出门时带有行李,到那里必定带着,若说缺了盘费,典卖掉了,就不该剩这银子了。”
朝奉道:“我也曾问过,他说是原到吴一江一 找他一个姓文的亲戚,因那姓文的已往安庆拜什么年伯,他就慌忙赶到安庆,找着了姓文的,同着吴一江一 两个朋友合坐一只一江一 船下来,一路在长一江一 安然无事,岂知船到镇一江一 正要收口,忽起大风,打在金山脚下,船在石上撞破,一船的人都落下水去,一江一 边许多救生船只赶去,捞了一个不识姓名的船家,合你这刘令亲,还有姓文的一个家人,其像都随流水流到大一江一 里去了。
你令亲说到那里还想着那姓文的,只顾淌泪,倒是我再三劝住了。”
石氏扯着璇姑痛哭道:“姑娘,我和你一般苦命了。”
璇姑收了眼泪,低低劝道:“嫂嫂不要急坏了,此信大都是假,晚间和你计较。
就是真的,我和你安心就死,正好结泉下夫妻,亦不必徒作楚囚之泣。”
石氏也没心肠去听下文的话,呆坐在椅上出了神去。
直到客人去了,老实哭将起来,把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说道:“我看表弟也不像个短命的人,那知道遭此横祸。
我方才细细问明,原来表弟救起来时只穿得一条裤子,因船里暑热把衣服袜子都脱掉的,鞋子也撩在一江一 里,到岸上才买一双草鞋穿着。
这银子亏得放在身边没有失落,说是还有姓文的银子在内。
棺材是隔日前已托店家买就的,寄银之时已经垂毙写不动字了,那店家住在镇一江一 西门大马头上,姓王叫做王三道。
若要收拾一尸一棺,早晚我替你去罢,休要苦坏身子。
四婶子,你替我劝劝,这也总是前世事了。”
老实哭了出去,四嫂和张一妈一都含着眼泪劝了一会,也自去了。
石氏问璇姑道:“我想起来,这信竟是真的呢!吴一江一 一水之地,文相公来不来俱该回家,怎就担搁到三四个月?这寄信客人怎肯把自己银钱来哄骗人家?你方才说此信是假,是怎么缘故?”
政姑道:“我也因哥哥出去,杳无消耗,日日忧虑,方才一闻凶信,原是惊惶,只因没有确据,尚未深信。
到后来,说出翻船之事,我便猜破九分,知道这是是假的了。”
石氏道:“一江一 中遇风翻船,这是常事,怎么就不信呢?”
璇姑道:“哥哥相貌,将来正有际遇;至文相公,大耳丰颐,尤属期颐之相。
况他立心仁厚,度量宽宏,仗义扶危,济人利物,论积善余庆之理,何至不保其身?即或气数不齐,断无横死之理。
那恶一奴一见我誓死不从,自然复出奇计,先寄此信绝我之念,然后再来说诱,活我之心。
那寄书之人与这银子定是恶一奴一所为,我和你不要被他惑了。”
石氏大悟道:“姑娘所料十有八九,但你哥哥与文相公因何并没信息?你哥哥又在暗九,算命的俱说要防大病。
我们毕竟向镇一江一 店里去讨一确信才得放心。”
璇姑道:“明九暗九之说最是荒唐,命理深微,又岂庸夫所测?哥哥与文相公俱有别故担搁,亦非异事。
我们两个女子如何出门,舟中既为敌国,则所托何人?不是领入恶一奴一坑阱,即串通奸徒,弄成疑冢,我们亦无从辨识。
不如专心守在此间,把这把皮刀,这条苦命,黏在一处,或者灾消福至,哥哥忽然回来,便可脱离罗网。
不然则数在难逃,我和你视死如归,姑嫂二人携手于九泉之下,安心等着哥哥与文相公一陽一寿终时再图相会便了。”
石氏此时疑一团一 已破,便不甚悲伤,赞道:“姑娘识高心定,见理透彻,料事如神,使一奴一家顿开茅塞,我和你安心守去罢了。”
因把银子送还,只说托张一妈一藏收,竟不提起易服搬棺之事。
到了次日,四嫂来打探了几回,不见动静,待到将晚时候,又踅进房来,劝石氏道:“这信不知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是大数,无可奈何的。
大一娘一年纪正小,也不要去思量他了,寻点事体做做,或看看书,下下棋,分分心也好,休得苦坏了自己。
大姑娘更不消悲戚,手足分上却也难怪,横竖有人照应,将来遇了贵人,寻得好对头,你嫂嫂是贤慧的,决不亏待,况住在至亲家里,邻舍又多,大家帮着还你享的富贵荣华哩!大姑娘,我带来几部书,替你们两个解解闷,闲着和你嫂嫂看看,劝劝他,我明日再来看罢。”
说着重到老实房里,叮嘱了张一妈一,叫他管着他姑娘,又不知说了些啥话,咕咕哝哝的半歇,才转身出门去了。
这里石氏、璇姑竟把昨日客人寄银报死的事搁过一边,两人在房里也不提起。
张一妈一留神察看,颇觉诧异,转思莫非听了李四嫂的话,就不悲伤,或是在那里看书,看出滋味,心无二用?果是如此,四嫂所说的计如今两着棋都点了眼,今夜那末着棋子不消再下了。
正在一胡一 思,只见张老实提着篮儿,买了些现成熟肉、烧鹅、薰蛋之类,右手携着酒壶,笑嘻嘻的走将进来。
张一妈一迎着忙去接了,两人走到房里,老实向内壁努了一努嘴,张一妈一道:“说来也奇怪,今朝两个竟没提起一字。”
老实道:“这事有转机了,我们晚上趁这酒肴,邀他俩个同吃,带点酒意,那事儿就容易动了。”
张一妈一不答,只管翻着篮儿,忽失声道:“阿呀!你这老头儿疯了?啥事情买许多东西!”复低声道:“你当真起来了?这不过是个由头儿。
你还记得并亲的那夜,你一杯,我一杯,吃得半醉,同进房来干那一生一世第一遭儿。
如今没啥快活的了,就是要吃酒助助兴,只消十二文买包猪头肉,和你两人油一油也就够了,你倒要吃起和合饭来,只怕你那棉花条儿就在酒里浸了三日也不会硬朗的。”
老实腻了脸,只是笑。
张一妈一拿了酒肴,在外面桌上摆好,赶去烧饭。
忽听门外有人喊叫,老实进来说:“李四嫂和你说话。”
张一妈一丢了火钳走出来,四嫂用手一招,跨出门外,一交一 头接耳了一会,张一妈一才得进来。
老实根问道:“四嫂袖子里塞出来的是啥东西?”
张一妈一不答,低着头烧火。
停会饭熟,进去请了石氏、璇姑,四人坐下一同吃着,张一妈一开口道:“这是老头儿恐你们伤心,特地买来替你们压惊散闷,须多吃一杯儿。”
璇姑等看见酒肴,因住在老实家里已是四月,油煎豆腐都没尝过,今日怎得如此破钞,不免疑惑,因推不会吃酒,把张一妈一拣的一块素蛋吃了。
石氏亦略为领情,便起身进厨,盛了两碗饭,同璇姑吃毕,道声失陪,先进房去。
外面老实夫妻居然我斟你酌,把这酒肴都收拾到五脏庙去。
酒已微醺,一胡一 乱吃过了饭。
那知张一妈一从不吃酒,一两杯落肚,登时面红耳热,气逆头眩,乜斜一双七八层皱纹的俏眼,向老实道:“我已是支撑不得,你去收拾厨下罢。”
老实真个把盘儿碗儿杯儿箸儿壶儿瓢儿一件件收拾起来,连那桌上的蛋屑儿鹅骨头儿荷叶包儿一古恼儿丢人粪箕之内,然后到厨下洗抹干净,息火出来。
石氏姑嫂早把房门关上。
老实进来,张一妈一躺在床 上鼾声如雷,老实则怕误事,忙向推醒起来,斟过一盅茶,却是冷的。
张一妈一呷了一口,觉得酒气减了好些,听着内边房里寂无声息,灯火尚明,知道未睡。
老实与张一妈一商量做那勾当,却自知年老,不敢轻试。
张一妈一说出李四嫂叮嘱的话,倘或支架不住还有解药,老实方始放心。
两颗红丸,各咽其一,将茶送下,于是息灯上床 ,爬在一头睡下。
这里石氏、璇姑因老实夫妻今晚买些酒菜,早已起疑,随后李四嫂又来,鬼鬼祟祟,不知施出怎样毒计,却不道老夫妻有这等事。
璇始担惊已久,自戳颈之后,公子未尝再来,变出花样,百般引诱,都是有人贪财献勤之故,以至心犹未死。
料想今夜断无他故,因把四嫂送来之书展开一看,是一部《会真记》,一部《娇红传》,一部《好逑传》,板清纸白,前首绣像十分工致,约略翻阅,却已得其大概,指着书道:“嫂嫂,四嫂拿书来,恰在客人寄银报死之后,恶一奴一奇计,愈觉显然。
但这恶一奴一费尽心思,百般缠扰,如何得了?你我两个女人,就要跳出坑阱,别寻住处,却又是哥哥主意搬到这里来的,定为他们所阻。
你我苦命,应绝于此。
死固分内,但差哥哥与文相公均不知道。
这些人混造黑白,转恐污名难受耳。”
石氏道:“我看恶一奴一不过纨绔性成,骄奢一婬一佚之尤,论到底来,并非险恶。
这些人在他跟前献勤,图他财帛,止道姑娘是个寻常女子,不慕财便爱貌的,生长小家,伶仃孤苦。
即使姑娘绝世聪明,也还恃着顾影少年,风一流 才子,必有一端可以动得你心。
若不是旁人撮弄,你看那夜之后,已是绝了踪迹,岂非恶一奴一尚有怕事之心,不比别的强暴么?姑娘拿走主意,不动声色,再付他几个决绝回音,或者恶一奴一心冷,我和你就灾消祸退了。”
璇姑道:“我也如此想,就是那夜,他见势头不像,只管发抖,怕一奴一跑出去。
究竟公子性儿,还是要面一皮的。
看那相貌,也不是下贱,若使改邪皈正,功名富贵也可操券。
只是祖父挣下家财,现成享福,逸则思一婬一,专在粉黛丛里过活,邪气日深,正气日薄,引入旁门左道,妄想升仙,练一习一 采补。
那班妖道供养在家,怕就是祸根哩!其余的人,不是他家人小子,便是住房贫户,那个不奉承他?自幼至长,不历艰险,不闻规谏,就把良心汩没。
想是他连氏祖宗及现在做尚书的造孽太重,不该有个贤子孙,这也是一定的理。
但我落在坑阱之中,横竖不能跳出,若以势力相争,终于一死,不如写几句偈语夹在这书里,使他见了或者激发他羞恶之心,再不亦可以报应祸福动之,所谓疾驰之马,见石回头;方烧之炭,入水便熄。
天下事,惟陷之深者,其出愈速,穷极则变,理有固然。
我且试他一试。”
石氏未及回言,忽地双眉直竖起来,怒容可掬,侧过耳来在那里细听。
璇姑取出一张纸,提笔便写,正是:
欲传振聩惊聋语,蓦地残雪破雨来。
石氏听得不耐烦,低声问道:“姑娘听见么?”
璇姑尚未写完,答道:“可怜,可怜!”仍旧在那里写。
石氏方才忿火中烧,怒发直指,恨不把自己两只耳朵用力割掉才是干净,却见璇姑毫不在意,只说得“可怜”二字,便觉心地清凉,想到他们扮鬼作祟,徒劳无益,如今两老竟连命都不要起来,实在可怜。
无奈隔壁的声音越发响起来了,起先不过寻常一交一 一媾之一声 ,到后来那只竹架的床 ,咭咭格格,震动不止,浅房促屋,靠着腰壁,贴紧两人坐处,竞像是墙坍壁倒的光景,连一碗灯盏都要震熄,桌上茶杯砚台忒忒的移动。
听见张一妈一只是心肝肉儿的叫,却又是气喘吁吁,叫了这声接不着那声。
老实在那里死命的用力,像是抬轿,又像掇石礅,又像是舂米,到得后来,张一妈一变了声口,喘着气道:“我要烧煞了。”
老实低声道:“我也掉在火坑里了!”璇姑满心懊恼,不忍再听,看看灯油将尽,诗已写完,那桌子上物件无一不动,不堪再坐,因把写的诗夹在《娇红传》中,匆匆上床 ,倒头便睡。
石氏慌忙收拾书本,也自息灯上床 。
两人本届三贞九烈,性定不摇,石氏虽差一间,却被璇姑提醒,便觉若无其事,不多时俱已睡熟。
谁料到了后半夜,石氏忽然惊醒,听得张一妈一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心知有变,急急坐起细听。
且说此哭为何?原来老实夫妻贪财忘命,不顾年纪,谨遵公子教令,咽下红丸,脱一衣 上床 ,就去干事。
老实觉得腰间棉条忽地硬朗,惊喜非常,抱住张一妈一,望那一陰一户里挺然直入。
张一妈一药性已发,老实扑将下来,急去掰住肩膀,一手搂着腰里,舒开两胯,紧紧一夹。
老实脊骨里面一阵酸疼,怕极欲逃,却被药中热气并住,前一陰一龟一頭里痒不可当。
那张一妈一身子颠摆不定,乱耸乱抛,又是抵死不放。
老实只得拼命冲突,张一妈一已如捻面搓糖,开一交一 不下,弄得皱眼酥斜,焦唇牵掣。
那知两人浑身火热,骨节毛孔中都如炽炭一般,焰腾腾的烤起来。
老实撑着铁棒,直捣中心。
张一妈一虽在周旋支格,却因此番意兴不比寻常,那垓心里烧得烈火似的,连那夜老实拿了布头揩抹的东西,不知如何这样干净,足足弄了两个更次。
竟是砻糠里榨不出油来,一个粘滴俱无,枯干欲裂;一个生发不出,痛痒难当。
渐渐的动弹不来,搂着身子,歇息一会。
怎当得药力太大,真个要并作一堆儿烧化了。
张一妈一咬定牙关,狠力忍着,老实伏在肚上,汗流气喘。
停了半晌,声息渐微,张一妈一觉他四肢沉重,睁眼看时,只见老实两眼已翻,竟犯一陽一绝而死,顿吃了一惊。
霎时间转喜为悲,忍不住泪如泉涌,却不敢把他推开,紧紧抱着,哺了十来口气。
石氏听得明白,走下床 来,唤醒璇姑,坐起再听,约略有顿饭时,张一妈一带哭带叫,兀自不应。
正是:
不道黄金能买命,偏教丹药快伤生。
总评:
四嫂看风使航、口舌澜翻,兼奉母传仙着,助以孽道假书,当其局者难乎免矣。
而璇姑不动声色,顺应有余,匪特心定守坚,亦缘品高识卓。
素臣诸妾俱臻绝品,而璇姑尤为巨擘,其极力衬托出素臣之神品。
可云笔妙。
璇姑初听大郎死信,未免惊惶;及闻涉及素臣,即知为连城之计。
非重素臣而决其不死,轻大郎而信其死也。
气数不齐,内已包素臣早夭之意;所不信者,其横死耳。
且专报大郎,与连城图奸尚隔一膜;至并压拉璇姑,则奸谋随然可识。
此所以一信一不信也。
然非透骨聪明,何能彻然言下。
其卓识自不可及。
“皮刀苦命粘在一处”,读鶼鶼语,不知出自何人。
鶻突至此,乃忽然一照空明如水晶屏风,令人屡欲手扪,不觉头触。
璇姑所见俱高出石氏一头地,与素娥所见俱高出鸾吹一头地,遥作章法。
至起可怜之心,则正与石氏相反,而与素臣之怜田老者如出—口,可为是夫是妾。
璇姑一诗消释张老夫妻无限气力,此粪秽中发出九穗嘉禾。
上为国瑞,下赡民富者。
尤妙在“灯油已尽,璇姑匆匆上床 ,石氏慌忙收拾书本”,开出后文立地翻空世界,岂非绝世文心。
前一次一婬一声,石氏始而惊讶,继而污耳、继而指发,及听璇姑“可怜”之说,心地始进清凉;至后一次则一片惊怜之念矣。
璇姑感人之速如是,后入素臣之门,遂有颜子之目,也固宜。
璇姑忽然暗想奇绝,神行官止,目无全牛,细意熨贴裁剪,灭迹不止,缀写闲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