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
长卿开窗一看,见西角上红光隐隐,庙祝忙赶来说道:“雇工人去救火,大惊小恐,倒惊了老爷了。”
长卿道:“这光不是火光,大有瑞气。
这雪是几时住的?我们到庙外去望一望来。”
庙祝道:“雪住多时了,老爷要出去,待小道去点灯。”
长卿止住道:“你看庭中雪光映得满屋白亮,何必点灯?”
把衣整束,同庙祝出庙,见那红光,只有几缕在西边村上透起,却映着四山雪色红白一交一 辉,甚是好看。
庙祝道:“方才半天通是红的,如今看去真不像火光了,莫非那所在也有甚宝剑在那里放光么?”
长卿道:“此非物华,乃人瑞也。
那红光之下,约莫是何村庄?离此地有多少路?”
庙祝道:“是西庄地方,从庙后折去,不及半里。”
长卿看了一会,觉着寒冷,那红光也渐渐灭了,遂覆身进来。
正要上床 ,只见庙祝推进窗来,手提一壶热酒,说:“老爷夜寒,请用一杯。”
长卿道:“正有寒意,你这酒是雪中送炭了。”
庙祝斟上一杯道:“老爷请酒,小道去拿些酱姜来。”
长卿把那杯热酒一饮而尽,觉得暖气入腹,便有驱寒之意,太息道:“酒能乱性,古圣所恶。
若俱似此时之酒,亦复何害?史弥远能除韩佗胄,秦桧能拒张邦昌,小人之才,原自可用;泛驾之马,惟在驭之得宜耳。”
因复斟了一杯。
庙祝点烛又递上酱姜、腌菜、笋尖三碟小菜。
长卿一面饮酒,一面问其姓名、年岁,是火居,是正一。
庙祝答是姓一温一 ,法名通奉,祖传火居,今年三十二岁。
长卿道:“这还好,世人皆重正一而轻火居,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火居与正一均为异端,而免于不孝之罪,则较胜于正一矣。
道家所宗,如老、尹、庄、列,那一个没有妻子?而今人独重正一,吾不解也。”
说罢大笑。
长卿正在高谈,忽听外边人声嘈杂,庙祝知是雇工回来,出去问明了,进房说道:“老爷之言不错,果真不是火光,是西庄孙家生了一个儿子,临产时屋上起这红光,竟像失火一般,惊动前后村都去救火,也是一件怪事。”
长卿道:“现在相国商辂生时,就有红光罩室,太守认是公廨中火起,后来知道了,抱进内署看视,以黄罗伞罩送回家。
这是目前之事,何足为怪?”
庙祝道:“依着老爷,孙家这孩子将来也是状元宰相哩!”长卿暗忖:签诗上“孙康”二字,莫非因这孙姓得有文伯母踪迹,也未可知。
庙祝收拾壶碟出去,长卿上床 睡不多时,天已大明,起来梳洗过,衙役进禀:天气比昨日更冷,轿夫又冻坏了一个,已寄信去拨一名来代替,请老爷略待一会,等他们吃饱了饭,日头高些起来,寒气略退,这路上就好走了。
长卿道:“如此严寒,岂可枵腹而行,自然该吃饱了饭再走。
我也怕冷,今日就担搁一天也不妨,且吃过饭再定夺罢。”
差役答应出去,长卿便要到孙家去看孩子。
问庙祝外边路可滑泞,饭收拾好休来寻我,只顾先吃,由我自回。
庙祝道:“日色朦胧,西风势紧,把田岸都冻得生硬,今日是不能开融的了。
但这样冷天,空心饿肚,岂不着寒?”
忙去拿进一碗热酒,酒内三个鸡蛋,说道:“正要送与老爷当茶的。”
长卿甚喜,便都吃完。
庙祝领着开出后门,走上大路,用手指道:“那一带瓦房便是西庄,姓孙的就住在那竹笆内花园里面。”
长卿看得明白,便发放庙祝回去,望那村庄走来。
只见四围古木,一曲寒泉,茅舍参差,竹篱周折,俨如身入画图。
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慢慢的踱将进去,先是一带竹林,接连着两岸木芙蓉,度过石桥,在假山后折去,就是一所临水的荷亭,荷亭半边几棵参天的松树,缠着满树枯藤,却一半堆着白雪,松影中漏出一架花屏,被雪压着如玉屏一般耀眼。
转过花屏,那边有三间小楼,楼窗半开,楼上有人读书,其声清越,长卿暗吃一惊道:“此何人也,乃有此声。”
因悄悄步近楼边,窃一听 所读何书,却是《檀弓入》,叹道:“此千古奇文也!惜为小儿学舌,致令减色。
我向来自负能读此书,又与素臣讲究,益穷其妙。
此人于雪窗读之,必有会心!长卿,长卿,莫谓天下无人也!”长卿正在窃一听 ,见楼下跑出一小孩子来,喊道:“阿呀!一个人跑进来了,你们来看哟!”楼上便住了书声,橐橐而下。
长卿迎上一看,只见:
壳重山凝,神清鹤立。
眉分八字,额纹隐现立三台;目注双泓,鼻准丰隆朝四岳。
垂垂若瓠,腹贮丙丁甲乙之奇书;朗朗如钟,齿宣徵羽宫商之逸韵。
陈元方名驰西邺,讵数双丁;诸葛瑾望重东吴,何论二陆?咀出雪中清味,焚香读一部《檀弓》;引来日下奇人,剖石识连城蓝玉。
那人立定,把长卿细看,只见:
玉山朗朗,琪树亭亭。
面凛秋霜,笑比清河包老;胸悬冬日,情同醇酒周郎。
变幻若夏云之奇,挥毫欲舞;扬诩若春风之拂,入座知和。
一寸心藏万卷书,稽古者五车四库;百年身寄千秋业,致君须二帝三王。
耳性通灵,别贤奸于謦囗;目光如炬,识贵贱于形神。
长卿入至楼下便道:“柳絮因风,书声彻耳。
一党一 家金帐,固属痴肥;陶氏葫芦,亦嫌寒瘦。
嚼雪读《檀弓》,较嚼雪读楚词,清标愈上。
政未识伊川夫子,肯许门外人立深三尺否也?”
那人微笑延进客座,答道:“冰城吐焰,寒谷嘘春;袁安僵卧,固属忘情;子猷返棹,亦嫌囗兴。
踏雪寻寒土,较踏雪寻梅花,冰肠愈热。
政未识富春老子,足与天上人卧分半榻否也?”
长卿大喜道:“宝剑自狱中化去,干将犹落尘寰耶?惜未得华一陰一赤土,一拭龙文耳!”那人笑道:“奇峰从天外飞来,泰山宁让土壤耶,愧未具南宫象笏,一拜丈人耳。”
长卿道:“孙登凤啸,弟实闻所闻而来,桃源姓氏,乞向外人一道。”
那人道:“稽康箕踞,君应见所见而去,瀛洲氏籍,恐非野人可知。”
长卿见那人丰姿整朗,吐纳风一流 ,早兴伐木之思;那人见长卿气度雍和,威仪肃穆,亦有识荆之意,因各叙礼入座。
茶罢,长卿欲说出自己姓名,却转一念道:“他总认我是仕路中人,岂我之芷宿寒毡,终不脱那乌纱气一习一 么?我且假作望气术土,试他眼力,且觇其所守何如?”
因答道:“小弟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卿字,曾读异书,略知云物,见文光直射牛斗之间,知此地为德星所聚,故尔寻踪至此。
今观先生,真其人也,岂复有暂隐如先生者乎?”
那人道:“老先生委蛇之度,固非术士者流。
野人业在农桑,岂有春华可采?贱名孙康,家传耕读,偶翻幼时塾课,辄复吟哦;老先生望气之谈,得毋相戏。”
长卿瞿然道:“先生高士,何必仿姓名于古人?”
孙康嗫嚅道:“东家效颦,村愚故态,乃云高士耶?”
长卿暗忖:此人姓名既与签诗吻合,才品更自不凡。
岳王之意明为我两人作缘,当与缔一交一 ,致之东宫,以助素臣一臂。
且或因此人而得有文伯母消息,亦未可知。
正自踌躇,里面搬出饭来,孙康便令添出碗箸,长卿亦不推辞,欢然共食。
饭毕,长卿询及夜间火光之事,孙康道:“昨晚得一舍侄,产室之上罩有红光,以致惊动邻村,俱来救火。”
长卿道:“此贵徵也,天上石麟,许一摩顶否?”
孙康道:“昨晚才生,恐难远抱至此。”
长卿道:“弟但欲闻声,隔垣亦可。”
孙康无奈,领至一房墙后窃一听 。
长卿抚掌道:“桓宣武八州都督,此为过之;而中正和乐,则福德兼备之一声 也!”听毕出来,长卿暗忖:部娄无松柏,其父必非庸人。
因向孙康道:“令弟尊名,容一见否?”
孙康顿了一顿,答道:“舍弟孙盛,游学北平。”
长卿笑道:“又是一位古人。
且请问令尊令堂具庆否?”
孙康道:“先严早背,家母在堂。”
长卿道:“太夫人春秋?先生贵庚?令弟有几位令侄?”
孙康道:“家母年几知命。
贱庚二首。
舍弟子息稍迟,昨日所生,尚是头胎。”
长卿大喜道:“先生有几位令郎呢?”
孙康道:“两个豚儿。”
长卿道:“年各几何?”
孙康道:“大儿八岁,小儿六岁。”
长卿道:“先生原在吴一江一 ,是几时迁居于此的?”
孙康呆了一呆,长卿呵呵大笑,直立起来,双手执了孙康之臂,说道:“古心兄今日才逢,真好侥幸也!岳王签真好灵应也!令弟素臣有书在此,快领弟进去拜见老伯母!”孙康大惊失色道:“先生何人?素臣又是何人?”
长卿复大笑道:“古心兄至此尚欲瞒弟耶?弟即洪文,字长卿者也。”
因在贴胸取出书信,孙康接过书一看,大喜道:“积慕久矣,不料今日得会。”
语未毕,便如飞的奔入水夫人房里来。
原来水夫人自七月间被督学将古心拿去,正在惊忧,只见许多报人拥进厅来,贴起红单,喧哗讨赏。
水夫人看了报抄,打发才罢,恰好古心及文虚都放了回来,水夫人一大喜道:“你们缘何得释?”
古心道:“真是世态炎凉。
今日学台大发雷霆,要将孩儿刑讯,孩儿恐辱先人遗体,宛转求告,全然不听。
天幸提塘送报,他在公座上揭看,第一行就是吏部尚书赵芮等保举直言极谏之士。
奉旨:一党一 桐、文白,着各该省督学御史徵送进京引见。
‘他沉吟一会,放下脸来,把孩儿请起,将报抄递给,说:”文生员,你令弟恭喜,不日就是敝同寅了。
昭庆失火之事,本院不得不认真,要知严讯该生口供,是定审豁令弟的铁案。
如今是不消了,有本衙门风力,谁敢再行牵告!一面请回,这老家人也带回去,本院随后便来道喜。
’母亲,看着这等鬼城情形,真足令人齿冷。
“水夫人蹙额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你弟若在京中,引见时必有大祸。
这督学又翻过脸来,那时就无可解免了。
凑巧昨日未小姐着未能来送中秋节礼,我与你出其不意,连夜雇船前往丰城,庶可脱此祸患。
“古心道:”二弟有此际遇,道路皆为加额,亲知共拟弹冠。
回来时,听着路上口碑,庭中祝嘏,虽处之淡然,亦何至反以为害,急思远避起来。
“水夫人太息道:”吾儿平日所读何书,所穷何理,怎这等临事茫然,毫无巴鼻?汝弟生平所深恶痛嫉者,是异端惑世、宦寺擅权,私居咄咄,常形悲叹。
今一旦得觐天颜,所应者又是直言极谏之科,自必明目张胆,尽所欲言。
目下国师之一宠一 正盛,司礼之焰方张,车薪之火岂杯水所能救?蟠结之祸岂立谈所能除?不忌鼠器,而辄批龙鳞,轻则窜逐,重则诛夷,事所必至,理有固然。
昔人云:贺者在门,吊者在闾,正今日之谓也,何云过虑耶?“古心爽然道:”母亲料事真若神明。
但二弟蹈此危机,恐难完璧,怎得他知几远引、明哲保身才好。
“水夫人怫然道:”明哲保身四字是圣人重道行权之学,非大贤以下所能。
古今来不知多少人误在此四字上,冯道身事十主,小人藉以纳污,所谓罔之生也,幸而免耳。
我平日怎样教你做人,怎还出此依阿囗囗之语?宁吾言而君不用,毋君用而吾不言。
《鲁论》云:“勿欺也而犯之,志土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你自小就读过来,难道圣训都可不遵的吗?”
颗心吓得面如土色,勉强辩白道:“孩儿因母亲年高,倘遇意外之事,必甚伤感,故愿二弟危行言逊,以尽人子之心,如何敢教他模棱两可,为名教中罪人呢?”
水夫人道:“夫孝始于事亲,终于事君。
为臣尽忠,即是为子尽孝。
汝母独能不为范滂之母耶!忠焉能勿诲乎?汝弟所应者何科,怎讲得言逊?”
古心涕泣谢罪,复禀道:“未家向未往还,且远隔数千里,卒然往投,似嫌冒昧,兼不耐跋涉之劳,不如就近于梁公、无外等家,择一处暂避为便。”
水夫人道:“藏欲其潜,避欲其远。
督学既势利之人,县主又奸诈之辈,若亡不越境,何异藏首之雉乎?未小姐感汝弟救命之恩,事之如兄,待我如母,前日书中又备述其婢素娥之贤美,扶持汝弟病中,情至义尽,云已认为亲妹,将来欲令侍我晨昏等语,则此女已与汝弟约言可知。
虽在异乡,不啻骨肉,良禽择木而栖,此佳荫也。
至于道路风霜,舟车劳顿,不过一时之事,较之囹圄羁禁,缧绁拘挛者,苦乐何如?但恐即避远方,而家乡亲友仍不免稽查牵涉之累耳,况可往投,以自害复害人耶?”
古心道:“母亲所虑极是,但家中自涉讼以来,囊空如洗,拮据借贷,岂能连夜潜逃?”
水夫人道:“守如处一女 ,脱若狡兔。
机事不密则害成,不速不密,鲜不败矣。
未小姐现送中秋节仪二十四两,可作盘费,今晚即行,不可通知一人。
你即去悄悄料理,不得迟误。”
颗心遵命而行,密令未能雇定船只。
内里水夫人姑媳领文妪及三个丫头,收拾细软,外面古心、文虚、未能打叠行李,一面乱着接待贺喜的人。
候到昏黑,悄悄下船,摇出水关。
一路上关紧舱门,声息不透,于八月十三这一日,竟至丰城。
未能上去悄悄禀知。
鸾吹大喜,要腾出西边一宅安顿水夫人。
素娥道:“这却不要。
大兄弟虽不比从前,但现住在内,不便将他搬往别处;二则文大相公同来,未免嫌疑;三则城中耳目众多,恐有漏泄,依妹子愚见,不若留住西庄,许多稳便。”
鸾吹称善,因令未能吩咐申寿打扫西庄,一面照来客数目准备大轿小轿,再备两乘轿子伺候,我与二小姐到河头去迎接,就送太夫人到庄。
素娥道:“论理该是这样,但文太夫人潜踪至此,若如此惊天动地,恐不稳便。
只合叫庄上人抬几乘小轿去接,我与姐姐明日下庄,一来好等文太夫人歇息,二则免使庄上人属目。
这些事情申寿也料理不来,还得未能前去,要将文大夫人、二一娘一娘一及大相公、大一娘一娘一这几处卧房安顿得妥当。
以后朔望时节,我和姐姐时常下去问候,也要一个住宿之处,须得与文太夫人及二一娘一娘一卧房相近,与文相公住房隔远些方好。”
鸾吹赞不绝口,令未能悉依素娥之言,即去料理。
未能道:“文太夫人原吩咐过的,要待天黑又起船,不可着人去接,房子稳便幽僻些方好。
二小姐打算着西庄,不去迎接,正合文太夫人之意。
如今只消把船拢到桃花港西岸,离庄便不多路,只叫庄户用一两乘小轿轮替抬上就是了。
文太夫人已改姓孙,叫小姐及合家俱不要提起‘文’字哩。”
素娥道:“这要切记,你到庄上就不提起‘文’字。”
未能应诺出去,到船中回明水夫人,吩咐船家拢向桃花港去,自己便赶到西庄,同着申寿,叫起庄仆,打扫房屋。
那西庄有五进房子,后面带着一所园亭,未能依着素娥主意,将第三进上房五间,东边做水夫人卧房,西边做田氏卧房,中一间空作起坐;两厢房做丫鬟紫函、冰弦的卧处。
东边一座角门,开进第四进屋内,东两间安顿古心夫妇,西两间安顿两小舍人及秋香,中一间也空作起坐。
西边一座角门,开出第二进大厅上来,把大厅西边两间隔断,准备鸾吹、素娥下庄安歇。
候水夫人等进庄后,把大厅门封锁,原先住有两家庄仆,俱搬至第五进内居住。
厢房内现有厨灶一切家伙杂物,除原有之外,都向家中取来添补,把文虚老夫妻二人安顿在第四进西厢房内,靠西厢房一座角门,开出园中,把所松楼三间做了古心的书房,就在后边出入。
前边门房内,堆些水车、砖瓦,平时锁闭,至鸾吹等下庄始开。
忙乱了大半日,收拾停当。
水夫人到庄一看,甚是喜欢,厨下备进三席便席,把一席赏给未能、申寿及住房庄仆,留一席与田氏同坐,一席送过后边古心房里。
文虚夫妇及紫函等丫鬟自有酒饭。
当夜无话。
明日一早,水夫人梳洗已过,独不见田氏进房,因叫紫函去问。
只见冰弦慌慌张张的过来,回禀道:“二一娘一娘一因轿夫抬得不稳,动了胎气,肚里疼痛,到半夜又见一些红,今早还耐着要想起来,不叫冰弦告诉太太,如今紫函来问,怕太太着恼,急了一急,这会子越痛起来了。”
水夫人吃惊道:“怪是晚间陪我吃饭有那些不自在的光景,原来为着肚疼。
你该早说才好,如今便怎处?他因月事不正,不得受胎,天幸医治好了,又动起胎来。”
一面说着,一面自进西边屋里来,却见秋香一阵风的跑来道:“未小姐来了。”
水夫人无奈,缩住了步,阮氏已从后而至。
早见庭中两个女子素服淡妆,姗然来迟。
水夫人略放愁颜,阮氏降阶迎接,鸾吹、素娥上阶相叫,丫鬟们铺下毡单,清水夫人坐而受拜。
水夫人道:“两位小姐只行常礼,休要折坏老身!”阮氏便去撤单,却被素娥拖住,鸾吹口称“伯母”,敛衽而拜。
水夫人坚辞不获,只得还了两礼,受了两礼。
次及素娥,绯红了两颊,低叫一声“太夫人”,便跪下去。
水夫人一手拖住,说道:“此位想是二小姐了,因何这般行礼?”
鸾吹道:“这就是素娥妹子。
侄女前日禀知伯母,将来要奉侍伯母晨昏,该是这般行礼,伯母体要推辞。”
水夫人道:“行礼且慢。
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二小媳动了胎气,正在没法,闻二小姐一精一于医理,斗胆欲求一诊,望以人命为重,亵渎为轻。”
鸾吹慌忙答应,素娥亦腼腆应承。
水夫人一大喜,立即陪进西间。
田氏蹙躇不安,伸手出被,告罪请诊。
素娥调息细诊,说是不妨,大约一剂可愈。
因开出一方,是生地一两,川断三钱、杜仲三钱。
阿胶五钱。
写毕,递与水夫人,道:“有真阿胶便好。”
水夫人道:“这却尽有,前日水梁公寄回来的,是叫那个丫鬟藏着?”
紫函即刻送至,素娥啧啧称赏道:“这才是上等阿胶,真个明如镜,黑如漆,快如刀,碎如雪。
有此真胶,包管一服即愈也。”
水夫人愈加欢喜,忙叫文虚去赎药,自邀鸾吹姊妹到中间去待茶。
素娥重要下跪,水夫人仍行拖住,向鸾吹道:“二小姐贤淑,我已尽知,小儿病中受恩,老身还当拜谢,况侄女已经认为亲妹,自应一体,不必过谦。”
鸾吹道:“其中委曲,待恩兄回日禀明,今日此礼是必要行的,伯母但请坐受,侄女岂敢相欺!”水夫人断不肯受,鸾吹无奈,只得把素臣病中许其禀知太夫人收为妾媵之事述了一遍,道:“伏望伯母垂怜收录,侄女衔感无穷。”
水夫人道:“小姐书来,我已心疑及此。
屈淑女于小星,特恐痴儿减福耳。
老身何幸得此贤妇耶?但妾为侧室,原无如此行礼之法,紫函可铺好毡单,待二小姐相见。”
鸾吹大喜,令素娥登单万福,整整的拜了八拜,然后阮氏过来与二人平拜,又叫两位小舍人拜见姑娘。
水夫人复向素娥道歉说:“老身从前出京,也为驼轿内动了胎气,把一个八九月身孕弄掉;今见二媳腹痛下红,恐蹈前辙,故不俟坐定即求诊视,太觉冒昧了。”
素娥连声“不敢”。
茶罢后,问些路上风霜,家中讼累。
只见一个小童跑进来道:“家里人来说,县里有差人在家,要请小姐回去哩!”阮氏急问是甚差人,丫鬟等面俱失色。
正是:
草中石卧心疑虎,壁上弓悬腹畏蛇。
总评:
酒能乱性一段,小中见大,极有意义。
书中如此指点,不可枚举,触类引伸,泛应不穷矣,安得以稗官目之。
正一、火居一段,议论与素臣一鼻孔出气,可谓格言。
然则老、尹、庄、列,罪得末减乎?无火居亦无正一。
火居为正一之倡,则老、尹、庄、列实为戎首。
此又不可不知。
红光为龙儿始生之瑞,即为长卿之渔父屈曲而引入桃源,一事两用最为灵便。
长卿进园如人桃源,不复知有魏晋。
听书声、见读书人,清谈往复,真有胁风飕飕散发天际之乐,即非古心已属侥幸,况平空得此奇遇乎?读竟急为浮一大白。
颗心不另立传,其性情、学问,错见全部,然不特费笔墨,少为摩刻,亦嫌渗漏,故于长卿传中细意描写,如等一小传者。
经营曲折,具见良工苦心。
素臣不过由日月保举,岂能必得?御史前日见司官,面上刮得下黄霜,督学何以大异于是?缘抄报系浑开吏部尚书赵芮等保举云云,则文白之举主亦必系当前权贵,可知与司官之明知为日月者迥别,“沉吟一会,放下脸来。”
写得一精一细之至,固未易吹毛求之。
水夫人之料事处事是第一等见识、第一等学问,即素臣亦在其范围中。
欲资其德业才智者,凡其一言一动,俱当细意体究,不可草草看过。
水夫人料素臣必极谏得祸,当与后第四十四回闻谪不哀一段议论同读;论素臣必当极谏即得祸匆恤,又当与前第三十二回观水劝驾一段议论同读。
不知合前后而读者,切勿令读此等奇书。
素臣纯一陽一寡欲,何得子之迟与后文绝类?此回于水夫人口中以田氏月事不正补之,乃无罅可指。
“老身从前出京为鸵轿内颠动了胎气”一段与田氏轿内动了胎气一段,读者知止为因此论彼、鉴昔防令,孰知其为百数十回平空持说一伏乎。
奇文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