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七十五 朵那女散财殉节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十奴十才。
请看当日红十娘十事,却把莺莺哄得来。
这首诗是说坏法丫鬟之作。
人家妇女不守闺门,多是丫鬟哄诱而成。
这是人家最要防闲的了。
又有粗使梅香亦为可笑,曾有诗道:
两脚鏖糟拖破鞋,罗乖像甚细十娘十家?
手中托饭沿街吃,背上驮拿着处捱。
间壁借盐常讨碟,对门兜火不带柴。
除灰换粪常拖拽,扯住油瓶撮撮筛。
这首诗是嘲人家鏖糟丫鬟之作,乃是常熟顾成章俚语,都用吴音凑合而成,句句形容酷笑。
看官,你道人家这些丫鬟使女不过是抹桌扫地、烧火添汤、叠被铺十床十,就是十精十致的也不过在妆台旁服侍梳头洗面、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打点绣十床十针线、烧香熏被、剪烛熏煤、收拾衣服、挂帘起钩,免不得像《牡丹亭记》道:“鸡眼睛用嘴儿挑,马十子儿随鼻儿倒。”
这不十分凑趣的事也时常要做一做。
还有无廉耻丫鬟,像《琵琶记》上惜春姐道:“难守绣房十中清冷无人,别寻一个佳偶。
要去烧火凳上、壁角落里偷闲养汉,做那不长进之事,或是私期逃走。”
曾有刘禹锡诮失婢诗为证;
把镜朝犹在,添香夜不归。
鸳鸯拂瓦去,鹦鹉透笼飞。
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
新知正相乐,从此脱青衣。
话说宋时有个陆伯麟,其侧室生下一子,那侧室原是丫鬟出身。
因是正妻无子,陆伯麟欢喜非常,做三朝弥月,好生热闹。
他一个相好的朋友陆象翁戏做一首启以贺道:
犯帘前禁,寻灶下盟,玉虽种于蓝田,珠将还于合浦。
移夜半鹭鸶之步,几度惊惶;得天上麒麟之儿,这回喝彩。
即可续诗书礼乐之脉,深嗅油盐酱醋之香。
看官,你道这首启岂不做得甚妙!临了这句“深嗅得油盐酱醋之香”,却出于苏东坡先生咏婢谑词,有“揭起裙儿,一阵油盐酱醋香”之句。
苏东坡之巧于嘲笑如此。
在下要说一回侠女散财殉节的故事,千古所无,所以先把丫鬟这些好笑的说起。
从来道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人家妇人女子尚且无远大之识,何况这些粗使梅香,他晓得什么道理、什么节侠。
从古来读书通文理之人尚且不多几个,你只看《西厢记》,那红十娘十姐,不过硬调文袋,牵枝带叶说得几句,怎如得汉时郑康成家的女婢。
那郑康成风十流冠世,家中妇婢都教他读书识字。
一日郑康成怒一个丫鬟,把他曳去跪在泥中;又有一个丫鬟走来见了,就把《诗经》一句取笑道:“十胡十为乎泥中?”
这个跪着的丫鬟也回他《诗经》一句道:“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这两个丫鬟将《诗经》一问一答,这也是个风十流妙事了,却不比得晋中书令王珉之婢谢芳姿。
那谢芳姿是王珉嫂嫂身边丫鬟,王珉偷了这谢芳姿,与他情好甚笃。
嫂嫂得如此事,将这谢芳姿日日鞭挞,打得谢芳姿痛苦难当,罚他蓬头垢面,不容他修饰。
这谢芳姿虽不修饰,那天生的玉容花貌并不改变,且素十性十长于诗歌,出口便成。
王珉见这谢芳姿吃苦,甚是心酸。
一日手中持着白十十团十十扇一把,就要谢芳姿作白十十团十十扇歌,谢芳姿随口作歌以赠道:
十十团十十扇复十十团十十扇,许持自障面。
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你看这谢芳姿出口成章,写出胸中之意,可不是千秋绝妙的女子,天上瑞气所钟,生将出来,怎敢与粗使梅香一般看待?须要另眼相看,方不负上天彼之意。
所以元朝关汉卿才子曾续《北西厢》四出,他当时曾见人家一个出色聪明女子做了从嫁女婢,关汉卿再三叹息道:“这样一个聪明女子做了从嫁女婢,就如一个才子屈做了小家小厮一般,岂不是有天没日头之事?”
意甚不舍,戏作一小令道:
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模全似大人家,不在红十娘十下。
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
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
就这关汉卿的词儿看将起来,也不过是诗文标致而已,不足为奇。
还有一种出色女子,具大眼孔,与英雄豪杰一样尤为难得。
昔日唐朝柳仲贤官为仆射之职,一生豪爽,出镇四川,尝怒一个丫鬟,遂鬻于大校盖巨源宅。
这盖巨源生十性十极其悭吝,一日临街见卖绢之人,自己呼到面前,亲自一匹匹打将开来,手自揣量厚薄,酬酢多少价钱。
柳家丫鬟于窗缝中看见,心中甚有鄙贱之意,遂假作中风光景,失声仆地。
盖巨源因见此婢中风,遂命送还这丫鬟。
既到外舍,旁人问道:“你在柳府并无中风之病,今日如何忽有此疾?”
这个丫鬟徐徐答道:
“我并无中风之病,我曾服侍柳家郎君,宽洪大度,一生豪爽,怎生今日可去服侍这卖绢牙郎?我心惭愧,所以假作中风,非真中风也。”
柳仲贤知此婢有英雄之识,遂纳为侧室,生子亦有英雄之概。
看官,你道此婢不胜如谢芳姿数倍乎?若强中更有强中手,与妃子尽节而死,更是千秋罕见、万载难逢之事,名为田六出。
这田六出是王进贤的侍儿,那王进贤是晋愍怀太子之妃,十胡十王石勒攻破洛十陽十,掳了王进贤、渡孟津河,要十奸十婬十王进贤。
那王进贤大骂道:“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汝羌十胡十小子,敢犯我乎?”
言毕投河而死。
田六出见妃主已死,便道:“大既有之,小亦宜然。
妃主为国而死,我为妃主而死,两不相负。”
言毕亦投河而死。
这田六出数言说得铁铮铮的一般,可不是个晋室的忠臣么!
古来还有一人更为巧妙,是周大夫之婢。
那周大夫仕于周朝,久不回家,他妻子生十性十极十婬十,遂与邻人通十奸十。
周大夫一日回来,妻子恐怕事发,与十奸十夫暗暗计较端正,酒中放了毒药要药死丈夫,教这个丫鬟进酒。
这丫鬟暗暗的道:“若进个这钟药酒,便杀了主父;若是对主父说明,便杀了主母。
主父、主母都是一样。”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边进酒,故意失足跌了一十十交十十,将这药酒泼翻在地。
周大夫大怒,将这丫鬟笞了数十。
妻子见这丫鬟泼翻了酒,其计不成,恐怕漏泄消息,遂因他事要活活笞死,以绝其口,这丫鬟宁可受死,再不肯说出。
可怜几次打得死而复生,毕竟不肯说出,以全主母十之情。
后来周大夫的兄弟细细得知情由,将一缘二故对周大夫说了,周大夫遂出了这十婬十妇。
见这丫鬟全忠全孝,要纳他为妾,那丫鬟立意不肯,便要自刎而亡。
周大夫遂以厚币嫁与他人为妻。
噫!
巾帼有男子,衣冠多妇人。
贤哉大夫婢,一说一回春。
列位看官,你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丫鬟之中,尚有全忠全孝、顶天立地之人,何况须眉男子,可不自立,为古来丫鬟所笑?话说元朝年间,那时十胡十人入主中国之后,蒙古种类尽数散处中国,到处都有元人,又因在中国已久,尽染中国之十习十。
那时杭州有伟兀氏,也是蒙古人,住于城东,其妻忽术十娘十子。
忽术十娘十子身边有个义女,名为朵那女,朵那女到了十三岁,忽术十娘十子见这朵那女有些气十性十,不比寻常这些龌龊不长进的丫鬟,忽述十娘十子遂另眼相看。
丈夫伟兀郎君有个小厮叫做剥伶儿。
这剥伶儿年十六岁,生得如美十妇人一般。
伟兀郎君见剥伶儿生得标致,遂为龙十陽十之十宠十,与他在书房里同十眠睡起。
曾有《瑞鹧鸪》词儿为证:
分桃断袖绝嫌猜,翠被红裩兴不乖。
洛浦乍十陽十新燕尔,巫山云雨佐风怀。
手携襄野便娟合,背抱齐宫婉娈怀。
玉树庭前千载曲,隔十江十唱罢月笼阶。
不说这伟兀郎君十宠十这剥伶儿,且说这朵那女渐渐长至一十六岁,生得如花似玉,容貌非凡。
这剥伶儿见朵那女生得标致,遂起十奸十婬十之心,几番将言语勾十引朵那女。
朵那女使着刮霜一副脸皮,再也不睬。
剥伶儿在灶边撞着了,要强十奸十朵那女。
朵那女大怒,劈头劈脸打将过去道:“你这该死的贼囚,瞎了眼,俺可是与你一类之人?瓜皮搭柳树,你做了春十梦,错走了道儿。”
千贼囚,万贼囚,直骂到忽术十娘十子面前。
那忽术十娘十子正恼这剥伶儿夺了十宠十十爱十,又因他放肆无礼,叫到面前,将剥伶儿重重打了一百棍。
那剥伶儿忿忿在心,要报一箭之仇,日日在伟兀郎君面前搬嘴弄舌说是说非,指望伟兀郎君毒打这朵那女一顿,以报前日之仇。
伟兀郎君只因拐了剥伶儿,忽术十娘十子每每吃醋,今因剥伶儿有了此事,一发不好寻事头伤着朵那女。
见朵那女果然生得标致,反有几分看上之心。
又见朵那女生十性十贞烈,不肯与剥伶儿做不长进之事,晓得不是厨房十中杂伴瓜和菜之人,倒有心喜欢着朵那女的意思,思量夜间偷偷摸十摸,做那前边的词儿道“移夜半鹭鸶之步,几度惊惶”之事。
一日与忽术十娘十子同睡,听得忽术十娘十子睡熟,鼾鼾有声,轻轻偷出被外,走将起来,要去摸那朵那女。
世上传有偷丫鬟十景说得最妙道:
野狐听冰。
老僧入定。
金蝉脱壳。
沧十浪十濯足。
回龙顾祖。
渔翁撒网。
伯牙抚琴。
哑子厮打。
瞎猫偷鸡。
放炮回营。
看官,你道这十景各有次序。
始初“野孤听冰”者,那比如冬天河水结冰,客商要在冰上行走,先要看野狐脚踪,方才依那狐脚而走,万无一失。
盖野狐之十性十极疑,一边在冰上走,将耳细细听着冰下,若下面稍有响声,便不敢走,所以那偷丫鬟的先审察妻子睡熟也不睡熟;若果睡熟了,轻轻披衣而起,坐将起来,就如老僧打坐一般,坐了一会,方才揭开那被,将身十子钻将出来,是名“金蝉脱壳”。
然后坐在十床十上,将两足垂下,是名“沧十浪十濯足”。
“沧十浪十濯足”之后,还恐怕妻子忽然睡醒,还要回转头来探听消息,是名“回龙顾祖”。
黑地摸天,用两手相探而前,如“渔翁撒网”相似。
不知那丫鬟睡在头东头西,如“伯牙抚琴”一般。
钻入丫鬟被内,扯扯拽拽,是名“哑子厮打”。
厮打之后,则“瞎猫偷鸡”,死不放矣。
事完而归,只得假坐于马桶之上,以出恭为名,是名“放炮回营”。
话说这夜伟兀郎君要偷这朵那女,轻轻的走到朵那女睡处,“伯牙抚琴”之后,正要钻身入朵那女被内,怎知这个朵那女是个尴尬之人,日日不脱裳而睡,却又铁心石肠,不近“风十流”二字,并不要此等之事。
若是一个略略知趣的,见家主来光顾,也便逆来顺受了。
谁料这朵那女是命犯孤辰寡宿的一般,一些趣也不知。
伟兀郎君正要做“哑子厮打”故事,怎当得这朵那女不近道理,却一声喊叫起来,惊得这伟兀君顿时退步,急急钻身上十十床十。
忽术十娘十子从睡中惊醒,伟兀郎君一场扫兴。
当时有老儒陈最良一流人做几句“四书”文法取笑道:
伟兀郎君曰:“娶妻如之何?宁媚于灶。”
朵那女曰:“其犹穿窬之盗也与,难矣哉!”伟兀郎君曰:
“钻十穴十隙相窥,古之人有行之者。”
朵那女曰:“羞恶之心,如之何其可也!”
次日,忽术十娘十子悄悄审问朵那女道:“家主来寻你是好事,别人求之不得,你怎生反叫喊起来?”
朵那女道:“俺心中不愿作此等无廉耻之事,况且俺们也是父十精十母血所生,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下长出来的、树根头塌出来的,怎生便做不得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定要把人做话十柄十,说是灶脚跟头、烧火凳上、壁角落里不长进的龌龊货。
俺定要争这一口气便罢!”
因此忽术十娘十子一发喜欢,如同亲生子女一般看待。
后来伟兀郎君做了荆南太守,与家眷同到任所。
这朵那女料理内外,整整有条,忽术十娘十子尽数托他。
不意伟兀郎君害起一场病来,这朵那女日夜汤药服侍,顷刻不离。
患了一年症候,朵那女辛苦服侍了一年。
郎君将死,对忽术十娘十子道:
“朵那女甚是难得,可嫁他一个好丈夫。”
说毕而死。
朵那女日夜痛哭,直哭得吐血。
剥伶儿见家主已死,恐主母算计前日之事,又见朵那女一应家事都是他料理,恐怕在主母面前添言送语,罪责非轻,席卷了些金珠衣饰之类一道烟走了。
忽术十娘十子同朵那子扶柩而归,来于杭州守孝,不在话下。
伟兀郎君遗下一双男十女,忽术十娘十子照管自不必说,朵那女又分外十爱十护。
忽术十娘十子见朵那女赤胆忠心,并无一毫差错,遂把土库锁匙尽数十十交十十与朵那女照管,凡是金珠宝货之类一一点明十十交十十付。
那伟兀氏原是大富之家,更兼做了一任荆南太守,连荆南的土地老儿和地皮一齐卷将回来,大的小的,粗的十精十的,尽都入其囊橐之中,便可开一个杂货店相似。
贪十官污吏横行如此,元朝安得不亡?有诗为证:
荆南太守实贤哉,和细和粗卷得来。
更有荆南老土地,一齐包裹地堪哀!
话说朵那女自从十十交十十付锁匙之后,便睡在土库门首,再也不离土库这扇门。
一日二更天气,朵那女听得墙边有窸窸窣窣之十声,知是贼人掘墙而进,悄悄走起,招了两个同伴的丫鬟,除下一扇大门放在墙洞边;待那贼人钻进一半身十子,急忙把大门闸将下来,压在这贼人身上,三个人一齐着力,用力紧十靠着那门,贼人动弹不得,一连挣了几挣,竟被压死。
遂禀知主母,将灯火来一照,认得就是邻人张打狗。
忽术十娘十子大惊道:“是邻舍,怎生得好?”
朵那女道:“俺有一计在此,叫做自收自放。”
急忙取出一个大箱子,将这张大狗十十尸十十首放在箱子里,外用一把锁锁上了,叫两个小厮悄悄把这个箱子抬到张打狗门首,轻轻把他的门敲了几下,竟自回家,悄悄闭门而睡,再不做声。
那张打狗的妻子名为狗婆,见门前敲门,知得是狗公回来,开门而瞧,不见狗公,只见一个大箱在门首,知是狗公所偷之物,觉得肥腻,急忙用力,就像母夜叉孙二十娘十抱武松的一般,拖扯而进,悄悄放在十床十下。
过了两日,不见狗公回家,心里有些疑心;打开箱子来一瞧,见是狗公十十尸十十首,吃了一惊,不敢声张,只得叫狗伙计悄悄扛到山中烧化了。
果是有智妇人赛过男子。
有诗为证:
朵那胆量实堪夸,计赛陈平力有加。
若秉兵权持大纛,红旗女将敢争差。
话说朵那女用计除了此贼,连地方都得宁静。
此计真神鬼不知,做得伶伶俐俐,忽术十娘十子愈叹其奇。
后来忽术十娘十子因苦痛丈夫,害了一场怯弱之病,接了许多医人,再也医不好。
那些医人并无天理之心,见那个医人医好了几分,这个人走将来便说那个医人许多用十药不是之处,要自己一鼓而擒之,都将来塞在荷包里;见那个人用暖药,他偏用寒药;见那个人用平药,他偏用虎狼药;不管病人死活,只要自己趁银子。
伟兀氏原是大富张宦之家,凡是医人,无不垂涎,见他家来接,不胜欣幸之至。
初始一个姓赵的来医道:“我如今好造房子了。”
又是一个姓钱的道:“我如今好婚男了。”
又是一个姓孙的道:“我如今好嫁女了。”
又是一个姓李的道:“我如今有棺材本了。”
十温十、凉、寒、燥、湿的药一并并用,望、闻、问、切一毫不知,君、臣、佐、使全然不晓,王叔和的脉诀也不知是怎么样的,就是陈最良将《诗经》来接方用十药,“既见君子,云十胡十不瘳”,“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等方,也全然不解,将这个忽术十娘十子弄得七颠八倒,一丝两气,渐渐危笃。
这朵那女虽然聪明能事,却不曾读得女科《圣惠方》,勉强假充医人不得。
见病势渐危,无可奈何,只得焚一炷香祷告天地,剪下一块股肉下来煎汤与十娘十子吃。
那十娘十子已是几日汤水不咽,吃了这汤觉得有味,渐渐回生,果是诚心所感。
有诗为证:
只见孝子刲股,那曾义女割肉?
朵那直恁忠心,一片十精十诚祷祝。
话说这朵那女割股煎汤救好了主母,并不在主母面前露一毫影响,连忽述十娘十子也还只道是医药之效,用千金厚礼谢了赵、钱、孙、李四个医人。
那赵、钱、孙、李得了厚礼,自以为医道之妙,扬扬得意,自不必说。
不觉光十陰十似箭,拈指间三年孝满除灵,忽术十娘十子念郎君临死之言不可违背。
那时朵那女已是二十三岁了,遂叫一个媒婆来要与朵那女说亲,嫁他一个好丈夫。
虽然朵那女在家料理有余,只当擎天的碧玉十柱一般,忽术十娘十子甚是不舍得嫁他出去。
争奈这朵那女是个古怪之人,料得当日家主偷偷摸十摸尚有不肯承当,何况肯为以下之人,只当亲生女儿一般,嫁他一个有体面的人去。
正要叫人去寻媒婆来与他议亲,朵那女得知了,坚执不要道:“俺生为伟兀氏家中之人,死为伟兀氏家中之鬼,断不要嫁丈夫。
况且家主已死,只得主母一人在家,正好陪伴终身,服侍主母,俺怎好抛撇而去?生则与主母同生,死则与主母同死。”
罚誓一生一世不愿出嫁丈夫。
忽术十娘十子道:“你既有主母十之心,不愿出嫁,我寻一个女婿入赘在家可好?”
朵那女咬住牙管摇得头落,只是不要丈夫。
忽术十娘十子大笑道:“世上那里有终身不愿嫁丈夫的?俺眼里没有见。
你休得说这话,误了你终身大事。
从来道‘男大须婚,妇大须嫁’,这是中国的孔夫子制定之礼,况且那石二姐是个石女儿,他的母亲还说道:‘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
’少不得也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复’,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
前日你不愿随家主,想是你见他鼻子不大,心里有轻薄之意,俺如今不免寻一个大大鼻子就像回回国里来的,与你作个对儿便罢。”
朵那女坚执不愿。
忽术十娘十子道:“你休得口硬心肠软,一时失口,明日难守青春。
一时变卦,猛可里要寻丈夫起来,俺急地没处寻个大鼻头与你作对。”
说罢大笑不住。
此事传闻开去,有人做只曲儿嘲笑道:
朵那女,生十性十偏,怎生不结丈夫缘。
莫不是石二姐,行不得方和便?故意是女将男换。
若果是有那件的东西也,这烈火干柴怎地瞒?
话说朵那女立定主意断然不要丈夫。
那年二十五岁,是至正壬辰年,杭州潮水不波。
昔宋末海潮不波而宋亡,元末海潮不波而元亡,盖杭州是闹潮,不闹是其大变也。
那时元朝君臣安于十婬十佚昏乱,全凭贿赂衙门人役为主,官也分,吏也分,四方冤苦,民情不得上闻,以致”红巾贼”起,杀人如麻,都以白莲教唱乱,蕲、黄徐寿辉的贼十十党十十率领数千人攻破了昱岭关,直杀到余杭县。
杭州承平日久,一毫武备俱无,怎生抵敌?兼之城中人都无数日之粮,先自鼎沸起来。
七月初十日,被贼人乘机攻破了杭州城,贼将一支兵屯于明庆寺,一支兵屯于北关门妙行寺,假称弥勒佛出世眩惑众人。
三平章定定逃往嘉兴,郎中脱脱逃往十江十南,独有浙省参政樊执敬投于天水桥而死,宝哥与妻子同投于西湖而死。
贼兵抢掠府库金帛一空。
杭州城中鼎沸,其祸甚是惨酷,刘伯十温十先生有《悲杭城》歌为证:
观音渡口天狗落,北关门外尘沙恶。
健儿披发走如风,女哭男啼撼城郭。
忆昔十江十南十五州,钱塘富庶称第一:
高门画戟拥雄藩,艳舞清歌乐终日;
割膻进酒皆俊郎,呵叱闲人气骄逸。
一朝奔迸各西东,玉斝金杯散蓬荜。
清都太微天听高,虎略龙韬缄石室。
长风夜吹血腥入,吴山浙河惨萧瑟。
城上阵云凝不飞,独客无声泪十十交十十溢。
话说那乱贼杀入杭州城,沿家抢掳过去,抢到伟兀氏家中,忽术十娘十子正要逃走,恰被乱贼一把拿住,背剪地绑在庭柱上,将那雪花也似钢刀放在忽术十娘十子项脖之上,只待下刀。
阖家丫鬟小厮都惊得魂不附体,四散逃走。
内中闪出那个铁铮铮不怕死的朵那女,赶上前一把抱住主母身十体,愿以身代主母十之死。
果是;
岁寒知松柏,国乱显忠臣。
朵那女口口声声对那乱贼道:“将军到此,不过是要钱财,何苦杀人?家中宝贝珠玉尽是俺家掌管,主母一毫不知。
将军若赦主母十之死,俺领将军到库中将金珠宝玉尽数献与将军。”
那些乱贼都一齐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
把忽术十娘十子即忙解了绳索,押着朵那女。
朵那女领了乱贼到于库中,将金珠宝玉任凭乱贼搬抢。
那些乱贼一边搬抢,又有数人见朵那女生得标致,要十奸十婬十朵那女。
朵那女就夺过一把刀来,对乱贼大骂道:“俺主贵为荆南太爷,我罚誓不嫁丈夫,不适他姓,以尽俺一生忠孝之心。
况你是何等样人,俺肯从你?宁可自死,决不受辱!”说罢,便将刀要自刎。
乱贼惊异,又因得了重宝,遂放舍而去。
乱贼出得门,朵那女涕泣跪告主母道:“一库宝货都教俺管,为救主母,只得弃了财宝,以救主母十之命。
俺既失了财宝,负了主母教俺掌管之意,俺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断然今日要死了。”
忽术十娘十子大叫道:“物轻人重,怎生要死?”
急急要夺住他的刀,说时迟,那时快,朵那女遂一刀自刎而死矣,鲜血淋十漓,喉管俱断。
主母抚十十尸十十大哭不住,只得将好棺木盛殓。
忽术十娘十子因吃了惊,又见朵那女殉节而亡,没了这个心腹之人,好生痛苦,哭了一月,那怯弱病复发,遂吐血而亡。
家中就将朵那女合葬于一处。
义女殉节,他何曾读“四书”上“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这两句来,不知不觉率十性十而行,做将出来掀天揭地,真千古罕见之事,强似如今假读书之人,受了朝廷大俸大禄,不肯仗节死难,做了负义贼臣,留与千古唾骂,看了这篇传岂不羞死。
当时有诗一首单赞此女妙处:
谁读玄黄字,能知理道深。
守财殉死节,刲股吁天心,颈洒苌弘血,心同伯氏箴。
千秋应未陨,岂与俗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