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七十九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若是遗珠还合浦,却教拂拭更生辉。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赁一民房。
居住数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宽敞洁净,十分像意,当把房钱赁下了。
归来与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
临完,我雇轿来接你。”
次日,并叠箱笼,整顿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临出门,又对夫人道:“我先去,你在此少待,轿便到来。”
王公吩咐罢,到新居安顿了,就唤一乘轿,到旧寓迎接夫人。
轿去已久,竟不见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旧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我问他:‘夫人已有轿去了’。
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
怎么还未到?”
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
我等虽不曾抬,也要认轿钱与脚步钱。”
王公道:
“我只叫得你们的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知道。”
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去了,心下好生无主,暴燥如雷,没个出豁处。
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主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词。
问他邻舍,都见是上轿去的;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并不知余情。”
临安府也没奈何,只得行个缉捕文书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却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眼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
王公凄凄惶惶,痛苦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后,选了衢州教授。
衙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那县宰与王教授时相往来。
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吃到中间,嗄饭中拿出鳖来。
王教授吃了两箸,便停了箸,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
县宰惊问缘故,王教授道:“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
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故?”
王教授道:“索十性十亡故,也是天命。
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不知是甚歹人,先把轿来骗接,拙妻错认是家里轿,上的去了。
当时告了状,至今未有下落。”
县宰色变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
适才叫了治庖,这鳖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异了。”
登时起身进来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却如何嫁得在此?”
妾垂泪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十奸十人赚了卖了,恐怕出丈夫的丑,故此不敢声言。”
县宰问道:“丈夫何姓?”
妾道:“姓王名某,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
县宰大惊夫色,走出对王教授道:“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有一个人要奉见。”
王教授随了进去,县宰声唤去,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
教授一认,正是失去的夫人,两下抱头大哭。
王教授问道:“你何得在此?”
夫人道:“你那夜间时说话,民居浅陋,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只见你去不多时,就有轿来接。
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收拾上轿去,却不知把我抬到一个什么去处,乃是一个空房。
有两三个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十夜,明日把我卖在官船上了。
明知被赚,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说出真情,添你羞耻,只得含羞忍耐。
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会。”
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厢,忙唤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
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县宰道:“以同官之妻为妾,不曾察听得备细,恕不罪责,勾了。
还敢说原钱耶?”
教授称谢而归,夫妻欢会,感激县宰不尽。
原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到官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我府,道是再没有撞着的事了。
谁知恰恰选在衢州?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会。
也是天缘未断,故得如此。
却有一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固是好事,这美中不足处,那王夫人虽是所遭不幸,却与人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十奸十人跟脚出,报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节十操十,又报了冤仇,又重会了夫妻,这个话本好听。
看官容小子慢慢敷演,先听《芙蓉屏歌》一篇,略见大意。
歌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
败叶枯梢雨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
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
成漂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
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十江十湖逐舟子,肯从宝地礼医王。
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
游魂愿提撕,茕婺赖将引。
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
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
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岂期甲帐遇文萧?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
幸得宝月再十十团十十圆,相亲相十爱十莫相捐!谁人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士陆仲旸所作。
你道他为何作此歌?只因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聪明,写字作画,工绝一时,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读书识字,写染皆通,夫妻两个,真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十爱十异常。
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十江十十温十州永嘉县尉,同妻赴任。
就在真州闸边,有一只苏州大船,惯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顾,赁定下,下了行李,带了家十奴十使婢,由长十江十一路进发,包送到杭州十十交十十卸,行到苏州地方,船家道:“告官人得知,来此已是家门首了。
求官人赏赐些,并买些福物纸钱,赛祭十江十湖之神。”
俊臣依言,拿出些钱钞,教如法置办完十事毕,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舱里来,俊臣叫家僮接了,摆在桌上同王氏煖酒少酌。
俊臣是官家子弟,不晓得十江十湖上的禁忌。
吃酒高兴,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拿出与王氏欢酌,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就起不十良之心。
此时是七月天气,船家对官舱里道:“官人十娘十子在此闹处歇船,恐怕热闷,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何如?”
俊臣对王氏道:“我们船中闷躁得不耐烦,如此最好。”
王氏道:“不知晚间谨慎否?”
俊臣道:“此处须是内地,不比外十江十。
况船家是此间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
就依船家之言,凭他移船。
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还有不测。
若是旁港中去,多是贼的家里。
俊臣是十江十北人,只晓得扬子十江十有强盗,道是内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岂知这些就里?是夜,船家把船放到芦苇之中,泊定了。
黄昏时候提了刀,竟奔舱里来。
先把一个家人杀了,俊臣夫妻见不是头,磕头讨饶,道:“是有的东西都拿了去,只求饶命!”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
两个只是磕头,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余都饶不得。”
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怜我是个书生,只教个全十十尸十十而已罢。”
船家道:“这等饶你,一方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从容,提着腰胯,扑通的撩下水去。
其余家僮使女尽行杀尽,只留得王氏一个,对王氏道:“你晓得免死的缘故么?我第二个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
再是一个月,才得归来,就与你成亲了。
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着,自有好处。
不要惊怕!”一头说,一头就把船中所有,竟检点收拾过了。
王氏起初怕他强十逼十,也拚一死。
听见他说了这些话,心里略放宽些道:“且到日后再处。”
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假意也就应承。
凡是船家叫他做些什么,他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务,真像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一般,无不任在身上,是件停当。
船家道:“是寻得个好媳妇。”
真心相待,看看熟分,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余,乃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令,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水手人等,叫王氏治办酒餚,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
个个吃的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
王氏自在船尾,听得鼾睡之十声彻耳,又见月光明亮如昼,仔细看看,舱里没有一个不睡沉了。
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喜得船尾贴岸泊着,略摆十动一些就好上岸。
王氏轻声跳了起来,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个去处。
比旧路绝然不同,四望尽是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际。
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草涨泥滑,且又弯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了万千苦楚。
又恐怕后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渐渐东方亮了,略略路大了些。
遥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来。
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
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庵院的模样,门还关着,王氏欲徒叩门,心里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敲开门来,是男僧?
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不是才脱天罗,又入地网?且不可造次!总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须不怕他了。
只在门首坐坐,等他开门出来的是。”
须臾之间,只听得头托的门栓响处,开将出来,乃是一个女僮,出门担水。
王氏心中喜道:“原来是个尼庵。”
一径的走将进去。
院主出来见了,问道:“女十娘十是何处来的?大清早到小院中。”
王氏对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县尉次妻,大十娘十子凶悍异常,万般打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
昨夜中秋赏月,叫妾取金杯饮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里去了,大十娘十子大怒,发愿必要置妾死地,妾自想料无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
院主道:“如此说来,十娘十子不敢归舟去了。
家乡又远,若要别求匹配,一时也未有其人。
孤苦一身,何处安顿是好?”
王氏只是哭泣不止,院主见他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好生慈悯,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劝,未知尊意若何?”
王氏道:“妾身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什么处法,妾身敢不依随。”
院主道:“此间小院,荒郊寂野,人迹不到,茭葑为邻,鸥鹭为友,最是个幽静之处,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
侍者几个,又皆淳谨。
老身在此住迹,甚觉清脩味长,十娘十子虽然年芳貌美,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离十爱十欲,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飧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如做人婢妾,受今世之苦恼,结来世的冤家么?”
王氏听说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
还要怎的?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不必迟疑。”
果然院主装起香,敲起磬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
可怜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落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就拜院主做了师父,与同伴都相见已毕,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十性十地聪明,一月之内,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尽皆通晓。
院主大相敬重,又见他知识事体,凡院中大小事务,悉凭他主张,不问过他,一件事也不敢轻做。
且是宽和柔顺,一院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替他相好,说得来的。
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士前礼拜百来拜,密诉心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间断。
拜完,只在自己清室中清坐。
自怕美貌,惹出事来,再不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余。
忽一日,有两个人到院随喜,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斋。
这两个是偶然闲步来的,身边不曾带得什么东西来回答,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主院中张挂,以答谢昨日之斋。
院主受了,便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上面。
王氏见了,仔细认一认,问院主道:“此幅画是那里来的?”
院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
王氏道:“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处?”
院主道:“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
王氏道“做什么生理的?”
院主道:“他两个原是个船户,在十江十湖上赁载营生。
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
’未知真否如可?”
王氏道:“长到这里来的吗?”
院主道:
“偶然来来,也不长到。”
王氏问的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
词云:
少白风十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十艳色?翻抱死生缘。
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莫伴枯禅。
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右词《临十江十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十精十通,虽见此词,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
话说这画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
王氏看见物在人亡了,心内暗暗伤悲,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伸冤,记在心中再看机会。
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士大夫。
心中喜好的是文房请玩,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俊十逸可观,心里欢喜不胜。
问院主要买,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
“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究问根由,未必不查出踪迹来!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处?”
就叫:“师父卖与他罢。”
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
郭庆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
高公看见画的十精十致,收了他的,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十十交十十与书僮,吩咐且挂在内书房十中,送庆春出门来,别了。
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
高公心十性十既十爱十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
叫取过来看,那人双手捧递,高公接上手一看:
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若列法书中,可载《金石录》。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
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的。”
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
那个人掉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
以父荫补永嘉县尉,带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
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幸得生长十江十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伏十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人家,浑身浸十湿,并无一钱在身。
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十夜。
明日以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
恐怕连累,不敢奉留。
’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十江十路案下了,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
今听候一年,沓无消耗。
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
乃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相怜悯。
又见他字法十精十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
对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道理。
意下如何?”
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
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十中,即治酒榼相待。
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
俊臣一眼朘去,见了,不觉泣然垂泪。
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
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
只不知何得如此!”站起身来再看看,只见上有一词。
俊臣读罢,又叹息道:
“一发古怪!此词又是英妻王氏所作。”
高公道:“怎么晓得?”
俊臣道:“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在无疑。
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
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了。”
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十中住下了。
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提。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
庆春道:“买自城外尼院。”
高公问明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
“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又是那个题咏的?”
王氏见来问的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为何问起这些缘故?”
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见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
王氏晓得是官府衙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
当直的把此话回复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
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吩咐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
当直的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知贵院中小师父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不可推却!”院主迟疑道:“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的!”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衙中走走,寻出机会来。
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
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不敢违他,“但只是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
院中有事怎么处?”
王氏道:“等见过夫人,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的。”
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
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十中同寝,高公自到别房宿歇。
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的夫人十分喜欢敬重。
闲中问道:
“听小师父口言,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
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禀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是真州人。
丈夫是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
随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十性十命,脱身逃走。
幸遇尼僧留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他说的伤心,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
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
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
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
’小尼记起丈夫赁船:正是船户顾姓的。
而今真脏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
后来被人买去了,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
其实前日即是小尼所题,有此冤情在内。”
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
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形迹,事不难查,且自宽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了。
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心十性十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
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
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
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又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
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处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真。
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十十团十十圆,但只是慧园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好去做孺人?你需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
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
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依固好。
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说话。”
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
’”王氏稽首称谢,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叫我劝你长发改妆。
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
王氏道:
“小尼是个未亡之人,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
若得强盗歼灭,只此空门静守,便了终身,还要什么下落?”
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也不为便。
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未为不可。”
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非厚道。
所以不敢从命。”
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
高公称叹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其间有个缘故。
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十江十路官吏相见,说:
‘旧年曾有人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
’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得十十团十十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头发?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碍?”
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浴水,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十性十命也未可知。”
遂依了夫人的话,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作道姑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十江十路。
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十精十敏,是个有手段的。
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公。
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
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十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
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
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
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只见平十江十路扑盗官带着一哨官兵,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
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把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在门外搭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刺牒尚在箱内,赃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
薛御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
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
御史喝令严刑拷讯,顾阿秀招道:“初实意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
因他一口应承,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
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实情。”
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决不待时。
原赃照单给还失主。
御史差人回复高公,就把赃先送到高公家来,十十交十十与崔县尉,俊臣出来,一一收了。
晓得剌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外,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
俊臣感新思归,不觉恸哭起来。
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遭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原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提起题画之人,就在院中为尼。
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意不知只在画上,可以跟寻得出来。
当时俊臣恸哭已罢,想道:“既有刺牒,还可赴任。
若再稽迟,便恐另补有人,到不得地方了。
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
请高公出来拜谢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
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岂可独去?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
俊臣含泪答道:“糟糠之妻,同十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存亡未卜。
然据着芙蓉屏上尚有题词,料然还在此方。
今欲留此寻访,恐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了。
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
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
除非忧疑惊恐,不在世上了。
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还指望重偕伉俪。
英感明公恩德,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
高公听他说的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
吾安敢强十逼十?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士毕集,俱来奉陪崔县尉,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
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俊臣惊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什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着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什么慧圆?
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已获强盗,问了罪名,追出剌牒,今日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认十十团十十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氏如梦方醒,不胜感激。
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
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装饰。
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里梦里。
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
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
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问根由。
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
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缘故。
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
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
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
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
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
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及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
密行访缉,备得大盗踪迹,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
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意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
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他两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勅牒未获,不知事体中何?两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泄漏。
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与他十十团十十圆这段姻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
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一笑耳。”
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
王氏自到里头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客尽欢而散。
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十娘十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十奴十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日就道。
他夫妇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
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
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恩。
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词,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
事在无奈,各各含泪而别。
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待永嘉任满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候高公,要进来拜谒。
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
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
问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请旧日尼院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以报大恩。
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里头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
崔俊臣出宦赀,厚赠了院主。
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
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宁家,另自赴京补官。
这是后事,不必再提。
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皆是难得的事。
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
毕竟冤仇尽报,夫妇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
诗云:
王氏藏身有远图,艰危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诗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诗一首赞叹高御史大夫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若使初时轻逗漏,致令到底得十十团十十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做柱,空教洒泪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