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小说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
当下出了吴淞口,天色*才平明。
夫人和金姨太太到床上略躺了一躺。
到十点钟时起来,梳洗过了。
西崽送上牛奶点心,用过之后,夫人便叫西崽去叫买办来。
一会儿买办来了,垂手请示。
夫人在描金拜匣里,取出一千两的一张票子来,放在桌上道:“你辛苦了一一夜,这个给你喝杯酒罢。
你去和我叫船主来。”
买办看见了银票,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请了一个安,说“谢夫人赏”,便伸手取了。
夫人见他请安没有样式,不觉好笑。
那买办辞了夫人出去,一会儿进来,回道:“船主此刻正在那里驶船,不能走开,等下了班就来。”
夫人道:“那么你代我给了他罢。”
说罢,又在描金拜匣里,取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来,放在桌上,买办便拿了出去。
到了十二点钟,西崽送上大餐,夫人和金姨太太对坐着吃大菜。
只见船主和买办,在窗户外面幌了一幌去了,夫人也没做理会。
一会吃完了大菜,那买办才带了船主进来。
那船主满面笑容,脱一下帽子,对着夫人叽咕叽咕的说了两句。
买办便代他传说道:“船主说,谢夫人的赏赐!他祝夫人身体康健!”夫人笑了一笑道:“你问他,我们沿路不要耽搁,开足了快车,几时可以到汉口?”
买办问了船主,回道:“约后天晚上半夜里可以到得。
因为是个空船,不敢十分开足了车,恐怕船要颠播。”
夫人着急道:“我不怕颠播;那怕把船颠播坏了,有督办担当。
你叫他赶紧开足了快车,不要误了我的事!”买办和船主说了,船主只得答应了,和买办辞了出来。
此时是大伙的班,船主便到船头上和大伙说知;大伙便发下快车号令。
大车听了号铃,便把机器开足,那船便飞也似的向上水驶去。
所过各处码头,本公司的趸船望见船来了,都连忙拉了旗子迎接,谁知那船理也不理,一直过去了。
趸船上只得又把旗子扯下。
这里船上的水手人等看见了,嘻嘻哈哈的说着笑。
果然好快船,走了两天半,早到了汉口了。
汉口趸船上的人,远远望见了来船,便扯起了旗子。
众人望见来船甚轻,都十分疑讶。
并且算定今天不是有船到的日期,不解是何缘故。
来船驶近趸船,相隔还有一丈多远,那买办便倚在船栏上,和趸船司事招呼,高声说道:“快点预备轿子!督办太太和姨太太到了。”
司事吃了一惊,连忙叫人去把督办的绿呢大轿及总理的蓝呢官轿请来,当差人等飞奔的去了。
司事连忙叫人取出现成的红绸,满趸船上张挂起来。
一面将闲杂人等,一齐驱散;一面自己和同事几个人,换了衣帽,拿了手本,来船还隔着一尺多远,便一跃而过,直到大餐间禀见请安,恭迎宪太太、宪姨太太。
公司里面此时早知道了,督办不免吃了一惊,不知为了甚事。
总理自从那晚上吃了大菜之后,次日一早,就打发人叫了那姑娘的老子来,叫他去找着原媒,去说退亲,限今天一天之内回话。
“他若是肯退,我这里贴还他一百吊钱,并且在公司里面安置他一个事;他若是不肯,我却另有办法。”
那姑娘的老子,连连答应着去了。
到了下午,便带了他那个未曾成亲的女婿来,却是个白脸小后生。
见了总理,便抢上前,打了个扦道:“谢你家栽培!”总理只伸了一伸手,问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就是你的女婿么?”
姑娘的老子道:“起头是我的女婿,此刻他退了亲,就不是的咧,你家。”
总理问那后生道:“你是肯退亲了么?”
后生道:“莫说还没成亲的,就是成过了亲,督办说要,那个敢道个不字,你家。”
总理笑了一笑,叫当差的到帐房取一百吊钱来。
总理又问后生道:“你向来做甚么的?”
后生道:“向来在森裕木器店里当学徒,你家。”
总理道:“可是学木匠?”
后生道:“不是。
他家的木器,都是从宁波运来的。”
总理道:“那么是学写算?”
后生道:“是,你家。”
说话时,当差的送来一百吊的钱票。
回道: “师爷问,出在甚么帐上?”
总理想了一想道:“一百吊钱,杂用帐上随便那一笔带过去就是了。”
当差答应“是”,回头就走。
总理又叫“来”,当差回来站住。
总理出了一会神道:“再去拿一百吊来。
这一百吊暂时宕一宕,我再想法子报销。”
当差答应去了。
总理把钱票给与后生道:“这里一百吊钱,给你另外说一头亲事。”
后生连忙接了,又打了个扦道:“谢你家!”总理道:“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
你常来走走,我觑便看公司的职事有缺,我派你一个事情。”
后生又忙打了一个扦道:“谢你家。”
总理道:“没事你先去罢。”
后生道:“是,你家。”
遂退了出来。
恰好当差取到一百吊钱票子,总理便交给姑娘的老子道:“这个给你做聘金。
三两天里头,督办就来娶的。”
姑娘老子道:“这是多少?你家。”
总理道:“一百吊。”
姑娘老子陪笑道:“请你家高升点罢,你家。”
总理道:“督办赏识了你的女儿,后来的福气正长呢,此刻争甚么。”
姑娘老子道:“是,你家。
高升点,你家。
我家姑娘头回定亲的时节,受了他家二十吊钱定礼;此时退了亲,这二十吊就要退还他了,你家一百吊,我只落了八十吊,你家。
请高升点,你家。”
总理道:“那么那二十吊我再贴给你就是了。”
姑娘老子陪笑道:“谢你家。
再请高升点,你家。
你家不在乎此,你家。”
总理被他嬲不过,又给了他五十吊的票子,方才罢休。
又约定了后天傍晚去娶,他方才退去。
总理又去告诉了督办,督办自是欢喜。
一时合公司都忙起来。
你想督办要娶姨太太,那一个不趋承巴结!还有那赶不上巴结的,引为憾事呢。
这里乱烘烘的忙着,那里会做梦想到太太已经动身了呢。
到了后天,一切事情都妥当了,只等傍晚去迎娶。
总理把自己的一乘蓝呢官轿,换上红绸轿帏,在轿顶上打叉儿披了两条红绿彩绸。
恰好停妥下来,忽报督办太太和姨太太来了,要这乘轿子去接。
总理听了一想,这是预备的喜轿,不宜再动,且去借一乘官轿来罢。
交代当差的去了,自己便连忙换了衣帽,走到趸船上去迎接。
这公司本是背江建造,前门在街上,后面就是大江,所以不出大门一步,就到了江边。
一时到了趸船,跨过船上去,夫人及姨太太还没有出来。
总理这才想起,不曾拿手本,忙着叫当差去取,自己等在船上。
买办连忙过来招呼,让到官舱里坐等。
此时督办带来的家人,已有七八个戴了大帽过来伺候。
总理问起宪太太几时动身,为着甚事,何以不先给一个信。
买办道:“到底不知为了甚事。
上前天我们才到上海,货还没有起完,到了半夜里,忽然宪太太来了,风雷火炮的一阵,马上就要开船,脸上很带点怒色*。”
总理吃了一惊道:“为甚么?”
买办道:“不知道啊。”
道犹未了,忽听得外面一叠连声的喊“传伺候”。
总理、买办两个连忙出来,只见两位宪太太,已经在上层梯子下来了。
总理、买办连忙垂了手站班。
谁知那位宪太太,正眼也不看一看;倒是那宪姨太太,含笑点了点头。
两个老妈子搀着过了趸船,自有趸船司事站班伺候宪太太上轿,然后随了总理先行一步,急急过了跳板,步上码头,飞奔到公司花厅门口站班伺候。
此处公司办事人,是备有衣帽的,都穿着了来站班迎接。
不一会,宪太太轿子到了,在花厅门口下轿,姨太太也下轿,先后都到花厅里,和督办厮见,总理及各人方才退去回避了。
那督办和舅老爷早等在花厅里面。
夫人一见了面,便对督办冷笑道:“哼!办得好事!”督办听说夫人来了,早有三分猜到这件事泄漏了;忙着人到船上去打听,知道那种忙促动身情形,就猜到了五分,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
此时见面,见了这个情形,已是十分猜透。
猛然想起这件事,一定是舅老爷打了电报去的,不觉对舅老爷望了一眼。
舅老爷不好意思,把头一低。
夫人道:“新姨娘几时过的门?生得怎么个标致模样儿?也好等我们见识见识。”
督办道:“哪里有这个事!敝不得夫人走进来满脸怒气。
这是谁造出来的谣言?”
夫人冷笑道:“你要办这个事,除非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你把人家已经定亲的姑娘,要硬逼着人家退亲,就是有势力,也不是这等用法!”督办猛吃一惊,暗想难道这些枝节,也由电信传去的?因勉强分辩道:“这个不过说着玩的一句笑话,哪里人家便肯退亲!”夫人听说,望着舅老爷,怔了一怔。
舅老爷望着夫人,把嘴对着花厅后面,努了一努。
夫人道:“有话便说,做这些鬼脸做甚么!”舅老爷把头一低,默默无言。
夫人站起来道:“金姨,我们到里面看看新姨去。”
说着,扶了老妈子先走,姨太太也跟着进去。
夫人走到花厅后进,只见三间轩敞平屋,一律的都张灯结彩,比花厅上尤觉辉煌,却都是客座陈设,看不出甚么,也没有新姨,只有几个仆人,垂手侍立。
回头一望,院子东面有个便门,便走过去一看,只见另外一个院落,种的竹木森森,是个花园景致。
靠北有三间房子,走进去一看,也是张着灯彩,当中明晃晃的点着一对龙凤花烛。
有两个老妈子,过来相见招呼。
这两个老妈子,是总理新代雇来,预备粗使的,村头村脑,不懂规矩,也不知是督办太太。
夫人问道:“新姨娘呢?”
老妈子道:“新姨娘还没娶过来,听说要三点钟呢,你家。
你家请屋里坐坐罢,这边是新房,你家。”
早有跟来的老妈子打起大红缎子硬门帘,夫人进去一看,一式的是西式陈设:房顶上交加纵横,绷了五色*绸彩花,外国床上,挂了湖色*绉纱外国式的帐子,罩着醉杨妃色*的顾绣帐檐,两床大红鹦哥绿的绉纱被窝,白褥子上罩了一张五彩花洋毡,床当中一叠放了两个粉一红色*外国绸套的洋式枕头;床前是一张外国梳妆台,当中摆着一面俯仰活动的屏镜,旁边放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一瓶兰花香水。
随手把小一抽一屉拉开一看,牙梳、角抿,式式俱全,还有两片柏叶,几颗莲子、桂圆之类;再拉开大一抽一屉一看,是一匣夹边小手巾,一叠广东绣花丝巾,还有一绞粉一红绒头绳。
不觉转怒为笑道:“这班办差的倒也周到!”说的金姨太太也笑了。
再看过去,梳妆台那边,是一排外国椅子;对着椅子那边,是一口高大玻璃门衣柜;外面当窗是一张小圆桌子,上面用哥窑白磁盆供着一棵蟹爪水仙花,盆上贴着梅红纸剪成的双喜字。
猛抬头看见窗外面一个人,正是舅老爷,夫人便叫他进来。
舅老爷进来笑道:“姊姊来得好快!幸得早到了三四点钟工夫,不然,还有戏看呢。
那时生米成了熟饭,倒不好办了。”
夫人道:“此刻怎样?”
舅老爷道:“此刻说是不娶了,姊夫已经对总理说过,叫人去回了那家。
但不知人家怎样。”
夫人道:“此刻姊夫在哪里?”
舅老爷道:“步行出去了,不知往哪里去的。”
夫人听说,便仍旧带了金姨太太,步出花厅,舅老爷也跟在后面。
恰好迎头遇了督办回来。
夫人冷笑道:“好个说着顽的笑话!里面新房也是摆着顽的笑话么?”
督办涎着脸道:“这是替夫人办的差。”
说的夫人和金姨太太都扑嗤的一声笑了。
舅老爷道:“其实姊夫并无此心,都是这里的总理撮弄出来的。”
督办乘机又涎脸道:“就是这句话。
人家好意送给我一个姨娘,难道我好意思说我怕老婆,不敢要么。”
说的金姨太太和舅老爷都笑个不住。
夫人却正颜厉色*的对舅老爷说道:“叫他们叫总理来!”站在廊下伺候的家人,便一迭连声的叫“传总理”。
原来这位夫人,向来庄重寡言,治家严肃,家人们对了夫人,比对了督办还惧怕三分,所以一听了这话,便都争先恐后的去了,督办要阻止也来不及。
一会儿总理到了,捏手捏脚的走上来,对夫人请了个安,回身又对金姨太太请了个安。
督办便让他坐。
他只在下首,斜签着坐了半个屁一股。
夫人歇了半天,没有言语,忽然对着总理道:“督办年纪大了,要你们代他活的不耐烦!”这句话吓得总理不知所对,挺着腰,两个眼睛看着鼻子,回道:“是,是,是。”
这三个“是”字一说,倒引的夫人和金姨太太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督办也笑了,舅老爷一想也笑了;总理自己回想一想,满脸涨的绯红。
夫人又敛容正色*道:“你们为着差使起见,要巴结督办,那是我不来管你;但是巴结也走一条正路,甚么事情不好干,甚么东西不好送,却弄一个妖狐狸来媚他老头子。
可是你代他活的不耐烦?”
总理这才回道:“卑职不敢。”
夫人道:“别处我不管,以后督办到了汉口,走差了一步,我只问你!”总理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督办着实代他难过,因对他说道:“你有公事,请便罢。”
总理巴不得一声,站起来辞了就走,到了外面,已是吓的汗透重裘了。
过了一天,便是本公司开船日期,夫人率领金姨太太,押着督办下船,回上海去了。
他们下船那一天,恰好是我到汉口那一天。
这公司里面,地大人多,知道了这件事,便当做新闻,到外头来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到半天,外面便沸沸扬扬的传遍了,比上了新闻纸传的还快。
我在汉口料理各事停当,想起伯父在武昌,不免去看看。
叫个划子,划过对江,到几处衙门里号房打听,都说是新年里奉了札子,委办宜昌土捐局,带着家眷到差去了。
我只得仍旧渡江回来。
但是我伯父不曾听见说续弦纳妾,何以有带家眷之说,实在不解。
即日趁了轮船,沿路到九江、芜湖一带去过,回到南京。
南京本来也有一家字号,这天我在字号里吃过晚饭,谈了一回天,提着灯笼回家。
走过一条街上,看见几一团一黑影子,围着一炉火,吃了一惊。
走近看时,却是三四个人在那里蹲着,口中唧喳有声;旁边是一个卖汤圆的担子,那火便是煮汤圆的火。
我走到近时,几个人一齐站起来。
正是:怪状奇形呈眼底,是人是鬼不分明。
不知那几个是甚么人,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