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纪事本末
○三案
卷六十八
神宗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己酉,有不知姓名男子,持枣木棍,撞入慈庆宫,打伤守门内官李鉴,直至前殿檐下,内官韩本用等执缚,付东华门守卫指挥朱雄等收之。
次日,皇太子奏闻,命法司提问。
庚戌,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奏:“人犯供名张差,系蓟州井儿峪民。
语言颠倒,形似风狂。
臣再三考讯,本犯呶呶称吃斋讨封等语。
话非情实,词无伦次,按其迹若涉风魔,稽其貌的系黠猾,情境叵测,不可不详鞫重拟者。”
乙卯,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骏声等审张差,供被李自强、李万仓烧差柴草,气愤,于四月内来京,要赴朝声冤。
从东进,不识门径,往西走,适路遇男子二人,绐曰:“尔无凭据,如何进?尔拿杠子一条来,便可当作冤状”等语。
差日夜气忿,失志颠狂,遂于五月初四日,手拿枣木棍一条,仍复进城,从东华门直至慈庆宫门首,打伤守门官,走入前殿下被擒。
拟依宫殿前射箭放弹投石伤人律斩,决不待时。
戊午,刑部提牢主事王之き言:“本月十一日,散饭狱中,末至新犯张差,见其年壮力强,非风颠人。
初招告状着死撞进,复招打死罢。
臣问实招与饭,不招当饥死。
即置饭差前,差见饭低头,已而云:“不敢说。”
臣乃麾吏书令去,止留二役扶问之,招称:“张差小名张五儿,父张义病笔,有马三舅、李外父,叫我跟不知姓名老公,说:“事成与尔几亩地种。”
老公骑马,小的跟走。
初三歇燕角铺,初四到京。”
问何人收留?复云:“到不知街道大宅子,一老公与我饭,说:“你先冲一遭,撞着一个,打杀一个,打杀了我们救得你。”
遂与我枣木棍,领我由厚载门进到宫门上。
守门阻我,我击之堕地。
已而老公多,遂被缚。
小爷福大。”
又招有柏木棍、琉璃棍,棍多人众等情。
其各犯名,至死不招。
臣看此犯不颠不狂,有心有胆,惧之以刑罚不招,要之以神明不招,啜之以饮食,始欲默欲语,中多疑似。
愿皇上缚凶犯于文华殿前朝审,或敕九卿科道三法司会问,则其情立见矣。”
辛酉,户部郎中陆大受言:“青宫何地?男子何人?而横肆手棍,几惊储跸。
此乾坤何等时邪?北人好利轻生,有金钱以结其心,则轻为人死。
至大一奸一之奔走死士也,或出其技之庸庸者,姑试之于死地以探其机;而后继之以骁桀,用其死力于忽不经意之处,有臣子所不忍言者。
张差业招一内官,何以不言其名?明说一街道,何以不知其处?彼三老三太,互为表里,而霸州武举高顺宁等,今竟匿于何所?变岂无因,警甚非小,乞皇上大振干纲,务在首恶必得,邪谋永销,明肆凶人于朝市,以谢天下。”
疏中有“一奸一戚”二字,上恶之,与之き疏俱不报。
御史过庭训为移文蓟州踪迹之。
知州戚延龄具言其致颠始末,诸臣据为口实,以“风颠”二字定为铁案矣。
乙丑,刑部司官胡士相、陆梦龙、邹绍光、曾曰唯、赵会桢、劳永嘉、王之き、吴养源、曾之可、柯文、罗光鼎、曾道唯、刘继礼、吴孟登、岳骏声、唐嗣美、马德澧、朱瑞凤等,再审张差。
供称:“马三舅名三道,李外父名守才,同在井儿峪居住。
又有姐夫孔道住本州岛城内。
不知姓名老公,乃修铁瓦殿之庞保。
不知街道大宅子,乃住朝外大宅之刘成。
三舅、外父常往庞保处送灰,庞、刘在玉皇殿商量,和我三舅、外父一逼一着我来,说打上宫中,撞一个打一个,打小爷,吃也有,著也有。
刘成跟我来,领进去,又说:“你打了,我救得你。”
”又有“三舅送红票,封我为真一人”等语。
刑部行蓟州道提解马三道等,疏请法司提庞保、刘成对鞫。
给事中何士晋上言:“顷者,张差持挺突入慈庆宫,事关宗社安危,皇上宜何如震怒,三事大臣宜何如计安。
乃旬日以来,似犹泄泄,岂刑部主事王之き一疏,果无故而发大难之端邪?虽事涉宫闱,百宜慎重。
然谋未成,机未露,犹可从容曲处。
今形见势一逼一,业已至此,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明主可与忠言,此事宁无结局?”
疏留中。
阁臣促之,上谕曰:“朕自圣母升遐,奉襄大典,追思慈恩罔极,哀慕不胜。
方在静摄中,突有风颠一奸一徒张差持挺闯入青宫,震惊皇太子,致朕惊惧,身心不安。
朕思太子乃国根本,岂不深一爱一。
已传内宫添人守门关防,不时卫护,连日览卿等所奏,一奸一宄叵测,行径隐微,既有主使之人,即著三法司会同拟罪具奏。”
是日,刑部据戚知州回文以上。
壬申,上再谕法司严刑鞫审,速正典刑。
时语多涉戚臣郑国泰,国泰出揭自白。
给事中何士晋复奏:“陆大受疏内虽有身犯一奸一畹凶锋等语,特借此发端,以明杞忧之果验。
而语及张差,原止欲追究内官姓名,大宅下落,并未直指国泰主谋。
此时张差之口供未具,刑曹之勘疏未成,国泰岂不能从容少待,辄尔具揭张皇,人遂不能无疑。
若欲释疑,计惟明告宫中,力求皇上速将张差所供庞保、刘成立送法司考讯,如供有国泰主谋,是大逆罪人。
臣等执法讨贼,不但宫中不能庇,即皇上亦不能庇。
设与国泰无干,臣请与国泰约,令国泰自具一疏,告之皇上。
嗣后凡皇太子、皇长孙一切起居,俱系郑国泰保护,稍有疏虞,即便坐罪,则人心帖服,永无他言。
若今日畏各犯招举,一惟荧惑圣聪,久稽廷讯,或潜散一党一与使远遁,或一陰一毙张差使口灭,则疑复生疑,将成实事,惟有审处以消后祸。”
不报。
癸酉,驾幸慈宁宫召见百官,从御史刘光复请也。
辅臣方从哲、吴道南暨文武诸臣先后至。
内侍引至圣母灵次,行一拜三叩头礼。
时上西向,倚左门柱设低座,俯石栏,百官复至御前叩头。
上连呼曰:“前来!”群臣稍膝而前,去御座不数武。
上练冠练袍,皇太子冠翼善玄冠素袍,侍御座右,三皇孙雁行立左阶下。
上宣谕曰:“朕自圣母升遐,哀痛无已。
今春以来,足膝无力,然每遇节次,朔望忌辰,必身到慈宁宫圣母座前行礼,不敢懈怠。
昨忽有风颠张差闯入东宫伤人,外庭有许多间说,尔等谁无父子,乃欲离间我邪?适见刑部郎中赵会桢所问招情,止将本内有名人犯张差、庞保、刘成即实时凌迟处死,其余不许波及无辜一人,以伤天和,以惊圣母神位。”
寻执东宫手示群臣曰:“此儿极孝,我极一爱一惜。”
御史刘光复跪于班后,大言曰:“皇上甚慈一爱一,皇太子甚仁孝。”
其意固将顺也。
上不甚悉,诘问为谁?中使以御史刘光复对。
光复犹大言不止,上斥之至再,光复不闻,仍申前说。
上色顿改,连呼锦衣何在者三,无应者,遂令中涓缚之,挺杖交下。
上戒无乱殴,但押令朝房候旨。
方从哲等叩头,言小臣无知妄言,望霁天威。
怒稍解,乃以手约皇太子体曰:“彼从六尺孤养至今,成丈夫矣。
使我有别意,何不于彼时更置,今又何疑?且福王既已至国,去此数千里,自非宣召,彼能飞至乎?”
因命内侍传呼三皇孙至石级上,令诸臣熟视,谕曰:“朕诸孙俱已长成,更有何说!”顾问皇太子:“尔有何语?与诸臣悉言无隐。”
皇太子曰:“似此风颠之人,决了便罢,不必株连。”
又曰:“我父子何等亲一爱一,外廷有许多议论,尔辈为无君之臣,使我为不孝之子。”
上因谓群臣曰:“尔等听皇太子语否?”
又述东宫言,连声重申之。
群臣跪听未起,上屡顾阍者,令续到官皆放进无阻,以故后来者踵趾相错,班行稍右,与帝座远。
上又持皇太子面向右,问曰:“尔等俱见否?”
众俯伏谢。
乃命诸臣同出。
甲戌,决张差于市。
乙亥,上命司礼监会九卿三法司于文华门前,鞫审庞保、刘成。
保原名郑进,成原名刘登云。
其与差饭,及木棍引进等语,俱转展不招。
方审问,东宫传谕曰:“张差持棍闯宫,至大殿檐下,当时就擒,并无别物。
其情实系风颠,误入宫闱,打倒内寺,罪所不赦。
后招出庞保、刘成,本宫反复参详,保、成身系内官,虽欲谋害本宫,于保、成何益?此必保、成素曾凌虐于差,故肆行报覆之谋,诬以主使。
本宫念人命至重,造逆大事,何可轻信!连日奏求父皇速决张差,以安人心。
其诬举庞保、刘成,若一概治罪,恐伤天和。
况姓名不同,当以雠诬干连,从轻拟罪,奏请定夺,则刑狱平,本宫一陰一骘亦全矣。”
六月戊子,刑部审马三道、李守才、孔道,以左道从律论应流,李自强、李万仓应笞。
从之。
寻毙庞保、刘成于内庭。
王之き为科臣徐绍吉、台臣韩浚所纠,部处闲住,中旨特黜为民。
补何士晋于外。
著刑部重拟刘光复罪。
夺刑部侍郎张问达俸。
既而释光复于狱。
熹宗天启元年闰二月,御史魏光缙上言:“父母一之仇,不共戴天。
忠臣事君,有死无二。
先皇帝以长君当主,何嫌何疑?而无端燕啄王孙,瓜抱空蔓,一奸一人构煽,每思为所欲为。
海内正人君子,一有指斥,辄以东林、淮上为阱,驱除既尽,酿祸遂烈。
并封妖书之事,张差挺击之谋,九庙有灵,旋即扑灭。
而招据黄花山围聚之逆谋,三十六都头,内外多人之布列,枣木柏木棍之凶器,打死小爷之逆词,洞心戒目。
此时稍有人心,谓宜请剑杀贼,乃诸臣一精一神不用之以护青宫,而偏用之以庇一奸一党一;不用之以伸法令,而偏用之以难问官。
首■风颠以为张本,司官望风承旨,曲意偏护,改一党一内为教内,都头为香头,许地三十五亩,已载入招,又复割去,致张差以首抢地,谓同谋做事,事败独死,竟付之不问也。
主事王之き惧为赤族之诛,明言入告,而诸一奸一恨不附已,巧借察典,追夺诰命。
主事李俸声言处分,勒令致仕。
郎中陆大受、张廷上疏告变,张廷卒以忧死,而大受又以大计黜去。
嗟嗟!逆君者有罪,发一奸一者何罪?借风颠漏狱词者有罪,抒公愤捐身命者何罪?是非不两立,之き非则张差是矣,之き当罪则张差当赏矣。
况此一事也,拿贼奏闻者先帝,请下法司者先帝,皇祖曾不以先帝之请为非,而为之决张差、歼一奸一监,凡十年不御之朝堂,一旦召见群臣,面行抚一慰。
然则皇祖之于此事亦晓然明白,特诸臣以“风颠”二字无所归著,故宁宽贼徒而罪之き耳!圣明在御,恩及林薮,建言受杖之人,先后光明。
而三臣去国孤踪,不蒙昭雪,此忠臣义士所以感愤而不平也。
伏乞皇上立赐擢用,以为忘身殉国之劝。
若傍挠有人,终从禁锢,亦须明白此案于天地间,使人知三臣心事亦曾有人议之者,即三臣终老岩一穴一无恨。
若区区一官,三臣自誓之日,业已弃掷,而今日乃欲以腐鼠吓之乎?嗟嗟!之き本无罪,而诸臣强名之曰罪;杨涟本无功,而诸臣强名之曰功。
有罪者去,有功者亦去,则为今之臣,必当何如而后可乎?臣愿与天下万世共质之。”
上可其奏。
二年二月,刑部主事王之き上言:“乙卯之变,先帝安危在于呼吸。
郑国泰私结刘廷元、刘光复、姚宗文等,无复忌惮,遂欲睥睨神器,化家为国。
国泰虽死,法应开棺断一尸一,﹃其族,赭其宫,以为人臣大逆不道之戒。
总之用一药之方即通间之术,通间之术即挺击之谋。
向使张差事发,穷究根株,今日之卢受、崔文升敢复尔哉!长安公论有曰“风颠”二字,欲扌未杀乱臣贼子,就廷元评廷元也。
“奇货无功”四字,欲扌未杀忠臣义士,就光复评光复也。
击不中而假之谍谍,势缓而促之药,是升之药惨于差之棍,是受之书烈于哲之书也。
张差之前,从无张差;刘成之后,岂无刘成?乱贼接踵,而皇上孤立于朝矣。”
又言:“郎中胡士相等,主风颠者也;堂官张问达,调停风颠者也;寺臣王士昌疏忠而心佞,评无只字,颂多溢词;堂官张问达语转而意圆,先允风颠,后宽一奸一宄;劳永嘉、岳骏声等,同恶相济。
张差招有“三十六头儿”,则胡士相阁笔;招有“东边一起干事”,则岳骏声言波及无辜;招有“红封票高真一人”,则劳永嘉言不及究红封教。
今高一奎见监蓟州,系镇朔卫人。
盖高一奎,主持红封教者也;马三道,管给红票者也;庞保、刘成,供给红封教多人撒棍者也。
诸一奸一亦有人心者,以堂官对众手单而改之,以十八人会审公单而增减之,大逆不道,非止大不敬也。”
疏入,上不问。
五月,御史马逢皋、给事中张鹏云交章劾刘廷元,吏部尚书张问达覆奏廷元倡论保一奸一,降调。
五年春正月,御史杨维垣劾张差一案:“王之き幸功躐跻,诬皇祖,负先帝,不惟无功,抑且有罪。”
又曰:“从来君臣父子之间,闻以理喻,未闻以势激也。
投鼠者既不忌器,则骑虎者岂复择音!彼中夜之泣,何求不获。
是先帝之危,不危于张差之一挺,而危于之き之一激也。
即碎之き之骨,岂足赎哉!”疏入,削之き籍。
五月,原任刑部郎中岳骏声复申挺击始末。
疏入,起用。
王之き逮讯追赃,之き竟以重谴死。
夏允彝曰:挺击之事,王之き所询张差,其言甚悉。
刑部各司
官会鞫时,亦多相合。
于是举朝喧然,以为国戚有专诸之意。
贵妃亦危惧,诉于上,上命自白之太子。
贵妃见太子辨甚力,贵妃拜,太子亦拜,且拜且泣,上亦掩泣,为毙二以解。
而攻东林者,言上于贵妃盛时,曾许以立一爱一。
晚而鬼言之不符也,因劝贵妃广修佛事,且助其费。
上发银十万建祠。
二以为砖瓦甚多,不若置窑自造,利甚奢,居民多鬻薪于者。
张差卖田贸薪,亦往市于。
土人忌之,焚其薪。
差讼土人于,复严责差。
差以产破薪焚,讼又不胜,愤愤持挺入宫,欲告御状,不意闯入东宫。
事亦不可知。
然东宫虽侍卫萧条,何至使外人阑入!诸臣危言之,使东宫免意外之虞,国戚怀惕若之虑,断断不可少。
顾事联宫禁,势难结案,若必诛外戚,废亲藩,度能得之于神宗乎?从古有明行之法,有必不可明行之法。
则田叔烧梁狱词,亦调停不得已之术。
何者?光宗固无恙,尚可以全骨肉也。
乃彼刘廷元、韩浚辈,必斥逐执法者而后已,是何心与!
神宗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丙午朔,光宗践阼。
先是,七月,光宗遵遗命,封皇贵妃郑氏为皇后,命礼部查例。
郑贵妃进美一女四人。
乙卯,上不豫,召医官陈玺等诊视。
丁巳,上力疾,御门视事,圣容顿减。
己未,内医崔文升下通利药,上一昼夜三四十起,支离一床一褥间。
辛酉,上不视朝。
辅臣方从哲等赴宫门候安,有“数夜不得睡,日食粥不满盂,头目眩晕,身一体罢软,不能动履”之旨。
乙丑,郑养一性一请收还皇贵妃封后成命,允之。
刑部主事孙朝肃、徐仪世,御史郑宗周上书方从哲,责以用一药乖方之故。
给事中杨涟上言:“贼臣崔文升不知医,不宜以宗社神人托重之身,妄为尝试。
如其知医,则医家有余者泄之不足者补之。
皇上哀毁之余,一日万几,于法正宜清补,文升反投相伐之剂。
然则流言藉藉,所谓兴居之无节,侍御之蛊惑,必文升借口以盖其娱药之一奸一,冀掩外庭攻摘也。
如文升者,既益圣躬之疾,又损圣明之名,文升之肉其足食乎!臣闻文升调护府第有年,不闻用一药谬误;皇上一用文升,倒置若此,有心之误邪?无心之误邪?有心则齑粉不足偿,无心则一误岂可再误!皇上奈何置贼臣肘腋间哉!”丁卯,传锦衣官宣兵科杨涟,并召辅臣方从哲、刘一、韩广,英国公张维贤,尚书周嘉谟、李汝华、孙如游、黄嘉善、黄克■,都御史张问达,给事中范济世,御史顾忄造等。
时廷臣疑上且杖涟,既入,上目视涟久之,各谕以“国家事重,卿等尽心,朕自加意调理”。
辛未,再召见群臣于干清宫。
上御东暖阁,倚榻凭几,皇长子侍立,上命诸臣前,连谕曰:“朕见卿等甚喜。”
从哲等请皇长子移宫,上曰:“令他别处去不得。”
请慎医药,上曰:“十余日不进矣。”
久之,又谕册封李选侍。
诸臣退。
二十九日甲戌,上再召诸臣等于干清宫,仍谕册立皇贵妃,从哲等以“册储原旨期宜改近,蚤竣吉典,以慰圣怀”。
上因顾皇太子,谕曰:“卿等辅佐为尧舜。”
又语及寿宫,辅臣以皇考山陵对。
则自指曰:“是朕寿宫。”
诸臣言:“圣寿无疆,何遽及此!”上仍谕要系者再。
因问:“有鸿胪寺官进药何在?”
从哲奏:“鸿胪寺丞李可灼,自云仙丹,臣等未敢轻信。”
上即命中使宣可灼至,诊视,具言病源及治法。
上喜,命趋和药进,上饮汤辄喘,药进乃受。
上喜,称忠臣者再。
诸臣出宫门外,少顷,中使传圣体用一药后,暖润舒畅,思进饮膳,诸臣欢跃而退,可灼及御医各官留。
时日己午,比未申,可灼出,辅臣迎讯之,可灼具言上恐药力竭,复进一丸,亟问复何状?可灼以如前对。
五鼓,内宣急召诸臣趋进,而龙驭以卯刻上宾矣。
时九月乙亥朔也。
中外藉藉,以李可灼误下劫剂,恐有情弊。
而方从哲拟旨赏可灼银五十两。
御史王安舜首争之,疏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先帝之脉,雄壮浮大,此三焦火动;面唇赤紫,满面火升,食粥烦燥,此满腹火结;宜清不宜助明矣。
红铅乃妇人经水,一陰一中之一陽一,纯火之一精一也。
而以投于虚火燥一热之症,几何不速之逝乎!然医有不一精一,犹可借口,臣独恨其胆之大也。
以中外危疑之日,而敢以无方无制之药,驾言金丹,轻亦当治以庸医杀人之条。
乃蒙殿下颁以赏格,臣谓不过借此一举,塞外廷之议论也。
夫轻用一药之罪固大,而轻荐庸医之罪亦不小。
不知其为谬犹可言也,以其为善而荐之,不可言也。”
疏入,乃改票罚俸一年,而议者蜂起矣。
御史郑宗周上言:“往岁张差之变,一操一椎禁门,几酿不测之祸。
氐以皇祖优容,未尽厥罪,故文升尤而效之。
臣请寸斩文升以谢九庙。
臣非谓诛一文升,遂足以申国宪而消逆萌,第恐张差之后,因有文升。
今文升复置不问,一奸一人得志,何所惮而不为也!”从哲拟旨下司礼监。
于是御史郭如楚、主事吕维祺交章论崔文升、李可灼。
壬午,给事中惠世扬劾奏辅臣方从哲,言:“郑贵妃包藏祸心,先帝隐忍而不敢言。
封后之举,满朝倡义执争,从哲两可其间,是徇平日之交通而忘宗社之隐祸也,无君当诛者一。
李选侍原为郑氏私人,丽色藏剑,且以因缘近幸之故,欺抗先圣母,从哲独非人臣乎?及受刘逊、李进忠盗藏美味,夜半密约,封妃不得,估居干清,是视登极为儿戏而天子不如宫嫔也,无君当诛者二。
崔文升轻用剥伐之药,廷臣交章言之,从哲何心,必加曲庇?律之赵盾、许世子,何辞弑君之罪!无君当诛者三。”
癸巳,太常寺少卿曹珍请究医药一奸一党一。
熹宗天启元年春正月,御史焦源溥请诛崔文升。
十月丁卯,御史傅宗龙、马逢皋、李希孔交章请诛崔文升。
二年夏四月,光禄少卿高攀龙上言:“崔文升故用泄药,元气不
可复收,是明以药弑也。
在律故违本方杀平人者死,况至尊乎!陛下不即诛﹃,仅止斥逐。
今文升复潜住京师,意欲何为?往者张差谋逆,实系郑国泰主谋。
刘保谋逆,实系卢受主谋。
受,郑氏人,不可掩也。
文升素为郑氏腹心,特当时失刑,不及拷讯,其罪岂在张差、刘保下乎!”不听。
礼部尚书孙慎行上言:“皇考宾天,虽系夙疾,实缘医人进药不审。
邸报有鸿胪寺官李可灼进红药两丸,乃原任大学士方从哲所进。
凡进御药,太医院宫呈方简明,恐致失误。
可灼非用一药官也,丸不知何药物,而乃敢突以进。
春秋许世子进药于父,父卒,世子自伤与弑,不食死。
《春秋》尚不少假借,直书许世子弑君。
然则从哲宜何如处焉!速剑自裁,以谢皇考,义之上也。
阖门席藁,以待司寇,次也。
而乃晏然支辨,至满朝攻可灼,仅禀回籍调理,岂以己实荐灼,恐与同罪。
夫已与可灼可一爱一,而皇考可忍乎?臣谓纵无弑之心,却有弑之事;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
即忠一爱一深心,欲为君父隐讳,不敢不直书云方从哲连进红药两丸,须臾帝崩,恐百口无能为天下万世解矣。
且从哲所不能解者,非独此也。
先是,则有传皇贵妃欲立皇后事。
夫祖制未有以妃为后者,亦未有帝崩立后者。
贵妃一宠一幸数十年,皇祖英明,不闻有楚歌楚舞唏嘘之态,即弥留之际,尚不能因缘徼幸,而突传此旨,观礼部疏云辅臣方从哲传其言可思。
若非礼部执争,诸科道力责贵戚,上章请免,几何不误立皇后,贻社稷忧!此从哲不能为天下万世解者一也。
又有议上尊谥称恭皇帝,夫宋之恭、端,将亡衰主。
晋主降宋,隋主降唐,周主降宋,俱为恭帝。
皇祖四十八年,平倭,平播,平宁夏,岂无他懿美可称?而比降王逋裔。
若非言官预纠,便应如议。
诅咒君国,等于弁髦,此从哲不能为天下万世解者二也。
又有选侍垂帘听政事。
夫选侍宫中,何知前代有垂帘事?即刘逊、李进忠小竖,何遂胆大扬言,言者以为从哲实教之。
从哲即未肯承,然以顾命元臣,曾不闻慷慨一言,任妇寺之纵横,忍冲主之杌■,此从哲不能为天下万世解者三也。
以此三事,例彼进药,相臣所宜急担当之事,一切苟且泄沓;相臣所宜极慎重之事,反觉勇一猛直前。
春秋无将,汉法不道,真无以过。
伏乞皇上大奋干纲,赫然震怒,毋访近习,近习其攀援也;毋畏忌讳,忌讳其布置也。
如臣言有当,乞将从哲大正肆放之罚,速严两观之诛。
并将李可灼严加拷问,置之极刑。
如臣言无当,即以重典治臣,亦所甘受矣。”
奉旨会议具奏。
左都御史邹元标上言:“臣闻乾坤所以不毁者,恃此纲常;而纲常所以植立者,恃此信史。
臣舟过南中,诸士缙争言先帝卒然而崩,大事未明,难以传信。
臣谓先帝无妄之药,迹或有之,而以诛心之法例之,臣未忍闻。
既入都门,闻诸臣曰:“说到先帝大事,令人阁笔。
说到壬辰以后诸相事,令人阁笔。
谁敢领此?”
臣益复致疑。
近读孙慎行一疏,令人神骨为悚,即未必有是心,当时依违其间,不申讨贼之义,反行赏一奸一之典,无以解人之疑。
方从哲秉政七年,未闻辅相何道,但闻一日马上三书催战,将祖宗栉风沐雨一片东方,尽致沦没。
试问谁秉国钧,而使先帝震惊?使张差闯宫?使豺狼当道?使宵人乱政?使潜鳞骇一浪一?将何辞以对!从哲近在肘腋,群一陰一密布,臣投林一世,耻言人过,岂敢过求从哲。
惟是臣身为风宪之官,名在会议之列,畏祸缄口,势所不能。
君臣大义,今日不明,再无有明之日,臣官不言,再无有言之人。
臣亦知陛下隆礼旧辅,未必能毅然立断。
诸辅同籍同官,未必能捐情立剖。
《易》曰:“益之用凶事。”
凶事正所以益之也。
臣读学士公鼐疏曰:“六七年间,以言及东宫者为小人,不言东宫者为君子,此何等景象,是谁使之?”
又云:“尽除天下之清流,一陰一剪元良之羽翼。”
此真实录,真史笔也。
从来乱臣贼子,有所惩戒者,全在青史。
臣不知忌讳,为先帝计,为陛下万寿无疆计,为天下万世君臣计,为寒将来一奸一臣贼子之胆,杀将来一奸一臣贼子之谋计。”
疏入。
方从哲上疏辨,自请削夺,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时九卿科道会奏久延,给事魏大中速之曰:“礼臣孙慎行痛先帝崩殂,讨旧辅方从哲以《春秋》之法,皇上命诸臣据实回报,何以迄今未奏也?盖先帝之弃群臣,在庚申九月之朔日,而率土忠义之惊心者,已在乙卯五月之四日。
自前日之挺不中,而图所以中者百端。
至藏毒于女谒,俟元一精一耗损,惫不可支,而荡以暴下之剂,烁以纯火之铅,先帝弥留而不起矣。
然则张差、崔文升诸人,先帝之贼也。
自乙卯以迄庚申,其时执政者谁?讨贼者谁?何以迄今未奏也?且非独不讨而已,酬可灼以赏赐,奖可灼以忠一爱一,宽可灼以罚俸,优可灼以养病。
而崔文升者,代为委之于先帝之宿疾,至一至再。
夫以数十年忠肝义胆所羽翼之贤良,数十日深山穷徼所讴吟之尧舜,一旦戕于二贼之手,从哲不能讨,反从而护之,从哲真无人心者,何以迄今未奏也?《春秋》之法诛意,阑入慈庆,非张差之意,固郑国泰之意也。
投剂益疾,非崔文升之意,固郑养一性一之意也。
而执政者何以不问也?《春秋》之法,诛贼必诛夫贼之所恃。
今造意者何所恃?一党一贼者何所恃?恃从哲也。
不必红铅之进出从哲之意,而从哲已为罪之魁也。
何以迄今未奏也?李可灼之药,不合之崔文升不备;崔文升之逆,不溯之张差不明;郑国泰、郑养一性一、方从哲之罪,不参之三案不定不悉。
崔文升之情罪不下张差,而李可灼次之。
如是而朝廷所以处从哲,与从哲之所以自处者,可以权衡其间矣。
何以迄今未奏也?”
时先后弹者:主事王之き、刘宗周,给事中周希令、彭汝南、傅魁,御史吴、薛文周、沈应时、方有度、安伸、温皋谟、江日彩、张慎言。
会议驳正者:尚书王纪、汪应蛟、王永光,侍郎杨东明、陈大道、李宗延、张经世、陈邦瞻,太仆卿萧近高、张五典,少卿申用懋、于伦、李之藻、归子顾、刘策、孙居相、周起元、田生金、柯■、满朝荐、熊明遇、黄龙光,太常少卿高攀龙,给事中刘弘化、霍守典,御史蒋允仪、刘徽、李玄等。
于是吏部尚书张问达会户部尚书汪应蛟等公奏,略曰:“礼臣孙慎行首论李可灼进红丸事。
可灼先见内阁,臣等初未知,至奉皇考宣召于干清宫,辅臣与臣等乃共言可灼进药,多言不可进,或言可进,俱慎重未敢决。
又宣臣等进宫内,跪御榻前,谕臣等辅皇上为尧舜,随问寺官李可灼何在?可灼至,视疾进红丸,少顷又进一丸。
至申,闻圣体服药后微汗,身觉温一热,就寝。
此进药之始末,臣等所共见闻者。
是时辅臣视皇考之疾,急迫仓皇,凄然共切,“弑逆”二字,何忍轻言!但以我皇上之身,可灼轻进尝试,从哲未能力止,九卿与辅臣并候于宫门内,亦未能力止,诸臣均有罪焉!至于可灼之处分,中外共痛之憾之。
乃台臣王安舜上疏力争,先票罚俸,继票养病去,则失之轻。
失之轻,故即按其轻而罪其不尽法处也。
不重处可灼,何以慰皇考、服中外而正大法!皑臣于辨疏后,自请削夺,以释中外之疑。
臣等谓应如辅臣之请,为法任咎,是亦大臣引罪之道所宜尔。
至于选侍欲垂帘听政,吏部九卿公疏请移宫,科道专疏请移宫,皇上允其奏,诸臣共快之,然其心犹以辅臣之奏不毅然为诸臣倡也。
倘其时非诸臣共扶大义,干清何地,令其窃灵威福,又将如我皇上登极还宫何哉!夫李可灼非医官也,非知脉知医者也。
一旦以红丸进,希图非望之福。
而龙驭上升,攀号无及,可灼罪胜诛乎!应即敕行法司究问,以正刑章。
崔文升当皇考哀感伤寒之时,进大黄凉药。
可灼轻进红丸,不加详察,罪又在可灼上矣。
法应逮文升于法司,从重究拟。
以三尺除二恶,肃纲纪而泄公愤,庶中外之心可以释,辅臣之心可以明。”
议上,李可灼法司究问,崔文升仍发遣南京。
是时与从哲合者,刑部尚书黄克■,詹事公鼐,御史王志道、徐景濂,给事中汪庆百。
十月,李可灼遣戍。
五年四月,免李可灼戍。
十一月,尚宝司少卿刘志选劾原任礼部尚书孙慎行倡不尝药之说,妄疑先帝不得正其终,更附不讨贼之论,轻诋皇上不得正其始。
并侵及叶向高、张问达。
命宣付史馆。
愍帝崇祯元年三月,太监崔文升下狱,戌南京。
初,魏宗贤擅权,复以文升督漕运,至是败。
谷应泰曰:光宗方谅ウ鞫凶,哀劳毁瘁,而宫中巧相蛊惑,更
进女尤,于是罢免常朝,软脚致疾。
一月之内,玉几再凭,梓宫两哭。
呜呼!斯亦皇家之不幸也。
考其时,提督御药房横加攻泄者,内侍崔文升也。
泊乎疾渐弥留,气息才属,而玉碗初调,金瓯不御者,李可灼也。
然而光宗之疾,无文升或犹可以幸生,而却可灼亦难免于必死者,盖文升之调护在初,而可灼之援救已剧也。
善乎吴之言曰:“文升故投泄药,可灼误进红丸。
故以药之补泄相较,则大黄之克过于红铅;而以事之早晚相衡,则文升之辜浮于可灼。”
此时为政一府者,宜援宪宗柳泌之事,纯皇李孜省之狱,论坐文升,薄谴可灼,伸嗣主之叫号,慰域中之哀痛,则其法平矣。
而奈何文升保全,可灼蒙赉,掩罪为功,一至此乎?夫庸医杀人,律应永锢,拙工误治,俗奋老拳。
何尝疑其别有主使,内丛毒,而情有所激,法不得贷。
独奈何宫车晚出,银币蚤膺,崇德报功,义于胡有。
执笔者不学无术,甚愚鲜量矣。
宜诸臣之起而攻之也。
夫诸臣以攀髯之忠,矢批鳞之奏,《小雅》伤时,几于诽怨,婴儿哭母,失其常声,过于一騷一激,无足怪者。
至若以文升、可灼之不慎,而即比之王莽之椒酒,梁冀之煮饼,则深文周内,不无伤于好尽矣。
语云吾一党一两分其过可也。
光宗泰昌元年八月乙卯,上不豫,传谕礼部曰:“选侍李氏侍朕勤劳,皇长子生母薨逝后,奉先帝旨,委托抚育,视如亲子,厥功懋焉。
其封为皇贵妃。”
钦天监择九月初六日行。
乙丑,主事孙朝肃、徐世仪,御史郑宗周上书辅臣方从哲请册立皇太子,且移居慈庆宫。
庚午,上召阁部九卿至榻前,谕曰:“选侍数产不一育,止存一女。”
随传皇长子出见。
上又言:“皇五子亦无母,亦是选侍抚育。”
传皇五子出见。
辛未,上召诸臣于干清宫,又谕速封选侍。
礼臣孙如游奏:“臣部前奉圣谕上孝端显皇后、孝靖皇太后尊谥,加封郭元妃、王才人为皇后,皆未告竣,宜俟四大礼举行之后。
若论皇储保护功,则选侍之封惟恐不早,即从该监之请,未为不可。”
上命如前期。
甲戌,上再召诸臣于干清宫,仍谕封皇贵妃。
语未既,选侍披帏立,呼皇长子入,咄咄语,复趋之出。
皇长子向上曰:“要封皇后。”
上不语。
九月乙亥朔,上崩。
给事中杨涟语周嘉谟、李汝华曰:“宗社事大,李选侍非可托少主者,急宜请见嗣主,呼万岁以定危疑,随拥出宫,移住慈庆为是。”
二臣然之,以语方从哲。
涟遂先诸臣排闼入,阍竖挺乱下。
涟厉声曰:“皇帝召我等至此,今晏驾,嗣主幼小,汝等阻门不容入临,意欲何为?”
阍者却,诸臣乃入。
哭临毕,请见皇长子,皇长子为选侍阻于暖阁,不得出。
青宫旧侍王安绐选侍抱持以出,诸臣即叩头呼万岁。
皇长子曰:“不敢当!”群臣共请诣文华殿,王安拥之行,阁臣刘一景掖左,勋臣张维贤掖右。
内侍李进忠传选侍命,召还皇长子者三,喝诸臣曰:“汝辈挟之何往?”
涟叱之,共拥皇长子登舆。
至文华殿,皇长子西向坐,群臣礼见毕,请即日登极,不允,谕初六日即位。
复拥入慈庆宫。
一景奏曰:“今干清宫未净,殿下请暂居此。”
嘉谟曰:“今日殿下之身,是社稷神人托重之身,不可轻易。
即诣干清宫哭临,须臣等到乃发。”
皇长子首肯。
涟语中官曰:“外事缓急在诸大臣,调护圣躬在诸内臣,责有所归。”
王安等踊跃称诺,诸臣退。
诸臣有议即日正位者,令中官再传不允,众皆朝服待命。
少卿徐养量、御史左光斗唾涟不宜阻今日即位。
涟恐,语锦衣帅骆思恭严缇骑内外防护。
丙子,尚书周嘉谟等合疏请选侍移宫。
左光斗上言:“内廷之有干清宫,犹外廷之有皇极殿也。
惟皇上御天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余嫔妃虽以次进御,遇有大故,即当移置别殿;非但避嫌,亦以别尊卑也。
今大行皇帝宾天,选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然居正宫,而殿下乃居慈庆,不得守几筵,行大礼,名分倒置,臣窃惑之。
且殿下春秋十六龄矣。
内辅以忠直老成,外辅以公孤卿贰,何虑乏人,尚须一乳一哺而襁负之哉?即贵妃之请,许于先皇弥留之际,其意可知。
且行于先皇,则俯锡之名犹可;行于殿下,则尊闻之称有断断不可者。
倘及今不早断,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后之祸将见于今。”
上谕:“移宫已有旨,册封事既云尊卑难称,著礼部再议。”
给事中暴谦贞抄参曰:“大宝将登,上有百灵呵护,下有群工拥戴,亦何用此妇人女子为!且闻选侍非忠诚一爱一国者,万一封典得行,事权或假,则滋蔓难图。
慎终虑始,事属可已。”
抄出寝之。
戊寅,选侍用李进忠谋,邀皇长子同宫,王安忿然宣言且逮杨、左。
杨涟遇进忠于宫门,问选侍移宫何日?进忠摇手曰:“李一娘一娘一怒甚,今母子一宫,正欲究左御史武氏之说。”
涟咤曰:“误矣!幸遇我。
皇长子今非昨比,选侍移宫,异日封号自在。
且皇长子年长矣,若属得无惧乎?”
进忠默然去。
科道惠世扬、张泼从东宫门来,骇传今日选侍垂帘,逮光斗。
涟曰:“无之。”
己卯,选侍尚无移宫意。
杨涟上言:“先帝升遐,人心危疑,咸谓选侍外托保护之名,一陰一图专擅之实。
故力请殿下暂居慈庆,欲先拨别宫而迁之,然后奉驾还宫。
盖祖宗之宗社为重,宫帏之恩一宠一为轻,此臣等之私愿也。
今登极已在明日矣,岂有天子偏处东宫之礼!先帝圣明同符尧舜,徒以郑贵妃保护为名,病体之所以沉锢,医药之所以乱投,人言藉藉,至今抱痛,安得不为寒心。
此移宫一事,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阁部大臣从中赞决,毋容泄泄以负先帝凭几辅殿下之托亦在今日。”
疏上,涟复往趋方从哲。
从哲曰:“待初九、十二亦未晚。”
涟曰:“天子无复返东宫理,选侍今不移,亦未有移之日,此不可顷刻缓者!”内侍曰:“独不念先帝旧一宠一乎?”
涟怒曰:“国家事大,岂容姑息!且汝辈何敢如是!”声彻大内。
皇长子使人谕涟出,命司礼监按盗藏诸侍,收李进忠、刘逊等。
选侍移居仁寿殿。
己亥,御史贾继春上书辅臣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至德曰孝。
先帝命诸臣辅皇上为尧舜。
夫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父有一爱一妾,其子终身敬之不忘。
先帝之于郑贵妃三十余年,天下侧目之隙,但以笃念皇祖,涣然冰释。
何不辅皇上取法,而乃作法于凉?纵云选侍原非淑德,夙有旧恨,此亦妇人女子之常态。
先帝弥留之日,亲向诸臣谕以选侍产有幼一女,欷情事,草木感伤,而况我辈臣子乎!伏愿阁下委曲调护,令李选侍得终天年,皇幼一女不虑意外。”
辛丑,御史左光斗上言:“选侍既移宫之后,自当存大体,捐其小饼,若复株连蔓引,使宫闱不安,是与国体不便,亦大非臣等建言初心。
伏乞皇上宣召阁部九卿科道,面谕以当日避宫何故,今日调御何方,不得凭中使口传圣旨,正刘逊、李进忠法。
其余概从宽政,庶几烧梁狱之词者,正以寝淮南之谋。”
疏入,上传谕内阁:“朕幼冲时,选侍气凌圣母,成疾崩逝,使朕抱终天之恨。
皇考病笃,选侍威挟朕躬,传封皇后,朕心不自安,暂居慈庆。
选侍复差李进忠、刘逊等命每日章奏文书,先奏选侍,方与朕览。
朕思祖宗家法甚严,从来有此规制否?朕今奉养选侍于哕鸾宫,仰遵皇考遗一爱一,无不体悉。
其李进忠、田诏等盗库首犯,事干宪典,原非株连,卿可传示遵行。”
辅臣方从哲读谕惊愕,具揭封进,言:“皇上既仰体先帝遗一爱一,不宜暴其过恶,传之外廷。”
上再谕发钞。
南京御史王允臣纠从哲曰:“陛下移宫后,发一圣谕,不过如常人表明心迹之意,而宰相辄自封还,司马昭之心,路人知之。”
十月丁卯,哕鸾宫灾,上谕选侍、皇妹俱无恙。
十一月丁亥,给事中周朝瑞以贾继春之揭,谓其喜树旌旗,妄生题目。
继春复揭曰:“保全选侍,盖亦人伦天理,布帛菽粟之言,
非旌旗题目也。”
朝瑞揭驳之曰:“安选侍者,犹谓之是;安宗社者,顾谓之非乎?”
继春再揭曰:“主上父子相继,宗社何尝不安,而必待倾选侍以安之?即移宫,原是正理,岂必移时驱逐,革其已进仪注之贵妃,困其无端罗织之老父?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谁怜?孀寡之未亡人雉经莫诉。”
朝瑞又揭谓:“继春一操一戈于解忿平争者。”
继春又揭:“职非一操一戈,乃止戈也。
圣德无损,为臣子者同心为国,有何不解之忿,不平之争,而烦左右袒之费词乎!”
刑部尚书黄克■执奏郑稳山、刘尚礼、姜升、刘逊四人罪名当从末减。
不允。
克■执奏如初,因言:“父母并尊,事有出于念母一之诚,迹似涉于忘父之过,必委曲周旋,使浑然无迹,方为大孝。”
因力求罢。
十二月乙卯,都给事杨涟疏曰:“前选侍移宫一事,护驾诸臣知之,外廷未必尽知。
及今不一昭明,将以今日之疑端,成他时之实事。
臣蒙先帝召见,目击当日情形,敢不一语。
忆先帝凭几之言,间及选侍,而再四叮咛,则曰:“辅皇上要紧张状态。”
选侍忽从门幔中手挽皇上而入,复推而出,随有“要封皇后”之言,诸臣相顾错愕。
夫君臣正相引痛之时,忍于要挟求封,一旦事权在握,岂仅仅虚名足称其意!此八月二十九日事也。
迨九月初一日子夜,先帝急召诸臣,而龙驭上宾矣。
此时主君为重,宜急于请见,一见即呼万岁,以慰人心。
而宫门内使乃有持挺不容入者,臣冒犯忿詈与争。
此初一日卯刻入宫事也。
诸臣哭临毕,请见皇上于寝门,拜呼万岁,天语“不敢当”者三。
诸臣捧龙轩至文华殿门,行嵩呼叩头礼。
已而大小臣工共祈皇上即日登极。
上传谕卜期,而诸臣皇皇,深以未登极为危。
盖先帝变出仓卒,上无圣母一之凭依,中无皇后之慰藉,在旁窥伺,谁为可恃?此初一日辰刻事也。
尔时诸臣议皇上宜归何宫,臣思选侍推挽景象,又习闻其上有深相交结之贵一宠一,乃云从来冲龄天子,不宜托之素无恩德之妇人。
且选侍如可托,皇上必深知之,虽强之离而不得;如不可托,虽强之留而亦不可得,而圣驾果径归慈庆宫矣。
此初一日巳刻事也。
御极卜期初六,至初二日,九卿科道有移宫之请,御史左光斗有移宫之请。
盖因皇上一正九五,断无避宫,而又不可同一居。
至初五日期且迫矣,臣是以有正位参及李进忠等之疏。
总以宫嫔自有定分,即加恩选侍,原不在宫之移与不移。
假令登极之后,而宫嫔悍然居天子之宫,天子归青宫非理,归干清不得,尚得朝廷尊而体统正乎?此初五日午刻,臣从诸臣于慈庆宫前愤争事也。
至本日移宫,臣即语诸大臣,移宫自移宫,隆礼自隆礼,必两者相济而后二祖列宗之大宝始安,先帝在天之灵始妥。
即本日缉获罪,只宜歼厥渠魁,无滋蔓引。
大抵宸居未净,先帝之社稷付托为重,则平日之一宠一爱一为轻。
及其宸居已定,既尽臣子防危之忠,即当体皇上如天之度,今诸大臣犹在耳也。
臣之所以议移宫者,始终如此。
乃移宫之后,忽来蜚语,有倡选侍徒跣踉跄,欲自裁处,皇妹失所至于投井者,或传治罪过甚者,或称内外交通者,使夙夜忧时之士,忄吴收为一时感慨叹息之言,作此日不白之案。
九庙神灵,鉴此热血。
若夫缉罪,此譬如人家主人谢世,群仆乘间窃其帑藏,主人之子偶一究问,只在法司得其平耳,于选侍恩礼何与!臣谓宁可使今日惜选侍,无使移宫不早,不幸而成女后垂帘之事,彼三十余年凭依蟠结之群邪,又得以因缘多事,于以保惜先帝一宠一爱一则得矣。
而辅皇上要紧之深意,在天之灵,果以此为愉快邪?况两奉圣谕,选侍居食,恩礼有加,哕鸾宫火,复奉有选侍、皇妹无恙之旨,方知皇上虽念及于孝和皇太后之哽咽,仍念及于光宗先帝之唏,海涵天盖,尽仁无已。
伏乞皇上采臣■言,更于皇弟皇妹时勤召见谕安,不妨曲及李选侍者,酌加恩数。
遵一爱一先帝之子女,当亦圣母所共喜者。”
疏上,下旨褒谕。
又特谕廷臣曰:“朕冲龄登极,开诚布公,不意外廷乃有谤语,轻听盗犯之讹传,酿成他日之实录,诚如科臣杨涟所奏者。
朕不得不再伸谕,以释群疑。
九月初一日,皇考宾天,诸臣入临毕,请朝见朕,李选侍阻朕于暖阁,司礼官固请,选侍许而后悔,又使李进忠请回者至再至三。
朕至干清宫丹陛上,大臣扈从前导,选侍又使李进忠来牵朕衣。
卿等亲见当时景象安乎?危乎?当避宫乎?不当避宫乎?是日朕自慈庆宫至干清宫,躬视皇考入殓,选侍又阻朕于暖阁,司礼监王体干固请得出。
初二日,朕至干清宫,朝见选侍毕,恭送梓宫于仁智殿,选侍差人传朕,必欲再朝见方回。
各官皆所亲见,明是威挟朕躬,垂帘听政之意。
朕蒙皇考命依选侍,朕不住彼宫,饮食衣服,皆皇祖皇考所赐。
每日仅往彼一见,因之怀恨,凌虐不堪;若避宫不早,则彼爪牙成列,盈虚在手,朕亦不知如何矣。
既殴崩圣母,每使宫眷王寿花等时来探听,不许朕与圣母旧人通一语。
朕苦衷外廷不能尽知,今停封以慰圣母一之灵,奉养以尊皇考之意,该部亦可以仰体朕心矣。
臣工私于李一党一,不顾大义,谕卿等知之,今后毋得植一党一背公,自生枝节。”
时方从哲在告,刘一景等上言:“皇上嗣位以来,宫禁肃清,乃以形迹影响之疑,互相纷辨,致廑圣怀。
伏读圣谕,当年宫掖事情,及顷者辟宫景象,凄惋危衷,宛然在目。
诸臣徒以事后论安危,谓周防为多事。
皇上责以猜疑轻听,诚恐有之,若云庇护一党一私,则万万不敢也。”
御史王业浩上言:“先帝毓德青宫,止孝止慈,何以一女子之微,致生枝节。
如圣谕派与照管,并殴崩圣母等语,天下万世不察,则先帝御家之盛德,不无少损。
且父母一之雠,不共戴天,普天率土,俱有同仇之义。
而圣谕至此,且曲处如此,则前日之肃清,既未得为义之尽,今此之优厚,亦不得为仁之至。
外廷臣工比肩事主,至分目之曰安社稷,安选侍。
臣恐水火之情形既判,玄黄之战辩方兴。”
奏留中。
庚午,都给事杨涟乞归,疏曰:“垂帘之秘事未闻,入井之烦言啧起。
臣不过发明移宫始末,使了然在人耳目,而旋荷纶之褒,过邀忠直之誉,使臣区区之苦心,反为夸诩臣节之左券。
臣之不安一也。
当时首请御文华殿受嵩呼者,周嘉谟等也。
初出干清宫捧皇上左右手者,张维贤、刘一景也。
臣乃以愤争之故,独受忠直之名,俯惭卑末,岂可掩人于朝;仰藉清平,岂可贪天为力。
臣之不安二也。
宫禁自就肃清,社稷有何杌■?而圣谕以志安社稷为言,君幸有子,不忧杞国之天,臣独何人,敢捧虞渊之日?臣之不安三也。
臣引分自思,俯全臣节,惟有决去一著而已。
臣蹇穷肮脏之人,披上方之文绮,赉两朝之赐金,■归里门,以忠直二字出告亲友,入教子孙,直觉俯仰皆宽。
即不幸先犬马填沟壑,持此二字以报皇考于在天,见先人于地下,臣亦可瞑目安寝矣。
臣无病,不敢以病请;皇上未罪臣,又不能以罪请;惟有明微薄之心迹,乞浩荡之恩波,放臣为急流勇退之人而已。”
诏许之。
熹宗天启元年春二月,御史贾继春直陈具揭之实,奉旨切责。
继春复上言:“臣初入班行,当移宫之后,祗因痛切先帝,急欲效忠皇上。
及捧读圣谕,乃知天地之高厚,曲为保全。
而小臣之狂愚,犹妄有规劝,谨备录原揭回话。”
上以其疏中无“雉经”“入井”二语,著再回话。
夏四月,吏部尚书周嘉谟及九卿科道会议,云:“继春席藁待罪,恳请优容。”
仍下旨切责,落职永不叙用。
四年夏四月,大理寺少卿范济世请遵遗命,封李选侍为妃。
下旨切责。
先是,光宗青宫旧监王安强直不阿选侍,魏忠贤既矫杀之,乃尽反其所为。
会杨涟上疏,发忠贤二十四罪,忠贤益愤。
六月,遂矫上命,复议封选侍。
礼臣林尧俞奏止之,不听,竟封李氏为康妃。
十二月,召还御史贾继春、徐景濂、王志道等。
夏允彝曰:庚申一月之内,连遭大丧,中外汹汹。
杨涟率众排闼,见东宫即罗拜。
选侍时在干清宫,以母礼自待,左光斗遽疏言
干清宫非至尊不可居,持论自正。
但中言“武氏之祸立见于今”,差亦过当。
杨、左即拉阁臣揭请即日移宫,选侍颇觉皇遽。
御史贾继春遂言先帝至孝,何至一妾一女不能遗庇,亦未可尽言其非。
然宫之应移,自属定礼。
杨、左不可居以为功,他人亦何可诋之为罪也。
杨与贾互相讥讽,贾以杨必将与大共受封拜讥之,杨遂挂冠归。
中旨切责,贾贾仓皇自辨,词颇哀。
高弘图、张慎言出疏两解之,言至平旦确。
乃贾终黜为民,而杨不久优擢至副院,则亦东林失平之事也。
后遂以此杀杨、左,则冤弥甚,即贾亦心怜之。
总之,东林一操一论,不失一爱一君,而太苛太激,使人难受。
攻东林者,言风颠,言可灼无他意,移宫太亟,不失调停。
卒以此罪诸贤,而加以一网,不大谬乎!
五年夏四月,给事中霍维华上言“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略曰:“选侍之请封也,请封妃也。
妃之未封,而况于后!请之不得,而况于自后!不妃不后,而况于垂帘!臣谓宫不难移也,王安等故难之也。
难移宫者,所以重选侍之罪,而张拥戴之功。
神祖册立东宫稍迟,诸臣群起而争之。
然笃一爱一震器,始终不渝。
倘果如一奸一邪所称,废立巫蛊之谋,则九阍邃密,乃藉一风颠之张差,有是理乎?非神祖先帝慈孝无间,王之き、陆大受同恶相济,开衅骨肉矣。
神祖升遐,先帝哀毁,遽发夙疾,而悠悠之口,致疑于宫掖,岂臣子所忍言!孙慎行借题红丸,诬先帝为受鸩,加从哲以弑逆,邹元标、锺羽正从而和之。
两人立名非真,晚节不振,委身门户,败坏生平。
伏乞严谕纂修诸臣,以存信史。”
已而《三朝要典》成,起乙卯止辛酉,魏忠贤矫宸翰斥之。
愍帝崇祯元年五月,侍讲倪元璐上言:“主挺击者,力护东宫,争挺击者,计安神祖。
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情之论。
主移宫者,弭变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事后。
六者各有其是,不可偏非也。
未几而魏忠贤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借三案。
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正其颂德称功于义父,批根今日,则众正之一党一碑,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
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
以臣所见,惟毁之而已。
假Yan竖之权,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
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当毁二。
矫诬先帝,伪托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序为例,当毁三。
臣谓此书不毁,必有受其累者,则非主三案者之累,而争三案者之累,又纂修三案者之累也。
争三案诸臣,品原三等,如崔呈秀、刘志选、李春煜等不足问矣。
最上如黄克■、贾继春、王业浩、高弘图、刘廷宣等,始处君子,而不必求同。
既遇小人,而自能为异,本末炳然。
然管、华之席未割,老、韩之传同编。
数人高明之观,岂不引为坐涂之辱!若其次者,虽非尽有执持,要亦不皆濡染。
而特以史氏抑扬之过,保不为后人翻驳之端。
至于纂修词臣之在当日,更有难言者,丹铅未下,斧镬先悬。
姜逢元阁笔一叹,朝闻夕逐。
杨世英、吴士元、余煌等备极调维,其于忤诸疏,有匿其全文,有删其已甚,时传书成而狱又起,则有宁加丑诋之词,决不下一不道无将等字,以传会爰书。
凡此苦心,亦多方矣。
而事在见闻之外,未易可明。
若复弹章一加,万节俱丧,此臣之所谓累也。
愿敕部立将《要典》锓毁,一切妖言市语,如旧传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说,毋形奏牍,则廓然荡平。”
上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