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纪事本末
○江陵柄政
卷六十一
○江陵一柄一政
世宗嘉靖四十三年秋七月,以谕德张居正充裕王讲官。
穆宗隆庆元年二月,加恩侍从藩邸诸臣,以礼部右侍郎张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直内阁。
四月,进礼部尚书、武英殿
大学士。
二年春正月,进大学士张居正少保。
八月,居正上疏陈大本急务六事:“一曰省议论。
凡事不贵无用之虚词,务求躬行之实效。
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
及计虑已审,
即断而行之,如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沮之而不为摇。
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
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箧而终不为之动。
一日振纪纲。
近年以来,纲纪不肃,猥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曲迁就谓之善处。
伏望刑赏予夺,一归公道,而不曲徇乎私情。
政教号令,一断宸衷,而勿纷更于浮议。
一曰重诏令。
近日以来,朝廷诏旨,多格废不行,至十余年未竟者。
文卷委积,多致沈埋。
年月既远,事多失真。
遂使漏网终逃,国有不中之法;覆盆自苦,人怀不白之冤。
是非何由而明,赏罚何由而当?伏乞敕下各司,严立限期,责令奏报,违者查参。
一曰核名实。
器必试而后知其利钝,马必驾而后知其驽良,今用人则不然。
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调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
臣愿皇上慎重名一器,一爱一惜爵赏。
用人必考其终,授人必求其当。
仍敕吏部严考课之法,审名实之归。
一曰固邦本。
今风俗侈一靡一,官民服舍俱无定制。
外之豪强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偏累小民。
乞敕内外诸司,悉心清理。
一曰饬武备。
今议者皆曰: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
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
夫兵不患少而患弱。
今军从虽缺,而粮具存。
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冒占,随宜募补,从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又何患于无将!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一团一练乡兵,并守墩堡。
臣考前代及吾祖宗,俱有大阅之礼,以习武事而戒不虞。
今京师内外,守备单弱,伏乞敕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
每岁农隙之时,恭请大阅,以试将帅之能否,军士之勇怯。
注意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外寇之谋,销未萌之患。”
疏入,上曰:“览卿奏,皆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悃,所司详议以闻。”
于是都御史王廷等覆“振纪纲、重诏令”二事,析为八则。
疏上,上允行之。
兵部覆饬武备事宜:“一议兵,一议将,一议一团一练乡兵,一议守城堡,一议整饬京营。”
又奏:“大阅之礼,宣宗、英宗尝行之。
恭请亲临较阅,如阁臣所奏。”
上曰:“大阅既有祖宗成宪,允宜修举。
其先期整饬,俟明年八月举行。
余悉如议。”
户部议固邦本,言“财用之当经理者有十,宜严法整饬”。
上一一允行之。
十二月,废辽王。
大学士张居正故隶辽王尺籍,至宪■,颇骄酗,多所凌轹,居正衔之,而又羡其府第壮丽。
会告王谋反,刑部讯治。
侍郎洪朝选案验无谋反状,仅坐以一婬一酗,宪■锢高墙,废其府,居正攘以为第。
后复恚朝选不附反律,谋杀朝选。
三年九月,上大阅于京营教场,敕谕戎政官及诸吏卒。
先是,给事中骆问礼言:“大阅非今时所急,不必仰烦圣驾。”
居正力持其说,上遂行之。
四年十二月,大学士张居正秩满,进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进少傅,兼建极殿大学士。
六年春正月,进大学士张居正少师。
五月,上不豫。
己酉,大渐,召阁臣高拱、张居正、高仪至干
清宫受顾命。
上倚坐御榻,皇后及皇贵妃咸侍,东宫立于左。
上困甚,太监冯保宣顾命曰:“朕嗣统方六年,今疾甚,殆不起,有负先帝付托。
东宫幼冲,以属卿等。
宜协辅,遵守祖制,则社稷功也。”
拱等泣拜而出。
翼日上崩。
六年甲子,皇太子即位,年始十岁,时太监冯保方居中用事,矫传大行遗诏云:“阁臣与司礼监同受顾命。”
廷臣闻之俱骇。
一日,内使传旨至阁。
拱曰:“旨出何人?上冲年,皆若曹所为,吾且逐若曹矣。”
内臣还报,保失色,谋逐拱。
拱与居正俱负气不相下,居正乃结保自固。
时台谏交劾保,必欲斥之。
而高拱自以与居正及高仪同与凭几,每慷慨收宫府权曰:“老臣谬膺托孤,不敢不竭股肱。
凡内降命敕,府部章奏,自合公听并观。
有传奉中旨,所司按法覆奏,白老臣折衷之,以复百官总已之义。”
拱内虑冯保专恣,与居正、仪谋去之。
居正一陰一泄之保,乃与保谋去拱。
六月既望,庚午昧爽,拱在直,居正引疾。
召诸大臣于会极门,促居正至,拱以为且逐保也。
保传皇后、皇贵妃皇帝旨曰:“告尔内阁、五府、六部诸臣。
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属曰:“东宫年少,莱尔辅导。”
大学士拱,揽权擅政,夺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
便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自今宜洗涤忠报,有蹈往辙,典刑处之!”拱即日出朝门,得一牛车,立而附载,缇骑兵番踉跄追逐,丧厥资斧,大臣去国,以为异闻。
拱去,居正为乞驰驿,乃传归。
而高仪未几亦卒以病死,居正裒然首辅矣。
辛酉,上御平台,召张居正慰劳之曰:“皇考屡称先生忠臣。”
居正倾首泣谢曰:“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旧制,不必纷更。
至于讲学亲贤,一爱一民节用,又君道所先,乞圣明留意。”
上曰:“善。”
随赐酒馔银币。
居正既一柄一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中外想望丰采,一意尊主权,课吏实。
尝言:“高皇帝得圣之威者也。
世宗能识其意,是以高卧法宫之中,朝委裘而不乱。
今上,世宗孙也,奈何不法祖!”具诏草请于上,召群臣廷饬之,百寮惕然。
八月,张居正请开经筵,复请更定常朝日期,御门听政。
俱从之。
上遂御文华殿,日讲以为常。
十一月,太监崔敏请买金珠宝石。
居正上言:“前六月间,奉命
停止,今忽有此举,是前诏不信也。
乞暂停之,以苏民力。”
因封还敏疏,遂报罢。
十二月,张居正进《帝鉴图说》。
上见捧册进,喜动颜色,遽起
立,命左右展册。
居正从旁指陈大义,上应如响。
因即宣付史馆,赐居正银币。
一日,上御文华殿讲毕,览至汉文帝劳军细柳事。
居正因言:“皇上当留意武备。
祖宗以武功定天下,承平日久,武备日弛,不可不及早讲求也。”
上称善。
甲戌,张居正奏请明年正月上旬,即御殿日讲。
但先帝丧未期,勿设宴,并免元夕灯火。
上曰:“已早停止。
每侍圣母膳,甚简素。
或逢节日,具果宴,不设乐。”
居正称善。
寻谕光禄卿免节间供一应七百余金。
戊寅,张居正上言:“制敕宜尚简严,近来过为侈。
臣谀其君,犹谓之佞,况以上谀下乎!乞戒代言诸臣,复古从实,毋坏制体。”
从之。
神宗万历元年春正月辛卯,命成国公朱希忠、大学士张居正知
经筵事。
上甚敬礼居正,每日御经筵,居正以诗书入,在文华殿后,张小幄,造膝密语。
一日,居正在直庐感病,上御暖阁,亲调椒汤赐之。
盛暑御讲,上就居正立处,令内使摇扇。
隆冬进讲,以毡片铺地。
庚子,早朝。
上出干清宫,见一无须男子,伪作宦者状,袖有佩刀,趋走惶遽。
左右执之,冯保立鞫之。
曰:“南兵王大臣。”
“奚自?”
曰:“自总兵戚继光来。”
保使密报居正。
而居正令附保耳曰:“戚公方握南北军,禁无妄指,可借以除高氏。”
保故甘心陈内监洪,已逮洪,锢禁狱,令大臣供之矣。
先是,大臣为戚帅三屯营南兵,不遂,流落都下。
为人巧捷便佞,一中贵昵之。
至是,令称拱使,改籍武进县。
即令厕卒辛儒,衣大臣蟒,予二剑,剑首饰猫一精一异宝,送系厂中。
入以闻,请究主使人。
居正亦上疏如保意。
上即付保鞫。
保令辛儒屏语大臣曰:“第言高相君怨望,使汝来刺。
愿先首免罪,即官汝锦衣,赏千金。
不然,重掠死矣。”
因使儒畀大臣金,美饮食之。
儒日与大臣狎款,即令诬拱家人为同谋。
狱具,保飞发五校械拱仆。
而居正前疏传中外,口语籍籍,谓且逮拱。
居正乃密谋于吏部尚书杨博。
博曰:“迫之恐起大狱。
抑上神圣英锐,持公平察。
高公虽粗一暴,天日在上,安得有此!”居正面赤不怿。
会大理少卿李幼孜者,居正乡人,亦舆疾告居正曰:“公奈何为此?恶名污青史矣。”
居正强应曰:“吾为此事,忧不如死,何谓我为?”
居正禁科、道官不得有言。
而御史锺继英上疏不敢明言,暗指之。
居正怒,拟旨诘问。
左都御史葛守礼语杨博:“过张公,必诤之。”
博曰:“向已告矣。”
守礼曰:“舆望属公,谓公能不杀人媚人耳。
大狱将起,公奈何以己告为解?”
即共过居正。
居正曰:“东厂狱具矣。
同谋人至,即疏处之耳。”
守礼曰:“守礼敢附乱臣一党一耶!愿以百口保高公。”
居正默不应。
博曰:“愿相公持公议,扶元气,厂中宁有良心?倘株连者众,事更有不可知者。”
居正坚不承。
博与守礼因历数先朝政一府,同心辅政,及贵溪、分宜、华亭、新郑■相倾轧,相名坐损,可为殷鉴。
居正愤曰:“二公意我甘心高公耶?”
奋入内,取厂中揭帖投博曰:“是何与我?”
揭帖有居正窜改四字,曰“历历有据”,而居正忘之。
守礼识居正手迹,笑而纳诸袖。
居正觉曰:“彼法理不谙,我为易数字耳。”
守礼曰:“机密重情,不即上闻,先政一府耶?吾两人非谓相公甘心高公,以回天非相公不能。”
居正揖谢曰:“苟可效,敢不任,第何以善后?”
博曰:“相公患不任耳,任则何难善后!须得一有力世家,与国休戚者,乃可委治。”
居正悟,始言上前度处之。
上即命冯保与左都御史葛守礼、都督朱希孝会审。
而希孝惧,与其兄成国公希忠相对泣曰:“谁画此策也,以覆吾宗。”
急诣居正请命。
居正曰:“第见冢宰大中丞。”
希孝泣谒博,博曰:“欲借公全朝廷宰相体耳,何忍以身家陷公。
顾亦何难,公第使善讠校尉入狱,讯刀剑口语所从来,杂高家仆稠众中,令别识。
且问见高公何所?今在何地?立辨矣。”
希孝如博言,使善讠校尉密询大臣何自来?则来自保所,语尽出保口。
校尉即告大臣:“入宫谋逆者,法族。
奈何甘此?若吐实,或免罪。”
大臣茫然哭曰:“始绐我主使者罪大辟,自首无恙,官且赏。
岂知当实言。”
适高家仆逮至,希孝杂诸校中,令扬色,大臣不辨也。
及会审,风霾大晦,寻雨雹不止。
东厂理刑白一清者,谓保初问官二千户曰:“天意若此,可不畏乎?高相国顾命大臣,本无影响,强我诬之。
我辈皆有身家,异日宁免诛﹃耶?”
皆曰:“冯公已为且词,固有一陰一持之者,奈何?”
一清曰:“东厂机密重情,安得送阁改乎?”
顷之,天稍明,出大臣会问。
故事,先杂治。
大臣呼曰:“故许我富贵,何杂治也?”
冯保即问曰:“谁主使者?”
大臣瞪目仰面曰:“尔使我,乃问也?”
保气夺,强再问:“尔言高相国,何也?”
曰:“汝教我,我则岂识高相国?”
希孝复诘其蟒刀剑,曰:“冯家仆辛儒所予。”
保益惧。
希孝曰:“尔欲污狱使耶!”遂罢。
保密饮大臣生漆酒,之,而内以拱行刺事上闻。
有殷内监者,年七十余,奏上曰:“高拱故忠臣,何为有此?”
随顾保曰:“高胡子是正直人。
张居正故怀忮刻,必杀之。
我辈内官,何须助彼!”保大沮。
而内监张宏亦力言不可。
于是上下刑部拟罪,竟论大臣斩。
拱被居正,杜门屏居。
仕宦中州者,不敢过新郑,率枉道他去。
六月,张居正上言:“稽劾章奏,随事考成,有迁延隐蔽者,即举劾。”
上从之。
冬十月,上御文华殿,张居正进讲,言及宋仁宗不喜珠饰。
上
曰:“贤臣为宝,珠玉何益!”居正曰:“明君贵五谷而贱珠玉,五谷养人,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上曰:“然。
宫人好冶妆,朕岁赐未尝不节省。”
居正曰:“皇上言及此,社稷生灵之福也。”
上又曰:“秦始皇销兵,梃可伤人,何销兵为?”
居正曰:“人君布德修政,以结民心为本。
天下之患,每出所防之外。
秦亡于戍卒,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上曰:“然,人定真能胜天也。”
二年春正月,大学士张居正请上引见廉能官,仿祖宗午朝之仪。
从之。
甲午,上御皇极门,引见朝觐清廉卓异浙江布政使谢鹏举等二十五人,特加奖励。
各赐金币,并宴。
张居正进《讲章疏》,略曰:“义理必时习而后能悦,学问必温故而知新。
臣今将今岁所进讲章,重复删定《大学》一册,《虞书》一册,《通鉴》四册,进呈睿览。
虽浅近之言,然亦行远登高之一助。”
四川西南都蛮平。
初,隆庆时,都蛮作乱,张居正荐曾省吾往讨之。
省吾有伟略。
而四川总兵刘显以在闽事被弹,居正曰:“临敌易将,兵家所忌。
倘蜀事不效,当并闽事逮治之。”
于是显奋不顾身,受省吾方略,以平蛮自效。
凡六阅月,诸寨悉平,俘蛮长三十六人,拓地四百里。
上御文华殿讲毕,问建文果出亡否?张居正曰:“国史不载。
但故老相传,披缁云游,题诗于田州,有“流落江湖四十秋”之句。”
上太息,命录诗进。
居正曰:“此亡国之事,不足观也。”
请录《皇陵碑》及高皇《御制集》以上,见创业之艰,圣谟之盛。
明日,辅臣进《皇陵碑》。
上览毕,谓居正曰:“朕览碑,读之数过,不觉感伤欲泣。”
居正曰:“祖宗当日艰难,盖以天心为心,故能创制显庸。
皇上以圣祖之心为心,乃能永保洪业。”
因述圣祖微时事及即位勤俭。
上怆然曰:“朕敢不黾勉法祖,然尚赖先生辅导也。”
秋九月辛巳,刑部请录囚,慈圣太后欲停之。
上问张居正,对曰:“春生秋杀,天道之常。
皇帝即位以来,停刑者再矣。
稂莠不除,反害嘉禾,凶恶不去,反害良民。”
上为请,太后从之。
十二月壬子,张居正率大臣上御屏。
屏绘天下疆域及职官姓名,用浮帖以便更换。
上命设于文华殿后,时加省览。
闰十二月丁亥,上御书“弼予一人,永保天命”,赐张居正。
明
日,居正侍,进谏曰:“帝王之学,当务其大。
自尧、舜至唐、宋贤主,皆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以一艺。
汉成帝知音律,能吹一箫度曲;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皆能文,善书画,无救于乱亡。
则君德之大,岂沾沾一艺哉!”他日,上日讲毕,问居正:“元夕烟火鳌山,祖制乎?”
曰:“非也。
成化间,以奉母后,时多谏阻。
今新政宜裁。”
上曰:“然。”
居正曰:“明年虽礻覃,继此当大婚,又皇弟潞王出阁,诸公主厘降,所费甚烦,宜预节省。”
上曰:“朕极知民穷。”
居正请减元日赐赉,上大然之。
上又尝语辅臣曰:“昨日禁中花盛开,侍母后赏宴甚欢。”
盖指慈宁也。
居正奏曰:“仁圣太后处多时寂寞,惟皇上念之。”
起还宫,白慈圣,即自驾往迎仁圣过大内,赏花传觞,欢宴而罢。
三年夏五月,大学士张居正上言:“近郡县入学大滥,宜敕学臣量加裁省。
并敕吏部,凡所在督学臣,非方正勿遣。”
辽东告警,上深以为忧。
张居正对曰:“暑月非北骑狂逞之时,
必无虑。”
既而蓟辽总兵戚继光报称:“诸部解散无警。”
居正因上疏论边事曰:“昨辽东抚臣张学颜报称:“寇众二十余万谋犯辽东,前锋已抵大宁。”
皇上面谕臣,臣已面奏,料其无事。
今据总兵戚继光报称:“寇久解散。”
臣又使人于宣府密侦西人青把都动静,则把都在巢驻牧,未尝东行。
辽东所报,皆属虚声。
臣等因此,反切忧虑。
夫兵家之要,必知彼已,审虚实,而后可以待敌取胜。
今无端听一讹言,仓皇失措,则是彼己虚实茫然不知,其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者何异。
敌情狡诈,万一彼常以虚声恐我,使我惊惶疲于奔命,久之懈弛不备,然后卒然而至,措手不及。
是在彼反得先声后实,多方以误之之策。
而在我顾犯不知彼己,百战百败之道。
他日边臣失事,必由于此。
故臣等不以寇之不来为喜,而深以边臣不知敌情为虑也。
兵部以居中调度为职,犹贵审察机宜,沈谋果断,乃能折冲樽俎,坐而制胜。
今一闻奏报,便尔张皇,事已之后,又寂无语。
徒使君父焦劳于上,以忧四方。
岂仅以题覆公牍,谓已毕本兵之事耶!乞传谕兵部,诘以寇情虚实之由,使之知警。
并请赈各边饥卒。”
俱从之。
八月,张居正请增阁臣,许之。
即日进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入东阁。
故事,入阁者,止曰“同某人办事”。
至是,上手注:“随元辅入阁办事。”
四维恂恂若属吏矣。
十一月,张居正上《郊祀图考》,为书三册。
首叙分合沿革之由,次具坛陈设,次列仪注乐章。
大意遵高皇定制,岁一合祀,奉二祖并配。
上褒答之。
四年春正月,御史刘台劾大学士张居正专擅威福,如逐大学士高拱,私赠成国公朱希忠王爵,引用张四维、张瀚为一党一,斥逐言官余懋学、傅应桢,罔上行私,横黩无厌。
居正怒甚。
见上辞政,曰:“臣之所处者,危地也。
言者以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行,正威福也。
将巽顺以悦下耶?则负国。
竭公以事上耶?无以逃端擅之讥。”
伏地不肯起。
上下御座,手掖之曰:“先生起,朕当责台以谢先生。”
诏下台狱,杖之百,远戍之。
时议藉藉,居正不自安,复具疏为解,免杖,夺职为民。
然心终恨之,后竟置之死。
三月戊戌,上御文华殿,言及唐玄宗于勤政楼宴安禄山。
上曰:“楼名勤政,而佚乐何也?”
张四维曰:“玄宗开元之治有三代风,至天宝荒佚,乃致播迁。”
居正曰:“无论往代,我世宗皇帝初年,西苑建无逸殿,省胞劝农。
末年崇尚玄修,不复临幸,治平之业亦寝。
故《大宝箴》云:“民怀其始,未保其终。”
”上嘉纳之。
五月辛酉,上视朝,张居正等请览奏章时,阅圣祖所亲批疏稿为法。
上曰:“然。”
居正因简内阁所藏圣祖手谕六十三道、御制四十四道、圣旨并帖共七十道上之。
秋七月丁酉,张居正上言:“致治之道,莫要于安民。
安民之法,莫重于守令。
守土牧民者,削下奉上以希声誉,奔走趋承以求荐,举征发期会以完簿书,苟且草率以逭罪责,其实心一爱一民者,未尝概见。
明春外计考察,举错乃向背所系,惟以安静宜民为最。
虚文矫饰,虽浮誉素隆,当列下考。”
居正又请行考成法,有司以征解为殿最。
于是奉行者,督责小民,不胜朴楚,相率为怨言,然赋以时起。
居正上言:“近者仰赖皇上一爱一人节用,京、通储粟,足支八年,太仓银库,所积尚少。
宜将明年漕粮量折十三,足国裕民,一举兼得。”
上从之。
时府库充溢,太仆寺亦积金四百余万。
冬十月丙子,进张居正左柱国太傅,仍加伯爵。
敕曰:“先生亲受先朝顾命,辅朕冲年。
今四海升平,实赖匡弼。
一精一忠大勋,言不能殚。
惟我祖宗列圣,佑尔子孙,与国咸休。
钦哉!”居正固辞伯爵,许之。
山东抚按劾昌邑知县孙鸣凤贪贿。
上怒甚,欲遣逮。
张居正曰:“贪人固当尽治,但故事俱下台讯。”
上曰:“然。
鸣凤之婪,乃出进士乎?”
居正曰:“此人惟恃进士,故尔恣肆。
若乙科明经,尚有畏忌。
今后用人,但问功能,不可拘资格。”
上深然之。
十二月,上御文华殿,举袍示辅臣曰:“此何色也?”
居正以为青。
上曰:“紫也,久而色渝。”
居正曰:“紫易渝。
昔皇祖不尚服,御衣敝甚始易,享国长久,未必不由此。
愿皇上以皇祖为法,节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得其暖者;轻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
时左右亦言民穷,至鬻妻子应上供。
上深然之。
五年春正月庚午,上御文华殿。
大学士张居正言:“殿之东堂,祀伏羲以下数圣君,皇上所当法也。
法古圣,惟在省览章奏。
日阅一二,讲明国事,则他年躬揽万几无难矣。”
上嘉纳之。
五月戊申,谕修慈庆、慈宁南宫。
张居正言:“两宫于万历二年落成,今壮丽如故,足以娱圣母。
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非所急也。
请辍堡。”
从之。
岭西罗旁平。
罗旁据山海间,惊江急峡,岩壑险绝,诸瑶窟一穴一其中,前代不入版籍。
国初,甫一定之。
世宗朝,诸瑶转相寇掠,不可扑灭。
督抚殷正茂既讨平惠、潮寇,上疏言罗旁当诛。
廷议不能决。
居正毅然言当诛,举兵部尚书凌云翼,请赐玺书,属之讨贼。
云翼濒行,居正谓之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
即今两广诸瑶,虽所在都有,然乘间窃发,要当审所缓急耳。”
云翼既至,部诸路兵号三十万,八道并进。
克木衣山,破诸峒五百六十有四,俘斩四万二千有奇,拓地数百里,置郡县。
捷闻,赐赉有差。
先是,四方多草窃,有司秘不以闻。
张居正特严其禁。
匿盗者,虽循吏必黜。
得盗即报决。
有司凛凛,盗亦衰止。
闰八月丁亥,上视朝。
张居正因言:“近因一陰一雨,朝讲暂辍。
恐
中外不知,谓皇上勤学渐不如初。
愿日慎一日,非有他事及风雨不得辍。”
上深然之。
九月,上谕停刑,盖慈圣太后以大婚期近也。
居正上言:“春生
秋杀,天道所以运行;雨露霜雪,万物因之发育。
明王奉若天道,刑赏予夺,皆奉天意以行一事。
若弃有德而不用,释有罪而不诛,则刑赏失中,惨舒异用矣。
且臣近详阅所开诸犯,皆逆天悖理,其所戕害,含冤蓄愤。
圣主明王不为一泄,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气郁而不散,或上蒸为妖氛之变,下或致凶荒疫疠之疾,则其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也。
请俟明年吉典告成,然后概免一年。”
从之。
己卯,张居正父丧讣至,上以手谕宣慰,视粥止哭,络绎道路,又与三宫赙赠甚厚,然亦无意留之。
所善同年李幼孜等倡夺情之说,于是居正惑之,乃外乞守制,示意冯保,使勉留焉。
冬十月,居正再上疏乞终制,不允。
乃请在官守制,不造朝,许之。
居正既父丧夺情,吉服视事。
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因星变陈言。
刑部员外艾穆、主事沈思孝合疏言“居正忘亲贪位”,居正大怒。
时大宗伯马自强曲为营解,居正跪而以一手捻须曰:“公饶我,公饶我!”掌院学士王锡爵径造丧次,为之解。
居正曰:“圣怒不可测。”
锡爵曰:“即圣怒,亦为公。”
语未讫,居正屈膝于地,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
锡爵大惊,趋出。
十月二十二日,中行等四人同时受杖。
中行、用贤即日驱出国门,人不敢候视。
许文穆方以庶子充日讲,镌玉杯一,曰:“斑斑者何?卞生泪。
英英者何?蔺生气。
追追琢琢永成器。”
以赠中行。
镌犀杯一,曰:“文羊一角,其理沈黝。
不惜剖心,宁辞碎首。
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以赠用贤。
穆、思孝复加镣锁,且禁狱。
越三日,始佥解发戍,为更惨毒。
时邹元标观政刑部,愤甚,视四人杖毕而疏上。
越三日,受杖,谪戍贵州都匀卫。
罢吏部尚书张瀚。
先是,瀚为南京工部尚书,廷推吏部,瀚名第三。
以居正言,上越次用之。
居正以为德,希瀚报。
夺情议起,遂邀中旨,属瀚留居正。
居正亦自牍,风之使留已。
瀚若不喻其意者,谓:“政一府奔丧,当以殊典■之,宗伯事也,何关吏部?”
居正乃令所善客说瀚。
瀚不听,又不欲显居其名,乃偕三尚书密晤居正,动以微言。
居正大不悦,于是有诏切责瀚,谓瀚奉谕不复,无人臣礼。
是时,廷臣争惴栗,各倡保留之议。
瀚拊膺太息曰:“三纲沦矣!”居正益怒,嗾台省劾之,以为耄,勒令致仕。
丙午,上戒谕群臣曰:“一奸一臣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
乃借纲常之说,肆为诬论。
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
兹已薄处,如或一党一奸一怀邪,必罪不宥。”
时言夺情者得罪,都人士皆愤怒。
作谤书悬长安门,谓居正且反。
上闻之,故宣谕于朝,谤议稍息。
己而召居正于平台,慰谕甚至,即日入直。
初,居正丧次,凡阁中事,令吏赍奏就拟处分。
手诏称元辅,称太师,称先生,皆尽迸师臣之礼。
十一月癸丑朔,以星变考察群臣。
始张居正自矫饰,虽或任情,而英敏善断,中外群誉之,居正亦自负不世出。
迨刘台论居正得罪,志意渐恣。
至是,益知天下不见与,思威权劫之矣。
令天下度田。
国初,天下土田八百五十万顷。
至后渐减,岁久滋伪。
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
民穷逃亡,故额顿减。
张居正请料田,凡庄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皆就疆理无有隐。
其挠法者,下诏切责之。
六年春正月,将举大婚,首辅张居正充纳采问名副使。
给事中李涞疏言:“居正有服制,不宜与执事,乞改命。”
上不允。
以圣母谕谕居正,遂从吉。
三月甲寅,张居正乞归治葬,许之。
辞朝,上召见于平台,劳谕之曰:“朕不能舍先生,恐重伤先生怀,是以忍而允所请。
虽然,国事至重,朕将焉依!”居正奏言:“皇上大婚之后,宜撙节一爱一养,留心万几。”
因伏地而哭。
上亦为之哽咽堕泪,曰:“先生虽行,国事尚宜留心。”
乃赐银印,曰“帝赉忠良”,令得密封言事。
进辞两宫,各赐赆金,慰谕有加。
庚辰,辽东再奏大捷,上归功张居正,使使驰谕,俾定爵赏以闻。
召趣还朝,居正以母老,俟秋上道。
命锦衣归驰趣之。
六月乙未,张居正还朝,上召见于文华西室。
问沿途所见,稼
穑何如?民生何如?边事何如?居正对甚悉。
上大悦,赐休沐十日。
十二月,命纂《宗藩要例书》,颁示诸王。
先是,世宗朝公族繁盛,国用困竭,以故颇知损抑。
至是,居正等念诸藩裁削,非天子
亲一亲意,乃略举事例未当者十一条,请敕礼官集议,著为令。
诸藩于是感激亲上,而厚薄亲疏有体矣。
七年二月,上患疹,慈圣太后命僧于戒坛设法度众。
张居正上
言:“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
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
今岂宜又开此端?圣躬违豫,惟告谢郊庙社稷,斯名正言顺,神人胥悦,何必开戒坛而后为福哉!”事遂寝。
二月,河工成。
先是,淮安有水患,河决入淮。
淮势不敌,淮扬咸为巨浸,直一逼一泗洲,患近陵寝。
上以问张居正,因上言:“故河道都御史潘季驯可使。”
乃降玺书,即其家拜都御史,使持节治河。
一切假以便宜久任,帑藏不问出入。
诸奉行不及事者,下诏狱鞫治之。
于是当事者日夜焦劳,盖俞年而堤成,转漕无患。
三月,上疹愈,征光禄寺十万金。
张居正上言:“财赋有限,费用无穷。
使积贮空虚,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可为寒心。
此后望力加撙节,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矣。”
时上渐备六宫,太仓所储,屡有宣进。
居正上户部所进御览钱粮数目,请置之坐隅,时赐省览,量入为出。
因言:“万历初年,所入四百三十五万有奇。
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有奇,则已少八十余万矣。
五年,岁出四百四十九万有奇,则已多四十余万矣。
夫岁出则浮于前,岁入则损于前,此不可不留心也。
《王制》量入为出,计三年之出,必有一年之余而后可。
况财用止有此数,设法巧取,不能增多。
惟加意撙节,则用自足。”
上嘉纳之。
夏四月,上以内库缺钱,赏赉不足,命部铸大钱以进。
张居正上言:“先朝铸钱呈式,非供上用也。
万历二年,进钱一千万,其后岁半之,己非本意。
若阙钱铸进,是以外府之储取暴内府,大失旧制矣。”
上从之,乃罢铸钱。
癸卯,张居正上《肃殿箴》,命书于御屏。
五月,封辽东总兵李成梁为宁远伯。
张居正言:“成梁屡立战功,忠勇为一时冠,加以显秩,此鼓励将士之法也。”
己而成梁使使馈以金,居正曰:“而主以百战得功勋,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
却不受。
七月甲子,给事顾九思、王道成等以江南水灾,请罢浙、直织造内臣。
上以示张居正,居正奏民重困,宜召还孙隆。
上曰:“彼织币且完,当俟来春耳。”
居正曰:“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惠。
灾地疲民,不堪催督,暂去之,俟稍稔可复也。”
上从之。
时给事中李涞请■江南水灾,并言四事。
上怒其讥讪。
居正曰:“水灾请■,亦言官之常。
虽或触忤,恐伤圣度。”
上意乃解。
冬十月,蓟辽总督梁梦龙报土蛮大举入寇。
张居正奏言:“臣谕边臣,如敌骑入,勿轻战,坚壁清野。
野无所掠,彼将自阻。
请令梦龙驻永平,戚继光驻一片石。
伺间邀击。”
上善之。
既而土蛮以四万骑犯前屯,梁梦龙、李成梁率兵御却之。
十二月,张居正服阕,召见于平台。
八年春正月己未,先是,永丰梁汝元聚徒讲学,吉水罗巽亦与
之游。
汝元扬言:“张居正专一政,当入都颂言逐之。”
居正微闻其语,授指有司捕治之。
己,湖广、贵州界获妖人曾光,窜入汝元、巽姓名,云谋不轨。
汝元、巽俱先死,湖广守臣具爰书下法司讯之,并曾光亦非真也,第据律论罪。
三月,大学士张居正具疏乞休。
再上,上慰留恳切。
最后,手书传慈圣口谕:“张先生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俟辅尔至三十,却再审处,让后人非晚也。”
居正因复就职。
甲子,赐进士张懋修等三百人及第、出身有差。
懋修兄敬修,亦成进士,得礼部主事。
俱居正子。
八月戊子,刑部侍郎刘一儒移书张居正曰:“窃闻论治功者贵一精一
明,论治体者尚浑厚。
自明公辅政,立省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
大小臣工,鳃鳃奉职,治功既一精一明矣。
愚所过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
今综覆既详,弊端剔尽。
而督责复急,人情不堪,非所以培元气而养敦浑之体也。
昔皋陶以宽简赞帝舜,姬公以大告成王,沦洽当代,矩后世,愿明公法之。”
居正得书不怿。
十一月戊寅,上以夜宴,惑于内侍孙海客等,挞二内使几毙。
慈圣太后闻之,切责上,令取《霍光传》入览。
上悔悟,降孙海客等。
明日,上谕阁臣:“朕在冲年,自多过愆,惟藉诸先生力谏,使朕为尧、舜之君。”
张居正因奏:“诸内臣老成廉慎者存之,谄佞放恣者汰之。
皇上亦宜痛改,戒宴饮以重起居,专一精一神以广继嗣,节赏赉以省啊费,却玩好以定心志,亲万几以明庶政,勤讲学以资治理,端趋向以肃士风,则圣德愈光矣。”
上深嘉纳之。
十二月甲辰,张居正请属儒臣,以累朝《宝训》、《实录》,分四十余则:曰创业艰难,曰励一精一图治,曰勤学,曰敬天,曰法祖,曰保民,曰谨祭祀,曰崇孝敬,曰端好尚,曰慎起居,曰戒游佚,曰正宫闱,曰教储贰,曰睦宗藩,曰亲贤臣,曰去好邪,曰纳谏,曰守法,曰敬戒,曰务实,曰正纪纲,曰审官,曰久任,曰重守令,曰驭近习,曰待外戚,曰重农,曰兴教化,曰明赏罚,曰信诏令,曰谨名分,曰却贡献,曰慎赏赉,曰甘节俭,曰慎刑狱,曰功德,曰屏异端,曰饬武备,曰御寇盗。
仍敕次第进呈,俟明年开讲。
其诸司章奏切要者,即讲毕面裁。
时上留意翰墨,居正以为笔札小技,非君德治道所系,故有是请。
上嘉纳之。
九年春正月,大学士张居正请令翰林分番入直,应和文章。
或令侍上清燕,质问经义,陈说治理,如唐、宋故事。
夏四月辛亥,上御文华殿,张居正以给事中傅作舟疏进览云:
“今江北淮、凤及江南苏、松连被灾伤,民多乏食,至以树皮充饥。
或相聚为盗,大有可忧。”
上曰:“淮、凤频年告灾,何也?”
居正对曰:“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元末之乱,皆起于此,今当破格赈之。”
上曰:“然。”
居正极言:“今有司负职,如积谷一事,屡旨申饬,竟成虚文。”
上作色曰:“有司忽民,宜重处之。”
居正曰:“以后犯者当如圣谕。”
又曰:“江南、北旱,河南风灾,畿内不雨,势将蠲赈。
惟皇上量入为出,加意撙节。
如宫费及服御,可减者减之,赏赉可裁者裁之。
至若施舍缁黄,不如予吾赤子也。”
上曰:“然。
今宫费俱节,赏赉不溢。”
居正曰:“皇上谓从旧,亦近例耳。
如今年暂行,明年即为例,非祖制也。
臣不敢远引,如皇祖用度最繁,然内帑尚有余积。
隆庆初库贮尚有余万,今岁入百二十万,犹称乏。
惟皇上省察。”
上是之。
十一月,张居正一品考满,赐金币及酒{艹果}甚厚。
手敕谕,有“一精一忠大勋,言不能尽,官不能酬”之语。
加上柱国、太师,支伯爵俸。
居正固辞,允之。
十年二月丁酉,大学士张居正上言:“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
今尚有一事为民害者,带征税粮也。
夫百姓财力有限,一岁之入,仅足供一岁。
不幸岁歉,目前尚不能辨,岂复有余力更完累岁积逋乎!有司避责,往往将今年所征抵完旧逋。
即今岁所欠,又为将来带征矣。
况征输额绪繁多,年分淆杂,小民竭脂膏,胥吏饱溪壑。
甚者,不肖有司因而渔猎。
夫与其民以实一奸一贪之橐,孰若尽蠲以施旷荡之恩。
乞谕户部,核万历七年以前积负,悉行蠲免。
将见年正额,责令尽完。
在百姓易办,在有司易征,是官民两利也。”
上从之。
诏下,中外大悦。
三月丁卯,张居正有疾,求私宅票拟。
从之。
六月甲午,居正以疾再乞休,不允。
上以细务委张四维,大事即居正家平章。
以辽左大捷,斩速把孩功,进张居正太师。
甲辰,上遣司礼太监赉手敕谕张居正曰:“闻先生糜饮不进,朕心忧虑。
国家大事,当一一为朕言之。”
居正力疾疏谢,并上密奏,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
明日,上即命二人入阁。
丙午,大学士张居正卒。
上震悼辍朝,遣司礼太监张诚监护丧事,赐赙甚厚。
两宫太后及中宫,俱赐金币。
赐祭十六坛,赠上柱国,谥文忠。
居正一性一深沈机警,多智数。
为史官时,尝潜求国家典故,及时务之切要者者剖晰之,遇人多所咨询。
及揽大政,登首辅,慨然有任天下之志。
劝上力行祖宗法度,上亦悉心听纳。
十年来海内肃清。
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壤地千里,荒外警南。
蛮累世负固者,次第遣将削平之。
力筹富国,太仓粟可支十年,ぁ寺积金,至四百余万。
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核名实,清邮传,核地亩,一时治绩炳然。
惜其褊衷多忌,刚愎自用。
初入政一府,即以私憾废辽王。
久直信任,一奸一佞好谀成风。
六曹之长,咸唯唯听命。
至章疏不敢斥名,第称元辅。
始誉以伊、周,渐进以五臣,且谀之舜、禹,居正亦恬然居之。
而中允高启愚至以“舜亦以命禹”题试士,当时目为劝进。
居正卒,余威尚在,言官奏事,尚称先太师。
方夺情时,威权震主。
上虽虚己以听,而内顾不堪。
身死未几,遂遭削夺,并籍其家,子孙皆不保云。
初,上在讲筵,读《论语》“色勃如也”,误读作“背”字。
居正忽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
上悚然而惊,同列皆失色。
上由此惮之。
及居正卒后蒙祸,时比之霍氏之骖乘。
御史郭维贤疏荐吴中行等降调,然上意已渐移。
御史杨寅秋劾王国光。
罢之。
发冯保南京闲住。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王用汲、余懋学、朱鸿谟、赵应元、傅应祯、赵世卿、邹元标俱复官。
会潞王昏礼,所需朱宝未备,太后间以为言。
上曰:“办此不难,年来廷臣无耻,尽献张、冯二家耳。”
太后曰:“已抄没矣,必可得。”
上曰:“保黠猾,尽窃而逃。”
自此内中“张先生”、“张太岳”称谓,绝以为讳。
而籍没之举,亦胎于此。
十二年,上从辽府次妃王氏奏请,籍没张居正家,其产不及严嵩二十分之一。
株连颇多,荆、川一騷一动。
上曰:“辽府废革,既奉先帝宸断,又无应继之人,著推举亲枝,以本爵奉祀,仍准王归葬。
原封抱养子述玺,准依亲居住,给兴庶粮二百石,本折中半支。
王氏从厚,援徽府例赡养。
张居正诬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
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遮饰,一騷一动海内。
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
本当斫棺戮一尸一,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
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俱令烟瘴地面充军。”
谷应泰曰:闻之《虞书》良弼,义取协恭;《秦誓》介臣,都无他技。
盖下吏奉职,乃在才具,而端揆裁物,则在度量;卿贰奔奏,不越章程,而宰相坐论,必资道术也。
矧承平之相,与创制异;冲人之相,与长君异。
周公以大告成王,韩琦以才偏贬公著。
凡以养蒙作圣,不专在于宣之综核,明之察察耳。
世称张居正相业,誉者或许其干略,毁者仅恶其专恣。
然予以皆非事实,真知居正者也。
考居正大节,特倾危肖刻,忘生背死之徒耳。
而其他缘饰以儒术,炫耀以智数,譬之杨子艾墙高基下,一陽一处父华而不实。
求其论思密勿之地,表帅百寮之间,此实难矣。
方夫穆宗凭几,显帝冲龄,居正、拱、仪同受顾命,而内臣冯保窃丛于侧。
斯时逐刁之议未行,吊让之谋潜固。
卖交附,漏言市重。
彼商鞅之因景监,相如之藉缪贤。
揆之结主,固如是乎?卒之会极传宣,新郑被斥。
而冯保以快已之怨者,即以酬次辅之恩。
居正以去保之疾者,还以固纶扉之一宠一。
鬻权夸毗,若互市然。
及乎九龄远引,颐浩外徙,始乃宫府交通,更唱迭和。
冯倚执政则言路无忧,张恃中涓即主恩罔替。
以故扇殿清暑,铺毡御寒,居正所蒙,壹皆媚之力也。
至于犯跸具狱,词连拱奴,谋发宰臣,风生内侍,苟非天变见于上,公议格于下,则上官黠诈,立碎奉车,易之飞文,赤诛魏氏。
居正之包藏祸心,倾危同列,真狗彘不食其余矣。
若夫父丧夺情,太阿不释,李幼孜倡之于外,冯保应之于内。
而居正貌乞持服,心冀慰留,无鲁伯禽之东郊不启,蹈翟方进之脱衰视事。
语云:“求忠于孝。”
又云:“移孝作忠。”
居正其无人心者乎?何相倍之戾也!矧乃三月归葬,六月还朝。
宰我之意,惟在短丧;曹瞒之心,恐失兵一柄一。
而且吴中行、赵用贤俱以星变陈言,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各以忘亲入告,乃复横被锁镣,咸加杖戍。
又且论死刘台,瘦毙士期。
锡爵以刎颈惊奔,张瀚以拊膺被斥。
虽王巨君之芟除忤恨,梁将军之收拷太史,一婬一刑以逞,不是过也。
又况懋修、敬修,非列巍科,则跻清秩。
是岂向、歆之学冠于汉廷,抑亦京、绦之派相援宋室乎?盖至身死俞年,辽妃诉阙。
而东园秘器,甫赐泉门;缇骑金吾,旋围府第。
匪汉元亏师傅之恩,亦田贻灭族之衅也。
乃论者以居正之为相也,进《四书经解》而圣学修明,进《皇陵碑》、《帝鉴图》而治具克举,请词林入直而清燕无荒,请宫费裁省而国用以裕,任曾省吾、刘显而都蛮悉平,用李成梁、戚继光而边陲坐拓,厥罪虽彰,功亦不冫民焉然。
予以居正救时似姚崇,褊敫则似赵普,专一政似霍光,刚鸷则类安石。
假令天假之年,长辔获骋,则吏道杂而多端,治术疵而不醇。
斯岂贞观之房、杜,而元佑之司马乎?更可异者,自居正以钱谷为考成,而神宗中叶大启矿税。
居正以名法为科条,而神宗末造丛脞万几。
呜呼!手实之祸,萌自催科,申、商之后,流为清静,则犹居正之贻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