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端甫说景翼又出了新闻,便忙问是甚么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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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

我听见端甫说景翼又出了新闻,便忙问是甚么事。

端甫道:“这个人只怕死了!你走的那一天,他就叫了人来,把几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齐都卖了,却还卖了四十 多元。

那房子本是我转租给他的,欠下两个月房租,也不给我,就这么走了。

我到楼上去看,竟是一无所有的了。”

我道:“他家还有慕枚的妻子呀,哪里去了?”

端甫道:“慕枚是在福建娶的亲,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还在福建呢。

那景翼拿了四十多元洋钱,出去了三天,也不知他到哪里去的。

第四天一早,我还没有起 来,他便来打门。

我连忙起来时,家人已经开门放他进来了。

蓬着头,赤着脚,鞋袜都没有,一条蓝夏布裤子,也扯破了,只穿得一件破多罗麻的短衫。

见了我就磕 头,要求我借给他一块洋钱。

问他为何弄得这等狼狈,他只流泪不答。

又告诉我说,从前逼死兄弟,图卖弟一妇,一切都是他老婆的主意。

他此刻懊悔不及。

我问他要 一块洋钱做甚么,他说到杭州去做盘费,我只得给了他,他就去了。

直到今天,仍无消“息。

前天我已经写了一封信,通知鸿甫去了。”

我道:“这种人由他去罢 了,死了也不足惜。”

端甫道:“后来我听见人说,他拿了四十多元钱,到赌一场上去,一口气就输了一半;第二天再赌,却赢了些;第三天又去赌,却输的一文也没 了。

出了赌一场,碰见他的老婆,他便去盘问。

谁知他老婆已经另外跟了一个人,便甜言蜜语的引他回去,却叫后跟的男人,把他毒打了一顿。

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侣笙今日嫁女儿,你有送他礼没有?”

端甫道:“我送了他一元,他一定不收,这也没法。”

我道:“这个人竟是个廉士!”端甫道:“他不廉,也不 至于穷到这个地步了。

况且我们同他奔走过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受了。

他还送给我一副对,写的甚好。

他说也送你一副,你收着了么?”

我道:“不曾。”

因走进 去问子安。

子安道:“不错,是有的,我忘了。”

说着,在架子上取下来。

我拿出来同端甫打开来看,写的是“慷慨丈夫志,跌宕古人心”一联,一笔好董字,甚是 飞舞。

我道:“这个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叹!”端甫道:“你看南京有甚么事,荐他一个也好。”

我道:“我本有此意。

而且我还嫌回南京去急不及待,打算就 在这号里安置他一件事,好歹送他几元银一月。

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他去。

你道如何?”

端甫道:“这更好了。”

当下又谈了一会,端甫辞了去。

我封了四元洋银 贺仪,叫出店的送到侣笙那里去。

一会仍旧拿了回来,说他一定不肯收。

子安笑道:“这个人倒穷得硬直。”

我道:“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穷了。”

子安道: “这又不然,难道有钱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么?”

我道:“不是如此说。

就是富翁也未尝没有硬直的。

不过穷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于穷,未免要设法钻营, 甚至非义之财也要妄想,就不肯象他那样摆个测字摊的了。”

当下歇过一宿。

次日,我便去访侣笙,怪他昨日不肯受礼。

但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还不曾报德,怎么敢受!”我道:“这些事还提他做甚么。

我此刻倒想代你弄个馆 地,只是我到南京去,不知几时才有机会。

不如先奉屈到小号去,暂住几时,就请帮忙办理往来书信。”

侣笙连忙拱手道:“多谢提挈!”我道:“日间就请收了 摊,到小号里去。”

侣笙沉吟了一会道:“宝号办笔墨的,向来是那一位?”

我道:“向来是没有的。

不过我为足下起见,在这里摆个摊,终不是事,不如到小号里 去,奉屈几时,就同干俸一般。

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机会,便来相请。”

侣笙道:“这却使不得!我与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遇,怎好为我破 格!况且生意中的事情,与官一场截然两路,断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费,岂可为我开了此端。

这个断不敢领教!如蒙见爱,请随处代为留心,代谋一席,那就受惠不 浅了。”

我道:“如此说,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谋事如何?”

侣笙道:“好虽好,只是舍眷无可安顿,每日就靠我混几文回去开销,一时怎撇得下呢。”

我道:“这 不要紧,在我这里先拿点钱安家便是。”

侣笙道:“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无地!但我向来非义不取,无功不受;此刻便算借了尊款安家,万一到南京去谋不 着事,将何以偿还呢。

还求足下听我自便的好。

如果有了机会,请写个信来,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

我听了他一番话,不觉暗暗嗟叹,天下竟有如此清洁的人, 真是可敬!只得辞了他出来,顺路去看端甫。

端甫也是十分叹息道:“不料风尘中有此等气节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他设法,不可失此朋友。

但不知你几时动 身?”

我道:“打算今夜就走。

在苏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点回去,说还有事,正不知是甚么事。”

说话时,有人来诊脉,我就辞了回去。

是夜附了轮船动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

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骑马进城,先到里面见过吴老太太及继之夫人。

老太太道:“你回来了!辛苦了!身一子 好么?我惦记你得很呢。”

我道:“托干娘的福,一路都好。”

老太太道:“你见过娘没有?”

我道:“还没有呢。”

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罢!你娘念你得 很。

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见娘,却先来见我?你见了娘,也不必到关上去,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今天做东,整备了酒席,贺荷花生日。

你回来了,就带着代你 接风了。”

我陪笑道:“这个哪里敢当!不要折煞干儿子罢!”

老太太道:“胡说!掌嘴!快去罢。”

我便出来,由便门过去,见过母亲、婶婶、姊姊。

母亲问几时到的。

我道:“才到。”

母亲问见过干娘和嫂子没有。

我道:“都见过了。

我这回在上海,遇见伯 父的。”

母亲道:“说甚么来?”

我道:“没说甚么,只告诉我说小七叔来了。”

母亲讶道:“来甚么地方?”

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里面。

我去见过两次。

他 此刻白天学生意,晚上念洋书。”

姊姊道:“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六七岁上没了老子,没念上两年书就荒废了,在家里养得同野马一般。

此刻不知怎样了?”

我道: “此刻好了,很沉静,不象从前那种七纵八跳的了。”

母亲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时候安静!”姊姊道:“没念几年书,就去念洋书,也不中用。”

我道:“只怕他 自己还在那里用功呢。

我看他两遍,都见他床头桌上,堆着些《古文观止》、《分类尺牍》之类;有不懂的,还问过我些。

他此刻自己改了个号,叫做叔尧;他的小 名叫土儿,读书的名字,就是单名叫一个“尧”字,此刻号也用这个“尧”字。

我问他是甚么意思。

他说小时候,父母因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儿,取 “尧”字做名字,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是毫无道理的,未必取了这种名字,就可以补上五行所缺。

不过要取好的号,取不出来。

他底下还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 仲、叔、季的排次,加一个“叔”字在上面做了号,倒爽一利些。”

姊姊讶道:“读了两年书的孩子,发出这种议论,有这种见解,就了不得!”我道:“本来我们家 里没有生出笨人过来。”

母亲道:“单是你最聪明!”我道:“自然。

我们家里的人已经聪明了,更是我娘的儿子,所以又格外聪明些。”

婶婶道:“了不得,你走 了一次苏州,就把苏州人的油嘴学来了。

从来拍娘的马屁,也不曾有过这种拍法。”

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马屁,相书上说的“左耳有痣聪明,右耳有痣 孝顺”。

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颗痣,是聪明人,自然生出聪明儿子来了。”

姊姊走到母亲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颗小痣,我们一向倒不曾留心。”

又过来把我 两个耳朵看过,拍手笑道:“兄弟这张嘴真学油了!他右耳上一颗痣,就随口杜撰两句相书,非但说了伯娘聪明,还要夸说自己孝顺呢。”

我道:“娘不要听姊姊的 话,这两句我的确在《麻衣神相》上看下来的。”

姊姊道:“伯娘不要听他,他连书名都闹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他弄了个《麻衣神相》。

这《麻衣相法》 是我看了又看的,哪里有这两句。”

我道:“好姊姊!何苦说破我!我要骗骗娘相信我是个天生的孝子,心里好偷着欢喜,何苦说破我呢。”

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春兰来说道:“那边吴老爷回来了。”

我连忙过去,到书房里相见。

继之笑着道;“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费心,费心!”继之道:“你费我甚么心 来?”

我道:“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办了,如何不费心。”

坐下便把上海、苏州一切细情都述了一遍。

继之道:“我催你回来,不为别的,我这个生 意,上海是个总字号,此刻苏州分设定了,将来上游芜湖,九江、汉口,都要设分号,下游镇江,也要设个字号,杭州也是要的。

你口音好,各处的话都可以说,我 要把这件事烦了你。

你只要到各处去开辟码头,经理的我自有人。

将来都开设定了,你可往来稽查。

这里南京是个中站,又可以时常回来,岂不好么。”

我道:“大 哥何以忽然这样大做起来?”

继之道:“我家里本是经商出身,岂可以忘了本。

可有一层: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记,并不出名。

在 人家跟前,我只推说是你的。

你见了那些伙计,万不要说穿,只有管德泉一个知道实情,其余都不知道的。”

我笑道:“名者,实之宾也;吾其为宾乎?”

继之也一 笑。

我道:“我去年交给大哥的,是整数二千银子。

怎么我这回去查帐,却见我名下的股份,是二千二百五十两?”

继之道:“那二百五十两,是去年年底帐房里派 到你名下的。

我料你没有甚么用处,就一齐代你入了股。

一时忘记了,没有告诉你。

你走了这一次,辛苦了,我给你一样东西开开心。”

说罢,在一抽一屉里取出一本极 旧极残的本子来。

这本子只有两三页,上面浓圈密点的,是一本词稿。

我问道:“这是那里来的?”

继之道:“你且看了再说,我和述农已是读的烂熟了。”

我看第 一阕是《误佳期》,题目是“美人嚏”。

我笑道:“只这个题目便有趣。”

继之道:“还有有趣的呢。”

我念那词:

浴罢兰汤夜,一阵凉风恁好。

陡然娇嚏两三声,消息难分晓。

莫是意中人,提着名儿叫?笑他鹦鹉却回头,错道侬家恼。

我道:“这倒亏他着想。”

再看第二阕是《荆州亭》,题目是“美人孕。”

我道:“这个可向来不曾见过题咏的,倒是头一次。”

再看那词是:

一自梦熊占后,惹得娇慵病久。

个里自分明,羞向人前说有。

镇日贪眠作呕,茶饭都难适口。

含笑问檀郎:梅子枝头黄否?

我道:“这句“羞向人前说有”,亏他想出来。”

又有第三阕是《解佩令》“美人怒”,词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蓦地间怒容越好,一点娇嗔,衬出桃花红小,有心儿使乖弄巧。

问伊声悄,凭伊怎了,拚温一存解伊懊恼。

刚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来由到底不晓。

我道:“这一首是收处最好。”

第四阕是《一痕沙》“美人-乳-”。

我笑道:“美人-乳-明明是两堆肉,他用这《一痕沙》的词牌,不通!”继之笑道:“莫说笑话,看罢。”

我看那词是:

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

乍起领环松,露酥一胸。

小簇双一峰莹腻,玉手自家摩戏。

欲扣又还停,尽憨生。

我道:“这首只平平”。

继之道:“好高法眼!”我道:“不是我的法眼高,实在是前头三阕太好了;如 果先看这首,也不免要说好的。”

再看第五阕是《蝶恋花》“夫婿醉归。”

我道:“咏美人写到夫婿,是从对面着想,这题目先好了,词一定好的。”

看那词是:

日暮挑灯闲徙倚,郎不归来留恋谁家里?及至归来沈醉矣,东歪西倒难扶起。

不是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难道侬嫌你?只恐瞢腾伤玉一体,教人怜惜浑无计。

我道:“这却全在美人心意上着想,倒也体贴入微。”

第六阕是《眼儿媚》“晓妆”:

晓起娇慵力不胜,对镜自忪惺。

淡描青黛,轻匀红粉,约略妆成。

檀郎含笑将人戏,故问夜来情。

回头斜眄,一声低啐,你作么生!

我道:“这一阕太轻佻了,这一句“故问夜来情”,必要改了他方好。”

继之道:“改甚么呢?”

我道:“这种香一艳词句,必要使他流入闺阁方好。

有了这种猥 亵句子,怎么好把他流入闺阁呢!”继之道:“你改甚么呢?”

我道:“且等我看完了,总要改他出来。”

因看第七阕,是《忆汉月》“美人小字”。

词是:

恩爱夫妻年少,私语喁喁轻悄。

问到小字每模糊,欲说又还含笑。

被他缠不过,说便说郎须记了。

切休说与别人知,更不许人前叫!

我不禁拍手道:“好极,好极!这一阕要算绝唱了,亏他怎么想得出来!”继之道:“我和述农也评了这阕最好,可见得所见略同。”

我道:“我看了这一阕, 连那“故问夜来情”也改着了。”

继之道:“改甚么?”

我道:“改个“悄地唤芳名”,不好么?”

继之拍手道:“好极,好极!澳得好!”再看第八阕,是《忆王 孙》“闺思”:

昨宵灯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鹊又过。

莫是归期近了么?鹊儿呵!再叫一声儿听若何?

我道:“这无非是晨占喜鹊,夕卜灯花之意,不过痴得好顽。”

第九阕是《三字令》“闺情”。

我道:“这《三字令》最难得神理,他只限着三个字一句,那得跌宕!”看那词是:

人乍起,晓莺鸣,眼犹饧;帘半卷,槛斜凭,绽新红,呈嫩绿,雨初经。

开宝镜,扫眉轻,淡妆成;才歇息,听分明,那边厢,墙角外,卖花声。

我道:“只有下半阕好。”

这一本稿,统共只有九阕,都看完了。

我问继之道:“词是很好,但不知是谁作的?看这本子残旧到如此,总不见得是个时人了。”

继之道:“那天我闲着没事,到夫子庙前闲逛,看见冷摊上有这本东西,只化了五个铜钱买了来。

只恨不知作者姓名。

这等名作,埋没在风尘中,也不知几许年数 了;倘使不遇我辈,岂不是徒供鼠啮虫伤,终于复瓿!”我因继之这句话,不觉触一动了一桩心事。

正是:一样沉一沦增感慨,伟人环宝共风尘。

不知触一动了甚么心事,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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