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第三十四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
当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个甚么王大一嫂,说过当日娶的时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旧主人的了。
或者他逃回旧主人处,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 大一嫂,叫他领到他旧主人处一问呢。
当下对端甫说了这个主意,端甫也说不错。
于是又回到广东街,找着了王大一嫂,告知来意。
王大一嫂也不推辞,便领了我们,走到 靖远街,从一家后门进去。
门口贴了“蔡宅”两个字。
王大一嫂一进门,便叫着问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来么?”
我等跟着进去,只见屋内安着一铺床,床前摆着 一张小桌子,这边放着两张竹杌;地下爬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广东的风炉,以及沙锅瓦罐等,纵横满地。
原来这家人家,只住得一间破屋,真是寝于斯、食于斯的 了。
我暗想这等人家也养着丫头,也算是一件奇事。
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站起来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大一嫂。
那两位是谁?”
王大一嫂道:“是来寻你们 秋菊的。”
那蔡嫂道:“我搬到这里来,他还不曾来过,只怕他还没有知道呢。
要找他有甚么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听见说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
王大 嫂道:“有甚不是!此刻只怕一尸一也化了呢。”
蔡嫂道:“这个孩子好命苦!我很悔当初不曾打听明白,把他嫁了个瘫子,谁知他瘫子也守不住!这两位怎么忽然找起 他来?”
一面说,一面把孩子抱到床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过来让坐。
王大一嫂便把前情后节,详细说了出来。
蔡嫂不胜错愕道:“黎二少枉了是个读书人,怎么做了 这种禽一兽事!无论他出身微贱,总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一妇,怎么要卖到妓一院里去?纵使不遇见这两位君子仗义出头,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讲理的,有他的礼书、 婚帖在这里。
我虽然受过他一百元财礼,我办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
我是当女儿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们写的是义女,不是甚么丫头;就是丫头, 这卖良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输了他!你也不是个人,怎么平白地就和他干这个丧心的事!须知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连你也不得了。
你四个儿子死剩了一个, 还不快点代他积点德,反去作这种孽。
照你这种行径,只怕连死剩那个小儿子还保不住呢!”一席话,说得王大一嫂哑口无言。
我不禁暗暗称奇,不料这荜门圭窦中, 有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因说道:“此刻幸得事未办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来要紧。”
蔡嫂流着泪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 了,不但负了两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抚养他一场!”又对王大一嫂道:“他在青云里旧居时,曾拜了同一居的张婶婶做干娘。
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 搬了,张婶婶一定留住了他。
然而为甚么今天还不送他来我处呢?要就到他那里去看看,那里没有,就绝望了。”
说着,不住的拭泪。
我道:“既然有了这个地方, 我们就去走走。”
蔡嫂站起来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还是王大一嫂领路去罢。
两位君子做了这个好事,公侯万代!”说着,居然呜呜的哭起来,嘴里叫着 “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来,王大一嫂也跟着。
我对端甫道:“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户人家里面有这种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么的?”
王大一嫂道: “是一个废人,文不文,武不武,穷的没饭吃,还穿着一件长衫,说甚么不要失了斯文体统。
两句书只怕也不曾读通,所以教了一年馆,只得两个学生,第二年连一 个也不来了。
此刻穷的了不得,在三元宫里面测字。”
我对端甫道:“其妇如此,其夫可知,回来倒可以找他谈谈,看是甚么样的人。”
端甫道:“且等把这件正经 事办妥了再讲。
只是最可笑的是,这件事我始终不曾开一句口,是我闹起来的,却累了你。”
我道:“这是甚么话!这种不平之事,我是赴汤蹈火,都要做的。
我虽 不认得黎希铨,然而先君认得鸿甫,我同他便是世交,岂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
承你一片热心知照我,把这个美举分给我做,我还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实广东话我句句都懂,只是说不上来。
象你便好,不拘那里话都能说。”
我道:“学两句话还不容易么,我是凭着一卷《诗韵》学说话,倒可以有 “举一反三”的效验。”
端甫道:“奇极了!学说话怎么用起《诗韵》来?”
我道:“并不奇怪。
各省的方音,虽然不同,然而读到有韵之文,却总不能脱韵的。
比 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读成“孤”音,凡五歌韵里的字,都可以类推起来:“一搓一”字便一定读成“粗”音,“磨”字一定读成“模”音的了。
所以我学说 话,只要得了一个字音,便这一韵的音都可以贯通起来,学着似乎比别人快点。”
端甫道:“这个可谓神乎其用了!不知广东话又是怎样?”
我道:“上海音是五歌 韵混了六鱼、七虞,广东音却是六鱼、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两个字是同音的,这就可以类推了。”
端甫道:“那么“到”、“妒”也同音了?”
我道: “自然。”
端甫道:““道”、“度”如何?”
我道:“也同音。”
端甫喜道:“我可得了这个学话求音的捷径了。”
一面说着话,不觉到了青云里。
王大一嫂认准了门口,推门进去,我们站在他身后。
只见门里面一个肥胖妇人,翻身就跑了进去,还听得咯蹬咯蹬的楼梯响。
王大 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么!”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着了!”就跟着王大一嫂进去。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里做针黹,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打着 扇。
见了人来,便站起来道:“甚风吹得王大一嫂到?”
王大一嫂道:“不要说起!我为了秋菊,把腿都跑断了,却没有一些好处。
张婶婶,你叫他下来罢。”
那张婶婶 道:“怎么秋菊会跑到我这里来?你不要乱说!”王大一嫂道:“好张婶婶!你不要瞒我,我已经看见他了。”
张婶婶道:“听见说你做媒,把他卖了到妓一院里去,怎 么会跑到这里。
你要秋菊还是问你自己。”
王大一嫂道:“你还说这个呢,我几乎受了个大累!”说罢,便把如此长短的说了一遍。
张婶婶才欢喜道:“原来如此。
秋 菊昨夜慌慌张张的跑了来,说又说得不甚明白,只说有两个包探,要捉他家二少。
这两位想是包探了?”
王大一嫂道:“这一位是他们同一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 探。”
我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来你们只当我是包探。”
王大一嫂呆了脸道:“你不是包探么?”
我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么是 包探。”
王大一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为甚又这样害他?”
我笑道:“不必多说了,叫了秋菊下来罢。”
张婶婶便走到堂屋门口,仰着脸叫了两声。
只听得上面 答道:“我们大丫头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
原来秋菊一眼瞥见了王大一嫂,只道是妓一院里寻他,忽然又见他身后站着我和端甫两个,不知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 端甫拿他回去,一发慌了,便跑到楼上。
楼上同一居的,便叫自己丫头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
张婶婶叫小丫头去叫了回来,那楼上的大丫头自上楼去了。
只见那秋菊生得肿胖脸儿,两条线缝般的眼,一把黄头发,腰圆背厚,一臀一耸肩横。
不觉心中暗笑,这种人怎么能卖到妓一院里去,真是无奇不有的了。
又想这副尊 容,怎么配叫秋菊!这秋菊两个字何等清秀,我们家的春兰,相貌甚是娇好,我姊姊还说他不配叫春兰呢。
这个人的尊范,倒可以叫做冬瓜。
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 来。
忽又转念:我此刻代他办正经事,如何暗地里调笑他,显见得是轻薄了。
连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来,我们且把他送回蔡嫂处罢,他那里惦记得很呢。”
张婶婶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为这孩子嘴舌笨,说甚么包探咧、妓一院咧,又是二少也吓慌了咧,我不知是甚么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脸。
此刻回去罢。
但 不知还回黎家不回?”
我道:“黎家已经卖了他出来了,还回去作甚么!”于是一行四个人,出了青云里,叫了四辆车,到靖远街去。
那蔡嫂一见了秋菊,没有一句说话,搂过去便放声大哭。
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来。
哭了一会,方才止住。
问秋菊道:“你谢过了两位君子不曾?”
秋菊 道:“怎的谢?”
蔡嫂道:“傻丫头,磕个头去。”
我忙说:“不必了。”
他已经跪下磕头。
那房子又小,挤了一屋子的人,转身不得,只得站着生受了他的。
他磕 完了,又向端甫磕头。
我便对蔡嫂道:“我办这件事时,正愁着找了出来,没有地方安插他;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家眷在这里。
此刻他得了旧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暂 时在这里住着罢。”
蔡嫂道:“这个自然,黎家还去得么!他就在我这里守一辈子。
我们虽是穷,该吃饭的熬了粥吃,也不多这一口。”
我道:“还讲甚么守的话! 我听说希铨是个瘫废的人,娶亲之后,并未曾圆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厮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还有甚么守节的道理。
赶紧的同他另寻一头亲事,不要误了他的 年纪是真。”
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圆房不圆房,谁能知道。
至于卖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
翁姑丈夫,并不曾说过甚么。
倘使不守,未免礼上说不过去,理 上也说不过去。”
我道:“他家何尝把他当媳妇看待,个个都提着名儿叫,只当到他家当了几年丫头罢了。”
蔡嫂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还得与拙夫商量,妇道人 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听了,又叮嘱了两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话,与端甫两个别了出来。
取出表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
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
端甫道: “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办了去。”
我讶道:“还有甚么?”
端甫道:“这个蔡嫂,煞是来得古怪,小户人家里面,哪里出生这种女子。
想来他的男人,一定有点道理 的,我们何不到三元宫去看看他?”
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们就去来。
只是三元宫在哪里,你可认得?”
端甫向前指道:“就在这里去不远。”
于是一同前去。
走到了三元宫,进了大门,却是一条甬道,两面空场,没有甚么测字。
再走到庙里面,廊下摆了一个测字摊。
旁边墙上,贴了一张红纸条子,写着“蔡侣笙论字 处”。
摊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见肘的夏布长衫。
我对端甫道:“只怕就是他。
我们且不要说穿,叫他测一个字看。”
端甫 笑着,点了点头。
我便走近一步,只见摊上写着“论字四文”。
我顺手取了一个纸卷递给他。
他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是个“捌”字。
他把字写在粉板上,便问叩甚 么事。
我道:“走了一个人,问可寻得着。”
他低头看了一看道:“这个字左边现了个“拐”字之旁,当是被拐去的;右边现了个“别”字,当是别人家的事,与问 者无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个侧刀,不成为利,主那拐子不利;“别”字之旁明现“手”字,若是代别人寻觅,主一定得手。
却还有一层:这个“别”字不 是好字眼,或者主离别;虽然寻得着,只怕也要离别的意思。
并且这个“捌”字,照字典的注,含一着有“破”字、“分”字的意思,这个字义也不见佳。”
我笑道: “先生真是断事如神!但是照这个断法,在我是别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呢。”
他道:“我是照字论断,休得取笑!”我道:“并不是取笑,确是先生的 事。”
他道:“我有甚么事,不要胡说!”一面说着,便检点收摊。
我因问道:“这个时候就收摊,下半天不做生意么?”
他也不言语,把摊上东西,寄在香火道人 处道:“今天这时候还不送饭来,我只得回去吃了再来。”
我跟在他后头道:“先生,我们一起吃饭去,我有话告诉你。”
他回过头来道:“你何苦和我胡缠!”我 道:“我是实话,并不是胡缠。”
端甫道:“你告诉了他罢,你只管藏头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
他听了端甫的话,才问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见 教?”
我问道:“尊府可是住在靖远街?”
他道:“正是。”
我指着墙上的招帖道:“侣笙就是尊篆?”
他道:“是。”
我道:“可是有个尊婢嫁在黎家?”
他道: “是。”
我便把上项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侣笙连忙作揖道:“原来是两位义士!失敬,失敬!适间简慢,望勿见怪!”
正在说话时,一个小女孩,提了一个篮,篮内盛了一盂饭,一盘子豆腐,一盘子青菜,走来说道:“蔡先生,饭来了。
你家今天有事,你们阿杏也没有工夫,叫 我代送来的。”
我便道:“不必吃了,我们同去找个地方吃罢。”
侣笙道:“怎好打搅!”我道:“不是这样讲。
我两个也不曾吃饭,我们同去谈谈,商量个善后办 法。”
侣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饭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庙。
端甫道:“这里虹口一带没有好馆子,怎么好呢?”
我道:“我们只要吃两碗饭罢了,何必讲究好馆子呢。”
端甫道:“也要干净点的地方。
那种苏州饭馆,脏的了不得,怎样坐得下!还是广东馆子干净点,不过这个要蔡先生才在行。”
侣笙道:“这也没有甚么在行不在 行,我当得引路。”
于是同走到一家广东馆子里,点了两样菜,先吃起酒来。
我对侣笙道:“尊婢已经寻了回来了。
我听说他虽嫁了一年多,却不曾圆房,此刻男人 死了,景翼又要把他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
不知尊意还是叫他守,还是遣他嫁?”
侣笙低头想了一想道:“讲究女子从一而终呢,就应该守;此刻他家庭出了 变故,遇了这种没廉耻、灭人伦的人,叫他往哪里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岁,岂不是误了他后半辈子?只得遣他嫁的了。
只是有一层,那黎景翼弟一妇都卖得的,一定 是个无赖,倘使他要追回财礼,我却没得还他。
这一边任你说破了嘴,总是个再醮之妇,哪里还领得着多少财礼抵还给他呢。”
我筹思了半晌道:“我有个法子,等 吃过了饭,试去办办罢。”
只这一设法,有分教:凭他无赖横行辈,也要低头伏了输。
不知是甚法子,如何办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