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义
第五十六回 议典礼廷臣聚讼 建斋醮方士盈坛
却说世宗即位,才过六日,便诏议崇祀兴献王,及应上尊号。
兴献王名厚杭,系宪宗次子,孝宗时就封湖北安陆州。
正德二年秋,世宗生兴邸,相传为黄河清,庆云现,瑞应休征,不一而足。
恐是史臣铺张语,不然,世宗并无令德,何得有此瑞征?至正德十四年,兴献王薨,世宗时为世子,摄理国事,三年服阕,受命袭封。
至朝使到了安陆,迎立为君,世子出城迎诏,入承运殿开读毕,乃至兴献王园寝辞行,并就生母蒋妃前拜别。
蒋纪呜咽道:“我儿此行,入承大统,凡事须当谨慎,切勿妄言!”世子唯唯受教。
临行时,命从官骆安等驰谕疆吏,所有经过地方,概绝馈献,行殿供帐,亦不得过奢。
至入都即位,除照例大赦外,并将正德间冒功鬻爵,监织榷税诸弊政,尽行革除。
所斥锦衣内监旗校工役等,不下十万人。
京都内外,统称新主神圣,并颂杨廷和定策迎立的大功。
世宗遣使迎母妃,并起用故大学士费宏,授职少保,入辅朝政,朝右并无异议。
只尊祀兴献王一节,颇费裁酌。
礼部尚书一毛一澄,因事关重大,即至内阁中,向杨廷和就教。
廷和道:“足下不闻汉定陶王、宋濮王故事么?现成证据,何妨援引。”
一毛一澄诺诺连声,立刻趋出,即大会公卿台谏诸官,共六十余人,联名上议道:
窃闻汉成帝立定陶王为嗣,而以楚王孙景后定陶,承其王祀,师丹称为得礼。
今上入继大统,宜以益王子崇仁,益王名祐槟,宪宗第六子。
主后兴国,其崇号则袭宋英宗故事,以孝宗为考,兴献王及妃为皇叔父母,祭告上笺,称侄署名,而令崇仁考兴献,叔益王,则正统私亲,恩礼兼尽,可为万世法矣。
议上,世宗瞧着,勃然变色道:“父母名称,可这般互易么?”
言已,即令原议却下,着令再议。
时梁储已告老归里,惟蒋冕、一毛一纪,就职如故,与大学士杨廷和坚持前议。
重复上疏,大旨:“以前代君主,入继宗祧,追崇所生,诸多未合。
惟宋儒程颐,议尊濮王典礼,以为人后者谓之子,所有本生父母,应与伯叔并视,此言最为正当。
且兴献祀事,今虽以益王子崇仁为主,他日仍以皇次子为兴国后,改令崇仁为亲藩。
庶几天理人情,两不相悖了。”
世宗览到此疏,仍是不怿,再命群臣博考典礼,务求至当。
杨廷和等复上封章,谓:“三代以前,圣莫如舜,未闻追崇瞽瞍。
三代以下,贤莫如汉光武,未闻追崇所生南顿君。
惟陛下取法圣贤,无累大德。”
这疏竟留中不报。
一毛一澄等六七十人,又奏称:“大行皇帝,以神器授陛下,本与世及无殊。
不过昭穆相当,未得称世。
若孝庙以上,高曾祖一致从固,岂容异议?兴献王虽有罔极深恩,总不能因私废公,务请陛下顾全大义!”世宗仍然不纳。
惟追上大行皇帝庙号,称作武宗,把崇祀濮王典礼,暂且搁起。
适进士张璁,入京观政,欲迎一合上旨,独自上疏道:
朝议谓皇上入嗣大宗,宜称孝宗皇帝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王妃为皇叔母者,不过拘执汉定陶王、宋濮王故事耳。
夫汉哀宋英,皆预立为皇嗣,而养之于宫中,是明为人后者也。
故师丹、司马光之论,施于彼一时犹可。
今武宗皇帝,已嗣孝宗十有六年,比于崩殂,而廷臣遵祖训,奉遗诏,迎取皇上入继大统,遗诏直日兴献王长子,伦序当立,初未尝明著为孝宗后,比之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较然不同。
夫兴献王往矣,称之为皇叔父,鬼神固不能无疑也。
今圣母一之迎也,称皇叔母,则当以君臣礼见,恐子无臣母一之义。
礼长子不得为人后,况兴献王惟生皇上一人,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父母一之义。
故皇上为继统武宗而得尊崇其亲则可,谓嗣孝宗以自绝其亲则不可。
或以大统不可绝为说者,则将继孝宗乎?继武宗乎?夫统与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
汉文帝承惠帝之后,则弟继,宣帝承昭帝之后,则以兄孙继,若必强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然后谓之继统,则古当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谓之统矣。
臣窃谓今日之礼,宜别为兴献王立庙京师。
使得隆尊亲之孝,且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兴献王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
世宗览到此疏,不禁心喜道:“此论一出,我父子得恩义两全了。”
即命司礼监携着原疏,示谕阁臣道:“此议实遵祖训,拘古礼,尔等休得误朕!”杨廷和将原疏一瞧,便道:“新进书生,晓得甚么大体!”言已,即将原疏封还。
司礼监仍然持入,还报世宗。
世宗即御文华殿,召杨廷和、蒋冕、一毛一纪入谕道:“至亲莫若父母,卿等所言,虽有见地,但朕把罔极深恩,毫不报答,如何为子?如何为君?今拟尊父为兴献皇帝,母为兴献皇后,祖母为康寿皇太后,卿等应曲体朕意,毋使朕为不孝罪人呢!”区区尊谥,未必果为大孝。
廷和等不以为然,但奉召入殿,不便当面争执,只好默默而退。
待退朝后,复由三阁臣会议,再拟定一篇奏疏,呈入上览,略云:
皇上圣孝,出于天一性一,臣等虽愚,夫岂不知。
礼谓所后者为父母,而以其所生者为伯叔父母,盖不惟降其服而又异其名也。
臣等不敢阿谀将顺,谨再直言渎陈!
疏入不报。
给事中朱鸣一陽一、史于光,及御史王溱、卢琼等,又交章劾璁,其词云:
臣等闻兴献王尊号,未蒙圣裁,大小之臣,皆疑陛下垂省张璁之说耳。
陛下以兴献王长子,不得已入承大统,虽拘长子不得为人后之说,璁乃谓统嗣不同,岂得谓会通之宜乎?又欲别庙兴献王于京师,此大不可。
昔鲁桓僖宫灾,孔子在陈闻火,曰其桓僖乎?以非正也。
如庙兴献王于京师,在今日则有朱熹两庙争较之嫌,在他日则有鲁僖跻闵之失,乞将张璁斥罚,以杜邪言,以维礼教,则不胜幸甚!
各疏次第奏入,世宗一味固执,始终不从。
嗣兴献王妃蒋氏,已到通州,闻朝议欲考孝宗,不禁愤恚道:“是我亲生的儿子,奈何谓他人父?谓他人母?”
妇人尤觉器小。
并谕朝使道:“尔等受职为官,父母等犹承一宠一诰,我子为帝,兴献王的尊称,至今未定,我还到京去做什么?”
说至此,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
描摹尽致。
朝使等奉命恭迎,瞧着这般形状,反致不安,只好入报世宗。
世宗闻报,涕泣不止,入禀张太后,情愿避位归藩,奉母终养。
也会做作。
张太后一面慰留,一面饬阁臣妥议,杨廷和无可奈何,始代为草敕,略言:“朕奉圣母慈寿皇太后懿旨,慈寿皇太后即张太后,武宗五年,以寘鐇平定,上太后尊号曰慈寿。
以朕缵承大统,本生父兴献王宜称兴献帝,母宜称兴献后。
宪庙贵妃邵氏称皇太后,即兴献王母。
仰承慈命,不敢固违”云云。
在廷和的意思,以为这次礼议,未合古训,只因上意难违,不得已借母后为词,搪塞过去,显见得阁臣礼部,都是守正不阿,免得后人訾议了。
谁知张璁得步进步,又上《大礼或问》一书,且谓:“议礼立制,权出天子,应奋独断,揭父子大伦,明告中外。”
于是世宗又复心动。
适值礼官上迎母礼仪,谓宜从东安门入,世宗不待瞧毕,即将原议掷还。
礼官再行具议,改从大明东门,世宗意仍未怿,竟奋笔批示道:“圣母至京!应从中门入,谒见太庙。”
总算乾纲奋断。
这批示颁将下来,朝议又是哗然。
朝臣也徒知聚讼。
大众都说:“妇人无入庙礼。
太庙尊严,更非妇人所宜入。”
那时张璁又来辩论道:“天子虽尊,岂可无母?难道可从偏门出入么?古礼妇三日庙见,何尝无谒庙礼。
九庙祭祀,后亦与祭,怎得谓太庙不宜入呢?”
张璁之议,虽是拘泥,然廷议更属不通,无怪为张璁所扼。
世宗又饬锦衣卫安排仪仗,出迎圣母。
礼部上言,请用王妃仪仗,世宗不听,乃备齐全副銮驾;迎母自中门入都,谒见太庙。
杨廷和以璁多异议,心甚怏怏,遂授意吏部,出除南京主事。
璁虽南去,世宗已先入璁言,复颁下手诏,拟于兴献帝后,加一皇字。
杨廷和等复上疏谏阻,世宗概置不理。
巧值嘉靖元年正月,清宁宫后殿被火,廷和等趁这机会,奏称:“宫殿被灾,恐因兴献帝后加称,未安列圣神灵,特此示儆”云云。
给事中邓继曾,亦上言:“天有五行,火实主礼,人有五事,火实主言。
名不正即言不顺,言不顺即礼不兴,所以有此火灾。”
恐怕未必。
世宗颇为感惧,乃勉徇众请,称孝宗为皇考。
慈寿皇太后为圣母,兴献帝后为本生父母,暂将皇字搁起。
称孝宗帝后为继父母,称兴献帝后为本生父母,两言可决,于义最协,聚讼何为乎?
过了两月,因世宗册后陈氏,特上两宫尊号,称慈寿皇太后为昭圣慈寿皇太后,武宗皇后为庄肃皇后,皇太后邵氏为寿安皇太后,兴献后为兴国太后,萱荫同春,夭桃启化,好算是两宫合德,一室太和。
老天无意做人美,偏偏寿安皇太后邵氏,生起病来,医药无效,竟尔崩逝。
这位邵太后本宪宗贵妃,为兴献王母,兴王就藩,母妃例不得行,仍住爆中。
所以不必奉迎。
及世宗入继大统,邵年已老,双目失明,喜孙为帝,摸世宗身,自顶至踵,欢笑不绝。
至是得病遍天,世宗仍欲祔葬茂陵,即宪宗墓。
屡下廷议。
礼官不敢固争。
杨廷和等上疏,只托言:“祖陵久窆,不应屡兴工作,惊动神灵。”
世宗不纳,决意祔葬,只别祀奉慈殿罢了。
礼部尚书一毛一澄,以议礼未协,忧恚成疾,抗疏乞休,至五六次,未邀允准。
既而疾甚,又复申请,乃准奏令归。
澄匆匆就道,舟至兴济,竟致谢世。
先是澄在部时,申议大礼,世宗尝遣中官谕意,澄奋然道:“老臣虽是昏耄,要不能隳弃古礼,只有归去一法,概不与闻便了。”
以道事君,不合则去,一毛一澄有焉。
惟世宗颇器重一毛一澄,虽再三忤旨,恩礼不衰。
及闻澄病殁道中,犹加惋悼,赠为少傅,谥曰文简,这且休表。
且说世宗改元以后,除廷议大礼,纷纷争论外,甘肃、河南、山东数省,亦迭有乱警。
甘肃巡抚许铭,与总兵官李隆不睦,隆唆部兵殴杀许铭,居然作乱。
世宗起用陈九畴为佥都御史,巡抚甘肃,按验铭事,诛隆及叛一党一数人,才得平靖。
河南、山东的乱事,系由青州矿盗王堂等,流劫东昌、兖州、济南,杀指挥杨浩。
有旨限山东将吏,即日荡平,将吏等恐遭严谴,分道逐贼,贼不便屯聚,流入河南。
嗣经提督军务右都御史俞谏,调集两畿、山东、河南各军,悉力围剿,方把流贼一律扫除。
录此两事,以昭事实,否则嘉靖初年,岂竟除议礼外,无他事耶?
嘉靖二年夏季,西北大旱,秋季南畿大水,世宗未免忧惧。
太监崔文,奏称修醮可以禳祸,乃召见方士邵元节等,在宫中设立醮坛,日夕不绝。
香花灯烛,时时降召真仙,锣钹幢幡,处处宣扬法号。
又拣年轻内监二十人,改服道装,学诵经忏等事,所有乾清宫、坤宁宫、西天厂、西番厂、汉经厂、五花宫、西暖阁、东次阁等,次第建醮,几将九天阊阖,变作修真道院。
大学士杨廷和代表阁臣,吏部尚书乔宇代表部臣,俱请斥远僧道,停罢斋醮。
给事中刘最,又劾崔文引进左道,虚糜国帑诸罪状,乞置重典。
世宗非但不从,且谪最为广德州判官,作为惩一儆百的令典。
杨廷和、乔宇等,只好睁着双眼,由他醮祀。
最被谪出京,崔文犹憾最不已,嗾使私人芮景贤,诬奏一本,内称刘最在途,仍用给事中旧衔,擅乘巨舫,苛待夫役。
顿时激动帝怒,立将最逮还京师,拘系狱中,已而革职充戍。
世宗之刚愎自用,于此益见。
给事中郑一鹏,目击时弊,心存救国,因抗疏力谏道:
臣巡光禄,见正德十六年以来,宫中自常膳外,鲜有所取。
迩者祷祀繁兴,制用渐广,乾清、坤宁诸宫,各建斋醮,西天、西番、汉经诸厂,至于五花宫、西暖阁、东次阁,亦各有之。
或日夜不绝,或间日一举,或一日再举,经筵俱虚设而无所用矣。
伤太平之业,失天下之望,莫此为甚。
臣谓挟此术者,必皆魏彬、张锐之余一党一,曩以欺先帝,使生民涂炭,海内虚耗,先帝已误,陛下岂容再误?陛下急诛之远之可也。
伏愿改西天厂为宝训厂,以贮祖宗御制诸书,西番厂为古训厂,以贮五经子史诸书,汉经厂为听纳厂,以贮诸臣奏疏,选内臣谨畏者,司其筦钥。
陛下经筵之暇,游息其中,则寿何至不若尧舜?治何至不若唐虞乎?臣虽愚钝,千虑不无一得,敢乞陛下立停斋祀,放归方士,如有灾祸,由臣身当之。
谨此具奏!
世宗览奏,方批答道:“天时饥馑,斋祀暂且停止。”
未几又颁内旨,令中官提督苏杭织造。
杨廷和以监织已罢,仍命举行,实为弊政,当即封还敕旨,直言谏阻,世宗大为不悦。
自世宗入都即位,廷和以世宗英敏,虽值冲年,颇足有为,自信可辅导太平,所以军国重事,不惮谏诤。
及大礼议起,先后封还御批凡四次,执奏几三十疏,世宗虽示优容,意中已是衔恨;内侍遂从中挑衅,只说他跋扈专恣,无人臣礼,蟊贼未除,终为国害。
说得世宗不能不信。
至谏阻织造一事,大忤上意。
廷和乃累疏乞休,正在君臣相持的时候,那南京刑部主事桂萼,忽遥上封章,请改称孝宗为皇伯考,兴献帝为皇考,兴国太后为圣母,并录侍郎席书,员外郎方献夫二疏以闻。
为此一奏,复惹起一番争执,几乎兴起大狱来了。
小子有诗咏道:
甘将唇一舌作干戈,可奈无关社稷何。
一字争持成互斗,谁知元气已销磨?
毕竟桂萼所奏,有何理由,且看下回详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