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小说第23回: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
却说贾臬司听了相士当面骂他的话,愤愤而归。
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将他重重的惩处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但是一件,昨日忘却讯问这相士姓甚名谁,票子上不好写;而且连他摆摊的地方地名亦不晓得,更不能凭空拿人。
想了半天,只好搁手,然而心上总不免生气。
齐巧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头上,立刻坐堂亲自提问。
这上控的人姓孔,乃是山东曲阜人氏。
他父亲一向在归德府做卖买。
因为归德府奉了上头的 公事,要在本地开一个中学堂,款项无出,就向生意人硬捐。
这姓孔的父亲只开得一个小小布店,本钱不过一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
他一爿小 铺如何捐得起。
府大人见他不肯,便说他有意抗捐,立刻将他锁押起来。
他的儿子东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将他父亲释放。
府大人道:“如要释放他父亲也 甚容易,除每年捐钱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吊,立刻缴进来为修理衙署之费。”
他儿子一时那里拿得出许多。
府大人便将他父亲打了二百手心,一百嘴巴, 打完之后,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一股。
儿子急了,只得到省上控。
贾臬司正是一天怒气无可发泄,把呈子大约看了一遍,便拍着惊堂木骂道:“天底下的百姓,刁到你们河南也没有再刁的了!开学堂是奉过上谕的,原是替你们 地方上培植人材,多捐两个有甚么要紧,也值得上控!这一点事情都要上控,我这个臬台只好替你们白忙的了。”
姓孔的儿子说道:“小的本来不敢到大人这里来上 控的,实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没有法儿,所以只得来求大人伸冤。”
贾臬台道:“混帐!自己抗了捐不算,还敢上控!你们河南人真正不是好东西!”姓孔的儿子 道:“小的是山东兖州府曲阜县人,是在河南做生意的。
老圣人传下来我们姓孔的人,虽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实实在在不是河南人。”
贾臬台见他顶嘴,如火上添 油,那气格外来的大,拍着惊堂木,连连骂道:“放屁,胡说!……就是你们孔家门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大人,你这话怎么讲?你老读谁的书长 大了的?姓孔的没有好人,还有老圣人呢,怎么连他老人家都忘记了?”
贾臬台被他这一顶,立时顿口无言,面孔涨得绯红,歇了一会,又骂道:“你有多大胆子,敢同本司顶撞!替一我打,打他个藐视官长,咆哮公堂!”两旁差役吆 喝一声,正待动手,姓孔的儿子一站就起,嘴里说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头说,一头往外就走。
贾臬台气的要再发作。
他背后有个老管家,还是跟着老太 太当年赔嫁过来的,凡遇贾臬台审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监视。
设如贾臬台要打人,他说不打,贾臬台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话犹如母命一般。
如今他见贾臬台要打姓 孔的儿子,他知道是打错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道:“这个人打不得;打错了,老太太要说话的。”
贾臬台听了老管家的话,立刻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
回 头叫差役把姓孔的儿子拉回来,对他说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办你个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规矩,暂且饶你一次。
二次不可!下去!” 姓孔的儿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状,大人准与不准?”
贾臬台道:“下去候批!大正月里,我那里有许多工夫同你讲话!”姓孔的儿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门上回道:“河南府解来的那起谋杀亲夫一案的人证,是去年腊月二十四都解齐了,犯人寄在监里,人证住在店里。
老爷当初原说是就审的,如今一个年 一过,又是多少天了。
大家都望老爷早点把案断开,好等那些见证早点回去,乡下人是耽误不起的。”
贾臬台道:“我一年到头,只有封了印空两天,你们还不叫我 闲。
甚么要紧事情就等不及!你们晓得我这几天里头,又要过年,又要拜客,那里有一天空。
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还是大年初五,不等开印,我就出来问 案,还说我耽误百姓。
你们这些人良心是甚么做的!况且大年初五,就要问案,也要取蚌吉利,怎么就叫我问这奸情案呢?你们叫我问,我偏不问!退堂明天审。”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饭后无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谋杀亲夫一案提司过堂。
霎时男一女两犯,以及全案人证统通提到。
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 一点名,先问原告,再回见证,然后提审奸妇,一齐录有口供,都与县里所供的不相上下。
贾臬台审子半天,也审不出一毫道理。
原来告状的是本夫的亲侄儿。
这奸 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来是表叔同表嫂通|奸。
后来陡起不一良,将本夫用一药毒死,被他亲侄儿看出,举发到官。
县官亲临检验,填明一尸一格,委系服毒身亡。
随把 邻右、奸妇提案审问。
奸妇熬刑不过,供出奸情。
然后补提奸夫,一见人证俱齐,晓得是赖不到那里,亦就招认不讳。
当时由县拟定罪名,叠成案卷,送府过堂,转 道解省。
当时本县出了这种案件,问明之后,照例先行申详各宪,所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门早经得知。
贾臬台一见是谋杀亲夫的重案,恐怕本县审得容有不实不 尽,所以格外关心,预先传谕,一俟此案解到,定须亲自过堂。
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训,说是臬司乃刑名总汇,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所以虽在封印期内,向例不理 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却依旧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处。
闲话休题。
单说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亲自提讯。
及至问过原告、见证、奸夫,都是照实直陈,没有翻一动。
他心上闷闷不乐,便叫把奸妇 提上堂来。
这奸妇年纪不过二十岁,虽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样却是生得标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勾魂摄魄。
贾臬台见了这种女人,虽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 在上头,就觉得有点摇幌起来。
自知不妙,赶紧收了一收神,照例问过几句口供。
他老人家是奉过老太太教训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节,最要紧的是脸面。
如今公 堂之上,站了许多书差,还有许多看审的人,叫他一个年轻妇女如何说得出话来。
况且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说的。
想罢,便吩咐把女人带进花厅细问。
当时选了一个白胡子的书办,四个年老的差役跟了进去,其余的都留在外面。
贾臬台走进花厅,就在炕上盘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带到炕前跪下。
贾臬台又叫他仰 起头来。
贾臬台的脸正对准了女人的脸,看了一回,先说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谋杀人的。”
女人一听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喊了一声:“大人,冤 枉!”贾臬台道:“本司这里不比别的衙门。
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实的诉;倘若没有冤枉,也决计瞒不过我的眼睛。
你但从实招来,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没有 不成全你的。
平时我们老太太还常常叫我买这些鲤鱼、乌龟、甲鱼、黄鳝到黄河里放生,那有好好一个人,无缘无故,拿他大切八块的道理呢。
你快说!”
女人一见大人如此慈悲,自然乐得翻供,便说道:“小女人自从十六岁嫁了这个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经第五个年头了。
咱两口子再要好是没有的。
上年九月,他 犯了伤寒病,请城里南街上张先生来家替他看。
谁知他的药吃错了,第二天他就跷了辫子了。
青天大人!你想咱们年纪轻轻的夫妻,生生被他拆开,你说我这以后的 日子怎么过呢!”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贾臬台瞧着也觉得伤心。
停了一会,问道:“庸医杀人亦是有的,怎么他们咬定是你毒死的呢?”
女人道:“小女人 的男人被张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应,闹到姓张的家里,叫他还我的丈夫。
他被小女人缠不过,他不说是他把药下错了,倒说是小女人毒死的。
我的青天大 人,他这话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贾臬台听了,点头叹息,又问道:“这姓张的医生同来没有?”
书办回道:“点单上张大纯就是他,刚才大人已经问过了。”
贾臬台道:“刚才他跟着大众上 来,说的话都是一样,我却没有仔细问他。
如今看起来,倒是这里头顶要紧的一个人了。
你们去把他提来,等我再细细的问他一问。”
差役遵命,立时出去把张大纯 带了进来,就跪在女人旁边。
贾臬台问了名姓,复问:“死者究竟身犯何症?”
张大纯道:“犯的是伤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陽经。
职员下的是“桂枝汤”。
大人明 签:这“桂枝汤”是职员远祖仲景先生传下来的秘方,自从汉朝到今日,也不知医好了多少人。
不瞒大人说:不是职员家学渊源,寻常悬壶行道的人,像这种方子, 他们肚皮里就没有。”
贾臬台道:“我不来考查你的学问,要你多嘴!”张大纯不敢做声。
贾臬台又问道:“你看过几次?”
张大纯道:“职员只看过一次。
以为这帖药下去,一定见 效的。
谁知后来说是死了。
职员正在疑心,倒说他女人找到职员家里,要职员赔他的男人。”
刚说到这里,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钱,挂号要 钱,过桥要钱,还不好生替一人家看,把病人吃死了,怎么不问你要人呢?”
贾臬台道:“看病用不了这许多钱。”
女人道:“大人你不知道,咱那里的先生都是些黑 良心的。
随常的先生,起码要四吊钱一趟;这位张先生与众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
每到一个人家,进了大门,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 城北,他穿城走过,要走两道吊桥,每一顶桥加两吊。
大人,你说他的良心可狠不狠!”
贾臬台道:“从前我到过上海,上海的先生有个把心狠的,是有这许多名目。
你们河南地方不至于如此。
像这们要起钱来,不要绝子绝孙吗?”
女人道:“可不 是呢!”贾臬台又对张大纯道:“多要少要,我也不来问你。
但是你怎么晓得是服毒死的?”
张大纯道:“职员被这女人缠不过,职员说:“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药, 只会好,不会死的,认不定吃了别人的药了。”
他说没有。
职员不相信,赶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他男人还未盛殓,被职员这一看,可就看出破 绽来了。”
说到这里,贾臬台连忙拦住道:“不用说了。
你这些话刚才都说过了,还不是同大家一样的。
你的话也不能为凭。”
张大纯着急道:“县主大老爷验过 一尸一,验出来是毒死的。
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悬地隔呢。”
贾臬台发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们做医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来请教到你,你总不该应同 人家狠命的要钱。
古人说:“医生有割股之心。”
你们这些医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来送到你嘴里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罢,喝令左右:“替一我把他拉下去发 首县。
等到事情完结之后,我要重重的办他一办,做个榜样!”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张大纯颈脖子上,拿了链子拉着,送到祥符县去了。
医生去后,贾臬台重新再问女人。
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
这个侄儿想家当,抢过继,家当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张先生同衙门里的人,串 成一气,陷害小女人的。
县里大老爷被他们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
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冤,小女人没有活命了!”贾臬台听了,点头不语。
翻 出原卷看了一回,问道:“谋杀一层搁在后头。
我且问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
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来是不对的,咱们家里他并 不常来,面长面短小女人还不认得,那里会与他通|奸。
这话可屈死小女人了!”贾臬台听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紧事情,律例上是没有死罪的,你怕的 那一门?现在堂上并没有别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讲。”
女人仍是低头无语。
贾臬台道:“现在我索性*把值堂书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说。”
说罢,便叫书 役退至廊下。
此时花厅之内,只有贾臬台一位,犯女一口。
贾臬台道:“如今这屋里没有人了,你可以从实招了。”
女人还是不说,时时抬头偷眼瞧看大人。
只见大人闭目凝 神,坐在炕上。
此时女人跪在地下,见大人如此举动,丝毫摸不着头脑,以为大人转了甚么念头。
无奈他只是闭着眼睛出神,颇有庄敬之容,而无猥亵之意。
停了一 会,但听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啊!这屋里没有人,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乐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将奈我何。
瞧他的样子,决计没 有甚么苦头给我吃的。”
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设了圈套陷害他的。
贾臬台问来问去,依然一句口供没有。
贾臬台发急道:“我现在还没问你谋杀,你连 通|奸的事情都不肯认,你这个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这总怪本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这样的刁妇!现在说不得,只好惊动我们老太太了,我们老太 太,至诚所感,人不忍欺。
等你见了我们老太太那时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认。”
说罢,便起身从炕上走了下来,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
谁知 贾臬台是安徽人,所说的话慢些还可以懂,若是说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听了半天,他这一篇话,只听清“老太太”三个字,其余的一概是糊里糊 涂。
忽然看见大人下来拉他的膀子,不晓得是甚么事情,陡然吃了一惊。
在贾臬台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里去,请老太太审问;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么意 思了,一时不得主意,蹲在地下。
大人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贾臬台见拉他不起,便用两只手去拖他。
女人一时情急,随口喊了一声:“大人,你这是甚么样子!”谁知这一喊,惊动廊下的书差,不知道里面什么事情,还 当是大人呼唤他们,立刻三步做两步闯了进来,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两只手拉着女人不放哩。
大家见此情形,均吃一惊,连忙退去不迭。
贾臬台一见女人不肯跟到上 房听老太太审问,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骂道:“像你这种贱人,真正少有!我们老太太如此仁德,你还怕见他的面,你这人还可以造就吗! 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司也决计不来顾恋你了。”
说罢,喊一声“人来”。
书差跄踉奔进。
贾臬台吩咐:“把女人交给发审委员老爷们去问,限他们尽今天问出口 供。”
众人遵命,立刻带了女人出去。
贾臬台方才退堂。
刚刚回到上房,老太太问起“今天有甚么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
贾臬台躬身回了一遍。
老太太道:“这些事情,你们男人问他,他如此肯说,把他叫上 来,等我问给你看,包你不消费事,统通都招了出来。”
贾臬台道:“儿子的意思也是如此,无奈他不肯上来。”
老太太道:“你领他上来,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 妈去叫他。
也不用一个衙役,他是个女人,不会逃到那里去的。”
说完,吩咐一个贴身老妈出去提人。
这老妈姓费,跟着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
满衙门的丫环、仆 妇都归他总管。
合衙门上下都称他为费大娘。
宅门以外,三小子、茶房、把门的、差役人等,都尊他为总管奶奶。
这总管奶奶传出话来,没有一个不奉命如神的。
而 且老太太时常提问案件,大家亦都见惯,不以为奇。
凡经老太太提讯过的人,无论什么人,有罪都可以改成无罪,十起当中,总要平反八九起。
此番这女人听说老太 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还不得主意。
一应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齐说:“我们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过的,到了他手里,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着总管 奶奶上去罢。”
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时跟着到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其时老太太坐在上房一中间上首一张椅子上,贾臬台站在后头替老太太捶背,还不时过来倒茶装水烟。
老太太当下问了女人几句话,还没有问到奸情,女人已在地 下极口呼冤。
老太太听了点头,复叹一口气,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
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现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块,虽说皇上家的王法,该应 如此,但是有一线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里决计不来要你命的。”
说罢,回转头来对儿子说道:“你做官总要记好我一句话,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复 生,活的总得想法替他开脱。”
贾臬台连忙走过来,答应了一声“是”,又跪下叩谢老太太的教训,起来站立一旁。
然后老太太又细细盘问女人。
无奈仍是连连呼 冤,一句口供没有。
老太太发急道:“无论什么人,到我这里没有不说真话的。
我现在有恩典给你,想是你还不知道。
费妈,你把他带到厢房里,叫大厨房做碗面给他吃,你们好好 的开导开导他。”
费大娘领命,把女人带下,两个人在厢房里咕唧了好一回。
一霎点心吃过,费大娘仍把他带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盘问了半天。
无奈女人总 不肯吐真言,气的老太太喘病发作,连连咳嗽不止,急的贾臬台忙跑到老太太身后,又捶了一回背,方渐渐的平复下来。
只听得老太太喘吁吁的说道:“我从小到 大,没有见过你这样牛性*子的人!我好意开导你,你不说,我也不要你说了。
等我晚上佛菩萨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统通告诉了佛菩萨,到那时候,自然神差鬼 使的叫你说,不怕你不说!……”老太太还要说下去,无奈又咳了起来。
霎时间喘成一堆。
贾臬台只好叫人仍旧把那女人带出去,交给发审老爷们审问。
自己在上房 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搀进里房,睡了一会亦就好了。
贾臬台方才把心放下,出来吃晚饭。
刚刚坐定,人报大少爷进来。
他这位大少爷,是前年赈捐便宜的时候,报捐分省知府,就在劝捐案内得了个异常劳绩,保了个免补本班,以道员补用,并加三品 衔。
少爷的意思,一心只羡慕二品顶戴,要想戴个红顶子。
又因他这个道台虽然是候补班,将来归部掣签,保不定要掣那一省;况且到省之后还要候补,一省之中, 候补道台论不定只有一缺半缺,若非化了大本钱到京里走门路,就是候补一辈子也不会得实缺的。
他的主意最牢靠没有:虽然道台核准了已经一年有余,他却一直不 引见、不到省,仍旧在老子任上当少爷,吃现成饭,静候机缘。
这天因在电报局得了电报,说是郑州底下黄河又开了口子,漫延十余州、县,一片汪洋,尽成泽国。
至于劝捐办赈,自有借此营生的一般大善士钻着去办。
他一 心一意,却想靠老人家的面子,弄一个河工上总办当当:一来办工办料,老大可以赚两个钱;二来合龙之后,一个异常劳绩又是稳的。
已经做了道台,虽然官阶无可 再保,但求保一个送部引见,下来发一道上谕,某人发往某省,就变成了“特旨道”。
至于二品顶戴,赛如自家荷包里的东西,更不消多虑了。
河工上赚的银子,水 里来,水里去,就拿他到京里,拜上两个老师,再走走老公的路子,放一个缺也在掌握之中。
所以黄河决口,百姓遭殃,却是他升官发财的第一捷径。
他既得了这个 消息,连忙奔回衙门,告诉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谋这个差使。
贾臬台听了儿子的话,自然也是欢喜,说道:“既然郑州黄河决口,院上就要来知会的。”
大少爷道:“刚刚来的电报,只怕此时已经送到院上去了。”
话言未 了,果然院上打发人来,说是郑州决口,灾区甚广。
一切工程虽有河督担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抚管辖的地方,所以抚台急急传见司、道,商议赈抚事宜。
贾臬 台得信,立刻起身上院,会同各司、道一同进见。
抚院大人接着,先把郑州来的电报拿出来叫大众瞧了一遍,说道:“近来二十多年,我们河南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大 的口子。
这是兄弟运气不好,偏偏碰着了这倒楣的事情。”
司、道一齐回道:“我们河南不比山东,山东自从丁爆保①把河工揽在自己身上,倒被河督卸一半干系; 我们河南却是责成河督,与大人并不相干。”
抚院道:“担子在身上,有好有坏。
开了口子就有处分,办起工程来,多少有点好处。
如今归了河督,好处沾不到,只 怕处分倒不能免的。
为的是在你属下,总是你该管地方,怎么能够便宜你呢。
如今不要说别的,十几处州、县就有几十万灾民。
我们河南是个苦地方,那里捐这许多 钱去养活他们。
兄弟头一个就捐不起。
现在兄弟请你们诸公到此,不为别事,先商量打个电报给上海的善堂董事,劝他们弄几个钱来做好事,将来奏出去也有个交 代。”
司、道俱各称“是”。
正说着,河督也有信来了,是咨照会衔电奏的事情。
抚台道:“不用说来了。
他是不肯饶我的,一定要拿我拖在里头,好替他卸一半干 系。
我是早已看穿,彼此都不能免的。”
便亲自动手,拟好复电,是彼此会衔电奏,并声明已经电托上海办捐官商筹款赈抚,以顾自己的面子。
河督那面亦声明业已 遴派委员,驰赴上下游查勘形势,以便兴工筑堵。
一面两个人并自行检举,又将决口地方员弁统通撇参,候旨惩处。
这都是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①宫保:太子少保的简称,因太子住东宫而称之。
过了一日,奉到电谕,以:
“该督、抚疏于防范,酿此巨灾,非寻常决口可比,河道总督、河南巡抚,均着革职留任;其他员弁,一概革职,戴罪自赎,——还有几个枷号河干的,——朝 廷轸念灾民,发下内帑银二十万,着河南巡抚遴委妥员,驰赴灾区,核实散放,毋任流离失所。
所有此次工程浩大,仍着该督、抚督率在工员弁,无分昼夜,设法防 堵,以期早日合龙”各等语。
贾臬台得了这个消息,这日午后,便独自到抚台跟前,替儿子求谋河工上总办差使。
抚台说道:“你老哥的世兄,还有甚么说的,派了出去,兄弟再放心没有 了。
但是这个工程须得河台作主,兄弟犯不着僭他的面子。
因为我们河南比不得山东,巡抚可以拿得权的。
既然是老哥嘱托,兄弟总竭力的同河台去说就是了。”
贾 臬台替儿子谢过了栽培,退回本衙,告诉了大少爷。
大少爷皱眉道:“这样说起来,恐防要漂!”贾臬台道:“何以见得?”
大少爷道:“抚台作不得主,到了河台 手里,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们还有指望吗。”
贾臬台道:“既然你怕抚台说话不中用,不如打个电报给周老夫子,等他打个电报出来托托河台。
里外有人帮忙,他 总得顾这个面子。”
列位看官:你晓得贾臬台说的周老夫子是谁?原来就是现在军机大臣上的周中堂。
贾臬台此番升臬台,进京陛见的时候,化了三千银子新拜的门,遇事甚为关 照。
所以如今想到了他,要打电报给他,求他助一臂之力。
大少爷听了父亲的说话,一想这条门路果然不错,立刻拟好电报,亲自赴到电局里打报。
省城里公事忙, 电报学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
大少爷特地打了一个加急的三等报,化了三倍报费,眼看着打了去。
又托本局委员私下传个电报给那边委员,此电送到,先打一个回 电。
不消一刻,那边回电过来,说周中堂不在宅中。
电报局委员巴结大少爷,忙说一得回电立刻就送过来。
大少爷只得怅怅而归。
等到天黑,周中堂的回电来了。
赶 忙译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河南贾臬台:弟与某素无往来,前荐某丞未收。
工程浩大,恐非某能胜任。
世兄事当另图。”
下面注着一个“隐”字,贾臬台父子便知是周中堂的别号了。
贾臬台看过电报无语,口中说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权且等他几天再作道理。”
大少爷 听了并不答应,自己肚里打主意,寻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个计策,急忙忙奔到自己书房。
他虽是捐班出身,幸亏肚才还好,提起笔来就写,登时写成功一封信。
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
看他脸上甚是高兴,但不知这信是写给谁的。
看完之后,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重新拆开,取了出来,又随便叠了一叠,套入信封里 去,跟手往靴页子里一夹,怡然自得。
当晚,睡觉歇息无话。
到了次日,见了父亲,也不说别的,但说:“今天爸爸上院见着抚台,请问一声,到底托他的事情,河台那里可曾有过信去?倘若已经提 过,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似乎应得前去禀见一趟。
天下断没有坐在家里可以得差使的。”
贾臬台道:“你话不错。”
这天上院见了抚台,未及开言,倒是抚台先提 起,说:“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有信给河台了。
听说河台这几天里头,就得动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见他一趟,就是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歹总不会落 空。”
贾臬台听了着实感激,回来同儿子说知。
大少爷道:“只要抚台有过信,我去见他就有了底子了。”
这时候河台已经驻扎工上,不能像从前整天闲着无事。
大少爷就于这日饭后动身,坐的是自己的双套车,后头跟着行李车、家人车,还有骡马一大群。
在路无分 昼夜,兼程而进。
这天到了工上,在河台行辕旁边一个相好朋友的下处暂且住下。
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使,姓萧号二多,是个候选知府,乃是河台的红人,天天 见着河台的。
贾大少爷有了这条好内线,更可以显他的作用。
先打听河台这两天还不动身,他并不忙着禀见,说在路上辛苦了,要养息两天,方能出门。
后来倒是萧 知府关切,说:“你既然来了,应该先去见他老人家一面。
这两天各省投效的人,一天总有好几起来禀见,都是大帽子的信。
你再不去,将来好差使都被人家占了 去,你就没有指望了。”
贾大少爷道:“你别替一我着急。
我来虽来了,然而心上懊悔的了不得,这一趟很不该来,很该应在省里听听消息再来。”
萧知府道:“省城 里有甚么消息?”
贾大少爷道:“省城里有什么消息!怕的是京里有什么事情。
他老人家倘或有点风吹草动,我们这个大局就有变动。
所以兄弟甚是懊悔,早知如 此,实实在在不该应来的。”
萧知府说:“难道你得了甚么确实信息不成?”
贾大少爷道:“真实信息虽然没有,然而终究不妥。
知己之间,我也不用瞒你,就是我 动身的那一天,动身之后不到三个时辰,老人家接到京城里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马一路追了下来,要追我回去。
老哥,你想兄弟是何等性*子躁的人,上了路,白天 晚上那里歇一歇,三步路并做两步走,一口气赶到这里。
我刚下车,他的马也赶到了。
我看了信,真把我气的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不会顿在省里候信,何必定要吃 这一趟辛苦呢。
所以我这两天不去上院,为的是等等信息再说。
老哥,你不问我,亦不便告诉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了你也不要紧。”
萧知府听了,赛如顶上 打了个闷雷一样,楞了好半天,才说道:“到底老大人接到京里那一个的信?这个消息究竟确不确?”
贾大少爷听说,也不答言,从自己枕箱里找了一回,找出一封 信来,随手递与萧知府,说道:“我们自己人,这个你拿去瞧了就明白。
只要你外头不提起,我们自己晓得就是了。”
萧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 小,共只有三张信纸,信上说的话,除寒暄之外,就说:
“令亲某人,拟改同知,分发河南。
承嘱函托某人照拂。
某办事不近人情,朝议咸薄其为人。
仆前以舍亲某丞相属,至今亦未位置。
令亲事容代缓图”
各等语。
萧知府看了,意思似乎不甚明白,又翻来倒去的看。
贾大少爷忙解说与他听道:“这是军机大臣周中堂给老人家的信。
老人家是周中堂的门生。
这件事 情,还是三个月头里托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人家的回信。
这信上的事情虽与兄弟毫不相干,然而照他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帅意思着实有点不对。
他写这 封回信的时候,黄河还没有开口子;如今出了这个岔子,我们私底下讲讲不妨,若照这封信上,河帅的事情恐怕不妙。
所以老人家一得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 不要来。
我所以到了这里一直不去见他,就是这个缘故。”
萧知府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
然而他是河台的红人,更比别人休戚相关,听了那有不着急的。
贾大少爷虽然再三嘱咐他不要提起,他见了河台,一心想献殷 勤,难保不露出一言半语。
齐巧这两日河台接到军机大臣上字寄①,屡奉严旨切责,说他“调度乖方,办理不善,若不克期合龙,定降严谴”各语。
河台自从奉到这 些谕旨,正在茶饭无心,走头无路,不知如何是好;再听了萧知府传来的话,焉有不关心之理。
当向萧知府详细追问。
萧知府也只得详陈无隐,把贾大少爷的话说了 一遍,又把周中堂的信,大略念了一遍。
河督听了,尤为一毛一发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这几天之内,里头还要动我的手!”想来想去,一筹莫展。
只得与萧 知府商量。
又问他:“周中堂与贾臬台是个甚么交情?抚台曾有信给我,说贾臬台的世兄如何老练,要我派他总办差使。
何以他来了一直不来见我?”
①字寄:皇帝的谕旨由内阁寄递的意思。
萧知府见问,只得把贾臬台拜门的一节说明,又说:“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来,他二人的交情很不浅。
至于贾道虽然来了几天,却因为路上感冒,所以一直还没 有上来禀见。”
河台又想了半天,说道:“若论工上的差使,总得熟手才可以委。
现在说不得了,一来要看周中堂的分上,二则抚台又有过信来。
好在下游地方很 大,一个人也顾不来;贾某人现已来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给他一个下游总办。
将来里头的事,就托他老人家帮着疏通疏通。”
萧知府连连称“是”。
又说:“卑府 下去,就叫贾道来禀见。”
河台道:“他既然在路上感冒,不妨叫他多养息两天再来见我,河工上风大,吹着不是玩的。
你就去把我的话传谕给他。
我这里不妨先下 札子,叫他请两天假就是了。”
萧知府唯唯遵命。
一到下处,立刻把这话告诉了贾大少爷。
贾大少爷听了自然欢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当了。”
未到天 黑,札子已经送来。
贾大少爷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没有了,并不请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辕禀见谢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