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第19回: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
却说拉达将参案底稿取出,过道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自从抚院起,一直到佐杂以及幕友、绅士、书吏、家丁人等,一共有二十多款,牵连到二百多人。
一时也 看不清楚,只好拿在手中,告辞回去,约明过日再送回信。
出门上轿,并不及回公馆,一直上院,见了中丞,禀知一切,将底子呈上。
刘中丞也不及细阅,单拣与自 己关系的事,细细注目着了一回,其余只看一个大略。
看罢,随手往桌上一撩,说道:“到底他们定个甚么意思?”
过道台又把钦差意思想要二百万的话说了一遍。
刘中丞道:“我情愿同他到京里打官司去!他要这许多,难道浙江的饭都被他一个吃完,就不留点给别人吗?他既会要钱,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暂且把他搁起来,不 要理他。
至于底下的化费,头两万银子,尚在情理之中,明天你到善后局去领就是了。”
说完送客。
过道台不得头脑,只得回家,幸喜“写了凭据的二万头,中丞已 允,卸了我的干系。
别事“见风使帆”,再作道理”。
谁知一歇三天,拉达听听无信,只得自己过来拜访过道台,探听消息。
过道台无奈,又把中丞的话说了。
拉达赛如顶上打了一个闷雷似的,歇了半天,无精打彩 而去。
回到行辕,正钦差亦在那时眼巴巴的望信哩。
拉达只得据实告诉。
正钦差发了脾气,一定一个钱不要,吵着行文给巡抚,问他办的人怎么样了,立刻就要提 审。
这个风声一出,合省的官吓一毛一了。
司、道上院商量办法。
刘中丞道:“不要说只参得二十来款,就是再多些,既然开了盘子肯要钱,那事就好办了。
现在查办的 事,兄弟不必说,一省之主,样样都关到的,就是诸位也有一大半在内。
这个兄弟都不着急,横竖有钱替一我们说话,替一我们弥补。
但是要的少些,我们还好应酬;如 今一开口就是二百万,我们答应了他,设或他没有替一我们弄好,再被御史一参,又派上两个钦差,倒要我们二千万,难道亦应酬他吗?为今之计,只好搁起他们来。
有甚么话,我同他几个一块儿到京里去讲。”
列位看官须知:刘中丞的意思,原想借着不理他,等他自己收篷,可以少拿几个。
谁知钦差不认这笔帐,仍旧用他的“只拉弓,不放箭”的手段。
众官一齐着 急。
刘中丞也知事情弄僵,但是面子上不能不做好汉,嘴里虽如此说,心上甚是盼望事情早了。
藩、臬两司仰体宪意,面子上再三解劝,连称:“求大人息怒。
…… 顾全大局要紧。
钦差那边,就托过道台前去磋磨,能得少些,自然极好;倘若不能,由司里出去传谕他们被参的,这笔钱应得大众公认,断无要大人操心之理。”
刘 中丞道:“既然你们诸位胆子小,一定要如此办,我又何必从中阻挠,叫你们为难。
如今让你们去办,办好办歹,统通与我无干。
现在的世界,这个官还好做吗!等 到事情一了,那个不告病的?”
司、道一齐说道:“司里、职道见识有限,凡事总还求大人教训。”
中丞也不答言。
藩台又回道:“等司里下去通知过道,就好开 议。
听说钦差要紧回京,我们也乐得早了一天好一天。”
刘中丞道:“你们斟酌去办罢。”
于是司、道一齐退出。
当时藩台便亲自拜会过道台,把个担子统通交付了他,又把自己的事情再三相托。
过道台听了非常之喜,立刻去关照拉达。
拉达又禀知钦差。
钦差巴不得事情有 了挽回,登时应允,限五天之内禀复。
拉达出来又说给过道台,说:“老师叫你赶紧去办。”
等到过道台到家,官一场早已得信,门口的轿子已经排满了。
有些府、 厅、州、县老爷们都落了门房;几个佐杂都朝着门政大爷作揖磕头,求他在大人跟前吹嘘。
其时巡抚檄调的都已到齐,也有撤任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县看 管,自己不能来,只好托了人来说情的。
所以这天自下午到半夜,过道台公馆里一直没有断客;而且有些人见不到,第二天起早再来的。
真正合了古人一句话,叫作 “臣门如市”。
还有些接连来了好几天,过道台不见他,弄的没法,只好托了别位道台写信代为说项。
又过上两天,外省的电报信也打来了,连信连电报,足足积了 一尺多高。
这两天过道台请假,不上院,也不到局里办公,专门清理此事。
趁空便去同拉达商量。
他的人虽忠厚,要钱的本事是有的。
譬如钦差要这人八万,拉达传 话出来,必说十万,过道台同人家讲,必说十二万,他俩已经各有二万好赚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连闹了几天,钦差限期已到,拉达来讨回信。
他说:“头绪 纷繁,断非一时能了,务托代求展限数天。”
拉达回去,钦差应允。
这几日把个过道台忙的昼夜不宁,茶饭无定。
有的应得硬做,有的应得软商,面子上全是他一 个,暗里却是拉达,又添了副钦差的一个心腹,两人作主。
正是光-阴-似箭,又过了好几天,过道台这里大致方才就绪。
有些拿得出钱的,早已放心胆大,晓得可以无事;就是得点处分,也不过风一流罪过,不至于挂误功 名。
撤差的就可得差,撤任的还可回任。
这都是拉达所说,由过道台传话出来的。
至于那些拿不出钱的人,钦差自然不肯拿他放松,他自己也预备参官问罪。
到了期 满的这一天,大家早已死心塌地的了。
大致停当,拉达回过正钦差,来的时候如何办法。
正钦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诉了副钦差。
副钦差的官虽然比正钦差小些,然而论起科分来,他入翰林比正钦差早 十年,的的确确是位老前辈。
做京官的最讲究这个。
他面子上虽然处处让正钦差在前头,然而正钦差遇事还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点,恐怕他摆出老前辈的架子 来,那是大干物议的。
且说这副钦差连日看见拉达鬼鬼祟祟的到正钦差屋里回话,他便赶过来听,等到他来了,师生二人又不说了,因此心上大为疑惑,便向正钦差 发话道:“怎么这些随员当中,只有拉某人会办事?”
正钦差支吾道:“不过为他还活动些,二来人头也熟。”
副钦差道:“事情太多,怕他一个人忙不了,我明天 再派一个人帮他去办。
公事大家都得做,还好分彼此吗?”
正钦差不便驳他,只得答应着,说:“如此甚好。”
这派的却就是他的心腹。
因此内里有了他二人作主。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
单说正、副两钦差晓得大致已妥,便传谕随员们,把不出钱的人,甚么候补知县、佐贰太爷们,以及绅士、书吏,提了几十个到钦差行 辕,叫这些随员老爷们逐日分班问案。
有该用刑的地方,丝豪不徇情面,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好遮掩人家的耳目。
如此者又有七八天。
等到这边的人证问齐, 那边过道台经手的银子也就送到了。
正、副两位钦差,一面督率随员,查照原参各款,分别清理。
那个应该开脱,那个应该参办,虽早有成竹在胸,只因头绪纷繁, 断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拟议了七八天,方才定案。
等到案定之后,他二人的赃款也就分完了。
面子上虽然一样,毕竟正钦差有两位门生帮忙,自然要多沾光 些;副钦差要钱的心虽亦难免,幸亏他素以道学自命,面子上总要做得十二分清廉,而且拿不着人家的破绽,也只得罢手。
公事完毕,方才出门拜客,便是将军请, 巡抚请,学台请,司、道公请。
又逛了两天西湖,接连忙了几日,却也不得空闲。
一日,副钦差坐在行辕内,忽然巡捕官上来回,说是府学老师禀见。
副钦差一看名字,幸亏记得这老师不是别人,乃是老太爷当年北闱①中举一个乡榜同年。
老 太爷中的第九名,这老师中的第八名。
副钦差是幼秉庭训,由老太爷自己手里教大的。
老太爷发解之后,就把这科的文章,从第一名起,一直顶到第十八名,所有的 闱墨,统通教儿子念熟,还说:“应试正宗,莫妙于此!”后来老太爷会试多次,始终没有会上,在家里教教馆,遂以举人而终。
等到副钦差服满应试,年纪不过二 十岁。
头场首艺,全亏套了这位老年伯的墨卷调头,居然也中乡魁。
次年连捷中进士,钦点主事,签分吏部;吏部人少,容易补缺。
后又考取御史,传补到班。
过了 几年,升给事中,由给事中内转九卿。
从中进士至今,不上二三十年,就做到副宪,也算得是一帆风顺了。
是年这位做杭州府学的老师的老年伯,年纪已有七十多 岁,甚是龙钟得很。
每逢书院月课点名,抚台见了他,必定问他高寿,还说:“像你这一把年纪,也可以回家享福了。”
后来又叫本府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告病,免 得等到年下甄别折内,对不住,就要送他的终了。
因此这位老师两手常常捏着一把汗。
想要告病,无奈膝下有五个儿子,有两个尚未成婚,十个女儿嫁掉四个,第五 个今年也有三十多岁。
如此儿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绝了指望。
深悔当年不该养这许多儿女。
倘若不告病,抚宪大人已经有过话,如不见机,将来名登白简,更将此半 世虚名,付诸东洋大海。
想来想去,除了终日淌眼泪之外,无一良策。
①北闱:指在顺天府(今北京)乡试。
正在为难的时候,却不料老年侄放了本省钦差。
钦差初到的时候,照例不得见客。
好容易等到事完开门,又在辕门外伺候了七八天。
巡捕官因为他只送得两块洋 钱的门包,不肯替他去回,累得他托了多少人情,作了多少揖,方才上去回的。
不料副钦差一见手本,立刻叫请。
见面之后,府老师战战兢兢的,照例磕头打躬,还 他的规矩。
副钦差一旁还过礼,口称老年伯。
请老年伯上坐;自己并不敢对面相坐,却坐在下面一张椅子上。
言谈之间,着实亲一热,着实恭敬。
后来提到近年宦况, 府老师止不住两泪交流,把抚台预先关照的话详述一遍,总求钦差大人成全。
副钦差听了,甚是代为叹息,立刻拍胸脯,说:“刘某人那里,小侄去同他说,保老年 伯无事。
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冷落一官,就是再做上几年,也是无补于事。”
府老师道:“这亦不过做到那里说到那里,以后的事何堪设想!”副钦差道: “老年伯且请宽心,容小侄慢慢的替你打个主意。”
府老师听说,谢了又谢。
副钦差又留他吃饭,叫他升冠宽衣。
做老师的是一向吃豆腐把嘴吃淡的了,以为今天钦差留他吃饭,一定可以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鱼肉 荤腥。
谁知端上菜来,只有四碟两碗:当中只有一碟韭菜炒肉丝,其余全是素菜,心中大为失望。
勉强吃罢,又闲谈了几句,方才告辞退去。
副钦差还要一定请轿。
府老师说:“体制所关,断断不敢!”副钦差说:“老年伯非他人可比。”
一手拖着,等把轿子打进。
先前不肯替他上来回的那个巡捕,这番见钦差如此把他看重, 也和在里头,帮着下轿帘,扶轿杠,弄得这老头儿心神不定。
直待轿子抬出大门,方才把心放下。
副钦差得空,便写了一封信给刘中丞,替他缓颊。
自然一说便允。
后来又吹了个风声在中丞耳朵里,说:“这人本是个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潦倒终身。
现 在儿女一大群,大半曾婚嫁。
意思想要替他张罗几千银子。”
中丞便把此意说给藩台,藩台又出来晓谕了众人。
次日一早,在官厅上,便是藩台居首,帮银一百两; 臬台、运台,也各一百两;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凑了二千几百两。
藩台又叫首府、首县写信出去,向外府、县替他张罗,大约一二千 金,易如反掌。
议定之后,面回中丞。
中丞自己又额外帮了二百两。
又吩咐司里,某处书院今年年底如果换人,可以请他掌教。
安排妥当,方才函复副钦差。
钦差通 知了老年伯。
直把个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着觉。
真正是老运亨通,转祸为福,万万梦想不到之事。
这个风声传播出来,大家晓得副钦差讲究年谊,就有些人转着湾子 前来仰攀。
有些的的确确自与钦差同年,自然蒙另眼看待,还有些仗着叔伯兄弟的年谊,也来倚附,副钦差亦一概照应。
其中又有一个穷知县,是钦差嫡亲同年,因 为纵容家丁,私和人命,被都老爷顺笔带了一句,朝廷就叫这两位钦差一同查办。
可怜他半世为官,清风两袖,只因没有银两孝敬,致被挂误在内,大约至少也要得 个革职处分。
后首被他探得这个风声,就去求见首府,托为斡旋。
首府应允,就替他回过藩台,藩台趁便面求钦差。
副钦差听了这话,立刻翻出同年齿录①一看,果 然不错,满口答应替他开脱。
等到藩台退去,副钦差便同正钦差商量,意欲开除他的名字,随便以“查无实据”四个字含混入奏。
正钦差却不过副钦差的情面,只得 应允,吩咐司员叙稿将他情节改轻。
这人感激自不必说。
只苦了那些无钱无势的人,只好静等着参官罢职。
虽是人生不平之事,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
①同年齿录:同一年中举人、进士的名录,按年龄大小为序排列。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两位钦差事完之后,倏已多日。
正待回京复命,却不料中丞又被都老爷参了一本。
他里头人缘本极平常,朝廷同他开心,就下了一道 旨意,教他开缺来京,另候简用,所遗巡抚一缺,即着副钦差暂行署理。
有了电报,得信最早,合省辟员齐赴行辕禀安叩贺。
副钦差等部文递到方才择吉上任,刘中 丞即于是日交卸。
怕里头说他规避,不敢骤然告病,交卸次日,带领家眷上船,用小轮船拖到上海,然后取道天津,遵旨北上。
正钦差等副钦差接过印,他却按照驿 站大道回京复命。
等到动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两司以及将军、织造、学政等官,照例寄请圣安。
文武官员,出境恭送。
不在话下。
单说署院接印的头一天,便颁出 朱谕一道,贴在官厅之内,上面写的无非说:
“浙江吏治之坏,甲于天下。
推原其故,实由于仕途之杂;仕途之杂,实由于捐纳之繁。
无论市井之夫,绔袴之子,朝输白镪,夕绾青绫;口未诵夫诗书,目不 辨乎菽麦。
其尤甚者,方倚官为孤注,俨有道以生财;民脂民膏,任情剥削。
如此而欲澄清史治,整饬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莅任伊始,首以严核捐职人员为急 务:自候礼道以至通、同、州、县,凡系捐纳出身者,无论有缺无缺,有差无差,统限三个月逐一面加考试一次。
取列高等,方许得差;倘系不通,定行撤委。
其佐 杂各官,则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为考试,一律办理”
各等语。
次日又通饬各属办保甲,办积谷。
办清讼。
又传谕巡捕官:嗣后凡遇年、节、生日,文武属官来送礼的,一概不收。
又传谕两首县:从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门,都不许办差,又传谕各官道:
“吏治之坏,由于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于奢侈无度。
今本署院力祛积弊,冀挽浇风,豁免办差,永除供亿。
凡所属官吏,有仍蹈故辙,以及有意逢迎,希图尝试者,一经察觉,白简无情,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
各官看见,俱为咋舌。
一日辕期①,司、道上去禀见。
只见署院穿的是灰色*搭连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挂了一串木头朝珠,补子②虽是画的,如今颜色*也不 大鲜明了,脚下一双破靴,头上一顶帽子,还是多年的老式,帽缨子都发了黄了。
各官进去打躬归坐。
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补钉的。
端上茶来,署院揭开盖子 一看,就骂茶房糟蹋茶叶,说道:“我怎样嘱咐过,每天只要一把茶叶,浓浓的泡上一碗,等到客来,先冲一碗开水,再镶一点茶滷子,不就结了吗。
如今一碗茶要 一把叶子,照这样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穷了人家。
真正岂有此理!”说罢,恨恨之一声,不绝于口。
①辕期:辕,官署的外门。
辕期,指官吏接见属员的日期。
②补子:即补服,旧时官服的前胸,后背缀有用金线、彩丝绣成的各种图案,是官员品级的徽识。
这会上来禀见的各位道台,当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齐巧两司都不是正途。
署院便检了一个翰林底子的候补道,同他讲道:“孔夫子有句话,叫做 “节用而爱人”。
甚么叫“节用”?就是说为人在世,不可浪费。
又说道:“与其奢也宁俭。”
可见这“俭朴”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
没有德行的人,是断断不肯 省俭的,一天到晚,只讲究穿的阔,吃的阔,于政事上毫不讲究。
试问他这些钱是从那里来的呢?无非是敲剥百姓而来。
所以这种人,他的存心竟同强盗一样!兄弟 从通籍①到如今,不瞒老哥讲,顶戴换过多次,一顶帽子,却足足戴了三十多年。
有天召见,皇上看见我的缨子旧了,就叫太监赏了我一挂缨子。
我想皇上赏的东 西,一定是御一用的东西,臣下何敢僭用。
过天召见,皇上问我为甚么不戴,兄弟就把这个意思回了上去。
皇上点点头。
等我下来,皇上就同军机大臣贾中堂说道: “看不出某人,倒着实谨慎。”
诸位想想看,《三国志》上诸葛先生,一生谨慎,兄弟是何等样人,能担当得这两个字的考语!不过我们老太爷一生讲究理学,兄弟 是自小谨守庭训,不敢乱走一步,如今一举一动总还是老太爷的教训。
不过这些话同几位读过书的人去讲,或者懂得一二。
至于他们捐纳诸公,只怕兄弟说破了嘴, 他们还是不懂。”
几句话说的两司及几个捐班道台,脸上都一阵阵的红起来。
署院也觉着自己失言,便对两司道:“两位都是军功出身,一直保举到这个分位,所谓 “简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层。”
这几句更把那几个捐班道台,羞的无地自容了!署院又说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实实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
譬如当窑姐的,张三出了银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银子也好去嫖*。
以官而论:自从朝廷开了捐,张三有钱也好捐,李四有钱也好捐,谁有钱,谁就是个官。
这个官, 还不同窑姐儿一样吗?至于正途毕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样好,学问怎样深,他能够下得场,中得举,肚子里总是通通儿的。
举人、进士,是不用说的了;就以五 贡而论,那一个不是羊一毛一笔换得来的?捐班的何尝吃过这种苦呢?”
他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不提防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话:属员当中,亦很有些屡试不第,不得 已才就这异途的。”
署院晓得藩台这句话是驳他的,便打住话头,不往底下再说。
坐了一回,端茶送客。
①通籍:初做官。
各位司、道下来之后,齐巧有两个新到的候补道上来禀见。
这两个候补道,一个姓刘,是南京人。
他父亲从前做过关道,手里着实有钱。
他本是少爷出身,自小 到大,各事不知,只知道闹阔,人家都叫他为刘大侉子。
去年秦、晋赈捐案内,新过道班,入京引见,住在店里,结交到一个朋友。
这朋友姓黄,是扬州人。
他祖上 一直办,也是很有银钱。
到他手里,官兴发作,一心一意的只想做官。
没有事在家里,朝着几个家人还要“来啊来”的闹官派。
只因他好嫖*,到京引见的时候,每日 总要到相公下处溜一趟。
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个相好替他起了一个诨名,尊他为黄三溜子。
他同刘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问又是同乡、同班、同省。
黄三 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乡愚弟”的帖子,到刘大侉子房间里来拜会。
刘大侉子也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便也来回拜。
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与很厚。
凑巧同天引 见,同时领凭,便互相约好,同日起身。
到得上海,两个人住下烂玩子好几个月,看看凭限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轮来省禀到。
其时正值副钦差署院之始,他二人是约就约,一同上院禀见。
一齐穿着簇新平金的蟒袍,平金补服,金珀朝珠,珊瑚记念。
一个个都是捐现成的二品顶戴,大红 顶子,翡翠翎管,手指头上翡翠搬指,金钢钻戒指,腰里挂着打璜金表,金丝眼镜袋,什么汉玉件头,滴里答腊东西,着实带得不少。
两人都是大爷身分,又是鸦片 烟大瘾,晚上不睡,早晨不起。
这日总算赶了一个大早上院,一齐坐着簇新的绿呢大轿,前头顶马、红伞,后头跟班,好不荣耀。
在他二人以为再要早没有的了,谁 知等到赶到院上,司、道已经上去。
他二人便发脾气,骂跟班的:“为什么不早叫我们起来?”
又嫌轿夫走得慢,回来一定拿片子送他们到仁和县里去打屁一股。
自从 进了官厅,一直没有住嘴的骂人。
一家一个跟班,拿着水烟袋装烟,左一袋,右一袋,吃个不了。
又因外头传说,署院做官严厉,做属员的常常要碰钉子,便又不时 从袖筒里拿出一张又像条陈又像说帖的一张纸头,翻来复去的看,惟恐上头问了下来无以回答。
正在神志昏迷的时候,忽见巡捕官拿着手本邀他们上去。
当下刘大侉子在前,黄三溜子在后,一同进去。
只因署院穿的朴素,都不当他是抚台。
刘大侉子悄悄的问巡捕道:“大人下来没有?”
巡捕不便答话,朝上努嘴 给他看。
刘大侉子立刻跪下磕头。
黄三溜子站着不动。
巡捕在旁做手势,叫他一块儿磕,省得署院重新还礼。
无奈黄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刘大侉子起来他方才磕下 去。
署院心上已经不愿意。
等到行礼完毕,署院举目一看,见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头上耀目晶光,也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便知他二人是阔少出身。
当下 也不问话,先拿眼睛盯往他俩,从头上直看到脚下,看来看去,看个不了。
刘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还晓得一点规矩,大人不问,不敢开口。
黄三溜子急了,满肚皮的想要搜寻出几句话来应酬应酬大人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开 口道:“大人贵姓是傅,台甫没有请教?”
署院一听他问这两句话,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庐,不懂得甚么,也不同他生气,笑了一笑,说道:“不错,我姓傅,我的号 叫做理堂。
你老哥一向在家里做什么的?”
黄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问,红涨了脸,不知道怎样回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句说不出来。
署院拿两只眼只是瞅紧 了他,也不说别的。
又迸了半天,黄三溜子才说得一句:“职道家里办盐。”
署院道:“原来是位盐商,失敬得很!”回过头去,叫人拿个笔砚来。
跟班的立刻送 上。
署院提笔在手,说道:“兄弟记性*不好,说过的话要忘记的,请老兄替一我记一记。”
黄三溜子是从来不会写字的,一见这个,早吓一毛一了,迸在那里做声不得。
署院道:“不多几个字:不过写个名字,连着一个号,住在那里,一向在家做什么事 情,就完了。”
黄三溜子急的汗流满面,又吱吱了半天,站起来回道:“职道在路上吹了点风,这两天手上有一毛一病,不能拿笔。
大人要写,我们这位刘大哥,他的书 法极好,他在京里的时候,对子也都写过。”
刘大侉子见抚院要他写字,便想卖弄自己的才学,于是提笔在手,先把自己练就的履历上几个字,写得明明白白。
署院 看了,只有一个错字,是二品顶戴的“戴”字,先定了一个“载”字,底下又加两点,弄得“戴”不像“戴”,“载”不像“载”。
署院笑了一笑,说道:“刘大哥,你这双靴子价钱倒不便宜,想是同红顶子一块儿捐得来的?”
刘大侉子还不知道是自己写错,听了这话,忙回道:“职道这靴 子是在京里内兴隆定做的。
齐巧那天领了部照出来,靴子刚刚亦是那天送到,所以同是一天换的。”
署院听了,哈哈一笑。
随手又托他“把黄大哥的履历开开”。
别 的还好,后来写到盐商的“鹽”字,写了半天,竟写不成个字了:“鹽”字肚里一个“鹵”字,鹵字当中是一个“×”,四“点”。
他老人家忘记怎么写,左点又不 是,右点又不是,一点点了十几点,越点越不象。
署院看了笑道:“黄大哥倒是个小白脸,你何苦替他装出这许多麻子呢?”
刘大侉子涨红了脸,不敢则声。
一霎写 完,署院接过。
因他二人烟气冲天,无话可说,只得端茶送客。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刘大侉子晓得规矩,早已站了起来。
不料黄三溜子依旧坐着不动,低声对刘大侉子说道:“刘大哥,时候还早,再坐一回去。”
刘大侉子 不理他。
后来见署院也站了起来,手下的人,一叠连声的喊“送客”,他只得起身跟着出来。
走上几步,一定要回过身去推两推,口称:“请大人留步,大人送不敢 当!”署院见他处处外行,便也不愿意送他,走到半路上,把头一点,进去了。
他二人方才摇摇摆摆的退了下来。
刘大侉子看出今日抚台的气色*不好,心上不住的乱跳。
黄三溜子不晓得,一定要拉他上馆子吃饭,饭后又要逛西湖。
刘大侉子道:“算了罢,我们回去过瘾要 紧。”
黄三溜子无奈,只得一同赶到公馆,吃过饭,过足瘾,又困了一觉中觉,以补早晨之不足。
等到醒来,便见管家来回:“藩台衙门里卢师爷送一封紧要信 来。”
刘大侉子晓得这卢师爷名字叫卢维义,是他嫡堂娘舅,现在浙江藩幕充当钱谷老夫子。
他今有信来,一定有关切之事。
赶紧拆开一看,才晓得“今日下午,抚 台因事传见藩台,告诉藩台·说:“今天新到省的两个试用道,一个刘某人,一个黄某人,一个是绔袴,一个是市井。
本院看这两个人不能做官”,意思想要出奏, 把他二人咨回原籍。
幸亏藩台再三的求情,说是监司大员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个面子。
抚台听了无话。
虽无后命,尚不知以后如何办法。
望老贤甥赶紧设法挽回为 要”云云。
刘大侉子看了,甚是着急。
黄三溜子不认得字,还不晓得信上说些甚么。
后来刘大侉子一五一十的统通告诉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走头无路。
刘大 侉子此时也顾不得他,自己坐了轿子去找娘舅,托他转求藩台设法。
黄三溜子虽然有钱,但是官一场上并无熟人,只好把他一向存放银子,有往来的裕记票号里二掌柜的请了来,和他商议,请他画策。
二掌柜的道:“这事情幸亏观 察请教到做晚的,做晚的早留好一条门路,预备替你去走。”
黄三溜子忙问:“有什么门路?”
二掌柜的道:“现在的这位中丞,面子上虽然清廉,骨底子也是个见 钱眼开的人。
前个月里放钦差下来,都是小号一家经手,替他汇进京的足有五十多万。
后来奉旨署任,又把银子追转来,现在存在小号里。
为今之计,观察能够泼出 头两万银子,做晚的替你去打点打点,大约可保无事。”
黄三溜子道:“太多太多!我捐这个官还不消这许多。”
二掌柜的道:“少了人家不在眼里,就是多送,而 且还不好公然送去,他是个清廉的人,肯落这个要钱的名气吗?”
黄三溜子道:“就依了你,你有什么法子?”
二掌柜的想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凑巧他有一个 姨太太,一个少爷,明天可到。
等到了的时候,你化上一万银子,我替你打两张票子,每张五千,用红封套装好,一张送少爷,一张送姨太太。
送姨太太的签条上写 “陪敬”,送少爷的签条上写“文仪”。
现在北京城里,官一场孝敬,大行大市都是如此,我们就照着他办。
昨日上海《新闻报》上的明明白白,是不会错的。”
黄三溜子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依着他办。
二掌柜的道:“阎王好见,小表难当。
旁边若有人帮衬,敲敲边鼓,用一个钱可得两钱之益。
倒是送这一万银子 的门包,少了拿不出去,总得五千起码。”
黄三溜子嫌多。
争来争去,争到三千。
二掌柜的去后,到了次日,打听署院姨太太、少爷进了衙门,他便拿了银票,人不 知,鬼不觉,打到得常到号里来替署院存银子的那个心腹,托他把银票递进。
果然赏收。
当天便传出话来,叫他明日穿了极破极旧的袍套再来上衙门,一定还有好消 息。
二掌柜的出来告诉了黄三溜子。
黄三溜子非常之喜。
但是自己一向是阔惯的,一套新衣裳穿不满一季就要赏管家的,如今指明要极旧的,那里去找。
当差的劝他到估衣铺里去挑选。
黄三溜子 道:“估衣铺里卖的衣服,是我们这种人穿得的吗?”
后来又跑到裕记请教二掌柜的。
二掌柜的道:“上头吩咐越旧越好,观察万万不可拘泥。
如嫌买的衣服龌龊, 做晚的倒有一身可以奉借。”
黄三溜子道:“必不得已,还是借你的穿穿罢。”
二掌柜的道:“我这副行头还是我们先祖创的,一年到头,拜年敬财神,朋友家吃喜 酒,衙门里有什么应酬,用着他的地方很不少。”
一面说,一面开箱子取了出来。
又自己爬到厨顶上拿帽盒,房门背后挂着一双靴,亦一同拿了出来。
黄三溜子一 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还要破旧,见了心上腻烦,不住的皱眉头。
二掌柜的道:“观察穿了这个上去,恭喜之后,非但要你赔还做晚的一身新的,而且还要好好 的敲你一个竹杠。”
黄三溜子道:“做副把袍套算得甚么!只要我有差使,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有限。”
说完,便叫当差的把靴、帽、袍套包了一包,拿着跟了回 去。
回到自己公馆,连忙找一个裁缝钉补子;但是补子一时找不到旧的,只好仍把簇新平金的钉了上去。
管家帮着换顶珠,装花翎。
偏偏顶襻又断了,亏得裁缝现 成,立刻拿红丝线连了两针。
翡翠翎管不敢用,就把管家的一个料烟嘴子当作翎管,安了上去。
收拾停当,齐巧刘大侉子回来。
黄三溜子赶着问他:“事情怎么样了?怎么一去三天,也不回来吃饭,也不回来睡觉?这两天是住在那里的?”
刘大侉子道: “住在家母舅那里。
兄弟的事情,藩台已允帮忙,大约可以挽回。
但是藩台再三叮嘱,叫我们不要穿新衣掌去禀见,所以我就把我们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来,明日穿 着上院。”
又问黄三溜子事情如何。
黄三溜子只说事已托人代为吹嘘,但把行一贿的话瞒住不提。
一宵易过,次日天明,二人都换了旧衣掌上院禀见。
欲知此番署院见 面后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