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
演习部●变调第二
变调者,变古调为新调也。
此事甚难,非其人不行,存此说以俟作者。
才人所撰诗赋古文,与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更变。
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
至于传奇一道,尤是新人耳目之事,与玩花赏月同一致也。
使今日看此花,明日复看此花,昨夜对此月,今夜复对此月,则不特我厌其旧,而花与月亦自愧其不新矣。
故桃陈则李代,月满即哉生。
花月无知,亦能自变其调,矧词曲出生人之口,独不能稍变其音,而百岁登场,乃为三万六千日雷同合掌之事乎?吾每观旧剧,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喜则喜其音节不乖,耳中免生芒刺;惧则惧其情事太熟,眼角如悬赘疣。
学书学画者,贵在仿佛大都,而细微曲折之间,正不妨增减出入,若止为依样葫芦,则是以纸印纸,虽云一线不差,少天然生动之趣矣。
因创二法,以告世之执郢斤者。
○缩长为短
观场之事,宜晦不宜明。
其说有二:优孟衣冠,原非实事,妙在隐隐跃跃之间。
若于日间搬弄,则太觉分明,演者难施幻巧,十分音容,止作得五分观听,以耳目声音散而不聚故也。
且人无论富贵贫贱,日间尽有当行之事,阅之未免妨工。
抵暮登场,则主客心安,无妨时失事之虑,古人秉烛夜游,正为此也。
然戏之好者必长,又不宜草草完事,势必阐扬志趣,摹拟神情,非达旦不能告阕。
然求其可以达旦之人,十中不得一二,非迫于来朝之有事,即限于此际之欲眠,往往半部即行,使佳话截然而止。
予尝谓好戏若逢贵客,必受腰斩之刑。
虽属谑言,然实事也。
与其长而不终,无宁短而有尾,故作传奇付优人,必先示以可长可短之法:取其情节可省之数折,另作暗号记之,遇清闲无事之人,则增入全演,否则拔而去之。
此法是人皆知,在梨园亦乐于为此。
但不知减省之中,又有增益之法,使所省数折,虽去若存,而无断文截角之患者,则在秉笔之人略加之意而已。
法于所删之下折,另增数语,点出中间一段情节,如云昨日某人来说某话,我如何答应之类是也;或于所删之前一折,预为吸起,如云我明日当差某人去干某事之类是也。
如此,则数语可当一折,观者虽未及看,实与看过无异,此一法也。
予又谓多冗之客,并此最约者亦难终场,是删与不删等耳。
尝见贵介命题,止索杂单,不用全本,皆为可行即行,不受戏文牵制计也。
予谓全本太长,零出太短,酌乎二者之间,当仿《元人百种》之意,而稍稍扩充之,另编十折一本,或十二折一本之新剧,以备应付忙人之用。
或即将古书旧戏,用长房妙手,缩而成之。
但能沙汰得宜,一可当百,则寸金丈铁,贵贱攸分,识者重其简贵,未必不弃长取短,另开一种风气,亦未可知也。
此等传奇,可以一席两本,如佳客并坐,势不低昂,皆当在命题之列者,则一后一先,皆可为政,是一举两得之法也。
有暇即当属草,请以下里巴人,为白雪一陽一春之倡。
○变旧成新
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
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色相愈变愈奇。
如铜器玉器之在当年,不过一刮磨光莹之物耳,迨其历年既久,刮磨者浑全无迹,光莹者斑驳成文,是以人人相宝,非宝其本质如常,宝其能新而善变也。
使其不异当年,犹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则与今时旋造者无别,何事什佰其价而购之哉?旧剧之可珍,亦若是也。
今之梨园,购得一新本,则因其新而愈新之,饰怪妆奇,不遗余力;演到旧剧,则千人一辙,万人一辙,不求稍异。
观者如听蒙童背书,但赏其熟,求一换耳换目之字而不得,则是古董便为古董,却未尝易色生斑,依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我何不取旋造者观之,犹觉耳目一新,何必定为村学究,听蒙童背书之为乐哉?然则生斑易色,其理甚难,当用何法以处此?曰:有道焉。
仍其体质,变其丰姿,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饰,便足令人改观,不俟变形易貌,而始知别一神情也。
体质维何?曲文与大段关目是已.丰姿维何?科诨与细微说白是已。
曲文与大段关目不可改者,古人既费一片心血,自合常留天地之间,我与何仇,而必欲使之埋没?且时人是古非今,改之徒来讪笑,仍其大体,既慰作者之心,且杜时人之口。
科诨与细微说白不可不变者,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之耳。
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经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难于复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
我能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使得为鸡皮三少之女,前鱼不泣之男,地下有灵,方颂德歌功之不暇,而忍心矫制责之哉?但须点铁成金,勿令画虎类狗。
又须择其可增者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场喷饭,而群罪作俑之人,则湖上笠翁不任咎也。
此言润泽枯槁,变易陈腐之事。
予尝痛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科诨,及《玉簪.偷词》、《幽闺.旅婚》诸宾白,付伶工搬演,以试旧新,业经词人谬赏,不以点窜为非矣。
尚有拾遗补缺之法,未语同人,兹请并终其说。
旧本传奇,每多缺略不全之事,刺谬难解之情。
非前人故为破绽,留话柄以贻后人,若唐诗所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乃一时照管不到,致生漏孔,所谓“至人千虑,必有一失”。
此等空隙,全靠后人泥补,不得听其缺陷,而使千古无全文也。
女娲氏炼石补天,天尚可补,况其他乎?但恐不得五色石耳。
姑举二事以概之。
赵五娘于归两月,即别蔡邕,是一桃夭新妇。
算至公姑已死,别墓寻夫之日,不及数年,是犹然一冶容诲一婬一之少一妇 也。
身背琵琶,独行千里,即能自保无他,能免当时物议乎?张大公重诺轻财,资其困乏,仁人也,义士也。
试问衣食名节,二者孰重?衣食不继则周之,名节所关则听之,义士仁人,曾若是乎?此等缺陷,就词人论之,几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无异矣,可少补天塞地之人乎?若欲于本传之传,劈空添出一人,送赵五娘入京,与之随身作伴,妥则妥矣,犹觉伤筋动骨,太涉更张。
不想本传内现有一人,尽可用之而不用,竟似张大公止图卸肩,不顾赵五娘之去后者。
其人为难?着送钱米助丧之小二是也。
《剪发》白云:“你先回去,我少顷就着小二送来。”
则是大公非无仆从之人,何以吝而不使?予为略增数语,补此缺略,附刻于后,以政同心。
此一事也。
《明珠记》之《煎茶》,所用为传消递息之人者,塞鸿是也。
塞鸿一男子,何以得事嫔妃?使宫禁之内,可用男子煎茶,又得密谈私语,则此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乎?此等破绽,妇人小儿皆能指出,而作者绝不经心,观者亦听其疏漏;然明眼人遇之,未尝不哑然一笑,而作无是公盾者也。
若欲于本家之外,凿空构一妇人,与无双小姐从不谋面,而送进驿内煎茶,使之先通姓名,后说情事,便则便矣,犹觉生枝长节,难免赘瘤。
不知眼前现有一妇,理合使之而不使,非特王仙客至愚,亦觉彼妇太忍。
彼妇为谁?无双自幼跟随之婢,仙客观在作妾之人,名为采苹是也。
无论仙客觅人将意,计当出此,即就采苹论之,岂有主人一别数年,无由把臂,今在咫尺,不图一见,普天之下有若是之忍人乎?予亦为正此迷谬,止换宾白,不易填词,与《琵琶》改本并列于后,以政同心。
又一事也。
其余改本尚多,以篇帙浩繁,不能尽敖。
总之,凡予所改者,皆出万不得已,眼看不过,耳听不过,故为铲削不平,以归至当,非勉强出头,与前人为难者比也。
凡属高明,自能谅其心曲。
插科打诨之语,若欲变旧为新,其难易较此奚止百倍。
无论剧剧可增,出出可改,即欲隔日一新,逾月一换,亦诚易事。
可惜当世贵人,家蓄名优数辈,不得一诙谐弄笔之人,为种词林萱草,使之刻刻忘忧。
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必目,日日更新,毡上诙谐,时时变相。
此种技艺,非特自能夸之,天下人亦共信之。
然谋生不给,遑问其他?只好作贫女缝衣,为他人助娇,看他人出阁而已矣。
△《琵琶记·寻夫》改本
〔一胡一 捣练〕〔旦上〕辞别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
画取真容聊藉手,逢人将此勉哀求。
鬼神之道,虽则难明;感应之理,未尝不信。
一奴一家昨日,在山上筑坟,偶然力乏,假寐片时。
忽然梦见当山土地,带领着无数一陰一兵,前来助力。
又亲口嘱付,着一奴一家改换衣装,往京寻取夫婿。
乃至醒来,那坟台果然筑就。
可见真有神明,不是空空一梦。
只得依了梦中之言,改换做道姑打扮。
又编下一套凄凉北调,到途路之间,逢人弹唱,抄化些资粮饣一胡一 口,也是一条生计。
只是一件:我自做媳妇以来,终日与公姑厮守,如今虽死,还有坟茔可拜;一旦撇他而去,真个是举目凄然。
喜得一奴一家略晓丹青,只得借纸笔传神,权当个丁兰刻木,背在肩上行走,只当还与二亲相傍一般。
遇着小祥忌日,也好展开祭奠,不枉做媳妇的一点孝心。
有理!有理!颜料纸张,俱已备下,只是凭空摹拟,恐怕不肖神情,且待我想象起来。
〔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勾。
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
如今该下笔了。
〔欲画又止介〕苦要描,描不就。
暗想象,教我未描先泪流。
〔画介〕描不出他苦心头,描不出他饥症候。
〔又想介〕描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
〔又画介〕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
画完了,待我细看一看。
〔看介〕呀!象倒极象,只是画得太苦了些,全没些欢容笑口。
呀!鲍婆,公婆,非是媳妇故意如此。
休休,若画做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待我悬挂起来,烧些纸钱,奠些酒饭,然后带出门去便了。
〔挂介〕嗳!我那公公婆婆呵!媳妇只为往京寻取丈夫,撇你不下,故此图画仪容,以便随身供养。
你须是有灵有事,时刻在暗里扶持。
待媳妇早见你的孩儿,痛哭一场,说完了心事,然后赶到一陰一司,与你二人做伴便了。
啊呀,我那公婆呵!〔哭介〕
〔前腔〕非是一奴一寻夫远游,只怕我公婆绝后。
一奴一见夫便回,此行安敢久。
路途中,一奴一怎走?望公婆,相保佑!拜完了,如今收拾起身。
论起理来,该先别坟茔,然后去别张大公才是。
只为要托他照管坟茔,须是先别了他,然后同至坟前,把公婆的骸鼻,一交一 付与他便了。
〔锁门行介〕只怕一奴一去后,冷清清,有谁来祭扫?纵使遇春秋,一陌纸钱怎有?休休,你生是受冻馁的公婆,死做个绝祭祀的姑舅!
来此已是,大公在家么?〔丑上〕收拾草鞋行远路,安排包裹送娇娘。
呀!五娘子来了。
老员外有请!〔末上〕衰柳寒蝉不可闻,金风败叶正纷纷;长安古道休回首,西出一陽一关无故人。
呀!五娘子,我正要过来送你,你却来了。
〔旦〕因有远行,特来拜别。
大公请端从,受一奴一家几拜。
〔末〕来到就是了,不劳拜罢。
〔旦拜,末同拜介〕〔旦〕高厚恩难报,临岐泪满巾。
〔末〕从今无别事,拭目待归人。
〔末起,旦不起介〕〔末〕五娘子请起。
呀!五娘子,你为何跪在地下不肯起来?〔旦〕一奴一家有两件大事奉求,要大公亲口许下,方敢起来。
〔末〕孝妇所求,一定是纲常伦理之事,老夫一力担当,快些请起!〔旦起介〕〔末〕叫小二看椅子过来,与五娘子坐了讲话。
〔旦〕告坐了。
〔末〕五娘子,你方才说的,是那两件事?〔旦〕第一件,是怕一奴一家去后,公婆的坟茔没人照管,求大公不时看顾。
每逢令节,代烧一陌纸钱。
〔末〕这是我分内之事,自然照管,何须你嘱付。
第二件呢?〔旦〕第二件,因一奴一家是个少年女子,远出寻夫,没人作伴,路上怕有嫌疑,求公公大发婆心,把小二借与一奴一家作伴,到京之日,即便遣人送还。
这一件事,关系一奴一家的名节,断求慨允。
〔末〕五娘子,这件事情,比照管坟茔还大,莫说待你拜求,方才肯许,不是个仗义之人;就是听你讲到此处,方才思念起来,把小二送你,也就不成个张广才了。
我昨日思想,不但你只身行走,路上嫌疑;就是到了京中,与你丈夫相见,他问你在途路之中如何宿歇,你把甚么言语答应他?万一男子汉的心肠多疑少信,将你埋葬公婆的大事且不提起,反把形迹二字与你讲论起来,如何了得!这也还是小事。
他三载不归,未必不在京中别有所娶。
我想那房家小,看见前妻走到,还要无中生有,别寻说话,离间你的夫妻,何况是远远寻夫,没人作伴?若把几句恶言加你,岂不是有口难分?还有一说:你丈夫临行之日,把家中事情拜托于我,我若容你独自寻夫,有碍他终身名节,日后把甚么颜面见他?就是死到九泉,也难与你公婆相会。
这个主意,我先定下多时了,已曾分付小二,着他伴你同行,不劳分付,放心前去便了。
〔旦起拜介〕这等多谢公公!一奴一家告别了。
〔末〕且慢些,再请坐下。
我且问你:你既要寻夫,那路上的盘费,已曾备下了么?〔旦〕并不曾有。
〔末〕既然没有,如何去得?〔旦指背上琵琶介〕这就是一奴一家的盘费。
不瞒公公说,已曾编下一套凄凉北调,谱入丝弦,一路弹唱而行,讨些钱米度日。
〔丑〕这等说来,竟是叫化了。
这样主意,我做不惯。
不要总承,快寻别个去罢!〔末〕我自有主意,不消多嘴!五娘子,你前日剪发葬亲,往街坊货卖,倒不曾问得你声了几贯钱财,可勾用么?〔旦〕并无人买,全亏大公周济。
〔末〕却又来!头发可以作髭,尚且卖不出钱财,何况是空空弹唱?万一没人与钱,你还是去的好?转来的好?流落在他乡,不来不去的好?那些长途资斧,我也曾与备下,不劳费心。
也罢,你既费精神,编成一套词曲,不可不使老朽闻之。
你就唱来,待我与你发个利市。
〔旦〕这等待一奴一家献丑。
若有不到之处,求大公改正一二。
〔末〕你且唱来。
〔旦理弦弹唱,末不住掩泪,丑不住哭介〕
〔北越调斗鹌鹑〕静理冰弦,凝神息喘,待诉衷肠,将眉略展。
怕的是听者悉听,闻声去远。
虽不比杞梁妻,善哭天,也去那哭倒长城的孟姜不远。
〔紫花儿序〕俺不是好云游,闲离闺阃,也不是背人伦,强抱琵琶,都则为远寻夫,苦历山川。
说甚么金莲窄小,道路??,鞋穿,便做到骨葬沟渠首向天,保得过面无惭腆。
好追随,地下姑?章,得全名,死也无冤。
〔天净沙〕当初始配良缘,备饔飧,尚有余钱。
只为儿夫去远,遇荒罹变,为妻庸,祸及椿萱。
〔金蕉叶〕他望赈济,心穿眼穿;俺遭抢夺,粮悬命悬。
若不是遇高邻,分粮助饣?,怎能勾慰亲心,将灰复燃?
〔小桃红〕可怜他游丝一缕命空牵,要续愁无线。
俺也曾自餍粮备亲膳,要救余年,又谁料攀辕卧辙翻成劝?因来灶边,窥一奴一私咽,一声儿哭倒便归泉。
〔调笑令〕可怜,葬无钱!亏的是一位恩人,意做了两次天。
他助丧非强由情愿。
实指望吉回凶转,因灾致祥无他变,又谁知,后运同前!
〔秃厮儿〕俺虽是厚面一皮,无羞不腆,怎忍得累高邻,鬻产输田?只得把香云剪下自卖钱,到街坊,哭声喧,谁怜?
〔圣药王〕俺待要图卸肩,赴九泉,怎忍得亲骸朽露饱飞鸢?欲待把命苟延,较后先,算来无幸可徼天,哭倒在街前。
〔麻郎儿〕感义士施恩不倦,二天外,又复加天。
则为这好仗义的高邻忒煞贤,越显得受恩的浅深无辨。
〔么篇〕徒跣,把罗裙自捻,裹黄泥,去筑坟圈。
感山灵,神通昼显,又指去路,劝人赴远。
〔络丝娘〕因此上,顾不的鞋弓袜穿。
为缺资财致使得身容变。
休怪俺孝妇啼痕学杜鹃,只为多愁怨,渍染得?麻如茜。
〔拙鲁速〕可怜俺日不停,夜不眠,饥不餐,冷不燃。
当日呵,辨不出桃花人面,分不开藕瓣金莲;到如今藕丝花片,落在谁边?自对菱花,错认椿萱,止为忧煎。
才信道家宽出少年。
〔尾〕千愁万绪提难遍,只好绾绦中一线。
听不出眼泪的休解囊,但有酸鼻的仁人,请将钞袋儿展。
〔末〕做也做得好,弹也弹得好,唱也唱得好,可称三绝。
〔出银介〕这一封银子,就当润喉润笔之资,你请收下。
〔旦谢介〕〔末〕小二过来。
他方才弹唱的时节,我便为他声音凄楚,情节可怜,故此掉泪。
你知道些甚么,也号号?兆?兆,哭个不了?〔丑〕不知甚么原故,听到其间,就不知不觉哭将起来,连我也不明白。
〔末〕这等我且问你:方才送他的银子,万一途中不勾,依旧要叫化起来,你还是情愿不情愿?〔丑〕情愿!情愿!〔末〕为甚么以前不情愿,如今忽然情愿起来?〔丑想介〕正是,为甚么原故,忽然改变起来?连我也不明白。
〔末〕好,这叫做:孝心所感,铁人流泪;高僧说法,顽石点头。
五娘子,你一片孝心,就从今日效验起了,此去定然遂意。
我且问你:你公婆的坟茔,曾去拜别了么?〔旦〕还不曾去。
要屈太公同行,好对着公婆当面拜托。
〔末〕一发见得到!就请同行。
叫小二,与五娘子背了琵琶。
〔丑〕自然。
莫说琵琶,就是要带马桶,我也情愿挑着走了。
〔末〕五娘子,我还有几句药石之言,要分付你,和你一而行走,一而讲罢。
〔旦〕既有法言,便求赐教。
〔行介〕
〔斗黑?麻〕〔末〕伊夫婿,多应是贵官显爵。
伊家去,须当审个好恶。
只怕你这般乔打扮,他怎知觉?一贵一贫,怕他将错就错。
〔合〕孤坟寂寞,路途滋味恶。
两处堪悲,万愁怎摸!
〔末〕已到坟前了。
蔡大哥!蔡大嫂!你这个孝顺媳妇,待你二人,可谓生事以礼,死葬以礼,祭之以礼,无一事不全的了!如今远出寻夫,特来拜别,将坟墓一交一 托于我。
从今以后,我就当你媳妇,逢时化纸,遇节烧钱,你不消虑得。
只是保佑他一路平安,早与丈夫相会。
他一生行孝的事情,只有你夫妻两口,与我张广才三人知道。
你夫妻死了,止剩得我一个在此,万一不能勾见他,这孝妇一片苦心,谁人替他表白?趁我张广才未死,速速保佑他回来。
待我见他一面,把你媳妇的好处,细细对他讲一遍,我张广才这个老头儿,就死也瞑目了。
唉,我那老友呵!〔旦〕我那公婆呵!〔同放声大哭、丑亦哭价〕〔末〕五娘子!
〔忆多娇〕我承委托当领诺。
这孤坟,我自看守,决不爽约。
但愿你途中身安乐。
〔合〕举目萧索,满眼盈盈泪落。
〔旦〕公婆,你媳妇如今去了!大公,一奴一家去了!〔末〕五娘子,你途间保重,早去早回!小二,你好生伏侍五娘子,不要叫他费心。
〔丑〕晓得!
〔旦〕为寻夫婿别孤坟,〔末〕只怕儿夫不认真。
〔合〕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旦掩泪同丑先下〕〔末目送,作哽咽不能出声介〕嗳,我、我、我明日死了,那有这等一个孝顺媳妇!可怜!可怜!〔掩泪下〕
△《明珠记·煎茶》改本
○第一折
〔卜算子〕〔生冠带上〕未遇费长房,已缩相思地。
咫尺有佳音,可惜人难寄。
下官王仙客,叨授富平县尹。
又为长乐驿缺了驿官,上司命我带管三月。
近日朝廷差几员内官,带领三十名宫女,去备皇陵打扫之用,今日申牌时分,已到驿中。
我想宫女三十名,焉知无双小姐不在其内?要托人探个消息,百计不能。
喜得里面要取人伏侍,我把塞鸿扮做煎茶童子,送进去承值,万一遇见小姐,也好传个信儿。
塞鸿那里?〔丑上〕蓝桥今夜好风光,天上群仙降下方。
只恐云英难见面,裴航空自捣玄霜。
塞鸿伺候。
〔生〕今日送你进去煎茶,专为打探无双小姐的消息,你须要用心体访。
〔丑〕小人理会得。
〔生〕随着我来。
〔行介〕你若见了小姐呵,
〔玉一交一 枝〕道我因他憔悴,虽则是断机缘,心儿未灰,痴情还想成婚配。
便今世,不共鸳帏,私心愿将来世期,倒不如将生换死求连理。
〔合〕料伊行,冰心未移,料伊行,柔肠更痴。
说话之间,已至馆驿前了。
〔丑〕管门的公公在么?〔净上〕走马近来辞帝阙,奉差前去扫皇陵。
甚么人?到此何干?〔生〕带管驿事富平县尹,送煎茶人役伺候。
〔净〕着他进来。
〔丑进见介〕〔净看怒介〕这是个男子,你为甚么送他进来呢?〔生〕是个幼年童子。
〔净〕看他这个模样,也不是个幼年童子了。
好不不通道理的县官!就是上司官员,带着家眷从此经过,也没有取男子服事之理,何况是皇宫内院的嫔妃,肯容男子见面?叫孩子们,快打出去,着他换妇人进来。
这样不通道理,还叫他做官!〔骂下〕〔生〕这怎么处?
〔前腔〕精神徒费。
不收留,翻加峻威,道是男儿怎入裙钗队。
叹宾鸿,有翼难飞!〔丑〕老爷,你偌大一位县官,怕着遣妇人不动?拨几民民间妇女进去就是了,愁他怎的!〔生〕塞鸿,你那里知道。
民间妇人尽有,只是我做官的人,怎好把心事托他。
幽情怎教民妇知,说来徒使旁人议。
〔合前〕且自回衙,少时再作道理。
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二折
〔破阵子〕〔小旦上〕故主恩情难背,思之夜夜魂飞。
一奴一家采苹,自从抛离故主,寄养侯门,王将军待若亲生,王解元纳为侧室,唱随之礼不缺,伉俪之情颇谐,只是思忆旧恩,放心不下。
闻得朝廷拨出宫女三十名,去备皇陵打扫,如今现在驿中。
万一小姐也在数内,我和他咫尺之间,不能见面,令人何以为情。
仔细想来,好凄惨人也!〔泪介〕
〔黄莺儿〕从小便相依。
弃中途,履祸危,经年没个音书寄。
到如今呵,又不是他东我西,山遥路迷。
宫门一入深无底,止不过隔层帏。
身儿不近,怎免泪珠垂。
〔生上〕枉作千般计,空回九转肠;姻缘生割断,最狠是穹苍。
〔见介〕〔小旦〕相公回来了。
你着塞鸿去探消息,端的何如?为甚么面带愁容,不言不语?〔生〕不要说起!那守门的太监,不收男子,只要妇人。
妇人尽有,都是民间之女,怎好托他代传心事,岂不闷杀我也!
〔前腔〕无计可施为,眼巴巴看落晖。
只今宵一过,便无机会。
娘子,我便为此烦恼。
你为何也带愁容?看你无端皱眉,无因泪垂,莫不是愁他夺取中宫位?那里知道这婚姻事呵!绝端倪。
便图来世,那好事也难期。
〔小旦〕一奴一家不为别事,中因小姐在咫尺之间,不能见面,故主之情,难于割舍,所以在此伤心。
〔生〕原来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
〔小旦〕相公,你要传消递息,既苦无人;我要见面谈心,又愁无计。
我如今有个两全之法,和你商量。
〔生〕甚么两全之法?快些讲来。
〔小旦〕他要取熬人承值,何不把一奴一家送去?只说民间之妇。
若还见了小姐,妇人与妇人讲话,没有甚么嫌疑,岂不比塞鸿更强十倍?〔生〕如此甚妙!只是把个官人娘子扮作民间之妇,未免屈了你些。
〔小旦〕我原以侍妾起家,何屈之有。
〔生〕这等分付门上,唤一乘小娇进来,傍晚出去,黎明进来便了。
羡卿多智更多情,一计能收两泪零。
〔小旦〕鸡犬尚能怀故主,为人岂可负生成。
○第三折
(此折改白不改曲。
曲照原本,不更一字。
)
〔长相思〕〔旦上〕念一奴一娇,归国遥,为忆王孙心转焦,楚一江一 秋色饶。
月儿高,烛影摇,为忆秦娥梦转迢。
苦呵!汉宫春信消。
街鼓冬冬动戍楼,倚床 无寐数更筹;可怜今夜中庭月,一样清光两地愁。
一奴一家自到驿内,看看天色晚来。
〔内打二鼓介〕呀,谯楼上面,已打二鼓了。
独眠孤馆,展转凄其,待与姊妹们闲活消遣,怎奈他们心上无事,一个个都去睡了。
教一奴一家独守残灯,怎生睡得去!
〔二郎神〕良宵杳,为愁多,睡来还觉。
手揽寒衾风料峭。
也罢,待我剔起残灯,到阶除下闲步一回,以消长夜。
徘徊灯侧,下阶闲步无卿。
只见惨淡中庭新月小。
画屏间,余香犹袅。
漏声高,正三更,驿庭人静寥寥。
那帘儿外面,就是煎茶之所,不免去就着茶炉,饮一杯若茗则个。
正是:有水难浇心火热,无风可解泪冰寒。
〔暂下〕〔小旦持扇上〕已入重围里,还愁见面遥;故人相对处,打点泪痕抛。
一奴一家自进驿来,办眼偷瞧,不见我家小组。
〔内作长叹介〕〔小旦〕呀,如今夜深人静,为何有沉吟叹息之一声 ?不免揭起帘儿,觑他一眼。
〔前腔〕偷瞧,把朱帘轻揭,金铃声小。
呀!那阶除之下,缓步行来的,好似我家小姐。
欲待唤他,又恐不是。
我且只当不知,坐在这里煎茶,看他出来,有何话说。
〔旦上〕看,一楼茶烟香缭绕。
呀!那个煎茶女子,好生面善。
青衣执爨,分明旧识风标。
悄语低声问分晓。
那煎茶女子,快取茶来!〔小旦〕娘娘请坐,待我取来。
〔送茶,各看,背惊介〕〔旦〕呀!分明是采苹的模样,他为何来在这里?〔小旦〕竟是我家小姐!待他唤我,我才好认他。
〔旦〕那女子走近前来!你莫非就是采苹么?〔小旦〕小姐在上,妾身就是。
〔跪介〕〔旦抱哭介〕〔合〕天那!何幸得萍水相遭!〔旦〕你为何来在这里?〔小旦〕说起话长。
今夜之来,是采苹一点孝心,费尽机谋,特地来寻故主。
请问小姐,老夫人好么?〔旦〕还喜得康健。
采苹,你晓得王官人的消息么?郎年少,自分离,孤身何处飘??
〔小旦〕他自分散之后,贼平到京。
正要来图婚配,不想我家遭此横祸,他就落魄天涯。
近得金吾将军题请得官,现在富平县尹,权知此驿。
〔啭林莺〕他宦中薄禄权倚靠,知他未遂云霄。
〔旦〕这等说来,他也就在此处了。
既然如此,你的近况何如?随着谁人?作何勾当?〔小旦〕采苹自别夫人小姐,蒙金吾将军收为义女,就嫁与王官人,目今现在一起。
〔旦〕哦,你和他现在一起么?〔小旦〕是。
〔旦作醋容介〕这等讲来,我倒不如你了!鹪鹩已占枝头早,孤鸾拘锁,何日得归巢?〔小旦〕小姐不要多心。
一奴一家虽嫁王郎,议定权为侧室,虚却正夫人的座位,还待着小姐哩!〔旦〕这等才是。
我且问你,檀郎安否?怕相思,瘦损潘安貌。
〔小旦〕他虽受折磨,却还志气不衰,容颜如旧。
志气好,千般折挫,风月未全消。
他一片苦情,恐怕小姐不知,现付明珠一颗,是小姐赠与他的,他时时藏在身旁,不敢遗失。
〔付珠介〕
〔前腔〕〔旦〕双珠依旧成对好,我两人还是蓬飘。
采苹,我今夜要约他一会,你可唤得进来么?〔小旦〕这个使不得。
老公公在外监守,又有军士巡更,那里唤得进来!〔旦〕莫非是你……〔小旦〕是我怎么样?哦,采苹知道了,莫非疑我吃醋么?若有此心,天不覆,地不载!小姐,利害所关,他委实进来不得。
〔旦泪介〕嗳!眼前欲见无由到,圣庭咫尺,翻做楚天遥。
〔小旦〕楚天犹小,着不得一腔烦恼。
小姐有何心事,只消对采苹说知,待采苹转对他说,也与见面一般。
〔旦〕枉心焦,我芳情自解,怎说与伊曹!
待我修书一封,与你带去便了。
〔小旦〕说得有理,快写起来,一霎时天就明了。
〔旦写介〕
〔啄木公子〕舒残茧,展兔毫,蚊脚蝇头随意扫。
只怕我有万恨千愁,假饶会面难消。
我有满腔愁怨,写向鸾笺怎得了?总有丹青别样巧,毕竟衷肠事怎描?只落得泪痕一交一 。
〔前腔〕书才写,灯再挑,锦袋重封花押巧。
书写完了,采苹,你与我传示他,好自支持,休为我长皱眉梢。
〔小旦〕小姐,你与他的姻缘,毕竟如何?可有出宫相会的日子?〔旦〕为说汉宫人未老,怨粉愁香憔悴倒;寂寞园陵岁月遥,云雨隔蓝桥。
明珠封在书中,叫他依旧收好。
〔小旦〕天色已明,采苹出去了。
小姐,你千万保重!若有便信,替我致意老夫人。
〔各哭介〕〔小旦〕小姐保重,采苹去了。
〔掩泪下〕〔旦〕呀,采苹,你竟去了!〔顿足哭介〕
〔哭相思尾〕从此两下分离音信杳,无由再见亲人了。
〔哭倒介〕〔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号。
咱家一路辛苦,正要睡觉,不知那个官人啾啾唧唧,一夜 哭到天明,不免到里面去看来。
呀!为何哭倒在地下?〔看介〕原来是刘宫人。
刘宫人起来!〔摸介〕呀,不好了!浑身冰冷,只有心口还热。
列位宫人快来!〔四宫女上〕并无奇祸至,何事疾声呼?呀!这是刘家姐姐,为何倒在地下?〔末〕列位宫人看好,待我去取姜汤上来。
〔下〕〔宫女〕刘家姐姐,快些苏醒!〔末取姜汤上〕姜汤在此,快灌下去。
〔灌醒介〕〔宫女〕刘家姐姐,你为甚么事情,哭得这般狼狈?
〔黄莺儿〕〔旦〕只为连日受劬劳,怯风霜,心胆遥,昨宵不睡挨到晓。
〔末〕为甚么不睡呢?〔旦〕思家路遥,思亲寿高,因此蓦然愁绝昏沉倒。
谢多娇,相将救取,免死向荒郊。
〔末〕好不小心!万一有些差池,都是咱家的干系哩!
〔前腔〕〔众〕人世水中泡。
受皇恩,福怎消,须苦忆家乡好。
慈帏暂抛,相逢不遥,宽心莫把闲愁恼。
〔内〕面汤热了,请列位宫人梳妆上妖。
〔合〕曙光高,马嘶人起,梳洗上星轺。
〔宫女〕姊妹人人笑语阗,娘行何事独忧煎?
〔旦〕只因命带凄怕煞,心上无愁也泪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