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卷六十一 东林学案四
忠端黄白安先生尊素
黄讳尊素,字真长,号白安,越之余姚人。
万历丙辰进士。
授宁国府推官。
强宗歛手,避其风裁。
时崑、宣之燄,足以奔走天下,先生未尝稍假借也。
入为山东道御史。
神宗以来,朝中分为两一党一 ,君子小人递为胜负,无已时。
天启初政,小人之势稍绌,会奄人魏忠贤,保姆客氏,相结以制 主,尽收宫中之权,思得外庭以助己,小人亦欲乘以一网天下之君子,势相求而未合也。
先生惕然谓同志曰:“兄弟阋於墙,外禦其侮,吾侪其无阋墙以名外侮乎?”
无何,阮大铖长吏垣,与桐城嘉善不睦,借一去以发难。
先生挽大铖,使毋去,大铖意亦稍转,而无奈桐城之疏彼也。
赵太宰不由咨访,改邹新昌於铨部,同乡台省起争事权,先生为之调人。
一江一 右遂谓新昌之见知于太宰由先生。
二憾一交一 作。
而给事中传櫆,故与逆奄养子传应星称兄弟,私惧为清议所不容。
挺险者乃道之以首功,借中书汪文言,以劾桐城嘉善,逆奄主之,以兴大狱。
先生授谋於镇抚刘侨,狱得解。
於是而有杨副院二十四大罪之疏,疏之将上,副院谓同志曰:“魏忠贤者,小人之城社也,塞穴薰鼠,固不如堕城变社耳。”
先生曰:“不然。
除君侧者,必有内授,公有之乎?一击不中,凶愎参会矣。”
疏入,副院既受诘责,而且杖万郎中,杖林御史,震恐廷臣。
先生谓副院曰:“公一日在朝,则忠贤一日不安,国事愈决裂矣。
不如去以少衰其祸。”
副院以为然,而迁延不能决也。
南乐由逆奄入相,然惟恐人知。
使燕、赵士大夫以魏氏为愧。
嘉善因其大享不至,将纠之。
先生曰:“不可。
今大势已去,君子小人之名,无徒过为分别,则小人尚有牵顾,犹有一二分之救也。”
嘉善锐意欲以击外魏,与杨副院击内魏为对股文字,不深惟先生之言。
南乐喟然叹曰:“诸公薄人於险,吾能操刀而不割哉?”
遂甲乙其姓名于宦籍之上,惎其宗人魏忠贤曰:“此东林一党一 人,皆与公为难者也。”
逆奄奉为圣书,终嘉宗之世,其窜杀不出于此。
晋人争巡抚,先生语太宰曰:“秦、晋、豫章,同舟之人也,用考功而豫章之人心变,参卹典而关中之人心变,再使晋人心变,是一鬨而散之局也。”
陈御史困劾嘉善,以会推其座主,中旨一出,在朝无留贤矣。
凡先生忧深虑远,弥缝於机失谋乖之际,皆先事之左券也。
先生三疏劾奄:第一疏在副院之先,第二疏继副院而上,第三疏万郎中杖后。
清宫劲论,奄人发指,则曰:“此谏官职分事,不以为名高也。”
乙丑出都门,曹钦程论之,削籍。
其冬讹言繁兴,谓三吴诸君子谋翻局,先生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
逆奄闻之大惧,刺事至一江一 南四辈,漫无影响。
沈司寇欲自以为功,奏记,逆奄曰:“事有迹矣!”逆奄使人日谯诃李实,取其本去,而七君子被逮。
盖汪文言初番之狱,群邪定计,即欲牵连左、魏二公,相随入狱,不意先生能使出之,故于诸君子中,意忌惟先生,以为必为吾侪患。
讹言之兴,亦以是也。
丙寅闰六月朔,赋诗而卒,年四十三。
先生未尝临讲席,首善之会,谓南曰:“贤奸杂沓,未必有益於治道。”
其风期相许者,则蕺山、忠宪、忠节。
万里投狱,蕺山恸哭而送之,先生犹以不能济时为恨。
先生以开物成务为学,视天下之安危为安危。
苟其人志不在弘济艰难,沾沾自顾,拣择题目以卖声名,则直鄙为硜硜之小人耳。
其时朝士空疏,以通记为粉本,不复留心於经学。
章奏中有引绕朝之策者,一名公指以为问,先生曰:“此晋归随会事也。”
凡五经中随举一言,先生即口诵传疏,澜倒水决,类如此。
怀谢轩讲义
抉物是格出至善所在,若作名物象数,则是借外以廓内矣。
知原是性中一点睿体,但因格物而开拓融化,无纤毫遮塞处便是。
天岂有命?生而炯炯不味者,是合下生来,箇箇是圣贤,再没有命之以凡庸者。
从此率之,不加不损,只依他出来。
盖天命之体,贞而静,率者不起知,故不生纷扰,这便是贞静之妙。
戒惧慎独,便着主静率性之工夫也。
修者就自家做出来的,将来做法程,非另有修也。
未发之中,浑沦无际,停毓无穷,此即水涸木落,无声无臭之地,神明变化,都不外此橐籥。
已发者,天下而此一性,天下而此一率,夫妇犹是,圣人犹是,更无俶诡变幻於其间,岂不谓达道?中者未发之性,和者已发之性,性无动静,中和之名,因动静而分。
若言未发为性,己发为情,分明性有动静矣。
世风日下,如一江一 河竞注,而自古至今,此理犹在人心,“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谓此也。
问“天地位,万物育”。
曰:“天地无日不位,万物无日不育,只为人心失却中和之体,天地虽大,若容不得我,万物虽众,只觉多我一人,知此则知位育。”
不是欺人方是伪,凡所行而胸中不能妥贴,人不见其破绽处,岂不是伪?一贯不必说得玄远,浅言之,如世之机械变诈,亦有时节通行得去,便有时节不可通行得去,如何贯得?是故一贯者,其惟诚乎?
扣过知仁,故知其不善,所以明善。
孟子知言,全将自己心源,印证群迷。
吾心止有一常,人自去分立门户,分蹊别径,都从常心中变出许多鬼魅魍魉相。
知言者,但把常心照証,变一态 无不剖露。
知得人心,亦止知得自己心,知得群心之变,亦止养得吾心之常。
心不受变,而术则变,如学术流为申、韩,此心不得不归于惨酷,治术流为杂霸,此心不得不向於杀伐。
战国时人,学皆刑名,治皆诛杀,都被术所弄坏,乃转而归咎仁之不若人。
故孟子特地拈出本来此心,人人圆满,但是一日之造端,便判终身之趋向,即夫子“一习一 相远”之说也。
说箇信果,定是未言未行之先,先着一番心了。
大人未言,那见有当信之理?未行,那见有当果之事?任他危言逊言,旁行正行,再没有不中于则者。
义有准而心无着也。
拘遇聚散,佛氏视之,皆太虚中游气纷扰,与性体一毫不相妨碍,儒者则皆是我本根发出枝叶,无一件是假。
心体无尽,凡天地间所有之事,古今来所有之功,圣贤接续尽之,岂能尽得?
一陽一明先生答陆元静,无妄无照之论,盖本之佛书。
佛书言妄心即真心影像,妄本无妄,以有感故,感亦无感,以能照故。
若是,则照妄之心,即是无妄之心,云何复得有妄心?心本无妄,以无照故谓之妄。
今指为真心之影像,毕竟影是形生,像随镜见,推不得是镜以外事。
今欲却妄而完真,安得逃影而灭像乎?佛氏言心无常,为无所住而生其心,念念生灭不停也。
此儒者之所谓妄心也。
而佛氏正以显此心之性空,妙理即谓之真如不动。
此盖有见於流行,无见於主宰,以其常动而谓之不动,非真不动也。
《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佛氏所缺者,至德也。
公都子所言“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三说,总是一说。
不观之佛书云:“性无善恶,能生善恶。”
又云:“善恶同以心性为性,若断性恶,则断心性。”
性不可断,故性善性恶皆不可断,既不可断,则是性有善恶也。
若云“性本无性,性亦非性”,毕竟有箇生善生恶者在,则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
佛法先要人信心,盖佛法示人本是种种可疑。
於此教人尽行夺下整身,跳入其中,岂不立地成佛?何必更假修为?若吾儒亦是穿衣喫饭,夏葛冬裘,见成道理,伸手便见,率之即是,体之即存。
故不必言信,无疑非信;不必言悟,无修非悟。
释氏言宗心,言妄心,谓常住不动之真心为宗,缘起者为妄。
其实所谓常住不动者,空而已矣;缘起而流行者,天地万物皆野马尘埃也。
但不足以碍我空体,与空体截然不相粘合。
吾儒则就此野马尘埃之中,流行而不失其则者,乃是常住不动之真心,故其名则同,而所指实异也。
宗伯吴霞舟先生锺峦
吴锺峦字峦,号霞舟,武进人也。
崇祯甲戌进士。
先生弱冠为诸生,出入文社,讲会者四十余年,海内推为名宿。
以贡教谕光州学。
从河南乡举登第,时年已五十八矣。
授长兴知县。
阉人崔璘榷鹾,以犀礼待郡县,先生不往。
降绍兴照磨,量移桂林推官。
南渡,陞礼部主事,未上而国亡。
闽中以原官召之,上书言国事,时宰不悦。
先生曰:“今日何等时?如某者更说一句不得耶?”
出为广东副使。
未行而国又亡。
遁迹海滨,会时自浙至中左,建国以一旅奉之。
二三人望,皆观望不出。
先生曰:“吾等之出,未必有济;然因吾等之不出,而人心解体,何以见鲁、卫之士?亦惟以死继之而已。”
起为通政使。
及返浙海,先生以礼部尚书扈跸,所至录其士之秀者为弟子员,率之见于行朝。
仆仆拜起,人笑其迂,先生曰:“此与陆君实舟中讲《大学》‘正心’章一例耳。”
后退处补陀,闻滃洲事亟,先生曰:“昔者吾友李仲达死奄祸,吾尚为诸生,不得请死;吾友马君常死国难,吾为远臣,不得从死;闽事之坏,吾已辞行,不得骤死。
吾老矣,不及此时此土,死得明白干净,即一旦疾病死,何以谢吾友,见先帝於地下哉?”
复渡海入滃洲。
辛卯八月末,于圣庙右庑设高座,积薪其下,城破,捧夫子神位,登座危坐,举火而卒,年七十五。
先生受业於泾一陽一,而于景逸、玄台、季思皆为深一交一 ,所奉以为守身法者,则淇澳《困思抄》也。
在长兴五载,以为差足自喜者三事:一为子刘子弔丁长儒至邑,得侍杖履,一为九日登乌胆山;一为分房得钱希声。
所谓道德文章山水,兼而有之矣。
先生尝选时文名士品,择一时之有品行者,不满二十人,而某与焉。
其后同处围城,执手恸哭,某别先生,行三十里,先生复棹三板追送,其语绝痛。
薛谐孟传先生所谓“呜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
呜呼!先生之知某如此,今抄先生学案,去之三十年,严毅之气,尚浮动目中也。
霞舟随笔
人生只君亲两大本,凡日用应酬,宗族眷属,无不本于亲,本此之谓仁。
凡践土食毛,事上临下,无不本于君,本此之谓义。
人只除了利根,便为圣贤,故喻利喻义,分别君子小人。
小人所以喻利,只为遂耳目口鼻之欲,孟子所以说“养其小体为小人”。
试想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八字,直将此身立在千仞冈上,下视养口体物一交一 物一班人,渺乎小哉!真蠛蠓一世矣。
有伊尹之志则可仕,不则贪位慕禄之鄙夫而已矣,不可与事君也;有颜子之乐则可处,不则饱食闲居之小人而已矣,未足与议道也。
士大夫为盗贼关说者,是即盗贼,为倡优关说者,是即倡优。
或问:“当此之时,何以自处?”
答云:“见危临难,大节所在,惟有一死。
其他随缘俟命,不荣通,不丑穷,常养喜神,独寻乐处,天下自乱,吾身自治。
《履》之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
’玩之可得守身法。”
当此之时,惟见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
不死以社稷,成败尚听诸天,非立命之学也。
当此之时,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
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听诸人,非保身之道也。
钱启新先生云:“后生小子,但有向上根器,须忘年以一交一 ,接引入道,不必罗致门下。”
张二无至京师,宜兴餽以人参,不受,宜兴不悦。
二无告以筹边禦寇,宜兴谐之曰:“但主心一转,天下自治,他可置勿道也。”
二无遂力求去。
颜壮其为孝廉时,里人有跪诉者。
既去,移晷追还,为下一跪。
里人骇问“何故?”
曰:“顷汝下跪,我立而扶之,思此终宽不安,故跪还汝耳。”
友云:“求长生当除妄想。”
曰:“求长生独非妄想耶?”
君子小人之辨,在人臣当泯其圭角,在人主当见得分明。
天地之间,只有一陰一陽一二气,动静两端,循环不已,更无余事,此之谓《易》。
天地间一切,目可得见,耳可得闻,言可得传,躬可得行者,皆道之用也,皆象也,数也。
故圣人立象以尽意,极其数,遂定天下之变。
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不可得而见,不可得而闻者,道之体也。
立象而意尽於其中,故曰“君子之道费而隐”者,用也。
隐者体,圣人惟恐人索之于隐,只言用不言体。
《易》之六爻皆用也,故曰“用九”,曰“用六”。
用九而六其体,故曰“见群龙无首”,天德不可为首,用六而九其体,故曰“利永贞”,以大终。
天地只有一乾,伏羲原初只有一画,坤之偶即一画而分之,非另有第二画也。
《坤》之中断处,正是坤之虚处,所以顺承天也。
《乾》贯乎中矣,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一直撑天柱地,一方周四隅。
中字从直从方口,可兼内外二义。
他卦之上,为极为变,惟《鼎》与《井》,终为成功。
《井》以养民,《鼎》以养贤,《井》以水,《鼎》以火,水火饮食之道也。
渴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须将喜怒哀乐发而不中节处克尽,纔观得。
子贡闻道,颜子以下一人,只文章性道二语,括尽《中庸》费隐之旨。
问:“朝闻道,所闻何道?”
答:“只看下句。”
入道者,当於天亲一脉不可伪为处竭情,此文介真实见道语。
人情之同处,即本心。
人谓随处体认天理,愚谓随处体贴人情。
静虚二字上,不容加一道字,一念不起时,一物不着处,参得消息,当是朝闻。
人身常定常静常安,气息自调,每有意调息,反觉气息转粗,可见正助之害。
见危授命,不要害怕,见利思义,却要害羞。
事父母能竭其力,一生之力,无一毫不为父母用者,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此力纔竭。
君子一生,汲汲皇皇,只这一件事,故曰好学。
北辰是天之枢纽,中间些子不动处,仍不是不动,只动处还在元处。
今日会讲,各人须细细密察,为文学而来乎?为理学而来乎?为道学而来乎?为文学来,不过学业上讨些悟头,这不中用;为理学来,研穷意义,亦是训诂学究伎俩,也不中用;为道学来,实践躬行,纔有中用。
这便是所安。
又为先生而来乎?为圣贤而来乎?为自己而来乎?为先生而来,先生有出山时节,这靠不得;为圣贤而来,圣像有不悬时节,圣人之书有不对面时节,亦靠不得;为自己而来,立志在身心命,这纔靠得。
这便是所安。
此是君子小人亲笔供状。
言顾行,行顾言,今人之言,大抵勦袭之言,今人之行,大抵趋逐之行,自己一毫不与其间,此之谓不相顾。
知只在心地上明白,不在义理见闻上夸张。
张二无云:“无谄无骄,未免在境上打点,自己未有实受用在。
一经夫子指点,使觉本地风光,时时现前,非心地上打扫十分洁净,何以有此切磋琢磨?正是乐与好礼得力处。
子贡见到此,直能因苗辨种,饮水知源,三百篇皆无字之经矣。
故夫子许以言《诗》,告往知来,正与《大易》数往知来,不隔一线。”
二无云:“《诗》之为用,自闺房静好,以至郊庙登歌,其人自耕夫游女,以至荩臣哲后,其事自檃括虫鱼草木,以至感格大地神明,真是无隐不披,无远不届,却只人人一点不容已之思耳。
思起处,原无邪,缘染而后有邪,只用此无缘染之思,抽引不尽,何止充天塞地?”
心本是仁,非是二物,私欲引去,心便违仁,私欲既无,心原是仁。
郎中华凤超先生允诚
华允诚字汝立,别号凤超,无锡人。
天启壬戌进士。
授工部主事,告归。
崇祯己巳,补任转员外郎,调兵部。
上疏言:“国家罢设丞相,用人之职,吏部掌之,阁臣不得侵焉。
今次辅一温一 体仁,臣闵洪学,同邑朋比,驱除异己,阁臣操吏部之权,吏部阿阁臣之意,庇同乡则保举逆案,排正类则逼逐讲官。”
奉旨回话,因极言其罪状。
又言:“王化贞宜正法,余大成在可矜。”
上多用其言。
体仁、洪学虽疏辨,无以难也。
寻以终养归。
南渡,起补吏部,署选司事,随谢去,在朝不满一月。
改革后,杜门读《易》。
越四年,有告其不薙发者,执至金陵,不屈而死。
先生师事高忠宪,忠宪殉节,示先生以末后语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
故其师弟子之死,止见一义,不见有生死,所以云本无生死。
若佛氏离义而言无生死,则生也为罔生,死也为徒死,纵能坐脱立亡,亦是弄一精一魂而已。
先生居?未尝作诗,蒙难之春,为二律云:“缅思古则企贤豪,海外孤臣嚥雪毛,眼底兵戈方载路,静中消息不容毫。
默无一事一陰一逾惜,愁有千端枕自高,生色千秋青史在,自余谁数却劳劳。
振衣千仞碧云端,寿殀由来不二看,日月光华宵又旦,春秋迁革岁方寒。
每争毫发留诗礼,肯逐波流倒履冠,应尽只今祈便尽,不堪回首问长安。”
是亦知死之一证也。
中书陈几亭先生龙正
陈龙正字惕龙,号几亭,浙之嘉善人。
崇祯甲戌进士。
授中书舍人。
戊寅,荧惑守心,先生一言“民间死罪,细求疑情”,一言“辅臣不专票拟,居?则位置六卿,有事则谋定大将。”
己卯十月,彗星见,先生进言曰:“事天以实不以文,臣更进之曰:事天以?不以暂。
何为实?今日求言恤刑之实是也。
何言??自今以后弗忘此求言恤刑之心也。”
其年十一月,上将郊天,先生请正郊期。
“古帝王郊天,不用至日,《家语》孔子对定公曰:‘周之始郊,其月以日至,其日以上辛。
’《郊特牲》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
’王肃曰:“周之郊祭于建子之月也。
用辛日者,以冬至一陽一气新用事也。
’臣谨按上辛,谓日至之月,第一辛日,如冬至在十一月下旬,则用仲辛,冬至在十一月初旬,本月无辛,则用十月下旬。
如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辛巳冬至,宜十八日辛未郊也。”
上命诸臣议。
先生又上《郊祀攷辨》,上从之,以辛巳南郊。
明年乞休,不允。
壬午上言:“勦寇不在兵多,期於简练,歼渠非专恃勇,藉于善谋。
所云招抚之道,则更有说,曰解散,曰安插。
解散之法,仍属良将,安插之法,专委有司。
贼初一婬一杀,小民苦贼而望兵,兵既无律,民反畏兵而从贼,至於民之望贼,而中原不可收拾矣。”
及垦荒之议起,先生曰:“金非财,惟五穀为财。
兴屯不足以生穀,惟垦荒可以生穀。
起科不可以垦荒,惟不起科可以垦荒。
五穀生则加派可罢,加派罢然后民生可安。”
上以先生疏付金之俊议之。
甲申正月,左迁南京国子监丞。
国变后,杜门着书。
未几卒。
先生师事吴子往志远、高忠宪,留心当世之务,故以万物一体为宗,其后始湛心于性命,然师门之旨又一转矣。
学言
最初最简最尽,一尽于太极,再尽于一陰一陽一,三以下不能无遗矣。
羲画最尽,发挥其最初也。
后圣有言,皆发挥於图画之后者也,故曰:“言不尽意。”
圣人欲使反其初,观其尽者,又曰:“予欲无言。”
人心惟寂然不动,斯太极矣乎?寂无不藏,感无不通,彼空虚者,其以为有,不能生一陰一陽一万物之太极也。
质无常存,气无常分,开非始有,混非终无,有无从不相离,故不言二之。
是以言之有无二,视天下之物无不二,人我二矣,心亦二矣,体用二矣,切而生死亦二,浮而得丧毁誉亦二,二之所从来远矣。
日无定中,月无定满,人无定强,方至即行,长极即消,斯须不得留,留则有息矣。
人形气不得不衰也,心不得不自强也。
形气似月,心似日。
天地自不满,生天地之中者畴能满?诸山川无全吉,人形无全美,世福无全享,极之唐、虞,不能使朝无孔壬,野无矜人,古今亦无全治,惟尧、孔心德居其全尔。
不可全者物,而众求之,可全者德,而莫之求,惑矣夫!
天授人性,其有形以后,天人疏而亲,隔而通之际乎?天,主上也;人,臣庶也,性,职事也。
奉职循理,谓之忠良,旷厥职而朝夕致礼焉,明主闻之,以为忠乎?媚乎?
止者心之常,艮背亦止,行庭亦止;静者太极之常,生一陰一亦静,生一陽一亦静。
主静者,艮止之义乎?心合于艮之谓太极矣!
心载性而宰身,然性视心则心奇矣,惟性最庸,故学不从心而从性。
身视心则心微矣,惟身斯显,故学不本正而本修。
其从性也,照异端之病也;其本修也,坊百世之逃也。
返百虑於何虑,学问之道;不知其道,反益其虑。
化有事为无事,经济之道;不知其道,反生其事。
闻道以无妄念为候。
妄念因于嗜欲,嗜欲因於有身。
嗜欲无味,无足想矣;物物有然,无容想矣。
忽若有见,而念起不禁者,悟与?思诚者,自反之谓也。
主于自得,不期诚而诚,主于得名,不期伪而伪。
不信天则学无柄,小毁小誉,小得小失,目前相遇,莫不旁皇焉。
学至於惟有天知,则陟降于帝庭,与太极存矣;功至於惟有天知,则朝市屡变,传家之事不变矣。
一得焉,恐人不知;微劳焉,恐人不感,是诚何心哉?凡人者,自为一人而已矣;仁人者,天下之心。
心觉一身之痒,仁人觉天下之痒。
觉之故安之。
未能安天下,且安目前,无安之之权,且使有权者动念于求安。
安之心不可不自我存,安之绩不必自我成。
法今传后,其与人为善之心乎?天下法之,天下皆善人矣;后世传之,后世皆善人矣。
舜之所乐,其在兹乎?我可法,我可传,则品尊而名贵,是虽有懿行,犹己私也,去乡人几何?忧不如舜,忧不能使天下后世同归于善也,讵忧无舜之令名。
司马徽有言,“识时务者,在乎俊傑。”
天下先务,时时各异,孰为大本?孰为大端?溯观往事,人所既为,我则暸焉。
方当吾世,从何入手?而茫然不识者,皆是也。
取四三年来之治机,治今之天下,未必合者,而况远昔哉!
成心之去难矣哉,成心之害深矣哉,一怀成心,所观得失,皆不复中,非必爱之憎之也。
力除爱憎,设为虚衷,而成心隐隐据其中而主之,我自以不关成心也,其实推之不能去也。
立言有六禁:不本至诚勿言,无益于世勿言,损益相兼勿言,后有流弊勿言,往哲已言勿袭言,非力所及勿轻言。
我与天下后世之感通,犹两人相觌尔。
我爱彼,彼亦爱我否?即觌面一交一 疏,我惟见有身,天下亦乌知有我?乡人之所以草木同腐也。
我孜孜为后世计,后世孰能忘之?圣贤所以长生于人心也。
有明之盛,道至醇深者,薛、高二子而已。
薛子危而免,高子遂及。
不以时耶?不以爵耶?宋六子,其一不受爵,其五不居高爵。
窥朝人才,自王文成而下,无若杨忠愍,养其身以有为,六律可明可制。
问“三杨”。
曰:“文贞德业最盛,孳孳为民,无赫赫功,是足贵也。
弘治三臣。”
曰:“《弇州记》允矣周忠介。”
曰:“介矣哉!手绾铨衡,居不蔽风雨,田数十亩,其死也,则几伤勇乎?其有耻不与一党一 之心乎?规免而忠介不免,命也夫。”
问“杨忠烈”。
曰:“烈矣哉!然激寺祸者,夫夫也。
自昔狐鼠以格主去,以慧术去,有一疏显攻之而去者乎?不去祸斯烈矣。”
上士贞其身,移风易俗;中士自固焉尔矣;下士每遇风俗,则身为之移。
尧、舜以来,只说教字,从不曾说着学,至传说乃极说个学之益出来。
尼、思以前,只说性字,从不曾说着理。
至孔子方言“穷理”,孟子又云“心所同然者理”,说个理字出来。
此二字,便为千万世宗主。
言生生,可以该漠无朕;言漠无朕,或反以晦生生。
尽有恬静之士,谈及民生利病,即俏然不顾,非惟不顾,且将阻人。
盖其恬静中,与世间痛痒全相隔断。
岂知所谓漠无朕,正欲于一相不立之处,体认出万物一体端倪耶!若人我隔绝,则其养高一习一 静,反隐隐养成一段杀机。
古来那有此秦、越学问?今日言学,只提箇生字。
学者须得为万世开太平意思,方是一体,方有隐居工夫。
不然,一生巖居川观,岂便无事可做?但云独善其身,亦觉与世隔绝。
须识独善中,原有兼善事业,但目前不甚着明,只观百世而下,所法所传,总是尧、舜、仲尼意思。
大行穷居,当时事业,略有分别,久久决无分别。
有分别之日短,无分别之运长。
念头从万物一体处起,工夫只在修身。
“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二语是孔、孟提出道学大原,恐人不知如何用力,所以又说“明明德”许多条目。
然只看“欲明明德於天下”一句,已将念头工夫合总说完。
后世学问,不本诸好生之心,许多清高静寂,长厚俭朴,一切盛德芳名,都只从一身上起,纵做得完完全全,无些子破绽,终非知道。
无他,念头起于自身,工夫反在外面,总只颠倒了。
一部《论语》,皆说学问事,惟是知也,直指出心体来。
皆说做工夫事,惟天何言哉,直指出道体来。
皆说生前事,惟朝闻夕可,直指出到头结果处来。
说心体,明是不倚见闻矣,终不教人废学问;说道体,明是节节现成矣,终不教人不做工夫;说到头结果,明是心同太虚,事业皆浮云矣,终不教人虚想像死后光景。
步步踏实,乃得绝尘而奔。
斯人为徒,乃得侔天而游。
味此三则,任是特地灵慧,无碍辩才,劈空提醒,未有出於其外者也。
异端拈出神奇妙理,在圣人止是平常;异端喝出警怖大事,在圣人止是作息。
故使惊者不解,解者不惊。
“在人身,如何是天载?”
曰:“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人身中无声无臭处也。
但于义理熟之,莫从天载上虚想,要犯好知不好学之蔽。”
所性分定,人人尽然。
仁义礼智根于心,惟君子能之。
栽植非一日矣,若以不加损独归君子,便不识所性。
曾子传一贯,不言一贯,而言絜矩,其义一也。
在道则言一贯,在天下则言絜矩,此矩即“从心所欲”之矩。
圣人不必言絜,絜之则是忠恕,其於学者最有把捉。
汤、武反之,亦是絜矩。
道一而巳矣,中一而巳矣,中不可见,见之于和。
自昔圣人之作用,举八元,屏四凶,皆和也。
何事是中?惟和则发挥出中字来。
中无可言,言之以庸。
自昔圣人之日用,勉不足,慎有余,皆庸也。
何物是中?惟庸则形状出中字来。
博厚高明,结以天之所以为天不及地也;溥博渊泉,结以配天不及地也;知化育,结以浩浩其天不及地也。
无他,天一而已矣,地止是天中之凝聚处,在彼则观和与庸而中见,在此则言天而地见,指点之法,相反而通。
大舜所至成都,孔、孟育英才,太丘、幼安之徒,乡里薰其德,士善其身,未有以独善终者也。
对天下而云耳,德不孤,人必有以应我,善无独,我必有以成一人 。
朱子知行并进,何尝不重觉悟?只似多却推驳象山一番。
然非自为,为后世也。
象山立身实无可议,一陽一明大类之,无忝躬行君子,只多却推驳朱子一番。
颜、曾、木、卜,同在圣门,亲领德旨,其用功得力处,何尝不小异?使当时必欲相同,亦成聚讼矣。
大抵学问,只怕差,不怕异。
入门不妨异,朝闻夕可归宿必同。
用力不妨异,设诚致行,起念必同。
问:“圣贤效法天地,亦有时拗过天地否?”
曰:“夷、齐不食周粟,当时天运悉已归周,两人欲以只身撑住乾坤。
元时,上天命之入主中国,而金华四子没身泉壤。
一则拗之於天运之初迁,一则拗之於天运之久定,此太极之不随一陰一陽一者,故人心为太极。”
孔子忧学之不讲,不知是如何讲法?孟子直发挥出来,有箇详说,有个反说。
详即如今辩论,反则是体认天理,躬行亦反说也,默识亦反说也。
古人辩论,惟恐体认或误,故须辩之。
今人虽反说到至一精一至微处,只是说话。
然则且莫讲学,先体贴孔、孟讲说二字。
理欲并窍於人心,飢食渴饮,非其一端乎?知味得正,斯理矣;甘而失正,或醉饱溢量,斯私欲矣。
一事一念莫不有利善介于其间。
危如之何?凡言危者,得失存亡之关也,若以私欲为人心,则已失已亡,岂直危而已哉?道心即人心之得其正者,与不正止争些子,非必如一黑一白,相反而易辨也,故曰“惟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