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第九十五回 陈道子炼钟擒巨盗 金成英避难去危邦
却说梁山大众正在进退未决,只见宋江道:“我兵到此,岂可轻退。
我想那张家道口正是进兵之路,军师在未发兵之先,曾说此路砖城未筑,最易攻取,今日为何还不走这条路,却又攻此地,岂不是舍易求难?”
吴用道:“我虽如此说,但事有变更。
那张家道口平坦坦地,四面无处生根;敌人就用重兵把守,尚且不能挡我。
如今他无故弃而不顾,方圆十余里,不立一营一栅,便是无谋下将,亦不至如此疏虞。
我料这贼道必有意外诡计,切不可中他机会。”
花荣道:“军师之言虽是,然太把细了,也是一病。
昔年汉末三分,诸葛丞相因西城难守,曾用空城之计,晋宣竟为所愚。
今希真莫非就是此计?”
宋江道:“我也这般想,那厮必是故意如此。
我等只顾大队人马杀去,就那里下寨,再观虚实何如。”
吴用又再三不肯道:“只有看透虚实,然后进兵,那有先进了兵,再观虚实之理?兄长不听吾言,必然有失。”
宋江道:“我烦动众弟兄到此,不得半点便宜,退兵实不甘心。”
众好汉都叫道:“我等既到此地,岂可不战而退,愿并力前进,死也不悔。”
吴用吃一逼一不过,只得定计道:“既然要去,他那钟楼必然古怪,不是号令,定是妖法。
我兵不可全进,先差一精一壮军,乘他不备,悄悄进去,拆毁了他那钟楼再进兵。”
话未说完,李逵便道:“我去!”吴用道:“你去虽好,但你做事卤莽,我再教时迁助你。
你二人乘黑夜,带五百人去拆了钟楼,就放起旗花来报信。
倘贼兵追来,休要迎战,只顾回来。”
二人领令。
当夜,吴用请宋江暗传号令,只留些少兵丁虚守老营,将合营军马悄悄移到张家道口,安下营寨。
李时二人引了五百一精一壮喽啰,悄悄进口子去了。
宋江、吴用亲在辕门外观望消息。
那夜陰云四合,星斗无光,望那张家道口,里面黑一洞一洞的不见一物,只有那钟楼上点着灯火,十余里外都望见。
好半歇,约莫那李逵、时迁早已到钟楼边,许久并不见些动静,也不见旗花飞起。
宋江、吴用一同直等到四鼓,不见动静,心中甚疑,又差几个探路小军去探听。
那小军探了一转,来回报道:“那钟楼安然不动,李时二位头领并那五百人,影迹无踪,不知那里去了。
四周围十余里,都是空地,并无人迹。
只有钟楼上并几间小屋内,却有几个人都睡着。”
宋江、吴用听了都大惊。
吴用道:“我说这厮必有诡计,如今天已大明,李逢等人一个不回,必遭毒手了。
此路断乎攻不得。”
宋江道:“非也。
两个兄弟进去,不见虚实,如何便舍了这条路罢休。
我只顾进兵杀入去,死也要救两个兄弟!”
吴用且教去各村口处,捉得几个乡人来,问道:“尔等居此多年,可晓得陈希真在此建立钟楼,是何缘故?”
乡人答道:“小人等虽居此地,实不知其细底。
那钟楼自起造到今,亦从未撞过。
只听得那些喽啰们有四句歌儿,念诵道:好个九陽钟,只消一声撞:贼兵来一万,活捉五千双。
亦不晓其意。”
宋江道:“这厮多敢是惑人之术,休去睬他,众兄弟那位去打头阵?”
只见杨林、石秀、邓飞、王英一齐应道:“小弟都愿去。”
宋江大喜,便令四员头领分领四千兵马,当先杀入,先拆钟楼,再长驱大进。
吴用无奈,只得将后军分作三队,随后接应。
中队乃是宋江、吴用、花荣、穆洪、吕方、郭盛,左队乃是秦明、黄信、张横、张顺、杨雄,右队乃是林冲、李俊、欧鹏、马麟、戴宗。
分拨停当,杨、石、邓、玉四将当先进发。
却说苟英仗九陽钟,震倒了李逵、时迁和那五百人,活捉了解到希真大寨。
次日,正在钟楼上观望,只见一大队贼兵,约有四五千人,飞奔杀未。
苟英大喜,待他走入界限,便撞动神钟,锽地一声,只见那四千人都马仰人翻,七根八斜睡在地下。
两旁小屋里奔出数百喽啰,各带麻绳,将众人慢慢的捆缚起来,一个个穿在杠子上,扛猪也似的抬了去。
宋江等在后面,望见大惊。
秦明、黄信两骑马急忙飞抢上前去救。
那钟又是锽的一声,秦明、黄信连人带马也都倒了,都吃捉了去。
宋江只叫得连珠箭的苦,无法奈何,只得收兵回营。
宋江大哭过:“不听军师之言,果中这厮诡计。
如今八个兄弟遭他擒去,一性一命在于呼吸,如何是好?”
吴用道:“已中其计,不必说了。
这厮诡计多端,又有妖法,不如暂与他讲和,救回八个兄弟,再作区处。”
宋江道:“与他讲和,须一能言舌辩之士方好。”
便问那个愿去,只见帐下一人应道:“小人愿往。”
宋江看时,乃是冷艳山的头目王俊。
宋江道:“我亦深知你的才能,正要重用你。
你若救得八位头领出来,决不负你。
只是不可失我们梁山的体面。”
王俊道:“爷爷放心,小人决不贻羞而回。”
宋江当时修一封书付与王俊。
王俊领了书信,带了四五个伴当,竟投希真大寨来。
辕门小校报入中军,希真唤入。
王俊上前礼毕,希真问道:“宋头领差你来,有何话说?”
王俊道:“宋头领特差小人来讲和。”
希真道:“我原不曾来惹你梁山,尔主无故加兵,殊不合礼。
不知尔主讲和之意若何?”
王俊道:“宋头领传言:陈头领如肯放八位头领回寨,即刻卷旗收兵,永不相犯。
现有宋头领书信在此。”
希真听罢,大怒道:“宋江匹夫,焉敢渺视我!我这里兵强马壮,战将如云,岂惧怕你这梁山,谁希罕你收兵?”
便喝刀斧手:“推出王俊斩了!”王俊大叫道:“头领且慢,听王俊一言。”
希真喝道:“饶你有苏秦、张仪之舌,我这里也下不得说词。
速与我斩来!”刀斧手不容分说,将王俊推了出去。
祝万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主帅为何斩他?”
希真道:“不斩其使,不足以示威。”
少刻,刀斧手献上王俊首级。
希真教付与他的从人带回,说道:“宋江要来打话,须着晓事的来。
王俊无礼,我已斩了。”
从人战兢兢的道:“……小……小人……去……去说。”
当时领了首级,赶回营去报知宋江。
宋江气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吴用忿然道:“待小弟前去,凭三寸不烂之舌,好歹要救八个兄弟口来,死而无怨。”
宋江那肯,放他去,说道:“这贼盗不达情理,万一连军师都害了,怎好?”
花荣道:“不如小弟前去,那厮未必敢加害。
即或害了,梁山少了兄弟,如九牛之亡一一毛一,军师岂可轻动!”宋江亦不肯教去,花荣执意要行。
吴用道:“花兄弟可以去得,我料那厮未必就害兄弟。
但须见景生情,随机应变。”
花荣道:“小弟理会得。”
宋江只得依了。
花荣当时带了仆从,直到希真营来。
希真闻是花荣,开门接见。
礼毕,分宾主坐下,花荣开言道:“公明哥哥深仰将军,欲通盟好,将军何故见弃,致动干戈?昨日八位兄弟被留,我公明哥哥又遣人求和,将军不听,竟斩使毁书,不知尊意待欲何为?”
希真道:“两雄不能并立。
我希真堂堂大丈夫,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岂肯寄人篱下?公明把忠义二字来哄我,我岂受他欺的?况舍亲祝氏所得何罪,惨遭翦屠,尤志士所同愤,我正待助小婿报不共戴天之仇。
焉肯与你讲和!”花荣道:“非也。
当年祝家庄与俺山上作对,不能不和他厮并。
今与贵寨须无仇隙,而将军不肯相谅,率意谩骂,无故伤害和气。
及至交兵,将军又不肯出战,只仗诡计法术胜人,恐为天下英雄所笑。
将军如果执意,我花荣愿与八个兄弟同就斧钺,由将军与公明厮并。
天道难知,恐将军未必定是胜,梁山未必定是败也。
望将军察之。”
希真道:“贵寨虽与我无隙,只是窃据争夺之事,那里论得情理。
况小婿灭族之仇,岂有不报。
兵不厌诈,我自有胜公明之计,将军如何管得我来?至于八位头领在此,我佛眼相看,并不伤害。
只要公明晓事,我便送归。
一面只顾决胜负,公明不畏我,我亦不畏公明,何必讲和哉!”花荣道:“将军尊意,待如何还我八位兄弟?”
希真道:“梁世杰夫妻,碌碌庸材,你们尚且取了蔡京十万金珠,兀自不肯放还。
今贵寨八位英雄头领,岂敌不过蔡京的女儿女婿?物有定价,我亦只要八十万金珠,还你八位头领。”
花荣道:“既如此,且待我回明了公明哥哥再说。”
即时辞了希真回营,见了宋江,具言此事。
宋江道:“一时那得许多金珠?”
吴用道:“可一面到兖州支取,一面去本寨移动,两处合来,何止此数。
若破了猿臂寨,真所谓暂寄外府也。”
宋江道:“军师之言甚善,速差人去办,兄弟们的一性一命要紧。”
当下一面去办金珠,一面回复希真,带下战书。
希真只不出战。
宋江五七番下战书,责备希真失信,希真只是不睬。
宋江与吴用商议:“他不肯出战,这钟又不能破,怎好?”
吴用道:“我想要破妖法,除非请公孙一清来。”
宋江依言,正待发使去请公孙胜,忽报郑天寿解粮,有轰天雷凌振同来。
宋江唤入,见毕,宋江道:“凌兄弟来此何故?”
凌振道:“公孙军师已知敌人有妖钟挡路,我兵不能取胜之事。
他说此钟名九陽钟,备先天纯陽之气,只有玄黄吊挂可以破得,奈此宝现在二仙山罗真一人处,一时不能去取。
特与卢员外相商,令小弟带了几种炮位来,倘能轰倒钟楼,敌军可破矣。”
宋江大喜,当时点收了粮草,郑天寿仍会转运。
宋江见粮草充足,可以久持,颇为放心,即令凌振就张家道口筑起一座土山,将炮车载了一座劈山铜炮,数十名炮手推上山去,四面下了桩索。
凌振去对准了照星,将火药、炮子、门药都装齐备,只等宋江号令。
宋江引众头领出了营外督看。
宋江令凌振开炮,一面严整部伍,只等得胜杀入。
凌振领令举火,三军响一声喊,火机落处,只见火门内的火光,耍耍耍放花筒也似的冒出来。
凌振大惊,识得炮要炸裂,忙滚入山下土坑内去了。
只听得一声响亮,大炮崩炸,天摇地动。
那些炮子铜片,满空飞开,反把自家军士伤了数百人。
那些炮手逃得慢的,都被炮炸死。
宋江只叫得苦,幸喜凌振脱了一性一命。
宋江问凌振是何缘故,凌振道:“炮内毫无一毛一病,定是这妖法利害,炮不能伤。”
吴用道:“我想妖法最惧秽污,何不将炮子污了打去,何如?”
宋江道:“有理。”
当取了些猪狗血、大蒜汁,将炮子染了,仍叫凌振再装起一座红衣架海炮,炮上也涂了秽一物,依就举火开炮。
这番不比前香,凌振早已备防,只将那药线接着火门,点火之人早已避开。
宋江与众人都立在远处观望,只见药线着到火门,那火药依就冒出来,不多时一声响亮,大炮依然炸得粉碎,那座钟楼安然无事。
幸防备在先,不曾伤人。
早有守钟楼的人飞报陈希真。
希真听得,即带随身将吏,都佩了太陰秘字,齐到钟楼来。
苟英迎上楼去,希真与众人遥望梁山兵马,只见阵势如云,却都不敢前来。
希真笑对众将道:“吴用虽善用兵,岂知我的玄妙。
我这五雷都箓大法,并非邪术,岂惧槍炮火具哉!”众将俱拜服道:“主帅神机,真不可及也。”
希真就命苟英将那神钟连撞一百单八下,只见一团一团一九里之内,祥云霭雹。
瑞气纷纷。
宋江那枝兵马,虽在界限之外,听得那钟声,兀自头晕心摇,立脚不定。
料知利害,只得收兵。
希真望见贼兵都退,就吩咐在钟楼上摆筵席,希真与众英雄欢饮至半夜方散。
不说希真回营。
且说宋江收兵,闷闷不乐,正与吴用商议进退之策,只见林冲满面喜悦,领着一员新入伙的好汉,身长六尺,三十七八年纪。
来参见宋江。
宋江见了那大汉,问林冲道:“这位兄弟是何处英雄?姓甚名谁?”
林冲代答道:“这位兄弟姓戴名全,本贯曹州人氏,端的一身好武艺。
因他须发皆黄,江湖上都叫他做‘全一毛一犼’。
家中有巨万家财,专喜结交豪杰,久要来聚大义。
兄弟当年在东京时,亦曾会过,有一面之交。
今高衙内这厮做了曹州知府,庇护家丁,又贪他的家财,将他寻事陷害,现在把他兄弟、儿子都捉入监牢,又来捉他,所以戴全连夜投奔我大寨。
因闻知小弟同哥哥在此地军中,所以竟到这里,特引他来见哥哥。”
戴全又将高知府才庸一性一虐的行为,细诉一番,“现在儿子、兄弟在囹圄,命在旦夕,望乞救援。”
宋江听罢,问吴用道:“难得这位豪杰兄弟来聚义,怎好不去救他。
只是我与陈希真相持,胜败未分,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势难兼顾,如何方好?”
只见吴用听了戴全之言大喜,叫道:“哥哥,这个利市真是天赐的,如何不去取!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
这猿臂寨枉是无隙可乘,不如丢开,去取曹州,一者杀了这班贪一官污吏,为民除害;二者为林冲兄弟报仇;三者得他的仓库钱粮,可助山寨军需,岂不妙哉!”林冲亦求宋江道:“望哥哥移兵向曹州,替兄弟出这口无穷冤气。”
宋江道:“曹州也是一府之地,急切如何破得?”
吴用道:“取曹州易如反掌。”
遂附耳低言道:“只须教戴全和凌振如此如此用计,曹州唾手可得。”
宋江听了大喜,说道:“此计果然妙绝,且等金珠到来,救出八位兄弟,便可收兵。”
不日,梁山、兖州二处,先后解到八十万金珠。
看官,这梁山虽是富饶,骤然提出八十万金珠,亦不容易。
宋江也觉得肉疼,无奈为兄弟面上,顾不得空乏,只好使用。
当时吴用、宋江商定主意,竟将八十万金珠先解去希真营内,然后讨还八位头领,就命花荣前往。
花荣到了希真营内,希真见宋江将金珠先送到,已知其意,就吩咐将秦明等八人放出,交还花荣。
谢德谏道:“宋江既将金珠先送来,正是错打主意。
兵不厌诈,何不趁此际会,收了他金珠,不放人还他,日后梁山受我们的牵制,岂不是胜算?”
希真道:“非也。
汝等不知,宋江非蔡京可比。
蔡京先送金珠与宋江。
是昏愚不省事机,所以蔡京终受宋江所欺。
今宋江先送金珠与我,是欲示信于人。
我若不还他八个人,我的理曲,他的理正,他的兵气愈壮,众心愈固。
拚出了八个头领,破釜沉舟价与我死并,毕竟我的兵力尚不及梁山,一旦失利,真乃贪小失大也。
两军气力相当,尚不敢使敌人有必死之心,况敌强我弱乎?”
众将俱拜服。
希真又吩咐将擒来的众喽啰,并马匹衣甲器械,尽皆付还,都交与花荣,不缺一件。
仍以酒筵相待,送出寨去。
花荣等都谢了,同众人回到宋江营里。
宋江见九个兄弟一同回来,悲喜交集。
八人都拜谢宋江,宋江流泪道:“八位兄弟失陷,我痛不欲生。
今得重会,实出万幸,八十万金珠何足惜哉!”众人无不感泣。
秦明、邓飞道:“希真妖法如此可恶,必须设计破他。”
宋江道:“此刻我已改图了。”
遂将戴全之事说了一遍,众人一大喜。
宋江当时传令,将后队作前队,拔寨退兵。
早有细作报与希真,众英雄都要追赶。
希真道:“不可。
吴用多谋,闻知他粮草充足,忽而退兵,恐防有诈,且再探虚实。”
数日内,连差去细作陆续来报:“宋江果真退兵,遣八员头领断后,就是放回去的那八个人。
现在已去远了。”
希真道:“这也古怪,这厮并不挫动锐气,何故便退?”
祝永清道:“想是梁山有甚事故,这厮有内顾之忧,所以收兵。”
希真道:“也未可定。
吴用极会用兵,见难而退,不可去追他。
这厮平白送我八十万金珠,我所获多矣,只顾培我们的根本要紧。”
那猿臂寨自梁山攻打不得之后,希真连夜催筑城垣,三月完功,亘长十三里,与新柳城接连,十分坚固。
就将九陽钟楼移在新柳城西门外,离城七里,禹功山上建立。
那里是个紧要所在,梁山兵来必由此路,所以希真将钟楼移于此处,以作新柳保障。
希真又命在黄叶村渡口,添设一座炮台,令刘麒分管。
希真见张家道口城郭完工,一切关隘坚固,银矿内磁器十分得利,兵粮充足,众英雄各守旧职,戮力同心,乃欣然对慧一娘一道:“今而后我高枕无忧矣!”慧一娘一道:“虽则脚跟立定,那兖州不能恢复,未为得意。
望姨夫早定妙策,若得了兖州,归降朝廷,真无愧也。”
希真道:“甥女之言,正合吾意。
只是那镇陽关十分险峻,急切攻打不下。
不日我同你改装了,亲去踏看地利,再做计较。”
于是希真大聚众英雄,于万岁亭上参谒龙牌,请众英雄各归职守。
一面只顾招兵买马,积草屯粮。
希真仍同慧一娘一驻扎青云。
自此以后,希真镇守三寨,端的安如泰山,稳如磐石,威振山东,无人敢敌,专候梁山之变。
放下不题。
单说宋公明拔寨退兵,不日到了兖州。
那李应等头领都领兵出城迎接,宋江见那镇陽关十分险峻,兖州城、飞虎寨都守御得法,真是金城汤池,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宋江看了,心中甚喜,便把全军都屯在兖州,只差凌振同戴全先到曹州按计行一事。
看官,须知说话的只有一张嘴,著书的亦只有一支笔,若要交代两处事务,须得暂放下宋江这一边,且讲那戴全和兄弟戴春是怎样的人。
原来他父亲叫做戴聚发,原是徽典当中伙计出身,绰号“铁算盘”,真是丝毫不漏,那怕一文钱,情愿一性一命抵换。
那典当东人胡华廷,与他一性一格相仿,却带几分呆气。
戴聚发便浸一润着他,格外做出诚实正经的模样。
胡华廷一爱一他忠厚而又一精一明,倾心付托。
铁算盘设法经营,生意越盛。
不数年,胡华廷抱病,呜呼哀哉死了,孤儿寡一妇,尽托于铁算盘。
铁算盘连欺带骗,东边诓称折本,西边假说倒灶。
那胡华廷的老婆女流之辈,儿子又年轻,专好游荡,那里去稽查得,听他冬瓜推在葫芦账上。
铁算盘又趁势暗使他的一党一羽纪明,引一诱胡华廷的儿子使钱,嫖赌吃着无不全备。
铁算盘却又故意在人面前苦言劝阻,使人不疑心。
不数年间,铁算盘把胡华廷所有内外家资,一鼓而擒之,弄得胡家母子,寸草全无。
几处亲友,素来都被胡华廷做绝了,到此无不畅快,谁来照应,老老实实,冻饿而死。
那铁算盘恐人看出破绽,也故意做出那倒灶行径,口口说“我吃胡家害了”。
在徽州鬼混了许久,暗暗的带了两个儿子,溜到山东曹州府,将骗来的家私撑立起门户来。
不数年,家财巨富,在曹州城里称得豪富,城内城外谁不晓得戴老员外。
那时戴员外年已六旬,单单只有这戴全、戴春两个宝贝。
这两个宝贝,虽是同这爹一娘一生下,却又情一性一迥别;那戴春生得风一流花荡,三瓦四会,大小赌坊,无不扬名,一切帮闲蔑片,无不厮熟,曹州人取他一个浑名,唤做“翻倒聚宝盆”,取其一文不能存留之意;那戴全另是一家行为,身有千百斤膂力,专好耍槍弄棒,结交好汉,——不然,如何认得林武师?——不论偷鸡吊狗,好的歹的,都是朋友。
两个拆家一精一,挥金如土,不务正业。
那铁算盘年已老迈,平日熬茶熬醋,半文舍不得,今见儿子们狂费一浪一用,又奈何不得,气成一种症候,叫做反胃噎隔,看着饭吃不下去,又不肯舍钱医治。
就是这一年,铁算盘因重利盘剥,一逼一出一件人命来,吃盖青天审讯明自,拘入死囚牢里。
那戴全、戴春两个,那里肯为老子身上使钱,由老子在牢里受苦,不到一月,也呜呼哀哉死了。
铁算盘已死,这兄弟两个一发无拘无束,畅所欲为,一宅分为两院,同一居异爨,各败各钱。
场面上为老子的事务,少不得也有些假戏,都掼与帮闲蔑片及家人们料理。
那戴全早已自在逍遥去了。
一日,到西门外一个结义弟兄处吃寿酒。
座上朋友无非是江湖豪杰,至好弟兄,相见有何不喜,大家说些闲话。
将要坐席,只见一个庄客上来道:“小人又去催请过金大官人,金大官人说因身一子不快,故此辞席。”
戴全道:“所说莫非就是天河楼前武解元金成英么?”
主人道:“正是。”
戴全道:“却也作怪,小可因此人端的一身好武艺,仗义疏财,所以十分敬奉他,近来不知何故,他却与我疏远,今日仁兄处又托故辞席。”
主人道:“这也奇了,想是我们有些不是处,改日见了与他陪话。
天时不早了,我们且请坐席。”
席间谈谈说说,也讲些江湖上的勾当。
欢饮至夜,众人方激。
惟有戴全因酒酣路遥,就歇在那家。
次早别了主人进城,因记起金成英,原欲到天河楼去,顺上大路,恰迎面遇着一个人,戴全却是认识。
原来那人是安庆人氏,姓一毛一,并无正名。
因他秃顶,人都叫他一毛一和尚。
生得易轻步捷,纵跳如飞。
那年在徽州胡华廷家行窃,胡家失物不少,戴聚发也便趁势干没了许多。
后一毛一和尚因在陽湖县窃一富户破案,刺配到曹州,闻知戴全仗义,已来投拜过的,今日正好遇着。
戴全见了便招呼道:“一毛一兄多日不见了。”
一毛一和尚道:“正是,小人受大官人抬举,未曾报效。”
一路谈谈说说进了西门,顺大街走,不觉到了天河楼前,戴全便同一毛一和尚进了一爿小酒楼。
二人上了楼,拣副座头坐下。
酒保上来问了,摆上一大盘牛肉,烫了一大壶酒。
二人饮到分际,戴全指着斜边约有数十间门面远近一所门楼道:“你晓得他家是怎么样人?”
一毛一和尚道:“大官人为何问起他?”
戴全道:“他是我仇家。”
一毛一和尚忙问何仇,戴全一一说了。
只见一毛一和尚目张眥裂道:“竟有这等事!大官人放心。
小人却知那厮也有些膂力,急切近他不得,求大官人宽限时日,总在一毛一和尚身上,管取他的头来。
小人走得脱,便去赶办;若有祸来,小人一身承当,决不累及大官人。
但与大官人从此长别。”
戴全感谢。
又吃了两大壶酒,一毛一和尚道:“不瞒大官人说,他家却是小人的亲戚。”
戴全倒吃一惊。
一毛一和尚又道:“他既如此欺负大官人,小人也顾不得了。
此等不义之徒,留他何用!”戴全听了大喜道:“难得一毛一兄行此义事,倘有山高水低,我戴全自当竭力打点。”
二人谈至肴残,方才会钞下楼,一毛一和尚竟一别而去了。
此事放下慢题。
且说戴全顺步而走,一路想着一毛一和尚肝胆可托,不胜自喜。
酒兴豪涌,恰好经过一个大酒楼,是曹州有名的叫做凤鸣楼。
戴全身不由主的跨上酒楼,拣副座头独自畅饮,正在欣欣得意,只见一个刺眼的人也上来了。
你道是那个?原来不是别人,便是他嫡亲同胞兄弟戴春。
看官,他们弟兄两个为何如此不睦?自古道:孝弟,孝弟。
孝弟二字,原是相连拆不断的,不孝又焉能悌?他两个待老子如此,待弟兄可想而知。
若务要问个细底,连我也不晓得。
只见那戴全也不则声,慢慢地吃完了残酒,大踏步下楼去了。
那酒保早已上来问过戴春酒菜,戴春道:“便是玉楼春取一壶来,一切按酒只拣好的搬上来。”
酒保应了,须臾搬上来。
戴春独自慢斟细酌了半日,方下楼来,付了酒钞,缓步上街。
正在呆想出神,恰遇着一个人。
那人正是徽州的纪明,戴聚发叫他引一诱胡华廷儿子破家的。
原来纪明排行第二,徽州有名一个帮闲的,也胡乱学些槍棒武艺。
后来也因一起讼事,徽州站脚不住,听得戴聚发在曹州发迹,特来投奔他。
那知铁算盘晓得他的行为,恐怕他反把自己的儿子引坏了,没奈何暂留他住了几日,便钻缝打眼,寻他一个错处,与他闹了一场,推了出去。
那纪二吃铁算盘赶了出来,只得东奔西走,鬼混了几时浮头食,不上半年,渐渐有些出头,也另外撑出个场面来。
那日因有事到天河楼前,却与戴春遇着。
戴春见了便叫道:“纪二郎,许久不见,约有半年光景了,你在那里?怎的我家只不来?便是先君在日有点些小伤屈,你也不要见怪。”
纪明笑道:“那个值得什么,尊翁归天,我还不曾来吊唁。”
当时纪二便盘住了戴春,又说了些投机的话,便邀戴春到一所酒楼上畅饮。
戴春口风里但涉着嫖赌二字,他便逗引几句。
戴春问道:“你此刻住在那里?”
纪二道:“我住在莺歌巷一间楼房里,二官人要寻我时,须认明姚三郎的画店间壁便是。”
戴春道:“敢是那丹青姚莲峰家么?”
纪二道:“正是。”
戴春道:“我也晓得那人年纪虽轻,丹青却是高手,我久要寻他画幅小照,你在那边好极。”
纪二道:“你进了巷来,我和他是贴间壁。
他那丹青手段,二官人赞得不错,莫说别的,就是这几笔春一宫画,曹州第一有名。
他近来很赚些钱,都是春一宫画上来的。”
戴春甚喜。
二人又吃了几杯,又逗引戴春好些话儿。
纪二夺会了酒钞,便道:“小可还有薄事,不奉陪了。”
戴春猛想起一件事来,对纪二道:“二郎,要你坏了多钞,我同你到天河楼前凤鸣酒楼上去,回敬你三杯。”
纪二道:“小可委实有件要事,改日奉扰罢。”
戴春一把拖住道:“时候早得紧哩,二郎直如此见外。”
说罢拉着就走。
纪二口里还说有要事,那两只脚已跟了戴春去了。
须臾到了凤鸣楼,二人上了酒楼,纪二便引戴春到临街窗一张台子坐下,酒保搬托酒菜上来。
戴春对纪二道:“我酒是有了,你量海宽用几杯。”
又说些闲话,戴春便指着对街一人家问道:“二郎认得这是什么人家?”
纪二道:“却不认识,二官人问他则甚?”
戴春笑道:“我几日前也在这副座头上,看见他家楼上有个极标致的雌儿,不知他姓甚,家里作何生理。
料你是个高人,必然晓得。”
纪二听了,暗想道:“原来他见过这个人了,倒也妙极,只可惜不及打照会。”
便答道:“这却不晓得。
既是二官人要访问时,待我去打听实了,定来报命。”
戴春甚喜道:“全仗妙计。”
便取过酒壶来与纪二满斟一杯道:“先浇梅根。”
纪二笑道:“知道成不成,怎的便消受。”
戴春道:“托你焉有不成。”
说犹未了,只觉得对面楼上人影儿一幌。
戴春急看,果然是那个宝贝移步上来。
戴春便对纪二道:“你看,来了!”说罢,只顾伸长了颈脖子张望,看见那女子手捧绣花棚子,走近窗前,将棚子支好,提一把小椅子坐了,略卷衣袖,露出纤纤玉手,拈针刺绣。
初夏天气,穿一件湖色藕丝衫,鬓边簪一排玫瑰花,金蝉压鬓,点翠耳璫,生就一张莲子脸儿,乌云细发,星眼樱一唇。
纪二道:“敢是二官人所说的?”
戴春只是点头。
纪二轻轻喝彩不迭,猛然忍不住咳嗽一声。
那女子便回眸相看,便把秋波来二人身上一转,落落大方,毫无遗忌,只顾刺绣。
戴春悄悄道:“二郎,你说何如?”
纪二侧着脑袋把下颏连摇着道:“我今日服煞二官人的法眼了。”
二人重复坐下,又吃了一回酒,纪二口里嘈道:“二官人但放心,此事都在纪明身上,多则三五日,必要捞他个底里来。”
戴春大喜。
正说间,只见那女子楼上又来了一个婆子,年约五十以来,衣服却也清楚。
那女子便向婆子笑着说了些话,那婆子也笑着,便帮那女子收了绣棚,同下楼去了。
这一去,就如石投大海,再不上来。
戴纪二人等了多时,酒肴已残,只好散场。
下得楼来,戴春叫店主登记了账,同上大街,闲游了一回。
将要分手,戴春千叮万嘱,务要打听那女子底里。
纪二连声应诺,转订戴春明日到莺歌巷来奉茶。
戴春应允而别。
纪二徘徊了片刻,见戴春去远,便回转天河楼前,迳到那女子家里来。
原来这女子祖籍徽州,本身姓陰,小字秀兰。
他父亲名叫陰德显,因为人鬼头鬼脑,故尔出了个浑名,叫做“陰捣鬼”。
陰捣鬼的浑家田氏,便是方才楼上的那个婆子。
田氏年轻的时节,与纪二素有来往。
再说那秀兰向有一个阿姐,名唤秀英,也是烟花阵里的主帅,在徽州时夺得好大锦标。
纪二引一诱那胡华廷的儿子,在他身上老大使钱。
那时秀兰年纪尚幼。
后来胡家败了,陰捣鬼携了家小到东京,又做了好几年半开门的买卖,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
乌龟真没造化,花一娘一一病死了,陰捣鬼只得改图,又同了家小一氽两氽氽到曹州,却改姓为杨。
不上一月,陰捣鬼也死了。
秀兰年纪渐长,田氏愁丈夫所遗囊橐不多,要求个久远之计。
因见秀兰十分姿色,比阿姐更好,一心要干旧日的买卖,怎奈人地生疏,没处寻个拉皮条的马泊六。
也是孽缘与劫数相凑,曹州府该有这番刀兵屠戮之惨,数月前田氏将她丈夫一尸一棺浮厝了,携了女儿,移在天河楼前居住。
一日,正在门前闲看,恰好撞着纪二。
两人本是旧好,一见甚喜,田氏便邀纪二坐谈,各诉离情。
纪二见秀兰长大,亦是欢喜。
田氏便将心腹之事说与纪二,纪二便道:“此事容易。
据我想来,莫妙如照当年纠合古月儿的做法,最为稳当,而且多有钱赚。
不可象那东京时的胡乱,捞摸得有限,又吃那些破落户啰唣。”
田氏道:“阿叔说得是极。
有了阿叔调度,我便放心了。”
自此之后,又是多日,恰好纪二兜着了戴春。
其时不及关照,只好等戴春转背,飞奔秀兰家来。
田氏迎着笑问道:“所托之事有了?”
纪二笑道:“阿嫂怎地猜得着?”
田氏道:“方才见你在酒楼上这副贼相,我便有三分瞧科着。”
纪二便将戴春的事一一说了,田氏道:“何如?我早猜到。
方才那个猢狲一精一,有点意思。”
纪二只是嘻嘻的笑,田氏笑道:“这副嘴脸,倒亏你那里去寻来的!”秀兰立在一娘一背后,也笑道:“一娘一时常说害于痨,那人真象个害干痨的。”
纪二道:“你们如果不要他,就罢,你自己去另寻个戴员外。”
田氏道:“我不过取笑,谁去嫌他。
他如今到底对你怎样说?”
纪二道:“有甚怎样说,自然对路。
我明日如此引他来,你只须如此如此而行,必然十全其美。”
田氏大喜道:“全仗妙计。”
纪二道:“他明日必然一早来寻我,我且明日来。”
遂辞婆子回家。
纪二一路走,肚里暗想道:“可恨铁算盘这老贼!当年用得我着,何等买嘱我。
胡家的家资,我又分得你没多少。
今来曹州投奔你,你便如此相待,不留我也罢了,还要千方百计想害我。
好呀,你如今拖牢洞死了,你的儿子却落在我手里。
我想他那里帮撑的人多,我到他家必遭刻忌,不如兜他到这里来,如此切握为妙,他一定上钩的。
有理,有理!”纪二一路鬼划策,已到了莺歌巷里。
只见姚莲峰正在收店面,上排门,相招呼了,又立谈了几句,各归本室。
寸陰易过,看看红日落西山,不觉鸡鸣天又晓。
纪二早起梳洗方毕,见戴春果然来了,甚是欢喜,请到里面坐下。
戴春笑问道:“所托之事,有些信么?”
纪二道:“二官人,信便有些了,只是二官人昨日吩咐的话,恐行不得。”
戴春听了着实吃了一惊,道:“到底怎的?”
纪二微微笑道:“其中有个缘故。”
正是:痴蝶贪花,被一阵狂风吹去;娇莺织柳,用几番春一色钩来。
不知纪二说出什么缘故,且听了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