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第九十八回 豹子头惨烹高衙内 笋冠仙戏阻宋公明
却说高世德在曹州府署后花厅饮酒,闻报梁山泊兵来,大吃一惊,往后便倒。
左右急忙叫唤,半晌方才苏醒,早已惊魂离体,荡魄去身,连话也说不出了,瞪着两只眼睛,向左右道:“……这……这……这便怎处?”
忽又闻报道:“贼兵在北门外杀狗岭,分三营屯扎。”
原来那杀狗岭离城尚有五十余里,世德听了稍为放心,只是呆坐着椅子上,一无号令。
忽报:“梁都监亲来请见,已到厅上。”
高世德只得出迎,一见梁横,也无别话,便问道:“贼兵回梁山否?”
梁横见他如此昏愦,心中暗急,便道:“那有这等容易事,贼兵锐气方盛,明日小将拟开城决一死战。
探得梁山贼军,先锋姓林名冲,好生了得。
小将现已传令紧闭各门,赶运灰瓶石子,上城堵御,特请相公速为划策。
战阵之事在小将,谋画之权在相公。
军情紧急,小将要去分派营务,准于五鼓再来,一同上城罢。”
高世德一听得“林冲”二字,已经三魂失了两魂;再听见要他上城,连那吓剩的一魂也不知去向了,战兢兢的对梁横道:“小弟今日有些头疼发一热,那个林教头之事,总托将军做主调停。
明日如小弟退热,总陪将军同去。”
梁横料其懦弱饰避,只说“再会,再会”,即便起身去了。
回到衙署,只见大小将弁兵丁,已在衙前听候号令。
梁横进署,急闷异常,暗想道:“一木焉能支大厦!贼势如此猖狂,曹州地方辽阔,偏又遇着这一个高知府,本城绅士中又无勇敢之才,又可惜天河楼的武解元上省去了,如何是好?”
踌躇一回,便发令派将领兵镇守各门,左右将兵都纷纷得令而去。
一面吩咐防御张金彪、提辖王登榜:“速选弓一弩一手三百名,防守北门;再选一精一兵八百名,明日黎明随同出北门。
齐心协力,剿除草寇。”
二人同声答应。
当夜分派已定,一面再遣细作探听梁山来将兵马人数。
原来宋江依吴用之计,将大兵屯在兖州,先遣凌振、戴全往曹州按计行一事,再与吴用商议派将点兵之事。
只见林冲立起身来道:“小弟愿效微力,取这城池双手奉上。”
宋江、吴用齐道:“甚好。”
便令林冲领二千人马为前队。
一面传令到濮州,调刘唐、杜迁,带随身军汉四百名,来辅佐林冲,一同前去。
卷旗息鼓,潜师进发。
吴用便对宋江道:“此事还须兄长同小弟亲自一行。”
宋江道:“这是何故?”
吴用道:“小弟初意,原不贪曹州土地。
但曹州地近黄河,为东京出入之通衢。
破得曹州,且弗退兵,看形势可据则据之。
此亦兵家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之道也。”
宋江大喜,便道:“就是林兄弟这枝人马,也须小可与军师亲自策应。”
所有兖州的兵将都不调动,攻猿臂寨的兵将都发回山寨,独留吕方、郭盛、戴宗、时迁四人,调拨二千人马,随同接应。
不日,林冲的前队已到了曹州府北门外杀狗岭,林冲便要攻城。
忽闻后队流星报马飞到道:“军师有令:凌头领在城内未曾两打照会,须先差心腹人潜入城中,暗递号令,然后内外合应施行。”
林冲只得就在杀狗岭安营屯扎,先遣人密入城中去知会凌振。
这里林冲领中营,刘唐领左营,杜迁领右营。
安营方毕,只见戴全气急败坏奔来。
林冲大惊,忙问何事。
戴全道:“自那日小弟同凌兄先到曹州,恐有人认识,在西门外张魁兄弟家里,便托张魁差人导引凌兄,入城行计。
只道安排已毕,不知何人在那高知府前告出小弟潜匿之处。
那高知府便来追拿,幸张魁兄弟先将我放走了,只是张魁已被拿入城去了。”
林冲道:“这事怎了?”
戴全道:“幸喜凌兄这条计尚未破出。
小弟此来,特请林兄长急速攻城,深恐凌兄密计再泄,不但张魁兄弟及小儿一性一命不保,就是你我的冤气又不知何日出也。”
正在商议袭城。
只见先差去的那心腹人飞跑转来道:“曹州府已各门紧闭,严兵把守,小人无从进去。”
林冲惊道:“我们潜师前来,路上人不知,鬼不觉,怎么吃那厮先晓得了?”
戴全道:“梁横那厮甚是一精一明,此地离城不远,焉有不知!”正说间,宋江、吴用后军已到。
林冲便将心腹人不能入城的话告知吴用,吴用踌躇半晌道:“如凌振失陷,我从前那番划策已置之无用了,只有烦众兄弟悉力攻城,再相机宜。
如凌兄弟不曾失陷,我前计仍好施行。
此刻曹州城里已晓得我梁山兵到,岂凌兄弟反有不知之理,我们只管攻城,也不必知会凌振了。
今日已晚,孩儿们辛苦,何争这一一夜,明日五更再行定计。
但我本意原欲袭城,今番变作攻城也。”
忽捻髭沉思一回,便吩咐左右快往后营,叫时迁前来。
须臾时迁进来,吴用道:“你从城角僻静处,悄悄越城进去。
如会着了凌振,你可帮同举事;如已知凌振失陷,我计已破,有你在内,亦可相机策应。”
这边吴用正在施设事务,那边高世德在厅上见梁横已去,便一步步的挨进内房,对妻子道:“夫人,我真个有点发一热了。”
其妻愁容满面道:“怎好?相公素来心气不足,今日又受此大惊。”
世德道:“那个林冲杀来了,梁都监要我同去。
我早知道有这等祸事,那时节不该斡办曹州的。”
世德懊闷非常,那两个娇妾不识时务,还要相会长相公短的温一存,不知主人命在呼吸,那里还敢干那风一流。
世德足足的愁到五更,仆妇进来传言道:“外面请相公了,梁将军在厅上也。”
世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慢慢的走出外来,只见梁都监站在客厅当中,全身披挂,倒竖浓眉,满脸杀气腾腾,双手叉着腰间,开言道:“天将亮了,人马已齐,相会速请上马。”
世德呆了半晌,回言道:“我只好不去。
将军,你摸一摸一我的头看,当真受了暑热了。”
梁横大声道:“坏了,坏了!”也不回言,大踏步往外就走。
上了马,出了知府衙门,带同张金彪、王登榜并大队人马,直到北门。
只听城外喊声大振,贼兵已抵北门。
梁横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那张王二将督领人马随后渡过吊桥,摆成阵势。
那边林冲、刘唐、杜迁早已列阵等待。
梁横提槍先出,大叫道:“叛逆狂徒,快来纳命!”林冲挺矛而出,看那梁横身长八尺,年近五旬,额阔腮方,脸如重枣,额下长须飘扬脑后,全身黄金盔甲,坐下乌骓名马,凛凛威风,真是一员虎将。
林冲便横矛拱手道:“来者莫非都监梁将军么?”
梁横遭:“然也。”
林冲道:“梁将军听者:俺林冲此来,不为别人,你速将那做知府的高小畜生捆缚献上,免你合城老小一性一命。”
梁横大怒,骂道:“乱贼狂言,看槍!”说罢拍马过来,林冲挺矛相拒,两阵呐喊,鼓角喧天。
二英雄怒马相交,槍矛并举,大战一百余合,不分胜负。
那边梁山营里恼动了赤发鬼刘唐,泼刺刺一马横冲,举刀助战。
杜迁见刘唐出阵,也便拍马相攻。
林冲、刘唐、杜迁三战梁横,梁横手里尚可招架,心中却也惊慌。
这边官军阵上张王二将,也拍马前来帮助。
六人六马,搅作一一团一,两阵喊声不绝。
又战到四十余合,张金彪、王登榜原非梁山敌手,林冲看他二人渐渐软一了,便顺手掣转蛇矛,向张金彪咽喉一刺,张金彪早已落马。
王登榜见张金彪阵亡,慌得手法愈乱,被刘唐乘间一刀,砍伤右臂。
彼时杜迁一逼一得梁横紧急,林冲一抽一空顺手一矛,刺入王登榜左胁,呜呼哀哉。
梁横无心恋战,趁林冲矛尚未起,便把槍向前一架,偷缝儿跳出垓心,回马便走。
行不数步,只见北门西偏城角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浓烟冲起,日暗天昏。
那城砖巨石飞入九霄,磨盘也似的虚空旋转。
城内人声鼎沸。
却是凌振奉吴军师密计,在城内栽埋的地雷,至今发作。
原来凌振埋藏地雷,定了竹竿药线,方欲等梁山兵到,使好动手。
谁知梁横防守严密,添设营房,那药线正在营房隙地。
凌振无从措手,暗自叫苦。
恰好时迁进城寻着凌振,凌振大喜,便与时迁说明药线所在之处,时迁会意。
这日城外鏖战,那些官兵全神照顾城外,不防时迁带了火种,偷身踅到营旁,点了药线。
吃小卒看见急捕,时迁早已跳出营后。
地雷轰炸,城郭崩摧。
林冲见地雷已发,心中大喜,同刘唐、杜迁催动全军杀上。
梁横见城池已失,佐将已亡,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也!”抛槍在地,一抽一佩刀自刎而亡。
吴用便教吕方、郭盛分兵管住各门,以防高衙内逃出。
戴全统领三百步兵,护送宋江、吴用、戴宗入城。
林冲教刘唐、杜迁在城门边迎接,自己领百余名喽啰,飞也似扑到府衙去了。
戴全送了宋江等进城,便带了数十名喽啰扑到府监,打开牢门,救出儿子默待;又打入县监,救出义友张魁,见了纪明,一刀分作两段。
看官,既然说到纪明,趁此将陰秀兰案交代完结:那戴春是个花花荡子,平日只晓得糟蹋身一子,又因大暑天吃官司,日中奔走,受惊着急,一场大病死了;乌阿有后来因投亲不遇,流落异地而亡;孙婆、陰婆、秀兰,破曹州时,乱中失散。
城里通判、知县等官,尽皆殉难。
前案已完。
再说那林冲率众扑到府衙,一声呐喊,拥进宅门,逢人便捆,将高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提下,单单不见了高衙内。
林冲顿足懊恨道:“怎么吃他走了?”
随后宋江、吴用已到,吴用对林冲道:“贤弟且请宽心,我已教吕郭二兄弟监守各门,这小畜生怕他插翅飞去不成。”
亭午,众头领在府行开筵畅饮,戴全领张魁见了宋江,宋江大喜。
宋江便同吴用商议占据曹州之事,正在开言,忽见辕门军校进来报称:“有一人自称晓得高衙内藏躲处。”
林冲大喜,忙令唤入。
那人上前叩头,林冲急问:“高小畜生那里去了?”
那人道:“小人住在府衙后墙小衖内,本年三月曾吃他的屈打,冤屈难伸。
今日闻知头领……”林冲道:“你但说那贼畜生躲藏何处。”
那人道:“正是冤家路窄,刻下小人登墙探看,望见那间壁一毛一厕里,正是他躲着。
因见他身边有个教头,所以不敢……”林冲不及听完,放下酒杯,霍的立起身来,大踏步便走。
吴用忙叫那人紧紧跟随上去做眼,又着小喽啰急忙备带麻绳,飞速追上。
林冲已扑到那人指引之所,只听一毛一厕里叫一声“阿呀”,猛见那鸟教头圆睁怪眼,大喝道:“什么人敢来!”林冲顺手抓来,掼出街心,早已头颅粉碎。
那小喽啰早已走进一毛一厕里,将高衙内相捉了出来,林冲大喜。
只见高衙内没口的林伯伯林爹爹,叫饶命。
林冲骂道:“贼畜生!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吩咐小喽啰好生捆来,自己先回府行,宋江、吴用等众头领降阶迎贺。
吴用便传令教吕方、郭盛收兵进城,同赴庆宴。
林冲便吩咐重赏那报信人,那人道:“小人不愿金帛,但愿将他两个美妾赏与小人足矣。”
林冲道:“这有何不可。”
便叫左右将出高衙内的两妾,又加些金帛,赏与那人。
那人领了,叩谢去了。
林冲便请宋江军令,将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斩首,那富吉、牛信自然也在其内。
林冲激了众位头领,重复入席。
只见小喽啰已将高衙内四马攒蹄,捆缚献上。
林冲见了衙内,眼睁睁看了半晌,却没摆一布处,恨不得夹生的碎嚼了他。
忽猛然得一个计较,便叫左右:“去访寻高衙内平日用的厨子,前来问话。”
不一时,寻得厨子来。
林冲便问道:“你主人平时吃猪羊肉怎样吃法?”
厨子道:“猪耳卷如饺,羊眼热油炒,羊肉做羊膏,猪肉做烧烤。”
林冲道:“好极。”
便吩咐将衙内牵下去洗刮干净,再上来听用。
宋江便吩咐撤去酒筵,当中供起林冲一娘一子的神位来。
林冲逊谢。
只见左右已将洗净的衙内箝口反缚献上,宋江便吩咐:“先取三杯血酒来祭奠林一娘一子。”
左右一声答应,衙内身上早已三个窟窿。
左右将血洒捧上,宋江率众头领依次祭奠。
林冲一一回谢了。
送了神位,重开筵席,宋江、吴用、林冲、刘唐、杜迁、吕方、郭盛、戴宗、凌振、时迁、戴全、张魁,共十二位头领,依次坐列。
林冲命先将猪羊牛马内上来饮酒。
饮至三巡,林冲方命用羊眼熟炒之法,一个喽啰便把尖刀向衙内眼眶一挖,鲜血满面。
又命取耳朵,只见喽啰持刀复向衙内去割,不知这耳朵不消割得,一扯便落。
喽啰持着笑道:“启禀头领:这耳朵是假的。”
林冲笑道:“怎么假的,敢是那个先割过了?”
众头领哄堂大笑。
看那衙内,早已魂归乌有。
吴用笑着劝道:“林兄弟大恨已泄,这小贼一尸一身亦无用再割。”
林冲一声长笑,把头向外一看,喝道:“拉出去!”手下人同声答应,拖出一尸一首,扫净血迹。
宋江便满斟一杯,献与林冲道:“今日恭贺林兄弟报仇雪恨。”
林冲起谢,一饮而尽。
吴用也满斟一杯道:“小可还有一事恭贺贤弟。”
林冲起问何事,吴用道:“小贼已死,老贼必来。
老贼来时,就此设计擒住,劈一尸一万段,岂不更快人心!”林冲喜谢,亦接饮而尽。
三人复坐,宋江便问吴用道:“军师,欲擒高俅,计将安出?”
吴用道:“此须临时应变,计难预定。
小弟看这曹州形势,足可占据,小弟拟派董平在此安扎。
所有仓库钱粮,不必运回山寨,就此交付董平,以便军饷支销,便宜行一事。”
吴用说到此际,注目宋江而笑道:“倘从此因利乘便,渡过黄河,直取宁陵,则归德一府震动,而河南全省可图矣。”
宋江大喜,便道:“军师所见甚大,但此州南距黄河,尚有数百里,若无高山峻岭安顿人马,黄河亦未易渡。”
只见张魁开言道:“此地只有曹南山最为高峻,去黄河不远。”
吴用便问张魁道:“曹南山形势何如?”
张魁道:“论形势小弟不能理会得,至于路径,小弟却最熟悉。
军师如欲往看,小弟愿为向导。”
时迁道:“说起曹南山,小弟也有些认识。”
宋江、吴用皆喜,便议于明日同张魁、时迁共往曹南。
计议已定,大家畅饮,尽欢而散。
当今林冲、刘唐、杜迁、凌振、戴宗、戴全六位头领,权守曹州。
一面差人去濮州调双槍将董平,又去山寨里调丧门神鲍旭、没面目焦挺,同来接理曹州军务。
次日黎明,宋江、吴用乘朝爽起行,命吕方、郭盛带领伴当四十名护送,命时迁、张魁为向导。
一行人马徐出南门,只见一片平陽,浓陰缭绕,朝霞轻清,东山一带霞光异样鲜红。
吴用叹道:“此霞赤如血色,东方杀气正旺。
今我南行,须顾东忧。”
宋江道:“云天彪、陈希真两路人马,固属可忧,但我梁山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四方豪杰悉来聚义,上应天道,下合人心,又何向而不利哉!”说罢大笑,便对张魁道:“贤弟来聚大义,我等增辉。
不识贤弟交好中,才智膂力过人者,尚有几人?”
张魁道:“小弟交好中除戴全兄弟外,武艺十分者,尚有一个姓真的,双名大义。
曲阜县人,年方四十,力敌万夫,状貌魁梧,一性一情质直。
此人现在东京,与小弟最为莫逆,时有书信来往。
如果小弟修书招致,必来聚义。”
宋江大喜。
张魁又道:“只可惜这里武解元金成英,与我交情疏远,近又不在此地,这倒也是一位英雄。”
吴用道:“说起金成英,我也晓得。
此来曹州,正欲访他,他却往何处去了?”
张魁道:“往济南府去了。”
一路说说谈谈,早已烈日当空,炎光流烁。
时迁向前一指道:“前面已是曹南山也。”
只见眼前一条山路,微微湾曲,望去杳茫茫的接到那边山脚。
骄陽栖岭,分外炎威,宋江、吴用一干人皆道口渴,急要取水。
吕方、郭盛道:“此路并非无水,只是被太陽晒得火热,急切饮不得。”
只见时迁捧上两个西瓜,宋江大喜道:“贤弟何处得来?”
时迁道:“适才路上见有一所瓜园,顺便取了两个,准备止渴。”
众皆大喜,分食而尽。
张魁道:“前去到了山脚,抹转湾,便有一带树林,可以遮荫;下有清溪,可以止渴。”
大众听了,便飞速冒暑前进。
又走了一回,到了曹南山麓,众人急随了张魁,由山麓转湾,行不数步,果然千林绿荫,一派清泉。
宋江众头领及四十个伴当,俱已走得喘一息无气。
宋江吩咐权且憩息,大众连人带马,共取溪泉畅饮,足息了半个时辰。
吴用道:“我等此来,为相度地势,并非耽玩山景,不宜久息了。”
一声吩咐,张魁、时迁早已起身先行,大众随了,一路盘上山顶。
张魁指着对吴用道:“此曹南山最高处也。”
吴用便四边看望一遭,对宋江指指划划说了许多,宋江一一点头。
吴用又道:“此山南面形势,尚未了了,尚烦张兄弟领路前进,大众随行。”
张魁道:“山南一路都有树陰遮蔽,不比山北酷暑,没躲闪处。”
行不数武,果然流泉界道,万树蝉声,宋江一干大众如行绿幕之中。
只见前面张魁已渡过一条大板桥,时迁也随了过去。
众人追上,看那桥下流水,却浊如黄泥,不解其故。
过得桥时,又是酷热平陽。
张魁、时迁前导,宋江等在后,远远望见前面丛绿中,拥出一座牌楼。
宋江、吴用看时,只见牌楼上錾着斗大四字,乃是“清凉世界”。
望见张魁等已进了牌楼,众人随着进去,里面一带长堤,槐陰夹道。
长堤尽处,便是渡口。
长桥斜渡,小屋如鳞,另是山居村景。
张魁到了桥边,时迁赶上问道:“张兄,这是什么地方?小弟却不认识。”
张魁立住了脚,定睛四看道:“奇了,这是什么地方,几时走错的?”
随后宋江、吴用、吕方、郭盛一干人都到,吴用道:“登山迷路,亦是常事。
前面渔村不远,且去问声。”
大众过得长桥,已是午牌时分。
吴用上前便向一个渔翁问道:“此处是甚地名?”
渔翁答道:“此甘露岭也。”
宋江道:“离曹南山几里?”
渔翁道:“不晓得。”
又一个渔翁道:“你问曹南山做甚?曹南山远得紧哩。”
众人道:“我们一干人方才此刻从曹南山来,怎么说远?”
两渔翁哈哈大笑,其一道:“你们这班人敢是青天白日里做梦,你问的是不是曹州的曹南山?”
宋江道:“正是。”
渔翁道:“曹州乃山东地方,这里乃河南归德府宁陵县地界,与曹州路隔黄河,你们好道飞到这里的!”众人听了,各自惊疑。
宋江对众人道:“休去睬他,我们只管回旧路去,不问怕他做甚!”
众人走转长堤,那张魁好生惭愧,也随了众人过桥。
行不数步,乃是一带荆篱,万竿修竹,微风飒飒吹来,又迷失了槐陰长堤。
宋江急命转路,众人急走,只道荆篱尽处便是长堤,却望见红一墙一角。
走近前时,乃是法王宫殿。
宋江、吴用看那山门,高悬着“清凉寺”匾额。
只见伴当数内一人叫苦道:“这里莫非真是宁陵县甘露岭?”
宋江忙问其故,伴当答道:“那年小人往宁陵县时,曾随了母亲到这寺里烧香过的,今日记起来一点不差。”
宋江道:“休得胡说!我们既然到此,且进寺内去问问何妨。”
众人随宋江进了山门。
那宋江嘴里虽强,心里却也有几分惊疑。
但见数人在廊庞下乘凉,宋江正欲差伴当去问,忽见柏陰内立有碑石,宋江、吴用遂同去先看,乃是隋文帝驾幸宁陵,至此甘露下降,故隐岭名为甘露,立碑记瑞。
宋江、吴用一齐大惊道:“真是河南宁陵县地界也,我们几时渡的黄河?”
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道:“这是何故?”
吴用道:“此真天下未有之奇事。”
宋江道:“此地果是宁陵。
我等就从此问路回去,亦不过三四日路程,只是我等来时,并不带盘川干粮,如何是好?就是现在,自辰刻至此,尚未饮食,好生饥一渴。”
众人正在踌躇,猛见一个僧人出来,便合掌问讯道:“众位客官,想是登山迷路的?”
宋江道:“正是。
弟子们自黎明至此,未曾饮食。”
那僧人道:“客官既已来此,却是有缘,便请小寺叙斋。”
宋江大喜拜谢,便问道:“大师想是宝刹方丈?”
僧人道:“非也,贫僧乃是知客,本师却在里面禅房。”
宋江对吴用道:“我们何不进去参拜?”
吴用称是。
那知客欣然领入。
众人都在外面等候。
宋江、吴用进去,只见松篁交翠,轩宇清明,正是曲径通幽处,掸房花木深。
到了里面,只见一老僧跃坐蒲一团一,宋江、吴用上前参拜。
老僧起了蒲一团一,打个问讯,便请二人坐地。
知客命侍者看茶,又命办斋。
老僧开言道:“义士远涉黄河,来访荒山,定有事故。”
宋江、吴用都暗吃一惊。
宋江停了半晌,只得将曹南山逦迤到此情形说了,便道:“弟子等不解何故,乞老师指示。”
老僧回顾知客信道:“此必笋冠道人之所为也。”
因叹道:“此老心肠太热。”
宋江便问:“笋冠道人是何人?”
知客僧道:“这道人开封人氏,生长名门,少喜谈兵,战阵上也去过几次。
暮年无意功名,来此深山修养。
却是道法圆明,神通广大,就中单表缩地一术,能令千里舆图,缩成跬步。
义士由曹南顷刻到此,敝师所以料是此公也。”
宋江、吴用听了,不能做声。
老僧道:“义士既已来此,何不就去见见,休辜负他指引苦心。”
宋江便问:“道人现住何处?”
知客道:“出寺后不数步,有一道清溪,是甘露岭发源来的。
义士但从此溪,傍石岸溯流前行,到了岭下,自有小桥接渡。
岭上一路苍松,下有细径,可以步行前进。
但见乱石墙边,藤萝掩映之处,三间茅屋,便是笋冠道人家也。”
宋江、吴用皆欣然愿往。
只见香积厨内饭头进来,告称斋已办齐。
老僧便道:“请义士外面禅堂用斋。”
即命知客奉陪。
那吕方、郭盛、张魁、时迁及伴当一干人,俱请向斋堂赴斋。
大众告饱,宋江、吴用复进禅房,向老僧深深造扰。
便辞了老僧,领着众人,去访笋冠仙。
知客送到寺后,告别回寺。
再说宋江等依知客指引的话,取路前进,一路清凉,竟忘炎热。
吴用道:“这大仙引我们至此,不知有何见渝。”
宋江道:“陈希真那厮妖钟挡路,我等无法破他,想这位仙人定有以教我也。”
一路谈说,不觉到了藤陰门首。
只见一个童子在门前扫叶,见了宋江等一行大众,便笑道:“义士来也,本师恭候久矣。”
宋江又陪吃了一惊,方知真是这笋冠仙戏他,心中十分凛凛。
童子领宋江、吴用进去,众人在外等候。
只见里面十步茅廊,三弓隙地,苍松古柏,盘舞成陰。
童子引二人到了一精一合,见了仙人。
宋江、吴用不觉肃然下拜,仙人急忙扶住,施礼逊坐,童子看茶。
宋江看那仙人年近七旬,身长八尺,一精一神矍铄,面貌魁梧,目有余神,须垂银白,飘然仙风道骨。
宋江开言道:“弟子偶玩曹南,不意到此仙境。
因遇清凉寺长老,始知仙师神力,弟子等奉摄至此。
想仙师必有指教,特此晋谒,伏望指示迷途,并详休咎。”
仙人颔首微笑,因命童子,取书架上一卷《太乙雷公式》来。
仙人翻出一页,命童子递与二人。
二人看时,只见上写着:“引敌军深陷重地第三十六:凡敌军远屯境外,及隔河为阵者,但运式三转,将杜门移加敌人营后方位,以天大将军印封之,三呼敌人主将姓名,敌人自不觉从开门前行,陷入我重地也。
但敌军在五百里以内,皆可以此致之。”
宋江、吴用大骇,登时汗流浃背。
童子将书收去。
宋江神定半晌,忽然心生希冀,便拜问道:“仙师此书,授自何人?弟子愚蒙,不识可指授否?”
仙人道:“山人寂寞闲居,藉此消遣,义士要他何用?”
宋江道:“弟子宋江避居水涯,恭候招安,现在替天行道,到处翦除贪一官污吏,为民除害。
倘得仙人传授此书,以除残暴,各路生民幸甚。”
仙人笑道:“贪一官污吏干你甚事?刑赏黜陟,天子之职也;弹劾奏闻,台臣之职也;廉访纠察,司道之职也。
义士现居何职,乃思越俎而谋?”
宋江、吴用皆错愕无言。
仙人叹道:“世路崎岖,运途变易,半生惊险,却为谁来?寓主开蒙汗之樽,梢公作板刀之面;山头逢燕顺,灯下遇刘高;王章倖免于江州,追捕潜身于还道:此皆义士之所亲为尝试者也。
聚义而来,快心有几?昔日群英协辅,今朝勍敌成仇;战长岭而良将殒身,渡魏河而金珠输敌;寰中疆域,尽成支绌之形;寨内星辰,已见离披之兆;忧患倍增于曩日,存亡未卜于将来;奉劝回头,且请息足。”
宋江、吴用都道:“仙师之言是也。”
仙人道:“人寿几何,去日苦多。
英雄无名死,不如栖岩阿。”
宋江道:“蒙仙师指示迷津,实铭肺腑。
惟弟子大伦未尽,暂且告辞。
倘能摆脱尘缘,异日必依门下。
但未知终身结果如何,还求指示一二。”
仙人笑而不答,暗忖道:“孺子不可教也。”
遂口占一律云:
“到处干戈动鬼神,夜深人静忆前因。
明如金镜超三界,渡得银河抚万民。
遇合有缘随世运,渔樵无限乐天真。
而今欲问前程事,终是朝廷社稷臣。”
二人听罢,一一记了,都未解其旨,却又不敢多问,目中打个照会,起身告辞。
仙人拱手道:“二位前程远大,沿途保重。”
吴用道:“弟子们急回曹州,尚求仙师法力,途中保护。”
仙人道:“无伤也,此去必然稳便。”
进长揖而别。
童子送出门首,递一把小石子与宋江道:“沿途粮食,愿以奉赠。”
宋江接了,不解其故。
童子道:“但宜整吞,不可碎嚼。
不然,不敷曹州路程也。”
宋江告别了,同众人下岭。
只见夕陽在山,远远清凉寺暮钟掩动,途中谈论笋冠仙,众人互相诧异。
顺路行来,大众又觉饥饿。
宋江捻那手中石子,觉软如饭一团一,便取嚼一枚,清香绝胜,饥火顿消。
宋江道:“妙哉仙粮!”吴用道:“看有几枚?”
宋江将石子一数,不多不少,手中四十五枚,原来是一枚给一人的。
宋江便分与众人吃了,大众都称妙不绝。
一路行来,不觉几个转湾,不见了清凉寺,却好撞着那槐陰长堤。
众人顺堤北行,晚雾朦胧,到了牌楼,张魁愕然片刻。
吴用问故,张魁道:“此刻天暗,不辨字迹。
起先进来时,众位见上面写着什么?”
宋江道:“是‘清凉世界’四字。”
张魁顿足道:“怎的我这般糊涂!我进来时只道是曹南山的牌楼,那曹南山南面也有一座牌楼,錾着‘曹南第一山’五字。”
吴用道:“悔他则甚!那时就晓得了,也是无益。”
宋江等六位头领上了头口。
少顷雾消月出,众人趁月光下拣北便行,腹内果然一精一神爽一快。
大众不辨路径,一口气走到天明,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宁陵回曹州只是正北,却错走了东北。
此地土名双棚,距黄河尚有六十里,渡河是定陶县地界。
末伏初秋天气,喜得是日炎热顿消。
行至辰牌时分,到一市镇,望见黄河渡口,大家又渐觉饥饿。
宋江叫苦道:“是我忘却仙童叮嘱,将那仙粮嚼碎,果然不能耐久,如何是好?”
吕方、郭盛道:“我们且去射些虫蚁儿,胡乱充饥。”
时迁道:“小弟有个计较。”
说罢,看他下了马,踅到前边一爿米店里去了。
饶你时迁手段高强,青天白日如何做得来贼?倒也亏他,偷得一袋米来。
行至中途,吃店中人看见追来,时迁早已逃到宋江面前。
店中一群人赶出,见他们大伙客人,身边都有军器,不敢一逼一拢来,只得远远地烂贼、臭贼、瘟贼的辱骂。
恼得吕、郭、时、张四筹好汉一齐一性一起,杀奔前去。
不知这场厮杀有无奇文,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