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四 槐西杂志四(4)
河豚惟天津至多,土人食之,如园蔬,然亦恒有死者,不必家家皆善烹治也。
姨丈惕园牛公言,有一人嗜河豚,卒中毒死,死后见梦于妻子曰:祀我何以无河豚耶?此真死而无悔也。
又姚安公言,里有人,粗一温一 饱,后以博破家,临殁语其子曰:必以博具置棺中,如无鬼,与白骨同为土耳。
于事何害;如有鬼,荒榛蔓草之间,非此何以消遣耶?比大殓,佥曰:死葬之以礼,乱命不可从也。
其子曰:独不云事死如事生乎?生不能几谏,殁乃违之乎?我不讲学,诸公勿干预人家事。
卒从其命。
姚安公曰:非礼也,然亦孝思无已之心也。
吾恶夫事事遵古礼,而思亲之心,则漠然者也。
一一奴一子业针工,其父母鬻身时,未鬻此子,故独别居于外,其妇年二十余,为狐所媚,岁余病瘵死。
初不肯自言,病甚,乃言狐初来时为女形,自言新来邻舍也。
留与语,渐涉谑,继而渐相逼,遽前拥抱,遂昏昏如魇,自是每夜辄来,必换一形,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丑忽好,忽僧忽道,忽鬼忽神,忽今衣冠忽古衣冠岁,余无一重复者。
至则四肢缓纵,口噤不能言,惟心目中了了而已。
狐亦不一交一 一言,不知为一狐所化,抑众狐更番而来也。
其尤怪者,妇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跃即逝,小姑所见是方巾道袍人,白须瞏瞏,妇所见则黯黑垢腻,一卖煤人耳。
同时异状,更不可思议耳。
及孺爱先生言--先生于余为疏从表侄,然幼时为余开蒙,故始终待以师礼:一交一 河有人,田在冢旁,去家远,乃筑室就之,夜恒闻鬼语,一习一 见不怪也。
一夕,闻冢间呼曰:尔狼狈何至是?一人应曰:适路遇一女,携一童子行,见其面有衰气,死期已近,未之避也。
不虞女忽一嚏,其气中人,如巨杵舂撞,伤而仆地,苏息良久乃得归,今胸鬲尚作楚也。
此人默记其语。
次日,耘者聚集,具述其异,因问昨日谁家女子傍晚行,致中途遇鬼,中一宋姓者曰:我女昨晚同我子自外家归,无遇鬼事也。
众以为妄语,数日后,宋女为强暴所执,捍刃抗节死。
乃知贞烈之气,虽届衰绝,尚刚劲如是也。
鬼魅畏正人,殆以此夫。
张完质舍人言,有与狐为友者将商于外,以家事托狐,凡火烛盗贼,皆为警卫,童婢或作奸,皆摘发无遗,家政井井,逾于商未出时,惟其妇与邻人阗,狐若勿知。
越两岁商归,甚德狐,久而微闻邻人事,又甚咎狐。
狐谢曰:此神所判,吾人敢违也?商不服曰:鬼神祸一婬一,乃反导一婬一哉。
狐曰:是有故。
邻人前世为巨室,君为司出纳,因其倚信,侵食其多金,冥判以妇偿负,一夕准宿妓之价,销金五星,今所欠祗七十余金矣。
销尽自绝,君何躁焉。
君倘未信,试以所负偿之,观其如何耳。
商乃诣邻人家曰:闻君贫甚,仆此次幸多赢,谨以八十金奉助,邻人感且愧,自是遂与妇绝。
岁暮馈肴品示谢,甚一精一腆,计其所值,正合七十余金。
所赢数乃知夙生债负,受者毫厘不能增,与者毫厘不能减也。
是亦可畏也已。
族侄竹汀言,有农家妇少寡,矢志不嫁,养姑抚子有年矣。
一日,华服少年从墙缺窥伺,以为过客误入,詈之去。
次日复来,念近村无此少年,土人亦无此华服,心知是魅,持梃驱逐,乃复抛掷砖石,损坏器物。
自是日日来,登墙自道相悦意,妇无计,哭诉于社公祠,亦无验。
越七八日,白昼晦冥,雷击裂村南一古墓,魅乃绝,不知是狐是鬼也。
以妖媚人,已干天律,况媚及柏舟之妇,其受殛也固宜。
顾必迟久而后应,岂天人一理。
事关殊死,亦待奏请而后刑,由社公辗转上闻,稍稽时日乎?然匹妇一哭,遽达天听,亦足见孝弟之通神明矣。
沧州一带海滨,煮盐之地,谓之灶炮。
袤延数百里,并斥卤不可耕种。
荒草粘天,略如塞外,故狼多窟穴于其中,捕之者掘地为阱,深数尺,广三四尺,以板覆其上,中凿圆孔如盂大,略如枷状,人蹲阱中,携犬子或豚子,击使嗥叫,狼闻声而至,必以足探孔中攫之,人即握其足立起,肩以归。
狼隔一板,爪牙无所施其利也。
然或遇其群行,则亦能搏噬,故见人则以喙据地嗥,众狼毕集,若号令然。
亦颇为行客道途患。
有富室偶得二小狼,与家犬杂畜,亦与犬相安,稍长,亦颇驯,竟忘其为狼。
一日,主人昼寝厅事,闻群犬呜呜作怒声,惊起周视无一人,再就枕将寐,犬又如前,乃伪睡以俟,则二狼伺其未觉,将啮其喉,犬阻之不使前也。
乃杀而取其革。
此事从侄虞惇言,狼子野心,信不诬哉。
然野心不过遁逸耳,一陽一为亲昵,而一陰一怀不测,更不止于野心矣。
兽不足道,此人何取而自贻患耶。
田村一农妇,甚贞静。
一日馌饷,有书生遇于野,从乞瓶中水,妇不应,出金一锭投其袖,妇掷且詈。
书生惶恐遁,晚告其夫物色之,无是人,疑其魅也。
数日后,其夫外出,阻雨不得归,魅乃幻其夫形,作冒雨归者,入与寝处。
草草息灯,遽相媟戏,忽电光射窗,照见乃向书生,妇恚甚,爪败其面,魅甫跃出窗,闻呦然一声,莫知所往。
次早夫归,则门外一猴,脑裂死,如刃所中也。
盖妖之媚人,皆因其怀春而媾合,若本无是心,而乘其不意,变幻以败其节,则罪当以与强污等。
揆诸神理,自必不容。
而较前记竹汀所说事,其报更速。
或社公权微不能立断,此遇天神立殛之。
抑彼尚未成,此则已玷,可以不请而诛欤。
同年邹道峰言,有韩生者,丁卯夏读书山中,窗外为悬崖,崖下为涧,涧绝陡,两岸虽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
月明之夕,每见对岸有人影,虽知为鬼,度其不能越,亦不甚怖,久而见惯,试呼与语,亦响应,自言是堕涧鬼,在此待替。
戏以余酒,凭窗洒涧内,鬼下就饮,亦极感谢,自此遂为谈友,诵肄之暇,颇消岑寂。
一日试问,人言鬼前知,吾今岁应举,汝知我得失否。
鬼曰:神不检籍,亦不能前知,何况于鬼?鬼但能以一陽一气之盛衰,知人年运;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
若夫禄命,则冥官执役之鬼,或旁窥窃一听 而知之;城市之鬼,或辗转相传而闻之,山野之鬼勿能也。
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闻之,钝鬼亦勿能也。
譬君静坐此山,即官府之事不得知,况朝廷之机密乎?一夕闻隔涧呼曰:与君送喜。
顷城隍巡山,与社公相语,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窃自贺。
及榜发,解元乃韩作霖,鬼但闻其姓同。
其生太息曰:乡中人传官里事,果若斯乎?
王史亭编修言,有崔生者,以罪戍广东,恐携孥有意外,乃留其妻妾只身行。
到戍后,穷愁抑郁,殊不自聊,且回思少一妇 登楼,弥增忉怛。
偶遇一叟,自云姓董,字无念,言颇契,愍其流落,延为子师,亦甚相得。
一夕宾主夜酌,楼高月满,忽动离怀,把酒倚栏,都忘酬酢。
叟笑曰:君其有云鬟玉臂之感乎?托在契末,已早为经纪,但至否未可知,故先不奉告,旬月后当有耗耳。
又半载,叟忽戒僮婢扫治别室,意甚匆遽,顷之,则三小肩舆至,妻妾及一婢揭帘出矣。
惊喜怪问,皆曰:得君信相迓,嘱随某官眷属至,急不能久待,故草草来,家事托几房几兄代治,约岁得租米,岁岁鬻金寄至矣。
问婢何来,曰:即某官之媵,嫡不能容,以贱价就舟中鬻得也。
生感激拜叟,至于涕零,从此完聚成家,无复故园之梦。
越数月,叟谓生曰:此婢中途邂逅,患难相从,当亦是有缘,似当共侍巾栉,无独使向隅也。
又数载遇赦得归,生喜跃不能寝,而妻妾及婢俱惨惨有离别之色。
生慰之曰:尔辈念主人恩耶?倘不死,会有日相报耳。
皆不答,惟趣为生治装。
濒行,翁治酒作饯,并呼三女出曰:今日事须明言矣。
因拱手对生曰:老夫地仙也,过去生中,与君为同官,殁后君百计营求,归吾妻子,恒耿耿不忘,今君别鹤离鸾,自合为君料理,但山川绵邈,二孱弱女子,何以能来,因摄招花妖先至君家中半年,窥尊室容貌语言,摹拟具似,并刺知家中旧事,便君有证不疑,渠本三姊妹,故多增一婢耳,渠皆幻相,君勿复思,到家相对旧人,仍与此间无异矣。
生请与三女俱归,叟曰:鬼神各有地界,可暂出不可久越也。
三女握手作别,洒泪沾衣。
俯仰间已俱不见,登舟时遥见立岸上,招之不至。
归后,妻子具言家日落,赖君岁岁寄金来,得活至今,盖亦此叟所为也。
使世间离别人,皆逢此叟,则无复牛衣银河之恨矣。
吏亭曰:信然,然粤东有地仙,他处亦必有地仙,董仙有此术,他仙亦必有此术,所以无人再逢者,当由过去生中,原未受恩,一胡一 不肯竭尽心力,缩地补天耳。
有客在泊镇宿妓,与以金,妓反覆审谛,就灯铄之,微笑曰:莫纸锭否。
怪问其故,云数日前粮艘演剧赛神,往看,至夜深归,遇少年与以金,就河干草屋野合,至家探怀,觉太轻,取出乃一纸锭,盖遇鬼也。
因言相近一妓家,有客赠衣饰甚厚,去后皆己箧中物,钥故未启,疑为狐所绐矣。
客戏曰:天道好还。
又瞽者刘君瑞言,青县有人与狐友,时共饮,甚阗,忽久不见,偶过丛莽,闻有呻吟声,视之此狐也。
问何狼狈乃尔,狐愧沮良久曰:顷见小妓颇壮盛,因化形往宿,冀采其一精一,不虞妓已有恶疮,采得之后,毒渗命门,与平生所采混合为一,如油入面,不可复分,遂溃裂蔓延,达于面部,耻见故人,故久疏来往耳。
此又狐之败于妓者,机械相乘,得失倚伏,胶胶扰扰,将伊于一胡一 底乎?
李千之侍御言,某公子美丰姿,有卫玠璧人之目,雍正末,值秋试于丰宜门内,租僧舍过夏,以一室设榻,一室读书,每辰兴,书室几榻笔墨之类,皆拂拭无纤尘,乃至瓶插花,砚池注水,亦皆整顿如法,非粗材所办,忽悟北地多狐女,或藉通情愫,亦未可知。
于意亦良得,既而盘中稍稍置果饵,皆一精一品,虽不敢食,然益以美人之贻,拭目以待佳遇。
一夕月明,潜至北牖外,穴纸窃窥,冀睹艳质,夜半器具有声,果一人在室料理,谛视,则修髯伟丈夫也。
怖而却走,次日即移寓。
移时,承尘上似有叹声。
康师,杜林镇僧也--北俗呼僧多以姓,故名号不传焉。
工疡医,余小时及见之,言其乡人家,一婢怀春死,魂不散,时出祟人,然不现形不作声,亦不附人语,不使人病,惟时与少年梦中接,稍睮瘦,则别媚他少年,亦不至杀人,故为祟而不以为祟,即尝为所祟者,亦梦境恍惚莫能确执。
如是数十年,不为人所畏,亦不为人所劾治,真黠鬼哉。
可谓善藏其用,善遁于虚,善留其不尽,善得老氏之旨矣。
然终有人知之,有人传之,则黠巧终无不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