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四 槐西杂志四(3)
从弟东白宅,在村西井畔后,前未为宅时,缭以周垣,环筑土屋其中,有屋数间,夜中辄有叩门声,虽无他故,而居者恒病不安。
一日门旁墙圯,出一木人,作张手叩门状,上有符录。
乃知工匠有皁于主人,作是镇魇也。
故小人不可与轻作缘,亦不可与轻作难。
何子山先生言,雍正初,一道士善符录,尝至西山极深处,爱其林泉,拟结庵一习一 静,土人言是鬼魅之巢窟,伐木采薪,非结队不敢入,乃至狼虎不能居,先生宜审。
弗听也。
俄而鬼魅并作,或窃其屋材,或魇其工匠,或毁其器物,或污其饮食,如行荆棘中,步步挂碍;如野火四起,风叶乱飞,千手千目应接不暇也。
道士怒,结坛召雷将,神降则妖已先遁,大索空山,无所得。
神去则数日复集,如是数回,神恶其渎,不复应。
乃一手结印,一手持剑,独与战,竟为妖所踣,拔须败面,裸而倒悬,遇樵者得解,狼狈逃去。
道士盖恃其术耳。
夫势之所在,虽圣人不能逆,一党一 之已成,虽帝王不能破。
久则难变,众则不胜诛也。
故唐去牛李之倾轧,难于河北之藩镇。
道士昧众寡之形,客主之局,不量力而撄其锋,取败也宜哉。
小人之计万变,每乘机而肆其巧。
小时闻村民夜中闻履声,以为盗,秉炬搜捕,了无形迹,知为魅也,不复问。
既而胠箧者知其事,乘夜而往,家人仍以为魅,偃息勿省,遂饱所欲去。
此犹因而用之地。
邑有令,颇讲学,恶僧如仇,一日僧以被盗告,庭斥之曰:尔佛无灵,何以庙食,尔佛有灵,岂不能示报于盗,而转渎官长耶?挥之使去。
语人曰:使天下守令用此法,僧不沙汰而自散也。
僧固黠甚,乃一陽一与其徒修忏祝佛,而一陰一赂丐者,使捧衣物跪门外,状若痴者,皆曰佛有灵坛,施转盛。
此更反而用之,使厄我者助我也。
人情如是,而区区执一理与之角,乌有幸哉。
张某瞿某,幼年同学,长相善也。
瞿与人讼,张受金刺,得其一陰一谋,泄于其敌,瞿大受窘辱,衔之次骨。
然事密无左证,外则未相绝也。
俄张死,瞿百计娶得其妇。
虽事事成礼,而家庭共语,则仍呼曰:张几嫂,妇故朴愿,以为相怜相戏,亦不较也。
一日,与妇对食,忽跃起自呼其名曰:瞿某尔何太甚耶?我诚负心,我妇归汝,足偿矣。
尔必仍呼嫂,何也。
妇再嫁常事,娶再嫁妇亦常事,我既死不能禁妇嫁,即不能禁汝娶也。
我已失朋友义,亦不能责汝娶朋友妇也。
今尔不以为妇,仍系我姓呼为嫂,是尔非娶我妇,乃一婬一我妇也。
一婬一我妇者,我得而诛之矣。
竟颠狂数日死。
夫以直报怨,圣人不禁,张固小人之常态,非不共之仇也。
计娶其妇,报之已甚矣,而又视若倚门妇,玷其家声,是已甚之中,又已甚焉。
何怪其愤激为厉哉。
一恶少感寒疾,昏愦中魂已出舍,怅怅无所适,见有人来往,随之同行,不觉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
为检籍良久,蹙额曰:君多忤父母,于法当付镬汤狱,今寿尚未终,可且反,寿终再来受报可也。
恶少惶怖,叩首求解脱,吏摇首曰:此罪至重,微我难解脱,即释迦牟尼亦无能为力也。
恶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有一故事君知乎?一禅师登座问,虎颔下铃,何人能解,众未及对。
一沙弥曰:何不令系铃人解。
得罪父母,还向父母忏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虑罪业深重,非一时所可忏悔。
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之闻杀猪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归。
霍然遂愈。
自是洗心涤虑,转为父母所爱怜,后年七十余乃终。
虽不知其果免地狱否,然观其得寿如是,似已许忏悔矣。
许文木言,老僧澄止有道行,临殁谓其徒曰:我持律一精一进,自谓是四禅天人,世尊嗔我平生议论,好尊佛而斥儒。
我相未化,不免仍入轮回矣。
其徒曰:崇奉世尊,世尊反嗔乎?曰:此世尊所以为世尊也。
若一党一 同而伐异,扬己而抑人,何以为世尊乎?我今乃悟,尔见犹左耳。
因忆杨槐庭言:乙丑上公车时,偕同年数人行,适一僧同宿逆旅,偶与闲谈,一同年目止之曰:君奈何与异端语。
僧不平曰:释家诚与儒家异,然彼此均各有品地,果为孔子,可以辟佛,颜曾以下勿能也;果为颜曾,可以辟菩萨,郑贾以下勿能也;果为郑贾,可以辟阿罗汉,程朱以下勿能也;果为程朱,可以辟诸方祖师,其依草附木自托讲学者,勿能也。
何也?其分量不相及也。
先生而辟佛,毋乃高自位置乎?同年怒且笑曰:惟各有品地,故我辈儒可辟汝辈僧也。
几于相哄而散。
余谓各以本教而论,譬如居家,三王以来,儒道之持世久矣,虽再有圣人勿能易,犹主人也。
佛自西域而来,其空虚清净之义,可使驰鹜者息营求,忧愁者得排遣,其因果报应之说,亦足警戒下愚,使回心向善,于世不为无补,故其说得行于中国,犹挟技之食客也。
食客不修其本技,而欲变更主人之家政,使主人退而受教,此佛者之过也。
各以末流而论,譬如种田,儒犹耕耘者也,佛家失其初旨,不以善恶为罪福,而以施舍不施舍为罪福,于是惑众蠹财,往往而有,犹侵越疆畔,攘窃禾稼者也。
儒者舍其耒耜,荒其阡陌,而皇皇持梃荷戈,日寻侵越攘窃者与之格斗,即格斗全胜,不知己之稼穑如何也,是又非儒之傎耶?夫佛自汉明帝后,蔓延已二千年,虽尧舜周孔复生,亦不能驱之去。
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礼乐,舍之则无以治在下,虽释迦出世,亦不能行彼法于中土。
本可以无争,徒以缁徒不胜其利心,妄冀儒绌佛伸,归佛者檀施当益富。
讲学者不胜其各心,著作中苟无辟佛数条,则不足见卫道之功。
故两家语录,如水中泡影,旋生旋灭,旋灭旋生,互相诟厉而不止。
然两家相争,千百年后,并存如故。
两家不争,千百年后,亦并存如故也。
各修其本业可矣。
陈瑞庵言,献县城外诸邱阜,相传皆汉冢也。
有耕者误犁一冢,归而寒热谵语,责以触犯。
时瑞庵偶至,问汝何人。
曰:汉朝人,又问汉朝何处人,曰:我即汉朝献县人,故冢在此,何必问也。
又问此地汉即名献县耶?曰:然。
问此地汉为河间国,县曰乐成,金始改献州,明乃改献县,汉朝安得有此名。
鬼不语,再问之,则耕者苏矣。
盖传为汉冢,鬼亦一习一 闻,故依托以求食,而不虞适以自败也。
毛其人言,有耿某者,勇而悍,山行遇虎,奋一梃与斗,虎竟避去,自以为中黄,佽飞之流也。
偶闻某寺后多鬼,时嬲醉人,愤往驱逐,有好事数人随之往,至则日薄暮,乃纵饮至夜,坐后垣上待其来。
二鼓后,隐隐闻啸声,乃大呼曰:耿某在此,倏人影无数涌而至,皆吃吃笑曰:是尔耶,易也耳。
耿怒跃下,则鸟兽散去,遥呼其名而詈之。
东逐则在西,西逐则在东,此没彼出,倏忽千变。
耿旋转如风轮,终不见一鬼,疲极欲返,则嘲笑以激之,渐引渐远,突一奇鬼当路立,锯牙电目,张爪欲搏,急奋拳一击,忽噭然自仆,指已折掌已裂矣。
乃误击墓碑上也。
群鬼合声曰:勇哉。
瞥然俱沓,诸壁上观者闻耿呼痛,共持炬舁归,卧数日乃能起。
右手遂废。
从此猛气都尽,竟唾面自干焉。
夫能与虓虎敌,而不能不为鬼所困,虎斗力,鬼斗智也。
以有限之力,欲胜无穷之变幻,非天下之痴人乎?然一惩即戒,毅然自返,虽谓之大智慧人,亦可也。
张桂岩自扬州还,携一琴砚见赠,斑驳剥落,古色黝然,右侧近下,镌西涯二篆字,盖怀麓堂故物也。
中镌行书一诗曰:如以文章论,公原胜谢刘,玉堂挥翰手,对此忆风一流 。
款曰稚绳,高杨孙相国字也。
左侧镌小楷一诗曰:草绿湘一江一 叫子规,茶陵青史有微词,流传此砚人犹惜,应为高一陽一五字诗。
款曰不凋,乃太仓崔华之字。
华,渔洋山之门人,渔洋论诗绝句曰: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时,一江一 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
即其人也。
二诗本集皆不载,岂以诋诃前辈,微涉讦直,编集时自删之欤?后以赠庆大司马丹年,刘石庵参知颇疑其伪,然古人多有集外诗,终弗能明也。
又杨丈汶川,讳可镜,杨忠烈公曾孙也,以拔贡官户部郎中,与先姚安公同事。
赠姚公一小砚,背有铭曰:自渡辽,携汝伴,草军书,恒夜半,余之心,惟汝见。
款题芝冈铭,盖熊公廷弼军中砚,云得之于其亲串家。
又家藏一小砚,左侧有白谷手琢四字,当是孙公传庭所亲制。
二砚大小相近,姚安公以皆前代名臣,合为一匣。
后在长儿汝佶处,汝佶夭逝,二砚为婢媪所窃卖,今不可物色矣。
余十七岁时,自京师归,应童子试,宿文案孙氏--土语呼若巡诗,音之转也,室庐皆新建,而土坑下钉一桃杙,上下颇碍,呼主人去之。
主人颇笃实,摇手曰:是不可去,去则怪作矣。
诘问其故,曰:吾买隙地构此店,宿者恒夜见炕前一女子立,不言不动,亦无他害,有胆者以手引之,乃虚无所融,道士咒桃杙,钉之,乃不复见。
余曰:其下必古冢,人在上,鬼不安耳,何不掘出其骨,具棺迁葬。
主人曰:然。
然不知其果迁否也。
又癸已春,余乞假养疴北仓,姻家赵氏请余题主,先姚安公命之往,归宿杨村,夜已深,余先就忱,仆隶秣马尚未睡,忽见彩衣女子揭帘入,甫露面即退出,疑为趁座妓女,呼仆隶遣去,皆云外户已闭,无一人也。
主人曰:四日前有宦家子妇宿此卒,昨移柩去,岂其回煞耶?归告姚安公,公曰:我童子时,读书陈氏舅家,值仆妇夜回煞,月明如昼,我独坐其室外,欲视回煞作何状,迄无见也。
何尔乃有见也,然则尔不如我多矣。
至今深愧此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