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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颜氏家训》——文章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

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

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

行有余力,则可一习一 之。

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一党一 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厌;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悔慢见及。

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

至于帝王,亦或未免。

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

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

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

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

钝学累功,不妨一精一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

但成学士,自足为人。

必乏天才,勿强操笔。

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一江一 南号为詅痴符。

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撆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

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

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

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後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

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

然至于宏丽一精一华,不过数十篇耳。

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

自春秋以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

然而君子之一交一 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章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

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

雄曰:“然。

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

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号?》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大明孝道,引《诗》证之。

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一婬一”,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慴,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

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

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陰陽,故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

席笑曰:“可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

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

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

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

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

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

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一精一详,贤于往昔多矣。

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

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

衔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

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慰问电语也。”

深以此服之。

祖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

’此岂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

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

鄴下纷纭,各有朋一党一 。

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吴均集》有《破镜赋》。

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

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

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

不可轻言也。

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

殷澐诗云:“飖飏云母舟。”

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澐又飖飏其母。”

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

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幸须避之。

北面事亲,别舅摛《渭陽》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

举此一隅,触涂宜慎。

一江一 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

山东风俗,不通击难。

吾初入鄴,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

至于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

蔡邕为一胡一 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

又为一胡一 颢作其父铭曰:“葬我考议郎君。”

《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

王粲为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

而并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

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

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

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

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飞龙。”

孙楚《王骠骑诔》云:“奄忽登遐。”

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

《姊诔》云:“伣天之和。”

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

王粲《赠杨德祖诗》云:“我君饯之,其乐洩々。”

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

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

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

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一胡一 不述赧王、灵帝乎?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後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

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

《诗》云:“有鷕雉鸣。”

又曰:“雉鸣求其牡。”

毛《传》亦曰:“鷕,雌雉声。”

又云:“雉之朝鸲,尚求其雌。”

郑玄注《月令》亦云:“鸲,雄雉鸣。”

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鸲。”

是则混杂其雄雌矣。

《诗》云:“孔怀兄弟。”

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

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

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

《诗》云:“父母孔迩。”

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螯偏大尔。”

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

是不分鱼蟹也。

《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凄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

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

《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

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

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

《後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

锒铛,大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

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

为俗所误。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

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

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

此亦明珠之类,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一江一 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

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

范陽卢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

魏收亦然其论。

《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

毛《传》曰:“言不喧哗也。”

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

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时人未之赏也。

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

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亦以为尔。

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

何逊诗实为清巧,多形似之言;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之雍容也。

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响北阙’,忄画々不道车。”

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

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

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

一江一 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

三何者,逊及思澄、子朗也。

子朗信饶清巧。

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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